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了,少女輕盈的跳下船,很快地爬上防波堤,朝氣蓬勃的瞼上紅撲撲地,與青翠山嵐一樣清新。
她選擇好適當角度,支開畫架,在畫紙塗上第一筆春晨的水彩。她畫得很用心,必須在太陽趕散晨霧前抓住這一剎那,廿分鐘後,溪邊的霧在陽光中消融,她也完成了她的初稿。
水在紙上慢慢地干了,但原先她賦予在水彩中的靈氣也消失了,只剩下乾燥的色彩,她總是畫不好那份真正的感覺!
她洩氣地把畫筆往地上一擲,伸手就要撕——
『等一等!』旁邊突然出現的聲音,把她嚇了一大跳,那是一個中年人,微斑的雙鬢使得他瘦削的瞼孔很有味道,他站在那兒有多久了?
『讓我看看!』中年人和靄可親的微笑有股不容抗拒的魅力,使她不得不讓開。他撿起了畫筆:『我幫你改改好嗎?』
同樣的水彩、同樣的紙張,但他一下筆就完全不同了,一渲染、一勾勒,立刻氣勢磅礡起來。她驚奇的看著他運筆如飛。
『知道問題在那裡了吧?』中年人把筆還給了她:『你並不是沒有天份,而是乏人指引。每個星期天你都來這裡?』
『你怎麼知道?』她詫異的。
『我注意過你好幾次了,你一定特別喜歡這兒的風景,但每次都在同樣的地方遇到挫折。』
『您是畫家?』
『我跟你一樣,只是喜歡畫而已!』中年人瀟灑地一笑:『我叫秦德言,小妹妹,你呢?』
『江慧楓!』她張口結舌的看著他,老天!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秦德言!她竟然給他看到這麼糟糕的作品,她又羞又窘。
秦德言有意對她的羞窘視若不見:『還在讀書?』
『嗯!高三。』
『來此地寫生不妨礙功課?』他轉過了身來。
『我想考美術系。』
『你為什麼要考美術系?適合女孩子讀的科系還很多!』秦德言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只喜歡畫。』她昂起頭,純真無邪的面孔上,有股青春的尊嚴。
『不怕失敗?』
『我還沒想到過這個問題!』她笑了,朱唇紅顏襯著白衣藍裙,憑添了無限朝氣。
秦德言似乎愣了一下,轉身走了兩步卻突然又回過頭來:『我很欣賞你的自信心和勇氣,不過我還是覺得你應該好好考慮這個問題。』
『你的意思是——』她突然緊張了,舌頭好像在口腔中打了結,心一下子跳個不停。
『我不隨便收學生,但是你不同,對於真心喜愛藝術的年輕人我會另眼相看。』
『可是我——』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種天大的好運會降臨到她身上,他們——素不相識,才剛交談過幾句而已。
『我不會收你學費的,回去跟你父母說一聲,如果他們同意,我歡迎你每個禮拜天上午來我的畫室。』
『我——』
『還有什麼問題嗎?』秦德言皺起了眉頭。
『我沒有父母,他們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目前我跟叔叔、嬸嬸住。』
秦德言的眼光忽然複雜了起來:『他們——會同意嗎?』
『會的!』她拚命點頭。
『他們同意後,你到畫室來找我!』秦德言點了點頭,用手指著遠處一幢白樓:『喏!就是那兒!』
好漂亮的房子!江慧楓瞪大了眼睛,每回她走過防波堤,都會猜測究竟是誰擁有這樣幽靜的雅居?現在,她居然和白樓別具慧眼的主人面對面談話,還得到他親口允許得以登門求教,她怎能不欣喜若狂?
『我真的——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什麼都不必說!』秦德言嚴肅地看著她:『藝術的路途是漫長艱辛的,我希望你能堅持你的理想與勇氣,永不言悔!』
* * *
『那人是幹什麼的?』嬸嬸一邊用力地搓盆裡的衣服,一邊問著,懷疑的口氣像一大桶冷水澆在慧楓興奮的頭上。
『我說過他是個畫家!』
『畫家?哼!』肥皂水濺到嬸嬸的嘴裡,她重重的呸了出來:『都是些男不男女不女、吊兒郎當惡形怪狀的傢伙!』
『嬸嬸,他不一樣!』慧楓著急的想跺腳。
『不一樣?』嬸嬸瞪它一眼:『有什麼不一樣,我看都差不多。光天化日之下隨便跟女孩子搭訕一定有問題。』
『差多了!』她情不自禁地替他辯護:『他很有名!真的。』
『我就沒聽說過!』嬸嬸吃力的直起腰,把沾滿肥皂的衣服丟進一個桶裡:『別閒著,來幫我把這些衣服清過,我該去淘米了。』
『嬸嬸——』她生氣地看著嬸嬸粗鄙無知的瞼孔,嬸嬸根本存心不讓她念大學,想把她圈在這裡一輩子?她才沒那麼傻,外面海闊天空,她要飛出去!
『我沒空跟你扯,等你叔叔回來,他點頭才算數!』嬸嬸在水龍頭上衝了沖手,臃腫的背影消失在陰暗的走道理。
慧楓從沒覺得這幢平民住宅像此刻的狹窄,一大家子擠在這兒,隨時都會爆炸似的,再瞧瞧那些破舊污髒的傢俱,簡直可憎。
她恨恨地,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著,一時之間,瞧了十多年的陋屋變得十分陌生。她咬住嘴唇,把手浸入滿是泡沫的冷水裡。
吃過晚飯後,家裡的小毛頭叫的叫、跳的跳,搞得天翻地覆;叔叔照例把涼椅拖到屋簷下,享受一點清靜,她跟了出來。
『你嬸嬸都跟我說了。』叔叔一看她站在面前就曉得她的意思,拍拍旁邊的水泥凳叫她坐。
『秦先生是個好人,他願意幫助我考大學。』
『孩子,這些年來叔叔環境不好,實在委屈你了!』叔叔的眼光中充滿抱歉:『可是我跟嬸嬸都怕你上當,現在外面壞人實在太多了。』
嬸嬸又說她壞話了,是不是?她就知道!
『別噘嘴!』叔叔愛憐地拍了拍她:『萬一你吃虧了,叫我們怎麼對得起大哥大嫂?』
他們好自私!哼!明明是怕她去學畫耽誤了做家事,卻找出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的成績很好,考別的科系不會有問題的!』叔叔點起了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
『您不懂,我只喜歡藝術!』
『我跟你嬸嬸都是粗人,的確不懂,可是——』叔叔疑惑地看著她:『那玩意兒真能當飯吃嗎?』
『藝術家在現代社會很受敬重,更何況師大是公費,畢業後還可以分發到中學去教書!』
『女孩子家讀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不是嫁人生孩子!』嬸嬸也從悶熱的屋裡走出來。
又來了!慧楓幾乎想掩起耳朵,老是這一套!嬸嬸沒見過世面的腦筋裡,一輩子只知道穿衣吃飯,跟她說理想抱負簡直是對牛彈琴。
『媽!小牛打我!』老二哭著出來告狀,把才打開話匣子的嬸嬸又轉回屋裡排解糾紛。
『你嬸嬸沒讀過書?她的話你別記掛在心裡。』叔叔捻熄了煙蒂。
『我不會的。』她好喪氣的站了起來。
『你心裡一定怪我們不瞭解你!』
『沒有!』她咬住嘴唇,心裡一陣又一陣的委屈,反正一輩子注定待在這裡發霉,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叔叔歎了口氣:『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如果勉強你,你將來一定會怪我們。』
『叔叔!你答應了?』她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謝謝!叔叔,你真好!』
『這是你的未來,我們沒法子幫助你,你要好好把握,女孩子家,在外面言行舉上要格外小心,千萬別上當了,知道嗎?』
『知道!』她才沒空聽他的老生常談,歡呼一聲,跑進自己在閣樓上的房間。但心裡感激還是有的,叔叔是真心對她好,知道她愛畫畫,瞞著嬸嬸把自己的零用錢偷偷塞給她買畫具,還有那個小閣樓——
那是她剛滿十二歲那年,叔叔親手給她搭出來的。她還記得他跟嬸嬸說:慧楓大了,女孩子應該有個自己的地方。為了這事,嬸嬸幾乎抱怨了一個月,她早就打算把這兒改成貯藏室,偏偏叔叔好些年都沒動手,倒白白便宜了慧楓,女人心眼小,怎能不生氣?
慧楓笑了,只要叔叔支持她,她還會得到更多的勝利,她的眼光移到了牆上。她用圖釘把早上那幅畫釘在牆上,朦朧的水邊風景把整個斗室的陰暗都驅除了,帶來無比的生氣。
『慧楓——』嬸嬸的叫聲從薄薄的板壁下傳來:『快來幫我洗碗,我要出去一下。』
她一骨碌的爬下那個通往客廳的樓梯,現在別說洗碗了,叫她做什麼苦工她都願意。
對了!明天上學時,她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滑息告訴她最要好的同學——孫馥芬,讓她也高興一下。
* * *
『恭喜你!』朝會時,站在她旁邊的孫馥芬眼地悄悄地說。
『謝謝!那你的事怎麼樣了?』慧楓兩眼盯著站在升旗台上喋喋不休的校長,開心的問著。
『打死他們也不會答應!』
『別洩氣!』江慧楓的聲音不禁大了起來,她一直為好友的遭遇打抱不平,孫馥芬的父母她見過,都在國小教書,對於獨生女最大的期望就是要她考上大學,將來出國深造。但孫馥芬卻對現代舞有興趣,想在畢業後加入舞團。
『噓!老師在注意我們了!』孫馥芬的警告才一出口,站在後面的導師就走了過來:『孫馥芬、江慧楓,朝會完了到辦公室來!』
一到辦公室,導師的面孔就拉成了張鐵板:『你們一個是班長,一個是副班長,卻在朝會上講話,是給同學們做榜樣嗎?』
『對不起!老師。』她們低下了頭。
『馬上就要畢業了,還這麼不守規矩!』導師哼了一聲:『看看你們的成績單,功課一落千丈,到底還想不想考大學?』
『老師,我——』孫馥芬吶吶地。
『我看過你的周記,想做現代舞者,簡直是荒唐!』導師更生氣了:『你叫我怎麼跟你父母交代?』
『這是她最大的心願!』江慧楓大起了膽子替好友辯護。
『你們都在逃避現實!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本來是在做夢的年齡,但你們有更重要的責任——』導師嘮叨個不停,兩個女孩除了低著頭,誰也沒聽進去。
好不容易如獲大赦的走出辦公室,孫馥芬頭一個就罵起來:『自私!只知道要我們考上一流大學為學校爭取榮譽,卻一點也不考慮我們真正的意願。』
『所以你就不應該屈服!』江慧楓點了點頭:『與其現在勉強自己將來後悔,不如先拿定主意,到時候術已成舟,誰都奈何不了你!』
『可是我不敢!』孫馥芬的「乖」是出了名的。
『真沒用!』
『別急著罵我,替我想辦法嘛!』孫馥芬委屈的快哭出來,畢業考的壓力、升學的重擔,和似乎渺不可及的理想簡直要把她逼瘋了。
『別哭,讓我想想!』慧楓著急地跺腳:『你一哭我就亂了啊!上課鈴響了,這樣吧!中午我們到體育館吃便當,好好的商量。』
『可是下午考英文——』
『你還沒背?』慧楓驚奇的看她一眼:『你為什麼對明知道該做的事清,老是不肯預備?』
小手提錄音機的音樂響起來時,孫馥芬已經在體育館中央擺好了姿勢,輕盈的在地板上旋轉著,那水藍色的舞影真像只美麗的天鵝。
慧楓不懂得舞蹈,但是她真喜歡看孫馥芬跳舞;孫馥芬一跳舞,整個人就變了,再也不是那個脆弱的,老是想討好別人的女孩子,也只有在舞蹈中,她才像真正的孫馥芬,活潑、有自信心、充滿了生命力,而且美麗至極。
慧楓崇拜所有「美」的東西。
「美」使她覺得她能和別的東西有所聯繫。比如和孫馥芬之間的友誼,她們在這所聞名全國的一流女中同學了幾年,孫馥芬依賴、懦弱的個性,給她帶來不少麻煩,但一當孫馥芬討好的跳舞給她看,她滿肚子的氣就化為烏有。
慧楓坐在石階上,被溶入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欣賞著孫馥芬忘形的翩翩舞影。
體育館裡除了她們兩個之外沒有別人,可是豐富的動感彌補了所有的空虛。當馥芬完成一個艱難的高級動作時,她鼓起掌來;但孫馥芬突然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站起來!』慧楓大叫著。
『我爬不起來!』馥芬痛苦的喊。
『站起來!』慧楓把音樂關掉:『我數三二一,我們重來一次。』
『我不能夠!』馥芬兩手抱著膝蓋,賴在那裡。
『你再不起來,我就不理你了!』慧楓突然冷靜下來,馥芬每次都拿哭泣、軟弱來要脅她,使她產生同情,不得不伸出援手,但這次她不會就範了。
『別丟下我!』馥芬著急的站了起來。
『五、四、三、二、一——』慧楓把錄音帶倒了回去,天鵝湖的序曲重新響了起來。
水藍色的天鵝滑出水面,比剛才那只更美更優雅、柔軟的四肢舞出了天鵝所有的哀怨與夢想。
當天鵝向空中呼喚時,慧楓看見了天鵝公主瞼上的笑容與淚光。
人生——總免不了挫折輿艱難,對不對?慧楓在心裡喃喃自語!馥芬,你快要成人了,不應該為巴結別人,繼續扮演純真可愛的小孩角色。你那種要糖吃的甜蜜面孔,只會使你喪失應該擁有的。
漂亮整潔的高級社區離貧民區只有短短的兩條街。
慧楓羨慕的看著圍牆中闊葉麵包樹及綴滿黃色桔梗的花架。當孫馥芬掏出鑰匙時,慧楓停住腳步說了句再見。
『進來坐會兒?』
慧楓搖搖頭,圍牆高雅的世界的確吸引著她,但少女特別敏感的自尊心使她拒絕。她尤其不喜歡孫家夫婦精明勢利的眼光,她還記得頭一次去孫家時,他們查戶口似的態度,和發現她是孤兒的驚奇,幾乎使她無地自容。
貧窮不是罪惡,身為孤兒也非她所願,是不是?他們——憑什麼瞧不起她?
『馥芬——』有人在二樓陽台上,她抬起頭,是馥芬的母親:『請慧楓進來。』
『我媽請你進去,昨晚她烤了一個大蛋糕!』
『慧楓坐啊!』孫太太果然端出一個蛋糕:『馥芬,瞧你一身汗,先去洗個澡!』
『我要先吃蛋糕。』
『快去!』孫太太不理會女兒的撒嬌,瞼色一沉,馥芬只有乖乖去了:『你叔叔嬸嬸還好吧?』孫太太把裝了蛋糕的小碟子遞給她。
『很好,謝謝!伯母,您喊我進來,不僅是要請我吃蛋糕吧?』
『你很聰明!』孫太大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那我就直說了。馥芬最近成績退步得很厲害,你知道吧?』
『知道。』
『我去找過你們導師,她說你的功課也顯著下降,數學還差點兒不及格。』
慧楓沒吭聲,她的成績只該對自己負責,與任何人無關。
『我相信依你的聰明,只要略加用心一定趕得上,但馥芬不同,她除非一直保持努力,否則很難考上大學。』
『馥芬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孫太太阻止了她:『我一直不反對馥芬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和你孫伯伯都覺得兩個好朋友彼此鼓勵,會有正面的影響;可是,馥芬變了,她的功課退步不說,思想上還有極大的偏差。』
『那不是偏差,她想做現代舞者是她真正的理想!』慧楓知道話一出口會對自己不利,可是她要讓孫太太明白勉強女兒讀大學是個錯誤的決定。
『我明白了,果然是你在慫恿她!』
望著孫太太陰沉下來的臉色,慧楓仍然不為自己說真話而後悔。
『慧楓,也許我話說重了,可是你該明白身為母親的苦心。從現在開始,除非你能鼓勵她考大學,否則我不希望你們再在一道,尤其不要假藉上圖書館之名在外面玩。』
『孫伯毋,嬸嬸還在等我回去燒飯,等馥芬洗好,請你告訴她我先告辭了。』
『你慢走!記住我的話了嗎?』
慧楓點點頭,步履沉重的走出孫家大門。儘管馥芬的未來不該由她來爭取,可是她很難過,她的熱心、正義不但沒解決問題,還因此失去了一個好友。成人的世界也給她一個可貴的教訓,她實在太單純了。
『慧楓——』一身香皂味的馥芬追了出來:『留下來一起吃蛋糕!』
『不!我該回去了,馥芬,最近我家裡事情比較忙,可能以後沒法子陪你練舞了。』
『你是怎麼搞的?』馥芬睜圓了那雙天真的眼睛:『唉!等等——我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 * *
曙光映進了閣樓的小窗,慧楓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今天是禮拜天,功課昨天晚上都做好了,尤其是不用去學校面對馥芬,她更可以好好鬆口氣。
她跟馥芬已經整整五天沒說話,同學們都很奇怪這兩個好友,怎麼突然疏遠得像陌生人。但她相信時間將沖淡一切,更何況畢業考在即,大家的注意力會很快轉移的。
想到畢業考,她轉過頭看著那張簡陋的書桌上,上面的教科書堆積有如山高,自修功課表也排得密密麻麻的;在學校裡,每個人都裝得輕鬆坦然,絕口不提聯考,反而大談電視節目,可是其實都像鴨子一樣,水面上平靜悠閒,水底下卻在拚命往前劃。
前一陣子她為陪馥芬練舞,的確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所以自禮拜二起,她又開始拚命加油。
一整個禮拜的死啃書,使她又重新恢復秩序,而且信心大增,看著吧!畢業考她一定會重振聲威的,她跳下來,迅速地整理好床鋪。今天是她難得的假期,為了到白樓去學畫,她等待了好多天,那種盼望,也是她狠下心唸書的原動力。
至少她比班上任何人都幸運,她有足夠的信心與志氣追求她的理想。
『一切要多加小心!』洗過早飯的碗筷後,叔叔又一次的叮嚀。她點點頭,避過嬸嬸不滿的眼光,輕快地走到車站,心裡直想大聲唱歌。
上了渡船,她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那棟白樓,突然緊張了起來。她真怕秦德言那天只是一時高興,說過就忘了,那她該怎麼辦?
她的希望會破碎,美夢會成空,不能讀藝術系,甚至不能上大學……她愈想愈恐怖,船靠岸的時候,全身僵硬,幾乎站不起來。
通往白樓的是一條綠柳垂蔭的小徑,她不止一次的幻想過自己由此處走向白樓,但現在她躊躇了。畢竟秦德言是大名鼎鼎的畫家,根本不必對她這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允諾,到時候他推得一乾二淨——
『江慧楓!』驀地,後面一個聲音驚醒了她可怕的幻想,她嚇得差點叫了出來,趕緊回過頭去。
『你怎麼了?』秦德言一身輕便的晨跑裝:『瞼色那麼壞!』
『秦老師,您好!』她慌忙的朝他一鞠躬。
『不要多禮,我最怕受拘束!』他笑了,笑容使他深沉的面孔更增魅力。他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而且有名。當他伸手取過她肩上的畫架,她甚至受寵若驚。
『我背得動。』
『太重了,瞧它把你的背都背彎了。下次不需要帶畫架來,畫室裡有現成時。』
慧楓一進大廳就瞪視著牆上一扇大窗子發呆。
即使是這樣的客廳,這扇窗子還是太大了,大得像要使窗外怡人的風景都衝進房子裡來 ,使人喪失對房屋應有的安全感。
她轉頭看著秦德言,他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跟她笑了一笑。她再仔細的看了眼那大得出奇的窗子,她上當了,那不是窗,那是一幅畫。慧楓驚愕的張開嘴,假窗子給她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叫做超寫實藝術,聽說過嗎?』
『可是——簡直跟真的一樣。』她的胸口澎湃著從未有過的激盪。
『它就是真的!』
『但它明明是假的!』
『不!它是真的,是超寫實而非超現實的。』
她困惑無比的看著那扇假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嘴還愚蠢的張著,連忙閉了起來,一張小臉更是羞得通紅。
秦德言似乎很欣賞的瞧著她,一邊繼續解釋著這耐人尋味的「真」:『所謂的超寫實是以科學技法來配合藝術。應用在藝術的表現上,將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的再現,它的「超越」是有來由的,是仿造自然,也是「再造」。
『可是——』
『這是一個重要的觀念,你慢慢會懂的!』他一揮手。
慧楓隨著他瀟灑的背影爬上二樓,腦中混亂一片,但也為窺到藝術殿堂的大門,而興奮異常。淡淡的亞麻仁油味瀰漫了整個空間,畫室大得像海一樣。慧楓瑟縮地在門口停下腳步。
『進來啊!』秦德言把她的畫袋放在地板上,打開窗戶:『你可以隨意選個地方畫。』
她深深呼吸著風中的草香,打量著畫室,充足的光使得一切生意盎然。上了白漆的帆布隨意卷在角落裡,到處都是豐富的色彩,明亮生輝。
『如果你要改改光線,可以拉開窗簾。』秦德言示範如何使用自動窗簾。
『我該畫什麼呢?』環顧四周,她找不到一尊石膏像或是靜物寫生用的臘果。
『先參觀我的畫室,模特兒半個鐘頭內會到。』
『模特兒?』她大著膽子:『聯考術科只考石膏像!』
『那些錯誤百出的複製品?』他嗤之以鼻:『再大的天才也會毀在它們手裡。』
『我還不夠資格畫模特兒!』她急得都快哭出來。
『別怕!』秦德言走了過來,雙手很自然的放在她肩頭,近得可以嗅到他瞼上刮鬍水的香味:『你要做真正的畫家,就要拋棄不正確的觀念,由真實的人體畫起。』
『太難了!』
『什麼事不難?』他更逼近了,笑容在他瘦削的瞼上擴大。
她不敢再出聲,想到要畫一個真人,而且還是個赤裸裸的人——就像那些書中描繪的一樣——。
秦德言打開另一間畫室的門時,慧楓簡直不敢張開眼睛。如果給嬸嬸知道秦德言專畫不穿衣服的女人——
『人體是最神聖的,也是這個世界最美的。』秦德言莊重的走向其中最大的一幅:『要畫一幅人體,一定要充分瞭解裡面的骨骼、肌肉和筋腱;同樣的,要畫一個頭像,一定要瞭解這個人腦子裡和靈魂裡在想些什麼!』
她想不起在哪本書中看過同樣的句子,等他發表完一番閎論後,她才怯怯的開口:『您——真的知道她在想什麼?』
『傻丫頭!』秦德言笑出了聲,但收住笑聲後,他疑惑的偏著頭,若有所悟的說:『我告訴你這些會不會太早了?』
『德言——』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晉,很嬌很脆。慧楓跟著秦德言走出畫室往下看時,那女人正爬上樓。正是他筆下的模特兒,跟畫裡一樣的美、一樣的豐滿,慧楓的心一跳。
『我來介紹,這是我新收的學生江慧楓;這位是我的模特兒沈曼丹。』
『沈姊姊,你好—』
『你好!』沈曼丹自顧自的走進畫室,混血兒般的深輪廓和濃郁的香水味,都令慧楓有些自卑。
『你休息一下,我們就開始了。』
『嗯!』沈曼丹把皮包往一張帆布椅上一扔,靠在窗邊的沙發上,很隨便的踢掉腳上的高跟鞋:『還在唸書?』
『是,高三。』
『那不是要考大學了嗎?怎麼有空?』
『她要考美術系!』秦德言替她回答:『慧楓,沈姊姊是美術系的高材生,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向她請教!』
『別給我亂宣揚,這我可不敢當!』沈曼丹打量了她一眼,口氣冷冷的。
『慧楓,她要更衣,你先到隔壁畫室迴避一下!』
牆壁很厚,可是沈曼丹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彷彿與秦德言起了強烈的爭執,隱約的傳來幾句「我不幹」之後,那扇門開了,怒氣沖沖的沈曼丹由裡面衝了出來,直奔下樓。慧楓不安地向畫室裡張望時,秦德言鐵青著一張瞼,好陰沉的坐在那裡。
『秦老師!』她囁嚅的,真擔心自己做錯什麼。
『別管她!』他的臉色好了一點:『你先打開畫架畫外面的風景,要不然到書架上找書看,我坐會兒!』
『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去!聽話。』
她不敢有所違抗,才支起畫架,外面就有人走進來;她起初以為是秦德言,但她回過頭看見的是張年輕的瞼。
『你是誰?』那個漂亮的男孩皺著眉頭問。
『我叫江慧楓!秦老師的新學生,你呢?』
『秦倫!他的獨子。剛才沈曼丹是怎麼回事?怒氣衝天,叫她也不理,好大的小姐睥氣!』
慧楓聽得出他口氣中的厭惡,可是沒敢搭腔,秦德言肯收她就不錯了,何況這是別人的私事。
『別那麼不安,我批評她沒什麼不對;你繼續畫吧!我走了。』
秦倫出去後,她才吁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剛剛他說他是秦德言的獨子,真看不出來,秦德言的年紀——真有那麼大了?也許有錢人懂得保養,不像叔叔,才四十出頭,就皺紋滿面,好像天下的重擔全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釘好紙拿起筆,胡亂地畫起窗外的風景;起初還心思紊亂,但不一會兒就被清新的風景吸引住,全神貫注的經營著那片小天地。
『江小姐,先生請你下樓吃飯!』一個婦人的聲昔打斷了她的專心。都吃中飯了?她看看腕上的那只舊表,果然指在十二點,實在該走了,她趕緊收拾畫具。
『我是秦家的傭人,我叫吳媽,剛才你來時我正巧去買菜,收拾好就下去吃吧!別客氣,你不去吃的話,先生會生氣的。』
『這——不大好吧?』
『來了就是客,先生很注重這些的!』
她在吳媽的引領下走進餐室,秦德言跟兒子都坐在長餐桌旁。
『慧楓,這是秦倫!』
『我們見過!』秦倫低首斂眉,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跟方才判若兩人。
『哦!開動吧!』秦德言拿起筷子:『慧楓,沒什麼好菜,你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別客氣,盡量吃。』
桌上雖然是四菜一湯,可是除了過年過節,她還沒享用過這麼豐盛的內容,但她仍然有點躊躇,遲遲下不了筷子。
『以後每個星期天中午,你畫完了就自己下來在這裡便飯!』秦德言知道她不好意思,若無其事的替她挾菜,往她前面的小盤裡堆。
『是!』撲鼻的菜香、誘人的色澤,她實在也是餓了,不禁食指大動,吃到一半,才發現坐在對面的秦倫正在看她,那眼光很奇怪。
『師母呢?她怎麼不一道來用飯?』她避過他的眼光,為掩飾自己的羞窘,沒話找話說O
『我媽十年前就過世了。』秦倫的表情很淡然。
她說錯話了!兩頰可怕地發起燙來。
* * *
上完體育課回來,慧楓發現抽屜裡多了張紙條;是馥芬的筆跡,約她放學後在校門口前的圓環見。
『我想了一個禮拜,應該為我媽的事跟你道歉!』馥芬瘦多了,一雙眼睛還紅紅的。
『我倒覺得她的話並不是全沒道理。』慧楓面無表情的:『至少她說出了真相,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燒飯了。』
『別走,我需要你幫我出個主意,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參加現代舞團的招考?』
『我實在幫不上忙!』她強迫自己狠下心。
『你,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馥芬似乎沒法子忍受她態度急遽的轉變,她的眼眶整個紅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不是存心丟下你不管,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媽會恨死我?』她急得跺腳,而對好友對她的無限期望,她的心又在昔日友情中軟下來。
『我們瞞著她!』
『你太天真了,遲早她會發現!』
『你以前不是一直鼓勵我,只要拿出勇氣誰也奈何不了我?』
『那是以前。』
『我經過多大的掙扎,才肯定自己的想法,沒想到你——』
『拜託你別哭好不好?』
『你答應了?』馥芬還在吸鼻子。
『算你贏了,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沒辦法!』
『謝謝!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的,你真好!』馥芬破涕為笑。
『少拍馬屁了,招考的日子是哪天?』
『明天晚上七點鐘。我媽明天要陪我爸去喝喜酒,只要我們能及時趕回去,她一定不會知道的。』
『那只有碰運氣了。』慧楓聳聳肩,她雖然答應好友去冒這個險,但實在不敢想像後果。
『這盒四十二色粉彩,是我托小阿姨特地從香港帶來的,送給你!』馥芬從書包中拿出一個很大的鐵盒子。
『我不要!』
『拜託!』馥芬又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只有打開那個扁鐵盒,四十二根方型的粉彩依照著明度排列在那兒,絢爛而華美,簡直讓人難以拒絕。
『太貴重了,以後不要這樣。』她不能再接受馥芬的禮物了,每次,都讓她有種接受賄賂的感覺,那感覺沖淡了禮物本身帶來的喜悅。她好像——成了個騙子,以友誼去換取她買不起的好東西。
* * *
『就是這個地方?破倉庫嘛!』慧楓又重新核對了一下報上的地址。
『方大可是我最崇拜的舞者,如果我能加入這個舞團——』
『別盡做白日夢了,進去吧!』
雖然是個廢棄的倉庫改裝成的劇場,但那圓形舞台經過燈光的照射,氣氛上就有了很大的變化,至少改善了那股腐舊失修的陰沉。如果招考通過了,馥芬的一生就要從此地開始?慧楓心裡搖了搖頭,萬一她的建議是錯的呢?
『我好緊張!』馥芬一點也不瞭解她的矛盾,拚命拉她的袖子。
『我看這場地有點不對勁!』她還是說出了心中疑點:『我看不要算了!』
『那怎麼可以?方大可是真正的舞蹈家,我聽過他的演講,他有理想有抱負,他要改變此地現代舞惡劣的環境,真是精彩極了。』
面對馥芬眼中熱情洋溢的神采,她實在不忍心再潑冷水。算了,是好是壞,也都是她自己選擇的。
『瞧!那個穿桃紅色長褲的就是方大可!』馥芬興奮地抓住她的手。
一個上半身赤裸的男人正坐在臨時搭起來的觀眾席上,指揮著工作人員調整燈光,他雖然沒著上衣,但表情嚴肅專注。
『你不覺得他很有型嗎?』馥芬癡癡的眼光使慧楓一驚。
『你該去登記了。』慧楓把袋中的舞衣和自選曲錄音帶交給她。
『他真的好帥!』馥芬的呼吸好像在瞬間都變香了。
慧楓找了個位置坐下,看參加甄試的舞者依序登上舞台。
他們的表現都很不錯,可是慧楓對好友仍充滿信心。終於,編號第四的馥芬上台了,慧楓屏住了呼吸,當她看見馥芬進入燈光中時,她發覺到馥芬在發抖。
『加油!加油!』她情不自禁輕聲喊著。
曲子開始響了,馥芬卻仍然手腳僵硬的站在那裡,她一定是嚇壞了,可是她費了這麼大的努力,可不是要來站在這兒發呆的!
慧楓焦急地注視坐成一排的甄試委員,有一個還不耐煩的皺著眉頭;所幸這時馥芬終於大夢初醒的,抓到了節拍,跳起她最拿手的天鵝湖。
慧楓的心這才放了下來,馥芬在台上美極了,她想,如果孫家夫婦能夠靜下心看女兒跳舞,一定會改變主意的。突然,馥芬一個重心不穩滑倒了,那楚楚可憐的姿態,使慧楓激動的握住拳頭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
為什麼?她真想大叫,每次都是在同一個地方滑倒,難道你不想成功,難道是故意的?
『站起來!』她心裡在吶喊著,可是馥芬一動也不動,根本不想掙扎,不想努力。
『停!』方大可站了起來,對音效人員說:『讓她重來一次!』慧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公然作弊,為什麼方大可會這樣做?
『大可,我有意見!』一名委員也站起來。
方大可用手勢阻止了他的異議:『她有天份,我們應該再給她一次機會。』
那名委員在他的氣勢中坐了下去,顯然地,方大可在這個舞團中有絕對的權威;跪倒在舞台上的馥芬慢慢的站了起來,這次,她沒有任何一個失誤,她的肢體在場中飛躍、展開,與音樂一起完美的遨翔。
慧楓覺得眼中濕濕的,只有她才能明白馥芬心中的矛盾、掙扎。也只有她才知道馥芬沒有回頭的路了。
* * *
『你知道嗎?方大可給我特別通融,他說可以等我通過畢業考再去報到。』回家的路上,馥芬興奮地像只小麻雀。
『他跟你非親非故,為什麼待你這麼好?』
『他說我有天份,可能成為最好的舞者之一。』
『他在騙你!』慧楓經過極大的考慮才說出口。馥芬跳得好是真的,但要成氣候還早得很,她真不明白方大可是什麼居心!
『沒有,他沒有!』馥芬生氣了:『他是鼎鼎大名的舞者,用不著騙我!』
『那可不一定,你仔細觀察過沒有?這個舞團根本是烏合之眾,沒有紀律、沒有效率,一切都是亂糟槽的,連考試都能夠任性的作弊,絕對不會有前途的!』
『你太讓我失望了!』馥芬倒抽一口冷氣:『方大可說藝術講求的是自由,藝術家當然不會像一般人那麼保守呆板,也唯有在充份的自由中才能發揮創造力。你不該用一般人的眼光來衡量他們。』
慧楓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好友的側面,馥芬中毒太深了,她想,方大可的一次演講,及方纔的一點恩惠就可以把人哄得團團轉。
『馥芬,我發現一件事——』她終於鼓起最大的勇氣:『我們以前一直——都在作夢,你知道嗎?現實跟夢想畢竟是有很大的距離。』
『你在嫉妒!』馥芬打斷了她。
『什麼?』
『你在嫉妒我!你怕我馬上就會成功;事實上,你一直在嫉妒,我有父母,有一個很好的家——』馥芬像失去理智般,突然滔滔不絕的說著。
『你在胡說些什麼?』慧楓大吃一驚,但是馥芬甩開她的手。
『我有的你都沒有,所以你一直在壓制我,讓我覺得自卑,一切都不如人,只有你能幫助我,而心甘情願的讓你用所謂的「友情」在控制我。』
『我沒有!事實上我不是一直都在鼓勵你?』慧楓冷靜了下來,不管馥芬有什麼積怨,她都要盡力消除這份誤會。
『那只是你的手段而已!』馥芬冷冷哼了一聲:『你不斷用理想勇氣等等字眼作障眼法,使我信任你、依賴你,到我真能超越你時,你卻用各種謊言阻止我!』
『你就為了方大可幾句不關痛癢的話來攻擊我們的友情?』她發現馥芬的轉變太快了,快得不能讓人適應,或許,在這之前地一直錯看了馥芬,她的友誼也只是一廂情願。
『不!我已對你忍耐太久了,你逼我說出真話倒使我覺得很痛快!』
馥芬瘋了!
慧楓低下了頭,但馬上又昂了起來,如果說一個微不足道的勝利就能讓馥芬瘋狂,那麼這種友情也不用再盡心的維持下去。唯一令她遺憾的是,她真心相待,竟換來這種報應!太可笑了,也太不值得了!
『馥芬,既然你這樣想,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可是我們還是該好好的說句再見,對嗎?』慧楓在驚懼與痛苦中,承受下所有的難堪。
『再見!』
馥芬雖然是瘋了,不再需要她的鄙夷表情卻讓人終身難忘。慧楓沿著月色,慢慢往回家的路上走,走到一半,還是哭了出來。
也許馥芬的長篇大論都是自以為是,但有一點說對了,慧楓沒有家、沒有父母,難免也會嫉妒擁有幸福的人。
雖然她一直隱藏得很好,也會責備自己,用其它的方法使它平衡,但她是真的在嫉妒。在潛意識中,她難免不對那些比她幸福的人懷有恨意。她站在一個圍牆邊哭了起來,最後,她拭去眼淚,她不要再自憐,她終於想通了,想消除這份恨意唯一的方法,就是使自己也能跟別人一樣的幸福。
她無依無靠,那個能替她創造幸福的魔法師,就是她自己。
『我要更堅強!』她不斷的對自己說。
* * *
慧楓下船的時候,手上只有一本速寫簿,她看著遠遠那幢白樓,輕輕吁出一口氣。
她還是跟上個禮拜一樣緊張;尤其是沈曼丹帶來的壓力,她不知道沈曼丹為什麼討厭她,還有那個陰陽怪氣的秦倫——
白樓唯一能接納她的人,好像只有秦德言,可是他的喜怒無常也太令人受不了——
『江慧楓——』一個黑影擋在地面前,竟是秦倫。『我是特地來等你的,你來得可真早啊!』秦倫的臉色相當陰沉,像是誰得罪了他。
『為什麼?』她愣住了。
『到那邊去,我有話跟你說!』秦倫指著那邊的樹叢。
『在這裡說不也一樣!』她對他的鬼祟很感詫異,而且樹叢那邊十分荒僻,萬一——叔叔一再要她小心,她絕不能大意;即使他是秦德言的兒子。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到白樓來。』
『為什麼?』
『我告訴你是好意,白樓有沈曼丹一個已經太夠了!』秦倫看起來很煩躁。
『我不懂你的意思?』
『傻瓜!』
慧楓這下真給他罵傻了;這個秦倫,簡直莫名其妙嘛!
『反正我是一番好意,聽不聽是你的事!』秦倫一聽到遠處的腳步聲,突然改變繼續教訓她的意思,轉頭就走。
過來的人正是晨跑回來的秦德言。
『秦老師,您早!』她必恭必敬的。
『你剛才跟誰在說話?』他瞼上有著的微笑,但微笑後面有懷疑的陰影。
『哦!我正好碰到秦倫,他好像要出門?』
『我這兒子從小被寵壞了,任性得很,不過本質很善良,如果他在言語上有什麼冒犯,你別介意。』
『是!』
『走吧!沈曼丹已經來了,她對上禮拜的事很不好意思。』
『是不是——我得罪了她?』她小心翼翼地。
『那怎麼會?她跟秦倫一樣都是給寵壞了,不過沒關係,她的人其實很好,只要你對她好,她也不會有什麼惡意!』
『早!』沈曼丹站在門口,表情很明朗,而且主動的向慧楓打招呼,一點也看不出上禮拜的敵意。
『沈姊姊早!』
『吃過早飯沒有?』沈曼丹真像個大姊姊一樣。
『吃過了!』
『好,那我們就開始吧!德言今天早上要給藝術雜誌趕一篇稿子,我教你也是一樣!』
沈曼丹除去衣裳從屏風後頭再度走出來時,慧楓羞窘得簡直不敢抬頭。
『老天!你怎麼這個樣子?簡直比我第一次做模特兒時還緊張。』
『我——』
『抬起頭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女神,那傲然的姿態,像是要接受萬眾的膜拜。
『又低下頭去了?』沈曼丹不耐煩地在模特兒的床上坐下來:『你老是避著我,等下怎麼畫?』
『我從沒有畫過——真的人!』
『這點我知道,德言早就說過了,但是沒想到你真這麼土!』
慧楓從紙盒中挑了根炭筆,戰戰兢兢的開始畫。
『不對,不對!』沈曼丹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怎麼連中心線都不懂得打?真讓人受不了!我看你得從頭學起!』
『對不起!』經沈曼丹一罵,她好想一頭撞死。
『算了!誰叫我要一口答應秦德言!』沈曼丹隨手披過一件衣服,稍稍掩住那美得毫無瑕疵的胴體。
『我實在很糟糕!』
『那還不至於!』沈曼丹笑了,笑得光芒四射,在薄薄晨衣中的胴體也跟著抖動著,慧楓心一慌,又趕緊低下頭去。
『讓我想想看,到底該怎麼開始?』沈曼丹走到窗口,從小桌上拿起一包煙。
『你抽煙?』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別吵我,我正在想。』
慧楓這下真不敢再出聲了,她偷偷抬起臉,羨慕地看著沈曼丹的背影,真是太美了,那渾圓修長的雙腿、纖細的窄腰、高佻的身材,白嫩圓闊,再配上那一頭漆黑的長髮,不僅性感,還充滿了青春耀眼的光芒。
再反觀自己,一身土裡土氣的制服,又短又醜的髮型,慧楓不禁自慚形穢起來。
『這樣吧!』沈曼丹轉過身來,熟練地吐了個煙圈:『既然你不能馬上就進入情況,我們乾脆先來聊聊天,等你清除了障礙我們再開始!你等等,我先拿幾本畫冊來。』
沈曼丹套上一件長袍後,走到隔壁,不一會兒就捧來一大堆畫冊。
當慧楓怯生生地靠近沈曼丹時,她真的被那些大師們的世界給吸引住了,尤其是羅丹,他的雕塑中飽孕著生命與力感,那躍動著陽剛之氣的作品震撼了她的心弦。
『難怪我從前一直畫不好——』她喃喃自語著。
『那是當然,蠟果和石膏像能讓你有什麼感受?』沈曼丹聳聳肩,十分灑脫地把煙蒂丟進煙灰缸:『如果你還迷信那些,充其量不過是做個畫匠而已。』
『你要畫我?』當她發現沈曼丹拿著速寫簿對著她時,她嚇了一大跳。
『這有什麼不可以?』沈曼丹迅速地在簿子上勾動著,刷刷幾下就已經完成了:『換個資勢,我再畫一張——對對!這樣很好。』
這是她嗎?慧楓接過沈曼丹遞過來的速寫簿,不禁睜大了眼睛。沈曼丹畫得太好了,雖然只有寥寥幾筆,但神韻卻躍然紙上。
『你秦老師說得不錯,你有靈氣,猛一看,你跟別的中學女生沒什麼不同,一樣的白衣藍裙,一樣的清湯掛面,可是仔細觀察,你的確與眾不同。』
『秦老師這樣說我?』
『嗯!』沈曼丹又燃起一根煙,在裊裊的煙霧中有一份教人難以理解的表情:『他還說你很合適當模特兒。』
慧楓的瞼整個脹紅了,這是什麼意思?
『別緊張!』沈曼丹笑了:『沒人要你做人體模特兒,說句實話,憑你現在的身材也不成!』她銳利的眼光像X光一樣,似乎穿透了慧楓的白衣藍裙。
『我不要!』慧楓下意識的拉住自己的衣服。
『秦老師的意思是你合適畫人像,當然是穿衣服的。』
『我——』
『急什麼?秦老師只是這樣說而已,不見得真有這個意思,更何況依他的名氣,要找個人像模特兒還不容易?說得難聽些,哪個長得標緻一點的女孩子沒有這份虛榮?但他脾氣就是這麼怪,儘管人家千求萬求,他也從不肯隨便敷衍那些附庸風雅的名媛淑女;只有入得了他法眼的,他才肯動畫筆。』
『我真不懂。』她吶吶地。
『你不懂的事多著呢!』沈曼丹皺皺眉:『告訴你一句真心話,能讓秦德言畫,是你的福氣,如果我是你,我會盡量爭取這個機會。』
『那你呢?』
『我啊!』沈曼丹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他說我太漂亮了,畫畫人體還差不多!』
『你生氣了?』
『我生什麼氣,江慧楓,你太敏感了,我並不以為我太漂亮為恥啊!說實話,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很不喜歡你,可是我現在改變了這種成見,至少你很純潔,跟我想像中不同。』
『我——』
『什麼都別說了,反正我已經不討厭你了,來!我們正式的開始畫吧!』
沈曼丹把袍子脫掉,再次地赤裸裸地站在她面前時,她仍然屏聲斂氣,但她沒有低下頭,反而勇敢的迎接著那傲然如女神的軀體。
現在,我要拋棄一切雜念,她對自己說,然後全神貫注的拿起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