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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夢天使 第四章 作者:季瑩

  就這樣,唐依娜從她租來的破公寓搬進了陶健方另外租來的一間寬敞明亮、充滿格調的頂樓套房,接受他的馴服,他的豢養。

   別人對她可以有好幾種稱呼,同居人、情婦、地下夫人等等等。正因為她和陶健方都同意不公開彼此的關係(那意味著唐依娜還是可以保有她在公司刻板無趣的形象。),再加上陶健方也還沒有任何公開的對象,所以話說回來,這種稱謂說起來其實也都有些四不像。

   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和陶健方就像尋常夫妻般的共同生活了。為了恐怕啟人疑竇,他們還是一個開賓士,一個擠公車。早上他們不同時間抵達公司,晚間也不同時間回他們共同的窩。

   正常來說,陶健方經常有應酬,而依娜偶爾要加班,更因為他們一個是瀟灑倜儻的老闆,一個是一板一眼的秘書,所以幾乎沒有人會去聯想他們有著老闆與秘書以外的關係,除了依娜的好友劉蒂蒂。

   唯依娜的嘴緊得像臭蚌殼(這是蒂蒂私底下對她的恭維。)所以蒂蒂也只能徒呼奈何。

   依娜大概一輩子都很難忘記剛和陶健方同居的那段甜蜜歲月。(真是難能可貴啊!她和大陶也曾有過被定位為甜蜜的時刻。)

   剛開始,他曾經很有誠意地營造那個依娜一直不敢稱之為家的家。他會抽空陪她去挑選傢俱,並且極為尊重她個人的喜好與選擇,就像他們是一對即將結婚的未婚夫妻。

   正式搬進新居的第一天,他親自準備了一桌備極浪漫、有燭光、有鮮花的晚餐,他甚至還仿照新婚夫婦,抱著她過門檻,然後再假裝氣喘噓噓地抱怨她看起來那麼纖細,重量卻超過他所能負荷的。

   這夜,她再次在他精心準備的、看似無害的葡萄美酒中迷失,她在酒力的迷霧中為他著魔,並清楚地意識到他在好心情時可以是多麼的溫文儒雅、多麼的英俊迷人。

   稍晚,當她開始有些不勝酒力時,他堅定地取走她的高腳酒杯,並毫無顧忌地就著她杯上的唇印,幾口飲盡殘留杯底的紅色酒液。那麼親暱的杯吻,就像他正暗示他們之間即將發生,以及他們最終會分享的事。

   有一刻透過燭光,依娜仿如被催眠過一般的以眼端詳他,用心審視他。她察覺他有著時下條件優越的年輕人們的風流不羈,但他比較深藏不露,比較諱莫如深,而她也驚覺那正是他對她產生了無與倫比魅惑力的原因。

   依娜終於對自己坦承他對自己有著無比的魔力,可是一想到即將來臨的夜晚那個關乎親密與分享的關卡——依娜卻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恐懼。

   和化裝舞會那一次不同的是,那一次她醉了,她真的喝醉了,她大概是在迷糊懵懂的情況下接受了陶健方,可是這夜,他堅持不讓她喝醉,當她捧起酒杯準備仰頭幹盡她的酒時,他充滿挑逗意味卻十分堅定地說:「你的唇不再適合親吻酒杯,但是——你可以親吻我!」

   她張嘴想要出聲抗議,他的頭卻已俯衝而下,以唇封住了她的。他的舌強橫地攻入她的口中,索求著她的回應。

   依娜全身發熱,顫動不已,但她心中有所恐懼,有種隱約模糊的不安。她的嘴像有自己意志的迎合著他,然後她感覺他抱起她,將她輕放在那張她選擇的,有著淺淺的橘與黃玫瑰圖案的床上。

   他移開嘴時,她深吸口氣,然後張開眼。他就躺在她的身邊,熾熱的眼睛膠著在她臉上。他用一隻手很慢很慢、帶著些許慵懶地解著她洋裝前襟的鈕扣。

   曾目睹的可憎一幕一閃而過,某種更深的恐懼令她不禁喘息。「陶總經理——」

   「我會被你搞成性無能的!你讓我感覺自己像個正殘害社會新鮮人的老色狼上司。」他溫柔地揶揄她。「叫我陶健方,或者大陶,我的朋友都這麼稱呼我。」

   他當她是朋友嗎?或者該說,他只當她是朋友嗎?「陶……大陶——」她輕怯的、有些拗口的叫著。

   「噓——」他再吻她、一再的、深入的、直到愉悅暫時遮蔽了恐懼。

   她的洋裝已經敞了開來,當他掀走罩在她胸口上的那層花紗內衣,沒有絲毫克制的俯頭揉著、吸吮著時,依娜再次喘息。一種無法言喻的悸動正傳遍她的全身,她的身體像野火燎原般的狂熱,她的頭不斷地左右擺動,她的腿擠壓在一起,一波波不能說陌生,卻也不算熟悉的刺痛極待舒緩。

   陶健方為她褪去僅餘的衣物時,她本能地抬起臀部,但就在他的手堪堪觸及她的腿部時,她突然睜大眼睛,迸出一聲警戒式的驚喊。

   那可憎的一幕又在她的眼前上演——一間空蕩的山地小學的教室裡,落日餘暉成串的揮酒在窗口——她的姊姊唐吉娜被三個陌生粗鄙的男人推倒在地,他們一人揪著她的長髮,一人制著她的雙手,一人掀高她的碎花裙,在她的腿間……依娜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那群禽獸淫猥的笑聲,至少,窮此一生,都不可能忘掉姊姊那雙奮力踢動的腿,以及姊姊悶聲嗚咽的景象。

   那群禽獸一個個凌虐蹂躪著她原本青春正熾的姊姊,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無能為力地躲在隱蔽的一角,因害怕而咬破自己的唇,阻絕自己出聲,因恐懼而瑟縮自己,愈綣愈深……

   依娜的恐懼與害怕很明顯地寫在她的臉上與變僵的身上。陶健方不清楚她究竟在害怕什麼,但他記得他與她發展首次親密關係的那一夜,她也曾有過這種抗拒的表現。

   那一夜他以為她是在玩故作嬌羞、欲拒還迎的把戲,可是由她蒼白僵化的神情看來,那絕對不是遊戲,而是一種歷經慘痛的驚疑。

   莫非在男女情事上,她曾有過痛苦的經驗?不,不可能,他和她最初的那一次,她是處女。可是,也不一定說生理的純潔就代表心靈的純真。

   她究竟遭遇過什麼?他真想去發掘。只是這一刻,他灼熱脹痛的身體正吶喊著需要與滿足。

   這就是他不打算讓她喝醉的後果。他不要她在他們做愛時昏昏沉沉,他打算引導她感受身為女性的喜悅,他絕不讓她在他們抵達終點時再次睡著。所以,他只好不斷的吻她哄她,說著一些關於她的火熱,她賦予他的感覺等等語焉不詳卻又十分生動,像能教人著火的話。

   依娜的臉終於出現紅暈了,身軀也恢復柔軟。

   「抓緊我的肩膀,古板的小女士!」他的低喃是最溫柔的撫慰,他攪動出來的感覺,卻是最炙烈的火焰。

   她順從他的指示,手掌停留在他的肩背,像正隨著他身體的進出而感受著他噴張的起伏。

   那夜,受蠱惑的是陶健方!他的衝刺像不肯止息,她不斷的低吟與他湍急的呼吸奏成一曲狂風驟雨,最後一刻的到來是超越感官的爆發,他低吼著拱起背脊、頭部後仰、頸項拉緊,更深入後,他堅固的、緊緊的擎住她——

   那夜,受蠱惑的不只是陶健方,還有唐依娜!

   她驚訝他給予的激情不僅毫無痛苦,毫不污穢,還賦與了她極度的平靜與滿足。首次,她瞭解到,原來男女之間不必經由暴力,彼此就能夠擁有溫柔的付出與溫柔的獲得。

   就這樣,依娜真正的被陶健方啟蒙,開始懂得享受魚水之歡。

   接下來的時光就如梭般的飛去了,很快的,他們同居的關係屆滿一年半。提起他們床第間的事,肯定是還沒有退燒—但是關於「愛」,說起來就傷感。

   即使原本只想身陷縱慾的國度,誰又能保證不會日久生情愛?先發覺自己「栽」下去的自然是唐依娜,其實早在她同意與陶健方同居的那一刻起,她就曉得愛上大陶是最不可豁免的命運。也許這份命運早在大陶批點她成為機要秘書的那一刻就開始運轉了!

   她愛他,愛的沉默又無可救藥!就因為知道在他的心目中,她仍是一個不會拒絕他所有禮物饋贈與金錢豢養的拜金女郎,所以她只能對這份愛保持緘默。

   她是沉默著,除了工作與床上,且一余的唐依娜就像他陶健方的背景,一個可有可無的暗影。可是關於他的韻事,卻傳聞不斷。

   有人說他準備和某大企業的小姐聯姻(這個傳聞好像是過去式了。)有人說看見他和之前舞會的西班牙女郎正雙飛雙宿。(這倒有點真實性,是現在進行式。)另外,有個據說是大陶的親信口中傳出來的「謠」言,他說大陶在飛機上邂逅了一個美麗可人的灰姑娘,兩人正陷入水深火熱之中。(關於這則傳聞,又該套上什麼式呢?)

   當整個辦公室由上至下都為這則八卦消息而瘋狂的散佈時,依娜依舊沉默。

   私心裡,她當然希望它不是真的,但假如它是事實,她也只能默默地,毫不戀棧地走開。

   她很清楚她根本沒有資格要求陶健方的任何承諾,同居的這將近一年半以來,他在物質上的確幫助她很多。真的,她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奢求太多,一直以為她和大陶之間能維持那種不深入,僅僅點到為止的浮面關係,對她而言就已足夠,可是事實證明她錯了,錯的離譜。

   她同樣不可能忘掉那個就快下班的黃昏向晚。(也難怪她不喜歡黃昏,什麼關於她的淒慘事故全發生在黃昏。)大陶挽著那個名叫何旖旎的女孩出現,她白皙高挑,長髮飄飄,一臉的明眸善徠。意氣風發的陶健方向蒂蒂說道:他可能有榮幸成為何小姐的長期飯票。但當他把何旖旎帶到她的面前時,只表情冷淡的介紹何小姐是他即將結婚的對象。

   那一刻,依娜整個人像被寒冰凍住了,整顆心像被掏空了,但她只能維持表面鎮定的,看似平靜地朝他們道了一聲「恭喜」。蒂蒂似乎看出了她略有異樣,不過幸好下班時間很快到來。

   那晚依娜回到陶健方豢養她的公寓,才一進門,她就抱著自己蜷在床腳痛哭失聲。直到夜很深了,她依舊無法開燈,淚流乾了,她呆立在窗口凝視下方許許多多尚未熄滅的閃耀燈火。

   忘記是誰說過:人們耗盡人間的能源,就是為了維持愛的亮度。她也是的,為了親人,為了所關心的人,她無條件的燃起了盞盞希望之燈,並竭己所能的希望維持燈的長久不滅。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除了出賣自己之外,竟然沒有人願意替她點一盞燈,開一扇窗?

   就連大陶,那個一度願成為她的阿特拉斯,願替她扛天的男人,也不打算再為她消耗能源了,也倦於維持那種能讓她一向孤獨寂寞的心靈感覺溫柔、感覺珍惜的日子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連先知會她一聲都不肯,就殘忍地帶著別個女人在她跟前炫耀他的幸福。為什麼?為什麼經過這一年多同床共枕的日子,她連獲得一絲他的尊敬都不值。

   接下來該怎麼辦?

   依娜心情悸痛地想著:或許安安靜靜地搬出公寓,才是最識趣的做法。反正沒有爭的權利,何不瀟酒地走離。

   是了,依娜只能這麼想著,只要今夜陶健方不回來,她便可以完全的死心,即使明天到了公司再見到他,她也一定能夠凝聚出十足的勇氣命令自己表現瀟灑,要求自己對陶健方無牽無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夜更深的時候,她一度以為可以不再牽掛的人卻回到公寓來了。依娜打絕望中升起希望也許陶健方是回來向她解釋,何旖旎只是個玩笑!

   但,也許不是。他是來向她催索一首離別曲。

   打開電燈看見倚在窗邊的依娜時,陶健方似乎有剎那的錯愕。

   「還沒睡,該不是在等待我吧?」他的唇角彎起嘲弄的弧度。

   「不,你曉得我沒有『等』的習慣,我只是睡不著。」身為一個愛上豢養自己的男人的女人,說不曾「等」,是騙人的,但是這次她確實沒有在等,因為她已經肯定他正陷在另一個溫柔鄉里,又哪敢確定他會回到這個不再有新鮮感的窩巢。

   「為什麼睡不著?」大笑得近似嘲弄。

   而依娜愈來愈難耐他的嘲弄,於是她展開反擊。「那不是你所期待的嗎?期待我表現哀怨,或者搖尾乞憐!」

   「我的確拭目以待,但我不認為你會。依娜,除了在床上,你從不向我搖尾乞憐。」

   他露骨的說法今她的臉龐由蒼白轉為紅暈。哦!他一向懂得攻擊別人的要害,也難怪能成為比他生財有道的父親還傑出的商人。但她暗暗發誓,即使痛苦的過程再多,也一定要讓自己煉就金鋼不壞之身,讓自己變得百毒不侵。

   「搖尾乞憐一向不是我在行的,想必你的何小姐一定十分符合你的期望,她看起來就是一副千依百順、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的聲意顫抖著,但她的表情卻是冷冷的。

   「的確,小旖是我夢寐以求的,至少,她懂得什麼是溫柔的慈悲,至少,我相信不論在床上或床下或隨時隨地,她都不乏溫度。」他表情比她更冷的陳述。哦!原來,他是在嫌棄她缺乏溫度,所以才決定找個充滿溫度的何旖旎來遞補。

   依娜感覺想哭,擔了那麼多年,那麼許多沉重的擔子之後,她從她所愛的男人嘴裡獲得的評語竟然只是一句「缺乏溫度」。她想哭,好想哭,但她提醒自己哭又何濟於事?於是她笑了,比哭還難看地笑著。

   「那麼——恭喜你也祝福你了!」

   「謝謝!」

   客套過後,兩人可笑地沉默著。滯重的空氣令依娜絕望地想逃,但她知道他正等著她率先開口,談論該如何對兩人的關係做個善後。

   「你——伺小姐應該不清楚我們的關係吧!」

   「她只曉得你是我的秘書!」

   「某些時候來說,無知是一種幸福,我想,你會寧願保有她的幸福,不是嗎?」依娜喉頭緊緊地問。

   「當然,相對的那也保障了我的幸福,不是嗎?」他的唇扭曲成一個譏誚的笑容。真不曉得,她怎麼能那麼冷靜,冷靜到即將被放棄,還能為放棄她的人的幸福著想。但話說回來,除了在床上,她一向吝於對他表現她的熱情,如果不是看慣了她一貫的冰冷,他鐵定會認為她心地善良到近乎白癡。

   「是的。」依娜則是暗咬下唇,勉強自己不去妒嫉他的幸福。「那麼,為了你心的福祉,我是不是應該……主動辭職?」她強迫自己面無表情。

   「不必!」陶健方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

   「那麼,我明天開始整理,等我找到房子就馬上搬出去……」她的聲音和表情一樣,幾乎沒有抑揚頓挫,可是,眼淚卻在眼眶裡互相推擠。

   「不必,不必,不必!」陶健方突然揚高聲調,像在和誰賭氣似的爆出一疊聲不耐煩的吼叫。

   「為什麼不必?」依娜終於有了驚詫的反應。「你該不會是建議……我們這樣的關係……可以持續吧!」

   「有何不可?」陶健方沒有半點罪疚感的強調。「你也看過小旖的樣子,她很單純,從飛機上和她邂逅至今半年餘,我們都沒有超過比親吻更親密的關係,她不像時下一些女孩,她很潔身自愛!」

   他是否正指桑罵槐,撻伐她當初的不夠自愛?依娜心痛如絞地猜測,卻不得不尷尬地附和:「何小姐很難得。」

   「是,她說:因為指望,所以才更慎重。我想,在婚禮前大概沒機會一親芳澤,而我又恰巧是個有強烈需求的男人,再加上這間房子的租約還有半年才到期,我們就彼此圖個方便吧!」陶健方的語氣恢復平淡,平淡的就像他只是和她討論天氣。

   依娜呆住了,無法相信他竟敢提出這麼卑劣的建議!她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懂得他在想些什麼或他的下一步究竟會做些什麼?可是話說回來,她又哪有資格怪他,不用說瞭解他,她甚至於不瞭解自己!

   明知道再持續這樣的關係沒有意義,明知道他的提議惡劣且不可取,可是照他的說法——有什麼不可以!

   是的,有什麼不可以!愛一個人不過就是這麼些小關卡需要去思索去突破。可以愛的癡狂,如飛蛾的撲火,如蠟炬的燒盡自己;也可以愛的理智,如買早餐一般,蛋餅、漢堡,各取所需。

   依娜一向理智,至少她這麼認定自己。所以,有什麼不可以!既然陶健方還想要他們之間的關係,既然,她還需要一些時間理智的來撲滅她對他與日俱增的愛意,那麼,有什麼不可以!

   「你的沉默,是否代表你的同意?」陶健方再度勾起嘲弄的微笑。

   她似乎是既痛苦又懷恨地注視著他,但終於,她打破自己的思緒,也打破自己的沉默。「是的,我同意!」

   然後令人錯愕的,她上前擁抱他,攀住他的頸項,在他唇上印下輕輕一吻,並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悄然退出他的懷抱。
  「今夜很漫長,我倦了,我先去睡!」仍是在他來不及反應之前,她悄然溜向床邊,潛進被波之間。

   她眼中浮掠而過,不料卻不小心被他捕捉到的痛苦令陶健方倒抽了口氣,但他的怒火跟著升起,尤其當他看見她眼中的淚光時,他覺得她有意要勾起他的罪惡感。

   熄掉房間的大燈,他沉入牆角的沙發,透過夜燈,注視著琥珀似的光像金紗般的描繪出依娜側躺的身形,眼中燃燒著可能連他自己都不自覺的熱烈火焰。

   無可否認,依娜很嫵媚。他曉得她有原住民血統,並知道她相當以那為榮。一如大多數的原住民女孩,她的眼睛大而明亮有神,五官明媚且不失純真,她的膚色不深,介於皙白與小麥色之間,她摘掉眼鏡,放下長髮之後,給人的整體感覺會變成十分吸引人的鮮明。

   陶健方總覺依娜是善變的,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樣。每當他自覺捕捉到她時,她卻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在他身後,嘲笑他對她的無法擄獲。

   她有太多重的面貌了!

   撇開公司裡那個外表刻板幹練的唐秘書不說,在這個房裡的唐依娜就很多樣,她狂野時,一如美麗且多棘刺的野玫瑰,她沉靜時,又如亟待蔭遮,嬌怯柔弱的空谷幽蘭。

   他痛恨同居這段日子以來,自己對她的思緒仍無法捉摸,無法捉摸等於無法掌握,而身為一個一直在主宰大局的人,最痛恨的事莫過於沒有把握的事。

   是的,他愛她,愛她在床上的狂放優雅,愛她下了床之後的沉靜美麗,可是他沒有把握她也愛他。因為,她從不像一般愛侶那樣,在歡愛過後會向對方傾吐她的所思所想、所愛所恨,甚至她所欣喜或所恐懼的,她也絕口不提她曾經歷的過去與所憧憬的未來。她的家人,她一切的一切對他而言都還像個謎。

   不是有許多人都認同原住民族有著難以抹滅的熱情天性嗎?可是為什麼他唯一碰到的,也是唯一放下過感情的這個原住民女孩卻一身的冷冰?所以他只好假設她不會愛人,她愛的只有交易與交易之後浮淺的饋贈。而既然她那麼偏好交易,而他又恰好還沒有對她有形有致的身軀厭倦,那麼他為什麼不能圖個方便?

   至於何旖旎——小旖,和依娜約定這麼辦誠然是對不起她,但他一時就是無法放棄和依娜的這層關係。而他相信一旦和小旖訂下身份,他和小旖在新的關係之中找到樂趣,那麼他一定能很乾脆的對依娜放手。

   他明白自己的卑劣,但他還是寧願卑劣。

   那夜,陶健方並沒有上床延續他和依娜的「關係」,他倒了杯酒,就那麼獨坐在沙發上,盯著依娜微側的背影,不斷不斷地運轉著自以為「是」的思緒。

   而思想是既弔詭又不可理喻的。

   人們每每以自我的感情為中心去做思考,原以為很合乎邏輯,結果往往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也因此,錯過的總比把握住的多。

   這一年的春天來的早,陶健方和何旖旎的婚訊正好發在初春。時間恰好在,陶健方透過麥克風,宣佈要請大家吃喜糖、喜餅。

   依娜依舊錯綜複雜的發著愣,依舊以沉默粉飾著心痛?這次再沒有一個好朋友蒂蒂來挖掘她心情的異樣,而那令她感覺奇異的孤單。

   蒂蒂於幾個月前閃電般的結婚去了,甜蜜地嫁往南台灣,現在取代蒂蒂特助位置的是一個思想前衛且野心勃勃的年輕女孩魏海倫。她最大的目標不是做依娜的好助手,而是努力想幹掉依娜取代她。

   當然,依娜並不擔心這個,她該煩心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老讓自己在希望與恐懼之中輾轉。

   其實,陶健方和何旖旎婚訊的宣佈,早就不是意外的事,最近,更有明顯徵兆。首先是陶健方的父母從定居的英倫飛來台灣買下一棟頂級別墅,打算送給陶健方做新婚賀禮,另外,將近有一個月的時間,陶健方沒有回到過租來的那間屋子,反倒是何旖旎出現在公司的頻率增加。何旖旎總是經常出其不意的以一臉單純的幸福洋溢露臉,她對依娜的問候總是那麼親切客氣,讓依娜面對她時,不僅鼓不起勇氣妒嫉,還打內心充滿愧意。

   而陶健方也總是在她按內線告訴他何小姐到來的不到五秒鐘便迫不及待打開區隔著兩個辦公室的門,也是一臉幸福洋溢的拉著何旖旎進門,這種時候,他頂多看她一眼,淡漠的一眼,然後便順手帶上房門,像蓄意維護著他和何旖旎的隱私,也像暗示她即將被掃地出門,掃出他的心門。

   話說回來,他的心門又何嘗為她敞開過?在辦公室裡,他們每日要相處,但除了開會、談論公事,其他的他都可以對她視若無睹,也難怪他永遠看不見她的傷、她的痛、她的失落,因為她只是他的一項交易。

   沉默地依娜啊,還是只能沉默!

   在公司,在大陶當著她的面合上辦公室門的剎那,在他和何旖旎的笑聲和靜默從門縫傳出的剎那,她只能要求自己做到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即使心酸地沒有盡頭,痛得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她依舊咬緊牙根沉默!

   但回到寂靜空屋之後,依娜那種明知是無望的守候的心情,真的像極了耗盡自己能源,妄想去維持愛情亮度的一盞枯燈。

   每夜她都擔憂他會突然出現,會撞見眼淚掉得分崩離析的她,內心裡卻又狂熱地祈禱他會再度出現,給予她溫柔又剛強的熱情。


   她經常深夜時分夢見他。哦,不對,他並不常入她夢裡。但當她該入睡卻清醒的躺著時,她會憶起他的樣子,憶起他那奇異深邃,可以冷淡,也可以炯炯迫人的黑色眸子,憶起他說過的話,憶起他的吻,以及他的身體靠著她的感覺。

   她想念他的擁抱,他的體溫,可是每當她想到他可能正用著擁抱過她的雙手擁抱何旖旎,正用著曾與她分享的體溫溫暖著何旖旎……這種念頭就如利刃,會凌遲她的心。

   陶健方和何旖旎舉行訂婚婚宴的那夜,她「奉命」不能缺席,奉的自然是陶健方的命令。他令她擔任招待,而他卻有一大票招待,他們都是何旖旎的好朋友,幾對優異的俊男美女。說實話,不缺這麼格格不入的她一個。

   是不是每個優秀男人都有些殘忍的天性?她不曉得。他令她站在晚宴裡,穿著她的古板套裝,扮著拘謹的笑臉迎人,她融不進他的世界,卻還得故做游刃有餘。

   她覺得痛苦、同時又對自己感到不齒。當她看著陶健方在何旖旎手中套上一隻簡單卻美麗的婚戒,她開始痛恨自己為家人所做的犧牲,她原可以保有自尊,保有不向他那些價昂的珍珠,鑽石折腰的尊嚴,或許,她更可以因此而獲得他的尊敬,他的愛情。可是這一刻怎麼想,怎麼做都太遲了,她自覺像個可憐的、沒人愛的、孤單沮喪的老姑婆,她對她的老闆懷有羅曼蒂克,甚至永久佔有的夢想,她想一窺愛與被愛的殿堂,她想——擁有那只單純且美麗的指戒。

   所以,她開始嫉妒並懷恨那個十分美麗又無可非議的何小姐,只因為她將要嫁給他。

   而當訂婚禮成的樂聲響起,她還呆呆地站在大廳一隅,隱在暗影中,直視陶健方和何旖旎親密的擁吻,臉上帶著赤裸裸的痛苦與不自覺滑落的淚珠。

   大陶才從熱吻中一抬頭,便直覺捕捉住了那個一如往常,很容易就把自己融成背景的嬌小人影。他看見她微彎著腰,用雙臂環腰,像陣痛婦人;下一瞬她仰起頭,髮髻已有些許散亂,臉色灰敗且頰上晶光點點,好像剛剛慘遭鞭打過。

   大陶握起拳頭,很想走過去攙扶她,可是他強迫自己視若無睹地掉頭。他一再告訴自己,既然唐依娜並不特別在乎他是不是為她扛天的巨人,那麼他又何苦死皮賴臉巴著她,搶著做她的阿特拉斯。

   他再度看向依娜時,已是十幾分鐘之後的事了,她正疾步的步向別墅門口,並正重複她的專長——臨陣逃脫。


   愛情的面貌真的很多樣!

   大陶訂婚宴結束的那個深夜,或許是放心不下(畢竟依娜那樣走出他的家門。)也或許太過興奮(小旖終於答應他的求婚。),更或許是慾求不滿(即使他真的性致勃勃,碰到的,也堪堪是小旖胸口的禮服布料。)他竟再次出乎依娜意料之外的回到兩人曾共同經營的公寓。

   一進門,他聚滿慾念的大手便不客氣地覆上她纖細的腰肢與胸房,就像他們沒有其間的曲折,沒有須臾的分離。

   他們之間免不了一段激烈的對話:

   「在等我!」陶健方用的是肯定句,這個男人一向自信滿滿。

   「不,我等的是我自己,從迷夢中醒來。」依娜說的很淡漠。

   但,大陶並不期望她這麼說。即使她的表情很淡漠,她這麼說,倒好像她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厚。「錯,我不是你的迷夢,只是你的短期投資。」他抽出長條型的絨盒丟向梳妝台。「這是你近期的投資報酬。」他等待她的反應。

   依娜打開盒子,躺在盒底的鑲碎鑽珍珠鏈令她心生痛恨,但基於某些老掉牙的理由,她還是將它隨手丟進抽屜。

   大陶微笑了,冷冷的。她絕不會錯失他的任何饋贈的。

   而她更痛恨他的微笑,卻也開始懂得享受面對一個不瞭解自己卻為自己所愛的男人的悲涼。「我以為你和你純潔的何小姐今晚會提前跳入你們新婚的第一章。」

   「正因為小旖太純潔了,所以我們的第一章會『保留』到新婚之夜。」

   「所以,你就來找另一個毫無『保留』的女人,大陶,剛剛我正巧在想,你純潔的新娘為你保留了一片薄膜,而我,能為我未來的丈夫保留什麼?」依娜嘲弄地微笑,她喜歡他臉上的錯愕,那令她感覺不再處於挨打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大陶,但依娜總嫌他挨打的時候不夠長。

   「既然是交易嘛,就該兩廂情願!」他走近她,貼著她的發間低語。「也或許,你未來的丈夫根本不會在乎什麼,尤其是一片薄膜,尤其,當你還能從我這裡帶走不少的好處——」

   依娜挺直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她的臉龐同時刻劃著悲哀與倔強兩種極端的線條。

   「你和何小姐的婚禮就快舉行了吧?」

   「嗯!一個月以後。」

   「那你還來做什麼呢?」她突然無法克制的朝他低喊:「你該回去修身養性、韜光養晦一翻,以便配得上你純潔的新娘。」
  說實話,大陶有點驚訝她的醋意,而那樣的依娜,對他充滿了無可比擬的吸引力。

   「食色,性也。」他開始拉下她的細肩帶,撩高她的絲睡袍。

   感覺好像時隔太久了,歡愉擴散的更迅速、更鷙猛。

   他吻遍她細膩的肌膚,而她則放棄抗拒的讓他進入她的體內。她敏銳地感覺著一切,他則努力地創造著類似飛舞的神奇與喜悅。除此之外,世界就像已經沒有現實、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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