「子玉,你怎麼啦?」歐世旭走出房,看見他趴在吧檯上,有點意外。
「坐!」秦子玉抬起頭,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觸礁了?」
「喝酒自己倒!」子玉把酒瓶一推。
「冰塊在哪裡?大白天你怎麼能就這樣喝?太傷身體了!」
秦子玉往吧檯一指。
歐世旭掀開一塊活動的蓋板,走進吧檯裡,坐在高腳椅上,面對著他:「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聽聽!一個人喝悶酒不是辦法。」
秦子玉攤攤肩膀,一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
歐世旭在他的杯裡對上水加了冰,然後給自己開了罐台灣啤酒。
秦子玉眼裡熬夜的血絲未退,神態十分沮喪,嘴唇也抿得緊緊的。
歐世旭瞅著他,心裡早就猜到怎麼一回事了,不過總得由他開口先說,如果自己太熱心的話,反而有挖人隱私之嫌,對誰都不好。
這時候,電話響了。
一聽急促的鈴聲,秦子玉的神態大變,由沮喪變成興奮,連忙走到放電話的雕漆小几旁去接聽。
歐世旭留神地瞧著他的表情。
看情形,打電話的人,必不是他心目中在等的那個人,因為他的表情在瞬間又由興奮轉為低落。
他低低講了幾句,便放下電話,重坐回吧檯的高椅上,「世旭,忙不忙?」
「你說現在?」歐世旭看了看表,「我約了一位一直替我們管理在台灣產業的律師談事情,恐怕不行。怎麼,有事嗎?」
「也沒什麼,我舅媽打電話來,要我去一位世伯家,想約你一道。」秦子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推了半天我舅媽就是固執得要命!」
「噢!我明白了!你那位世伯剛好有一位及笄的千金是嗎?」歐世旭笑了,他真是聰明人,一點就透,「怕什麼?那位小姐長得很醜嗎?」
「那倒不是,只不過……」
「只不過你早有了心上人?」
「真怪,我對她一見鍾情,除了她我不會再愛上別人的。」
「誰家的小姐,有這麼大的魔力?」歐世旭不以為然。
「說出來你也許不信,她只有十七歲,但在我心目中,好像已認識很久了,久得讓我……」他激動起來,一時之間,那神聖得近乎「偉大」的愛情,似乎在地球上還沒來得及發明新的字眼足以形容。
歐世旭覺得他對「感情」的適應能力太糟糕了,好像只有幼稚園大班的程度,可是哪個陷入愛河的人不是瘋子或是傻子呢!
而他著迷的程度彷彿還可以成為詩人。
因為他必須竭盡所能,用最好的句子去描述他的愛。
「那令舅媽約你去見的那位小姐怎麼辦?」
「趙小箏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文雅聰明,生得也漂亮,我認識她在先,況且我們也談得來,只不過我跟她之間實在沒有電。」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歐世旭同情地點點頭,「感情的事是勉強不來的,不過我覺得你既然推托不掉,就該面對現實,很坦白地把你的想法告訴當事人,用真誠取得她的諒解,由她向其他關心這事的人解釋比較好,這樣的話,至少你不會把事情拖延,擴大到不能挽回的程度,也可以維持你和令舅媽及其他人的良好關係。」
「你說得對!」秦子玉把酒杯重重一放,懊惱萬分的眼睛中出現了光彩,「我當初一回來,我舅媽就介紹趙小箏給我,一心希望我們談得來,如果那時我馬上向趙小箏表明態度,讓我舅媽她們死了心,事情就不會這麼拖下來……」
「現在也不晚啊!」
「對!由她向其他人解釋也比較好,至少可以由她主動來表示我們沒緣分。」秦子玉茅塞頓開,「我現在就去!你要去的那個律師樓在哪兒?我送你一程。」
「好!」歐世旭隔著吧檯拍他的肩膀,「祝你順利,成功!」
想想離開了,沒有蹤影,沒有下落,小老虎想找她,教他到哪兒找她?教他用什麼面目再面對她?
他多痛恨自己啊!恨得有時真想結束這可惡的生命!
小老虎歎了一口氣,又斟上一杯酒,這是徐宛悌由家裡帶來的,她從不反對他喝酒,相反地,還十分鼓勵,使得林其平由米酒階級變成了非洋酒不能入口的小酒鬼。
「才十九歲,卻變成酒鬼……」他對著玻璃杯中盛得滿滿的金黃色液體,喃喃自語著,然後一飲而盡,又熱又辣的酒順著喉嚨管下去,悲涼的眼淚湧了出來。
有的人從小志願這志願那,到了成長期,卻成為一事無成的小混混!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最後終將失去自己……
小老虎知道自己就是這種人!
可是,除了做這種人,他又能如何呢?
有時候,他真希望上時,真希望能夠改頭換面,重新開始;可是在缺乏良師益友的情況下,那種上進心只偶然地抬一下頭又消失了。
他期盼有人來告訴他,該怎麼做?怎麼開始第一步……然而,這只是百無一用的希望而已。
其實,誰能真正幫得上忙呢?除了自己,除了自尊自重自愛能夠挽救外,其他一切都將落空……
「其平!其平!」徐宛悌邊大聲叫他,邊自很遠的地方跑來。
他不回頭,他習慣地厭惡她的粗俗。
「林其平,你是個聾子嗎?」徐宛悌一把搶過他的酒杯,怒目而視,「今天是你老頭休假的日子,你忘記啦?看樣子我不提醒你,你八成還要來個『喜相逢』是不是?」
他一聽,酒即醒了一半,忙起身草草收拾了一番。自上回拘留所回家的路上逃跑後,這一段時間,遇著林立休假的日子,他就自動離家出走,林立回去上班,他才回家,兩個人從沒有碰面的機會。
而林立也彷彿對他完全死了心,不僅不聞不問,連找他回來的念頭都沒過。
「走了啦!我剛才看見你老頭下火車,在和站長說話,現在恐怕都已經走到坡上了。」徐宛悌邊說邊拉他的衣襟。
小老虎把她的手一摔。
徐宛悌臉上的顏色變了:「姓林的,你什麼意思?」
他斜著眼睨她,連理都沒理,自顧自由後門出去,翻牆就走。
徐宛悌卻沒跟上去,反而找了張靠角落的椅子坐下。
林立低下頭進來時,她做出楚楚可憐的姿態站了起來,怯怯地叫了聲:「老伯!」
林立沒提防屋裡有人,著實吃了一驚。
「老伯!」徐宛悌的悍態盡斂,論演戲她似乎滿有一套,只不過那身新潮打扮並不相配。
「你是誰?」林立皺起眉頭,怎麼回事?
「我叫徐宛悌,我是來找小老虎的!」說著說著,徐宛悌的眼圈就真的一紅,彷彿眼淚立刻就要滴下來似的。
「你找小老虎幹什麼?」林立更詫異了,莫非——他打量著徐宛悌,馬上就有了很不好的預感,聽車站的老同事說,小老虎最近益發不像話了,老跟個小飛妹走進走出,而且關係似乎不清不白,頗不簡單!……
「我來請老伯做主!」徐宛悌掩住了面孔,發出了哭聲,其實她心裡暗笑:好!林其平,你老給我難堪,看我怎麼整你!
林立慌了,他是個實心直肚腸的漢子,最怕見女人哭,尤其是個小女孩子……難道小老虎闖了大禍?
「你有話慢慢說,別哭!」他笨拙地安慰著,可是又不敢走近。
「天啊!我的命好苦哇!」她卻越哭越逼真了,「我真的不要活下去了,教我以後怎麼見人哪?」
他聽她哭得語無倫次,更慌了,也更證實小老虎是闖了他們林家惹不起的禍。
「我爸我媽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教他們怎麼見人?我完蛋了,我不要活下去了……」她見到林立被唬住了,表演得自然更起勁了,她向來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立的面色沉重,像一塊被冰凍了數千年的化石。
「小老虎,他,他欺負了我!」她索性放聲大哭,可是面孔幹幹,一點眼淚也沒有,所以她始終用手遮著臉。
「他怎麼欺負你?」林立的額頭冒出了豆大的熱汗。
「我,我有了!」她小聲地,不知羞恥地說。
林立的臉色,由忿怒的漲紅轉為醬紫,再轉為鐵青。
「這個畜生,給我找到,我不剝了他的皮才怪!」他一口一口抽著冷氣。
徐宛悌看見目的達到了,心裡很得意。呸!林其平,你神吧!好好地神,我用不著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你整到、整垮。
林立一陣頭暈,整個身子不由自主地靠牆站著,才沒倒下去,無力地說:「放心好了,我要問一問這畜生……你先回去吧!」
徐宛悌悄悄走了出去,心想:這樣最好!她幾乎要唱起歌來。林立說得到就辦得到,以後小老虎在家中更沒地位了。
林立假如逮著他,他可有得好受,他就更不敢隨便回家,又沒有工作能力,不靠她徐宛悌,難道靠喝西北風就能過日子了。
林立回到平交道旁看柵人的小屋內接班,心情壞透了。
可是看柵人的工作太忙,三四分鐘就有一班火車通過平交道,忙得他沒時間生氣。
這種辛苦、枯燥的生活,他過了十幾年。以前辛苦還辛苦得有個指望,想把兒子培植成國家棟樑,至少也是個有用的公民,不料,他如此不爭氣,不斷惹是生非,不務正業,沒想到今天還捅下了這種大漏子。
林立自問著:我到底前世做了什麼孽,會生這種不孝的逆子,從小到大,也從沒疏忽過,為何他這般頑劣?難道真是來討債的前世冤家?
「叮鈴鈴……」柵所內的紅燈又亮了,鐵路局的內線電話響起熟悉的播報,「上行開車,上行開車。」
林立抓起話筒:「上行通過。」然後照例地壓下警鈴,按了按鈕,平交道標有「注意兩方來車」的黃黑相間柵欄緩緩地落下。
林立站在小屋門口監視著急忙搶過平交道的車輛與行人,柵欄迅速地落到中央了,兩邊都快肅清了,上行的火車以千軍萬馬之勢向這兒奔來,他揮起了白旗了,指示火車順利通過;可是此時一輛載滿了乘客的遊覽車,竟然完全不顧已放到一半的柵欄,以蠻橫的車速,由馬路向著平交道衝過來。
林立發現遊覽車遠遠衝來時,那邊的火車也馬上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及時阻止,重大的慘劇便要在剎那間發生,他不顧一切地扔下白旗,衝上鐵軌,高高舉起兩臂,試圖制止遊覽車向前直衝。
遊覽車的司機一見平交道上衝來了人,連忙做緊急剎車,遊覽車在最後一秒剎住了。
可是,火車是剎不住的。
火車司機在衝過來的那一瞬間,露出驚惶、恐怖至極的表情。
因為來不及了。
林立為了救遊覽車全車乘客的性命,為了完成他職業上的任務,在鐵軌上完全接受了火車的重量。
他光榮殉職了。
在工作崗位上倒下去。
平交道上擠滿了趕來圍觀的人。
徐宛悌開著收音機,聽著美國剛剛流行起來的熱門音樂,跟著扭腰擺臀。
曾浩皺著眉,他正和小老虎在下棋,嘈雜的音樂十分妨礙他的思路。
「關小點行不行?」他不耐地瞪他一眼。
徐宛悌冷哼一聲,把音量調得更大。
他×的!曾浩一摔手上的棋子,從椅背上撈起一件圓領汗衫——因為天熱,他除了出門,在家向來打赤膊慣了。
「小老虎,走!我們到河邊游泳去!」
「我也去!」徐宛悌頓時尖叫起來。
小老貢悶聲不吭,瞅她一眼,他現在非常有忍耐心。
「不帶我!我們也別想去!」她不講理地抬起腿踢了曾浩一腳。
就在此時,熱鬧非凡的音樂忽然停了,那寂靜下來的感覺,彷彿有種十分不祥的壓力,使得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回頭。
播音員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寂靜中清晰地響了起來:「這裡是交通專業電台……在鐵路平交道上發生了重大事故,守柵員當場殉職,我們接受鐵路局的委託,以廣播尋找他的家屬,因為無法與他們聯絡,希望他的家屬聽到……」
小老虎登時尖起了耳朵,心頭怦怦跳著,寒毛直豎;他很擔心,非常非常擔心……
「唉!真討厭,聽這個有什麼意思?」徐宛悌很掃興地跳過去要把收音機關掉。
「等一等……」小老虎情急之下,一把將她推開,耳朵緊張地靠著收音機的喇叭。
「現在請林立先生的家屬注意收聽,第一位是林瓊玉小姐,第二位是林其平先生,如果你們本人或是知道他們在哪裡的聽眾……」
小老虎呆住了,真真實實,宛如五雷轟頂地呆住了。他的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瞳孔因急遽的剌激不斷地張大和收縮著……他像木頭般呆立了片刻,然後發瘋似地舉起那個晶體收音機,彷彿要把躲在裡頭的播音員拖出來,問個清楚,問個明白。
「小老虎,你靜一靜!」曾浩嚇壞了,自他身後抓住他,有的人受到剌激不知道會做出什麼驚人的事,尤其是小老虎這種偏激、衝動性格的人。
可是小老虎在他這一喝之下,反而清醒了,他不相信地看看陷於不平常寧靜的四周,然後搖搖腦袋,那張英俊又寫滿叛逆的臉上寫滿了承受不了巨大壓力的痛苦……
連徐宛悌都真的害怕了。
最後小老虎奮力掙脫了曾浩,推開門,以驚人的速度,撥足狂奔而去。
他跑著。
他完全昏了頭,沒有想到要坐任何車輛,只是順著公路,拚命地向前跑。
他要跑。
要丟棄被浪費了、被毀棄、被他親手糟蹋的過去。
他要跑。
要奔跑著去向已經不在的父親贖罪。他錯了!錯了!錯了十九年,但現在他清楚了,一切卻再也不能挽回,為什麼?
為什麼?
他痛苦地跑著,跑得肝腸寸斷,心肺欲裂。
淚水因心臟的劇痛而無法流出,麻痺地聚集在某一個地方,但當他看到公路旁的鐵道,正有著火車烏黑胴體駛過的姿影,和聽到那嗚嗚作響的汽笛時,他失神地稍稍停住。
那風啊!巨大的狂風吹起了,四周的草木皆動,火車呼嘯而去,去得那樣急,那麼忙,彷彿是狂疾的青春,彷彿是忿怒的生命……
他向著火車即將消失的影子追去,他要追上去,追上這最後一班列車,向他所愛的人道別。
父親——是他所深愛的人。
可惜到現在才發現,這愛有這樣的深,這樣的根深蒂固。
晚了!晚了!他哀痛地想,一股酸熱冒了上來,直衝腦門,直達眼眶。
他繼續奔跑著……土地一寸一寸地消失。
那要去的地方,似在天涯之遙,地球之邊,永遠永遠無法達到……
他跑著,跑著,眼淚一滴滴地流下,然後成串地模糊了視線。
他希望時間再回轉,再回頭,再讓他享受一次父愛。
即使是責打。
那每一棍,每一鞭,都化成了巨大的愛。
愛使得他眼中的淚匯流成河。
錯誤的過去已不能再給他什麼,除了懺悔。
爸爸!爸爸!他揚著手臂,忽然對著烈日的青空呼喊起來。
他哭了。
林瓊玉從楓樹國小趕來時,現場早已清理完畢,天也已經黑了。
黑得那般淒慘,宛如世界所有的黑暗都因為人間的悲哀蜂擁而來。
她始終表現得很堅強,因為她的淚在歸途中被風吹乾了。
現在,她是家中最年長的小孩。
她也是家長,有責任,有義務去照顧年紀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的弟弟。
所以當林其平哭時,她不哭。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她沒有時間哭。
林瓊玉咬緊了唇,她要著手去辦一件件等著辦的事,她會做得很好。
想想是在第二天的報上看到這條新聞。
每家報紙都以半版的篇幅刊登這件感人的事跡。
林立——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他已經不止是個好公民,他還為他卑微的職位,樹立了一個不朽的楷模。
這份偉大,不是人人都能辦得到的。
但他做到了,他不計一切犧牲,把生命與熱血貢獻在他服務了半生的鐵道上。
他生不逢時,卻死得其所。
想想驚呆著看報上的事跡,然後落淚了。
她從沒喜歡過林立,也沒瞭解過他,但在此刻,她有著深深的哀痛。
她換了素色的衣服,她要趕去,趕去和小老虎及林瓊玉見一面。也許她幫不上什麼忙,但他們會需要她的,尤其是小老虎,他倔強、叛逆……但此刻的悲傷,足以擊倒任何一個最叛逆的孩子。
她要把她的安慰和溫暖帶去,告訴他們,她還沒有忘記他。
即使不再相愛!是的,即使那幼稚的愛情不復存在。
「你到哪裡去?」穿著睡袍的普湄湄從房間裡趕了出來。這幾天,她們之間的關係很壞,壞到碰到面彼此如同陌路,壞到不同桌共食的地步,但普湄湄在此刻,仍有著限制她行動的權力。
想想把早報遞了過去。
普湄湄橫掃一眼,眉毛皺了起來,把早報往小几隨便一摔:「這干你什麼事?」
想想瞄她一眼,逕自朝外走。
「站住!」
想想沒心睬她。如果這不干想想的事,那麼還會幹誰的事呢?普湄湄的心太硬了,她始終瞧不起林其平,更瞧不起他的出身,虛榮與勢利弄壞了她人性中應有的善良、光明。
普湄湄沒有叫第二聲,因為大勢已去,她的地位,已被她親手毀壞。
想想出門後,招了一部計程車,是的!她一定要回去,但不是回去那個太久沒見面的生活,而是去探望那逝去的日子。
「你找誰?」徐宛悌來應門,她明明認識想想,但卻故意給她難堪。
「我找林瓊玉、林其平。」想想很平靜地說,心卻在剎那間扭攪成一團,這個小太妹是誰?她想起那次下校車在車站碰見小老虎朝她示威的事了。
「你找他們做什麼?」徐宛悌的態度十分無禮,那一雙用黑筆勾勒得大大的眼圈,像野貓一樣狠狠地盯著想想,活像要吃人似的。
「我來給林伯伯的靈前上香!」她依然維持著淑女的風範。她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徐宛悌一般見識的,即使她心裡已猜想出這是怎麼回事。
「你請回吧!這兒的事你插不上手。」徐宛悌更不客氣了,橫擋著門不讓她進來。
想想忍著,悼念林立的悲傷使她生不起氣來。
就在這時,林瓊玉出來了:「想想,是你!」她秀麗而憔悴的臉上滿是驚訝。
「林姐姐!」想想握住了她素白的手,情不自禁的雙眼一熱,淚水就爭先恐後地湧了出來。
林瓊玉沒有說話,嘴唇動了動,本來就腫的眼睛更紅了。她也緊緊握住想想,一股熱流在她們交握的雙手是傳遞著。
「進來。」林瓊玉吩咐一哽,想想真擔心她會痛哭出聲,但她把嘴唇咬得死緊,長眉一揚,忍住了。那份蒼白,那份堅強,那份外柔內剛的氣質,看得想想心中更是淒然萬分。
客廳已經草草地佈置起來了,供桌、香燭和白色的布幅,想想牽著林瓊玉的手走進去時,一抬眼就看見林立的放大照片,她不由自主地在供桌前的蒲團上跪了下去。
林瓊玉和林其平慌忙前來答禮。
小老虎沒想到她會來,整個人幾乎都呆住了。痛苦、羞慚在近似麻痺的心胸中交織著,四目交投時,他連忙避開,將視線投於地板上,不敢再看想想。
她還是那麼的美,那麼的好,那麼純潔,那麼高貴!他哪一點配得上她?巨大的愧悔使他想逃避躲藏。
想想自蒲團上站起,拈了香盈盈地拜了三拜。
當她走向林其平時,徐宛悌的眼珠子差一點噴出火來。但她不管,她曾經愛過,那般癡心地愛過,屬於過,如果現在情勢全改,也不妨礙他們之間曾在童年時建立的真摯情感。
想想在瞬間有著如遭雷殛的感覺。是的!愛過的,恨過的——都逝去了。
現在,他們是兩邊了,不會再有相同的方向,共同的理想。
她不知道是什麼事物在這短時間改變了她的初戀,但,這同樣的也已經不重要了。
「你好嗎?」她低聲問。
他看看林立那張嚴肅的照片,沒有回答。
也許是問錯的一句話,也許是問得太遲,想想垂下頭——只是她仍在關心。
童年的往事,一幕幕在錯綜複雜的心情中湧現。
那有著笑聲與淚光的童年……是多麼值得珍惜的歲月。曾經有過……曾經有過的,她心中悲切地叫著。
「你好嗎?」林其平抬起了臉,輪廓極深的臉孔是那般慘然,但也仍如此的倔強。
想想點點頭。
她應該搖頭的。她過得不好!真不好!
「好好保重!林伯伯是了不起的榜樣,為了他,你應該多珍重!」她伸出手,大方地和他一握,那奇異的感覺,使他全身一僵。
他仍在愛,是嗎?仍在愛,但已沒有任何餘地可以挽回了,一切就這樣過去吧!
由於徐宛悌始終在旁邊監視著,氣氛很不好,想想從她的囂張中已經完全明瞭她在這家中占的是什麼地位,她要識趣的話,也是到該告辭的時候了。
「林姐姐!」她朝著林瓊玉說,「我走了,你多多保重,我改天還會再來!」
離情的淚光閃亮在想想烏黑的瞳仁中。
「謝謝你,想想!」林瓊玉忍住那欲落的淚,她和其平沒有別的親人,看到想想,就如同看到了親人。現在她要走了……孤單的感覺襲來了,「不過,下次如果你要找我,只能到楓樹國小了,家已經散了,正好這個房子的屋主從美國回來,我們決定把房子還給他……」
一個坐在角落中,一直沒有開口的男人站了起來。
非常奇怪的事發生了,他坐在那兒,除了炯炯有神的眼光外,並不見得有多特殊,可是,當他一站起來,彷彿全身發著光。
「歐先生……」林瓊玉替想想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的鄰居,尋想想小姐。」
歐世旭全身一陣不能自制的激動。
他沒有想到會在這種場合,這個地方和她相見。
這就是他的妹妹,他剛才向林瓊玉打聽過的妹妹。
她窈窕、纖細,如一管娉婷的翠竹,有著高雅的儀態,淑女的風度,充滿了東方女性傳統的美。
可是,當她的一雙眼睛轉過來時,他幾乎失聲地驚叫起來,這是一雙和他自己多麼相同的眸子啊!
那樣靈秀那樣美,卻又在深處潛藏著別人所不知,也不易察覺的野性……
「你好!想想小姐,我是歐世旭。」他用著充滿了感情的聲音說。
小老虎幾乎是嫉妒地看著他。
「你好!」一點不知情的想想,覺得眼前的男人充滿了親切感,彷彿他們是在遙遠的地方、遙遠的時間便已相識。是一種命運的聯繫嗎?
「想想小姐要走了,是嗎?」歐世旭用明朗但不失對喪家禮貌的聲音問。
「是的。」
「我也正好要走,我可以送你一程。」
「謝謝!不過我還是……」
「請不要跟我客氣,令堂曾經是我家的好友!」
想想便不再堅持了。
「其平,再見了!」她轉身低聲說,那輕輕的顫抖,使林其平只覺得心要碎了,就連徐宛悌有意的親呢舉動也無力去拂開。
「走吧!」歐世旭很自然的環住她,那種親情的流露並不使得想想有抗拒的意思。
他們相偕走出去,一對漂亮出色,氣質脫俗的背影,是那麼相稱。
小老虎想避開視線,但他竟然不能。
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出去,看著想想再次走出他的視線。
最後一次了。
她不會再回來了。
但他無能為力,因為最好的時光已逝。
是的!她不會再回來了!
他低下頭,轉向林立的靈前。
他曾辜負過父親對他的教誨,對他深切的期望,但,從現在開始,他要重新面對人生,做一些男子漢該做的事。
想想說得對!他的父親是一個了不起的男子漢,雖然他曾經卑微地度過了一生,但那絲毫不影響他的榮耀。
一個小人物做出了只有英雄才能辦到的事,便不止是英雄了,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小老虎怎能替他丟人?畢竟他流著父親的血液,有著那光榮的、高貴的遺傳。
他終於有了新的決定。
那個決定,將會改變他的一生。
從一個無用的、無聊的不良少年,成為對國家、社會有益處的公民。
林立的犧牲,驚醒了他,如清晨的鐘聲,發聾振聵,使他曉得人生該如何開始,該如何——度過!
歐世旭替想想打開了車門,這部車子是一直幫歐家照管在台灣產業的曹律師替他向租車公司租的,有車子比計程車方便,只不過有時候明明照著地圖走,還是會遇到無法避免的障礙,令他有些頭大,但幾天下來,已經習慣多了。
想想以高雅的姿態坐了進去。
歐世旭方向盤的手有點顫抖,他很高興,高興得差一點兒沒法子自制。
想想一直垂著頭,她不是不願說話,而是無話可說。她的心亂極了,情緒也壞透了。
初戀就這麼結束了,事若春夢,一點痕跡也沒能留下。
留給她的是茫然,是失落。
那酸楚感慢慢地又湧上,扭攪著愈來愈脆弱的心態,壓迫著呼吸,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再想到林立,那既悲又壯的英雄行為,她情不自禁愴然淚下。
「想想……」他輕輕把剎住,自然而然地去環住她,充滿保護與親愛的手臂,一時之間,使她覺得一陣溫暖,也一陣委屈。強裝的勇敢消失了,佯裝的堅強也消失了,情感如江河般的奔放了,她在他的懷中痛哭失聲,如同迷途的孩童,乍然看見了親人,他帶來的感覺真是如父、如兄。
「想想……」他緊緊抱住了離別十七年的幼妹,心中百感交集,淚也盈濕了眼眶。
她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要不要告訴她呢?
也許要!也許不要!
在有合適機會的時候……但會有那樣的機會嗎?歐世旭很懷疑。
像這樣美麗、纖柔、高貴的女孩子,誰也沒想到她竟要背負著上一代的錯誤。
那並不是美麗的錯誤,因為她的美麗包含著太多不祥的陰影。
為什麼人世間要有愛情呢?為什麼愛情又往往要造成災禍呢?
可是——歐世旭恍然大悟,如果說愛情造成了災禍,那不是想想的錯,畢竟是早在她出生前就注定了,那麼,她不必要負責任的吧!
想想痛哭了一會,鬱結稍解,才羞怯地爬起來坐正,那又端肅又疲倦又難為情的神態,令歐世旭好一陣子震顫……如果他不知道想想便是他的幼妹,他也會為之目眩神搖。
同情與憐憫此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心。
他的手沒離開她的肩頭,只愛憐地撫摩著她烏亮的髮絲,然後柔聲地問:「想想,你不快樂,是嗎?」
想想點點頭,淚花一燦。
「我能不能……」
他才一出口,想想就急急以手封住他的口。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歐世旭拿開她的手,認真的說,「我不是你認識的那些男孩子,我已經有未婚妻,也沒有想追求你的意思。這樣說你也許會生氣,但我想我們雖是初次見面,彼此又沒有深刻認識,正因如此,我才該對你坦白,免得將來有所誤會,或是嚇住了你,以為我有何居心。」
他一口氣說到這兒,才偏頭去看想想,想想那雙大眼滾動的是淚後的茫然。
在她心目中,自己還是陌生人吧!他暗自歎氣。
「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告訴我好嗎?」他顧不得這舉動是否冒失,自口袋中抽出筆,迅速的在便條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和地址。
想想接過來,沒有心情看,就收進了皮包。
「若是有,請一定通知我!」他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直看到她淡淡地點了點頭,才鬆了口氣。
「我們走好嗎?」想想瞧了瞧四周,這是郊外的路邊,四野充滿了夏日的明媚,但她無心欣賞風景,她頭痛欲裂,只盼及早回家躺上一會。
多年前,尋傑便曾在此處停車,決定了他一生的大事……正是想想五年的那年。
「好!」他發動了車子,即使千言萬語……現在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
歐世旭按照想想的指示示停了車。多麼美又多麼小巧的一幢房子!他內心暗暗讚歎那雪白的,只有屋頂以黑瓦砌飾的小洋樓。建造這房屋的主人,一定是個審美家,有著十分高尚的趣味,他也真高興想想就住在這裡。
「因為某種緣故,我不請你進來坐了,你不會介意吧?」想想在短時間內已經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
「不!」他搖搖頭,微微一笑。
當他微笑時,那耀眼的光芒又為之四射,想想看清楚他的面孔時,不禁為之一呆。
他的臉,尤其是他那黑色的,內蘊豐富的眼睛,使得她有著似曾相識之感。
但他到底像誰?她卻又說不出來。她心中十分微妙地有了奇異而美好的印象。
「那麼,再會了!」她注視著為她開啟車門的歐世旭,默默一定睛。
「再會。」他輕聲說。
普湄湄聽到外頭汽車響,知道是女兒回來了,但她按住煩躁,仍然紋絲不動,靜靜抽著手中的煙,只是手指已經不聽指揮地拚命抖動著。
她很少緊張,但自那日和想想發生衝突,而被她狠狠地、叛逆地一擊後,她驟然間衰老了很多。
從那些衰老中,她窺到接踵而來的脆弱。
她無法不論這些事實,和一件件逐漸明顯起來的跡象,對一個愛美又留戀青春的女人來說,這是令人傷心的大打擊。
可是,除了勇敢面對之外,她別無他法。
因為她一向輕視不敢面對現實的人,所以,她盡量給自己打氣。那種掙扎,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可是,所得的結果,卻是加速的憔悴。
她苦惱得惟有借助香煙來安定焦慮的神經。
現在,想想到家了,無論如何,她們應該來一次長談。以後是好是壞,都看這一次了。
也許會弄得更僵,也許想想會悔過,態度趨於好轉……她沒有把握,但很願意一試。
想想進院來了,純黑色的衣裳,在艷陽下那般剌目,好似一個不好的消息在陽光中朝著湄湄走來。
想想的小臉上是一片蕭索。
那種蕭索本來是屬於歷盡滄桑的成年人的,但此刻,竟出現在她的眉宇,奪走了青春的嬌憨和光彩。她一去一回,心靈的創傷使她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
「想想,媽媽想和你好好談談!」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眼光是冰冷的,那野獸般的狂野一閃即逝。
普湄湄悚然而驚。她恨她?是不是?她開始對想想的戀愛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哀憫,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現在,這哀憫卻取代了漠視。
想想以極不信任的眼光在她眼前坐了下來。
「今天林家的情形怎麼樣?」很難得的,普湄湄竟主動地詢問起她所蔑視的人們來了。
想想心中一動,可是那微妙的感覺又馬上被另一個念頭壓了下去——母親只不過以這為談話的開始罷了,她一向對說話都有著極高的技巧。
「客人去得多嗎?」普湄湄又問。
想想心中一陣厭惡,也許是成見,她直覺認為母親又以她的優越感在衡量事情了——她一直只參加過達官顯要的喪禮吧!但那些應酬式的行為,豈是弔唁的要件?
想想就哀傷地一搖頭。
普湄湄看得出來,她和小老虎之間一定已經完了,否則,她不會這麼早就回來,也不會滿臉蕭索。多年前,和尋傑的關係結束時,她自己也是這種表情。
是死心,而不只灰心。
想想的命運也步了自己後塵,看起來不一樣,實際上,不幸卻都是同樣的。
而她的不幸,普湄湄卻認為比當初隨便放任她的好,至少,她受的損害比較小。
普湄湄是個頑固的女人,因為,她信任自己用經驗組織而成的金科玉律。
「還記得盧塞爾先生嗎?」普湄湄終於把話題納入正軌。
想想怎會不記得那一次永生難忘的巴黎之旅?
「盧塞爾先生和我一直保持聯繫。」
「我知道!」她當然曉得,每次盧塞爾先生有信來,普湄湄的神態都會十分愉快。
「盧塞爾先生想邀你再到巴黎去!」普湄湄的臉微微發紅。
想想非常敏感,她已經聽得出若干端倪。但她不願意再去巴黎了,並不完全因為卡地亞的關係,而是那兒畢竟不過是個遙遠的國度,環境,人文都和她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在巴黎念最好的學校。」普湄湄在暗示了,「而且你能夠得到法國的國籍。」
什麼意思?想想驚得全身血液都迅速地、羞恥地燃燒了。法國國籍?她要法國國籍做什麼?普湄湄話中有話?莫非是——
「盧塞爾昨天通過國際電話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即使普湄湄是個高傲的、世故的中國女人,結婚,離婚,韻事不斷,都還是讓嬌羞的紅暈染滿了雙頰。
想想一下子站了起來。普湄湄私底下做了許多荒唐事,卻還一直以虛偽的尊嚴來掩飾……如今,都已經四十多了,還要去嫁人?
她不能理解。
普湄湄並不驚訝她的反應,依想想的年紀,閱歷,她怎能瞭解一個中年女性的心情?
「想想,媽媽寂寞……」普湄湄吸了一口氣。
想想一瞥眼,看見了普湄湄那雙美得令人驚魂懾魄的眼睛淚光流轉,無心的淚光突然使得想想不忍。
想想迴避了她的淚光,心中輕聲歎氣。
秦子玉說得對,她很寂寞很孤單。看起來歡樂的人生,有時竟經不住細看……
那細看人生的是傻子吧!
「跟我去巴黎,我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普湄湄忽然抓住想想的手,懇求著。是的,拋棄過去,開始嶄新的生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如果不遇到秦子玉,還有機會,但現在——是來不及了。
老天早就注定好的事,你如何去推翻?
秦子玉一連幾天,都坐在電話機旁等電話。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趙小箏不會打來了,她是個很好,很明理的女孩子,秦子玉對她除了抱歉,還有尊敬。
可惜尊敬並不是愛,相反地,它的出現把愛的條件更有效地隔離在安全的範圍內。
至於趙世勳夫婦、張平雲夫婦最近也會因避免尷尬,少與他聯絡了,所以,若是鈴聲響起,不是找歐世旭的,就只有想想打來的了。
秦子玉用最大的耐心等待。
終於響了。他放下酒杯,對於那鮮紅色的意大利話筒,不知為何有著又憂又喜的心情,好像還有些懼怕。
他讓鈴聲響了好幾下,才有勇氣去接。
是想想,真的是他。
秦子玉一塊大石落了地,全身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快樂。
「我想見你,有空嗎?」想想簡單扼要地說。
「有!我去接你!」更大的興奮湧上來,她主動地約他,事情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不!我自己過來。」
秦子玉在等她過來時,簡直坐立不安,幸好歐世旭出去了,要不然他也會不好意思的。也許是初戀的關係,他又在一開始就陷得太深,總之,他的整個人都因為這靈慧的少女而大大走樣。
想想在半個鐘頭後到了。她穿著一套水藍色的棉紗料子洋裝,外面罩著一件鏤空紗的白色小外套,長長的頭髮微向裡彎,氣質十分清新脫俗,更難得的是她的眼中有著令人精神一振的笑意。
溫柔的,友善的笑意。
秦子玉神魂顛倒地看著她,然後把大門順手一掩,擁住了她。
她沒有掙扎,沒有抗拒,柔軟的馨香,順著身體的接觸,暖暖地走進他的心中。
「你好嗎?」他低低地,幸福地歎著氣。
「嗯!」她閉上眼,靠在門上,微偏著頭,令人又憐又愛。
他激動起來。
想想睜開眼,輕輕握住他的手,那眼光跳動著一絲異樣的野性。
他恍然悟到,那天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因為她內在激烈的野性使她由少女變成女人,而他不過是她通過的橋樑罷了。
他癡癡地凝視她,看著那紅霞升起,眸子嬌羞地回過又驀地一轉,斜斜地睨過來,使得他一時如癡如醉,不知身在何處。
想想從凌亂的被褥上醒來,亮麗的湘繡被面,襯著她雪白粉嫩的皮膚,教她自己也好一陣子心跳。
她一翻身用被子緊緊覆住肢體,連頭也埋在已偃息的荒唐中。
秦子玉其實早就醒了,但他靜靜不動,他有意要看她醒來時那無心的嬌態,羞極,媚極的神態。
她是個女人與小孩的混合體。
該像女人時,她百分之百地是個女人,該像個孩子時,她純潔無邪與天賦的高貴使人不敢有絲毫褻瀆。
他不懂她,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懂。
秦子玉輕輕地環過去,由背後抱住了她。
想想如貓般接受他的親暱,她孤單太久……也許是自出生的那一天開始,每一個嘴裡都喊著愛她,但,誰為了愛她真做了些什麼?
沒有!
父親沒有,母親沒有,小老虎也沒有……唯一有一點的,只有卡地亞,他在毫無回報的情形下,默默地,不間斷地付出了關懷與愛心。
而秦子玉,給她的是另一種,如狂風如大雨,卻又在分離時立刻失落的安慰。
也許沒有什麼用處的吧!
只是,當他在旁邊,用滿腔熱愛環抱住她時,她也變得需要……
而且想想非常喜歡他自後頭抱住她,那溫柔的壓力,充滿了保護感,他的力量似乎足以承擔世界所有的困撓。
歐世旭一踏進屋,就聞到一股幽幽的清香,氣味很像蘭花,他心中一動。
是不是秦子玉心中的天使來了?
他倒想看看使秦子玉時而微笑,時而愁苦,時而眉飛色舞,又時而失魂落魄的女孩子是誰?
那一定是絕色!依秦子玉見過的世面,他相信她不會在想想之下。
想到妹妹,他有點煩惱起來,想想明明答應要打電話給他的,但她就那麼忙嗎?還是有所顧忌?
他真希望他能約她出來,直截了當地告訴她他們之間親密的關係,可是,他不敢。
她有她已經習慣的生活、環境……雖然據曹律師的調查,她的父親尋傑早在她五歲那年就和普湄湄離婚了,但,一個人心目中認定一個偶像,若被冒失地毀壞,得到的結果恐怕只有怨恨和痛苦……
他搖了搖頭。
秦子玉的房中傳來響動,歐世旭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他便立刻識相地避到房中去,如果不巧碰上了,場面的尷尬可想而知。
他望望房中懸掛的月曆,他離美國時,只計劃一個禮拜,但現在已過了四天,即使再拖延,也拖延不了多少天……
「世旭……」是秦子玉敲他的門,「你有空嗎?」
「什麼事?」他打開房門。
「我為你介紹一個人!到客廳來好嗎?」
是正式見面?
歐世旭有點虛榮心地換了套白色的西裝,他很喜歡白色,這使得他更黝黑俊挺。
歐世旭不相信他的眼睛。
想想也有些驚惶,但立刻恢復鎮靜。
「這位是尋想想小姐……」
「我們見過。」歐世旭伸出手,和想想一握。
秦子玉以懷疑的眼光瞧著他們,歐世旭不過回來四天,他們就認識了?而且雙方都是他的朋友……
尤其他們竟有著默契——看他們穿著服裝居然都是白顏色……
「我們是在尋小姐朋友家認識的。」歐世旭並沒有明白地說出想想和林其平之間的關係,雖然他只是猜,但他想他猜得不會與事實差距太遠,他們兩個一定有過微妙的情感,也許已經過去了,但一定曾經有過。
秦子玉勉強地微笑著,嫉妒之情油然而生,他自認儀表,內在都不差,可是歐世旭一站在身邊,他不能不承認遜色很多,更何況想想早已明言……
苦惱咬蝕著他的心。
等想想走了,必須和歐世旭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否則,他有預感,歐世旭和想想之間一定會發生他所不能阻止的事。
當他無意中望了想想一眼的時候,他更驚奇地發現——他們兩個之間還有著共同的一點。
那就是他們與眾不同的眼睛。
難怪他看到歐世旭眼中獨特的魅力時,有似曾相識之感。
他們是這樣的相配啊!秦子玉勉強裝出來的笑容開始扭曲了,在最尖銳的時刻,人性中比較原始的部分抬頭了,秦子玉為自己的想法吃驚,但他拚命以向來為傲的理智壓抑著。
歐世旭絲毫沒有注意到秦子玉的反應,他只是凝視想想,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也許什麼都不該說吧!上一代的恩怨不應該再陰魂不散地纏擾他和他的幼妹。
歐世旭站在那兒,只覺全身僵硬,宛如受了雷擊。
千里迢迢而,見一面已經夠了,是不是?他有了新的決定。他充滿感情的眼中出現了淚光。
那些日記、相片,他將燒掉它們……
跟著歐加羅的去世,永遠消失。
他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
在秦子玉送想想回去時,他會著手整理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