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華熱鬧的蘇州,比起杭州城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小沒離開過家鄉的楚映月,一到蘇州,隨即被當地喧囂的人潮商販給吸引了注意,馬車內的她,滴溜溜的晶眸從掀起的車簾往外望,陌生的街景應接不暇。
「玄夫人,你要去的地方是哪兒?我送你去吧。」車前傳來老大夫鄰人王大忠的嗓門,他常往來蘇杭做生意,老大夫便托他送楚映月一程。
「您去忙吧,我在這兒下車即可,多謝王大叔相載。」楚映月溫婉答謝。
從大哥口中知道玄徹是個喜好遊歷之人,有吟詠風月之性,她若在城中走走,邊走邊問老大夫轉交給她的地方,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街上遇見他。
玄徹有機會丟下她的,可是他沒有。這點,讓楚映月找回信心,拚命把自己的身子調養好,辭別那對老夫婦後,便來到蘇州城。
「夫人,你知道路麼?」
「嗯。」楚映月微笑點頭,比起半月前的蒼白荏弱,光采增潤了不少。
「那你自個兒保重。」
「我會的,王大叔也保重。」
與王大忠分道揚鑣後,楚映月手中握著玄徹留下的紙條,走在熱鬧的街上,一邊詢問紙上所寫之處。
只不過,她一問,路人便會用怪異的眼光盯著她,好似她問的是個怪地方。但在看清楚她是做少婦裝扮後,女人會給予她同情的眼光,男人則是摸摸鼻子、草草敷衍她就走了。
一路上都是如此,但總算也讓她找到了。
魚水樓。
楚映月站在門扉緊閉的雅致樓閣前,喃喃念出樓門上的匾額,確定匾額上三個大字與紙上的墨字相符,她欣喜地走上層層石階叩門。
「大白天的,誰呀?」來應門的是個彪形大漢,一臉兇惡不悅,看清了站在門外的女人,馬上想把大門合上。
楚映月見對方欲關上門,連忙上前。 「等等,我要找人。」
「找女人,你不可能;找男人,現在沒有。」大漢不客氣地回了她一句她聽不明白的話。
「這位大哥,我要找玄徹,他是我的夫君,他給我張字條,說他在這兒!」楚映月急忙將字條給大漢看。
「給老子看也沒用,老子認不得這些七扭八拐的黑線!去去去,你走吧,這裡不歡迎你。」說罷,「碰」地一聲,大漢用力關上門。
「那這裡是『魚水樓』,玄徹人在裡邊,是麼?」楚映月拍著門大喊。
「我懶得管你要找誰,丈夫會告訴他的女人到這來找他,簡直荒謬透頂!」門的那邊,傳回大漢嗤之以鼻的厚嗓門兒。
「可是,我的夫君真的留這張字條給我呀!」
好半晌,門內沒有回應了,楚映月碰了一鼻子灰。
「為什麼?」她低頭沉吟,不明所以地盯著手中的字條。
「不為什麼,只因這裡是花樓妓院,沒有男人會把上窯子這等不光明的事兒,告訴妻子的。」在楚映月身後,一道清柔甜膩的嬌嗓,喚住了她的注意力。
她轉身一看,一張精緻花容讓同樣身為女人的她,有瞬間的失神。
好美的姑娘呀……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朱,星眸裡更似揉了流轉的水,如繁星又似秋波;那窈窕的身段更不用說了,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誘人的丰姿。
「花樓妓院?!」楚映月驚愣。
「你來了?還真聽話。」隨後踏上石階的頎長身影,伴隨著熟悉的冷諷,讓楚映月更為震驚。
玄徹不著痕跡地打量楚映月,她的氣色好些了——不過,不關他的事!
當著楚映月的面,他單手摟住美人的水蛇腰,指尖輕撫美人腰上的肌膚。
「玄爺,她說你是她的丈夫?」
美人順勢偎入玄徹的胸膛,柔弱無骨的嬌媚,酥人入心。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沒錯吧?」玄徹揶揄的眼光直逼楚映月,暗示她,他是多麼的心不甘、情不願。
他們的親暱、他的諷刺,讓楚映月的俏臉由紅潤轉為蒼白,對他的信任,如同從天上又落回煉獄。
「玄爺,看來她還是不明白這兒的意思。」這名為丹蔻的美人,青蔥玉手把玩著玄徹的青璧襟扣邊說,沒再看向楚映月。「『魚水樓』顧名思義,男人到了此,如魚得水,盡享魚水之歡。這樣,她應該懂了吧?」
玄徹勾起邪佞的嘴角,瞥向頓失神采的楚映月。
「你的學識肯定不及丹蔻,說明白點,這裡是妓院,男人流連溫柔鄉,不過是為了找更嬌美的女人溫存。」
他輕佻地吻著美人的雲鬢,故意不看楚映月慘白的小臉,堂而皇之越過楚映月身邊;被他挑逗得咯咯嬌笑的美人,則是示威地睨了眼楚映月。
原來,他要她來此,就是為了羞辱她,讓她在花娘面前自慚形穢……
「丹蔻姑娘回來了,開門!」丹蔻身邊的丫環朝門內叫喚,方纔的彪形大漢立刻把門大開,對丹蔻一行人鞠躬哈腰。
「夫君!」在玄徹踏入魚水樓的門檻前,楚映月喚住了他。
「怎麼,連妓院也想跟?」玄徹頓步。
「我跟!夫君到哪,月兒也到哪。」楚映月的小臉換上堅決。
「哈哈哈……」一旁的隨侍、丫環聽了楚映月「驚天動地」的話語,無不掩嘴偷笑,彷彿遇上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妻子陪丈夫上妓院,分明是腦袋有問題嘛!
原想羞辱楚映月、讓她知難而退的玄徹,沒料到她寧願受辱,也要死心塌地的跟著他,玄徹喉頭緊縮,怏怏不快的情緒立刻攫住他的心。
「玄爺,這兒很歡迎夫人,不知玄爺意下如何?」丹蔻試探問。
這女人不同於其他女人。
一般女人一旦當場見了丈夫在外偷腥,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就是羞憤離去。但她不卑不亢,貞烈之心昭然若揭,丹蔻看了也不禁稱許。
「隨她!」玄徹憤而甩袖,一臉鐵青,摟著丹蔻進入魚水摟,把楚映月拋在身後。
「夫人請進。哈哈哈……」隨侍與丫環又是一陣嗤笑。
* * *
琴音裊裊,繚繞魚水摟內最富盛名的花魁房裡,還有那沁人心脾的美妙歌聲傳出,均令人駐足不忍離去。
丹蔻不但艷冠群芳,珠圓玉潤的嗓音,加上翩然動人的舞姿,不愧為蘇州第一名妓。身穿薄紗舞衣的她,一顰一笑,一回頭一展眉,都是萬種風情。
專為吸引男人的一身本領,今兒個倒多了個女子在一旁看得目不轉睛。
在場的,除了玄徹,無不把目光放在能歌善舞的丹蔻身上,包括楚映月。
玄徹鐵青的臉色,從他讓楚映月跟進妓院後,就沒有好過。
這笨蛋!看得那麼專注做什麼!她的目光,該全心全意投注的對象,應該是他——
我?!
玄徹被自己的念頭嚇住,握緊酒後猛灌,想沖淡那荒謬的想法。
一曲唱罷,丹蔻婀娜地輕移蓮步,跪坐到玄徹腿邊,替自己斟滿酒,高舉酒杯一敬玄徹,輕輕啜飲醇酒。
「好!」玄徹鼓掌叫好,刻意輕佻地以指尖抹過丹蔻濕濡的殷紅的唇。「我每回到蘇州,哪一次不在你這兒待上十天半個月,才一杯酒,就想打發我,嗯?」
玄徹低沉醇厚的嗓音,低低穩穩地傳入楚映月耳裡,像根芒刺,扎得她有些難受。
明明知道跟進來,會看到什麼畫面,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跟在他身邊,她多麼希望,她的夫君也能把看丹蔻的溫柔眼光,放在她身上。
「玄爺,那蔻兒再喝一杯,向您賠不是。」宛若楚映月不在一旁,丹蔻又倒了一杯酒,柔馥的嬌軀坐上玄徹盤坐的腿間,又要飲下。
「就你最識大體。」玄徹反而握著丹蔻的素手,仰頭將她手中的酒一口飲入。
「那您要拿什麼賠罪呢?」丹蔻嬌嗔。
玄徹唇角微勾,俯首吻住丹蔻柔嫩的小嘴,將口中的瓊漿哺入她嘴中。
他得意地別眼看向怔愕的楚映月,彷彿這麼做,自己才能從一團混亂的纏絲中掙脫開來。
「玄爺,您看您弄得人家嘴角、頸項都濕了!」他的不專心讓酒液不小心溢出嘴角,丹蔻眼兒一媚,想以手絹擦拭。
「不需麻煩,我來幫你。」玄徹的吻落在丹蔻的唇邊、頸項,不時地以熱舌勾舔她香嫩柔滑的肌膚,解決掉她身上的美酒。
「玄爺,別嘛……好癢呢!」
楚映月難堪地垂下頭,自己的夫君同別的女人親熱,她的心都揪成一團了。
她悄悄起身,想離開這令她無地自容的心痛場面。
與丹蔻交纏擁吻了一陣,玄徹似乎發現楚映月要離去的意圖,於是開口:
「就是有人死板的不會伺候男人,無怪乎我寧願花銀子到花樓尋歡,享受軟玉溫香。」任誰都聽得出來,他故意諷刺楚映月。
楚映月終於明白了,她永遠都比不上丹蔻那般美好,也無法擁有玄徹的溫柔。
擁有的,僅是他不斷焰在她身上的傷痕。
她筆直往外走去,低聲下氣的模樣卻教玄徹更為惱火。
「站住,上哪去?!」
「我不打擾了。」楚映月沒回頭,依然柔順答話。
「我准你離開了麼?留下來。」
楚映月咬緊下唇。是她決意跟進花樓沒錯,但他怎能如此霸道,輪到她該迴避的時候,反而不讓她走?
「轉過來,看著我。」
她依言照做,一瞬也不瞬地睇著他,眼底泛起一道薄霧。
「你敢跟進青樓,不就是想學點『有用的』?現在有機會讓你學,何必躲?」
他也緊鎖住她的眸,故意一字一句殘酷地羞辱她。
她膽怯地一步一步往後退,在心底吶喊:不是!不是那樣……
「站在原地不准動,好好看著!」玄徹一咆,楚映月的雙腿立刻麻木了般,無法動彈。
只見玄徹將丹蔻推躺在氈褥上,厚實的手掌所到之處,她的薄紗都離了身。
「嗯……玄爺,這樣好麼?」丹蔻嬌吟。
「欲迎還拒就不像你了。」
他若有所指,聽在楚映月耳裡,是椎心的痛。因為他一直是這麼以為她的……
玄徹不斷吮吻著丹蔻裸露的肌膚,大掌揉捏著她胸前的豐盈。
丹蔻毫不在意楚映月在場,馬上投入玄徹所灑下的情網,仰頭挺胸接受他的愛撫,一雙藕臂纏繞上他寬闊的肩臂,撕扯著他的衣物。
男女交纏的媾合之景,狂亂、煽情中挾帶了充滿悖倫的放浪形骸,自小謹守禮教的楚映月,驚駭得刷白了粉頰,緊咬的下唇在失去痛覺間,沁出鮮紅血絲。
不……她不要看!
「不准閉眼!」像是始終在注意著楚映月,玄徹發現了她抗拒的意圖,沉聲低喝,不給她機會逃避。
「啊……」噯昧的呻吟持續不斷,楚映月傾洩而出的淚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視線,聽話的大眼眨也不眨,痛得視而不見了。
該死!楚映月為什麼要這麼聽話,為什麼要任他羞辱!
就因為他是她的丈夫麼?!
她的逆來順受與滿臉的淚痕,反而令玄徹覺得自己是個渾蛋。
這無疑是讓玄徹當場自掌嘴巴,痛恨起自己只是她「丈夫」的這個身份。
「你不必對我逆來順受,因為我永遠都不會承認你是我玄某的妻!」
她不吵不鬧,整個人因刺骨的痛而搖搖欲墜,看在玄徹眼底,卻只覺得宛如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氣。
「滾——」玄徹朝楚映月大吼。
* * *
楚映月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那令人窒息的空間,回到丹蔻為她安排的客房。
雙腿頓失力氣的她,靠著木門緩緩滑坐在地低泣。
她摀住口鼻,深怕一旦哭出聲音、一旦顯現脆弱,她會真的失去待在玄徹身邊的勇氣。
「我不能放棄……我沒有放棄玄徹的資格呀……」楚映月悶聲飲泣。
「我要愛我的夫君,我要以夫君為天,我要……」
但她的夫君可以放棄她,可以不要她,也可以不愛她……
終究,她還是哭了,放聲的哭了。
「碰——」不久,楚映月身後的木門被用力推開,她也被一股撞擊力撞得跌到一旁。
她抬起哭紅的小臉望向來人,眼底有著絕望的傷痕。
只消一眼,玄徹陡然覺得,胸口在這一瞬揪緊——
楚映月下意識地想逃,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她竟當著他的面,又把門關上。
「開門。」玄徹用力拍打木門。
他分不清楚,自己是因她的不敬而怒,還是為她的脆弱而憂。
哭倦的楚映月,只是靠著門扉,任由門外傳來的震動麻痺她的心。
她並不想惹怒,她只是覺得好累,她的心真的累了……
「你竟敢當我的面,關上門?!」
他是來羞辱她的麼?還要對她冷嘲熱諷麼?她到底哪裡錯了……
她原以為,婚姻是可以如姑母所言,除了是女人安身立命的所在,也能越陳越香。但與玄徹相處,她心頭的刺痛反而與日俱增?
「楚映月,開門!」房內半聲不響,門外,玄徹氣急敗壞地低吼。
「如果你只是來嘲笑我,就笑吧。」楚映月吸吸鼻子,鼓起勇氣豁出去說道。
「我很清楚,你一直認為我是陷害你成親的人,如果這麼認定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我無所謂。
我的存在若真的令你厭惡,我不會再稱你為夫君,你也不必……承認我,我不會再做『玄夫人』的裝扮。」
隔著一道門,玄徹神色陡然一黯,冷得不能再冷了。
「那又如何?你以為這樣就能抹去你們楚家陷害我的事實?」
「我願意做牛做馬,當你的婢女,一輩子補償你所受的不滿!」倘若真是大哥所為,她也願意代大哥補償。
「你所要求的,與現在情況有何差別?」
是沒有……他本來就沒把她當妻子看。
楚映月從地上爬起來,急切地打開門——
「我只求你,不要把我休離……」自古,女人一旦被夫家休離,就代表著娘家將背負永無止盡的譴責,她不想拖累大哥,不想拖累鏢局上上下下。
楚映月的眼兒和鼻尖哭得通紅,這下全落入玄徹眼底。老實說,逼出了她的眼淚,並沒有得到他原先以為的快意,反而只覺得陰鬱和……懊悔。
「你嫉妒丹蔻能獲得我的寵愛?」他不願承認自己脫軌的心緒,找了個借口。
「不,我不嫉妒她,我憑什麼嫉妒呢?」楚映月輕垂螓首,也學會了自嘲。
沉默瀰漫在兩人之間。
一方是疼得不願再多說,一方是煩躁得不知從何說起……
「你要當婢女彌補我,可以。」還是玄徹率先開口了。
楚映月連忙抬頭尋求保證。「你不會再恨大哥和……我了?」
「只要你盡責服侍我,就不會。」他輕撫她淚濕的眼、臉頰,一路來到她咬得殷紅的唇瓣。
她因他的撫觸而發顫,屏息、不知所措地望著他。
「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我想要什麼,你就得給什麼。」他修長的指尖在她因緊張而微啟的唇上逗留了一會兒,又往下探去。
楚映月倒抽一口氣,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手。
「你真的願意?」他不在意她的疏遠,睇住她的眼,直指道。
她側開臉,避開他深沉的眼光,深吸一口氣後,再度對上那雙鷹眸——
「真的。」楚映月堅定回答。或許,是她不願坐回頭轎,但只要他不恨她,她做什麼都無怨無悔,就算他不屑用正眼正視她,都無所謂了。
有哪個女人願意見她愛的男人恨她呢?她不要玄徹恨她……
是呀,她愛上玄徹了,愛上他不經意的溫柔,沉淪在他無邊的黑眸裡了。
她願意付出一切,哪怕他無情無愛,只求他看著她的眼光裡,沒有恨,她就滿足了。
「那好。」玄徹越過她,走進小廂房,逕自坐上紅梢帳床。
「把門關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