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才數個時辰,便對三格格生出保護欲來了?」仇英妖嬈的走入石室,骨碌碌的眼睛直往楚樵赤裸的上身瞄去,其神情,煙視媚行中帶著悻悻然的不悅,在瞥見楚樵護在臂彎裡的花綺時,那眼神又變得怨妒。
「可見楚大神捕多滿意如此的安排了,瞧這一室春色,應該是有過無邊的風流吧!咦?看來我可以改行當虔婆了呢!」
仇英身側那兩名壯漢被逗樂了,同仇英擠眉弄眼的,一臉的曖昧。
楚樵和花綺並未響應,只是滿心防備的緊盯著他們。
仇英揮手示意,壯漢便立刻上前抓人。「不過,即使楚捕頭你相當享受如此的安排,我仍須不近情理的打散你與三格格這對同命鴛鴦。至少,我必須確定你倆並非同上次那般,為了三格格的名節在演戲,所以,咱不得不拿三格格再相驗一次。」
壯漢趨前欲抓花綺,楚樵直覺地想放手一搏,仇英卻出聲威脅。「楚大捕頭,別輕舉妄動。咱們只是借三格格去驗個身,你若膽敢動根手指,我可就不敢保證你的三格格會毫髮無傷的回來。」
「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楚樵真的好想出手與賊人廝殺一番,可目前他手無利器,仇英的嘍囉又為數眾多,若放手一搏,他可說是半點勝算那沒有。
「我說過,我要教你和三格格無以回頭!不過,若是能讓你倆獨處幾天的話,效果也許會更好,乾柴烈火……哈哈!最好燒出個孽種,你與三格格這輩子便再也難立足於世間了,你楚樵這一生也再難出頭了,哈哈--」
「好個陰險的賊婆!」楚樵咬牙切齒的說。
「隨你罵吧!」仇英不在乎的手一揮。「將楚樵的腳鐃銬上,把三格格格帶走!」
那兩名壯漢一個約制他,再度幫他套上手銬腳鐐,另一個則將滿臉驚惶,直想掙脫的花綺拉出石室,強行帶走。
「你要有點良知,仇英,同為女子,你不該再教她經歷那種--」話未說完,砰然的門聲就打斷了他的話。 三格格會嚇壞的!
這念頭又一次竄入他的腦海,令他喉頭發苦,可他卻被困在石室中一籌莫展。
他氣得想殺人,唇角苦澀的扭曲,他無法忍受她獨自害怕、無法想像那群齷齪的人渣碰她的情景!痛苦切割著他,久未嘗過的熱淚滋味也刺痛了他的眼。
他想大開殺戒啊!而且,他保證自己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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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晌,石室的門開了又關上,被推進來的花綺奔過冰冷的石室,筆直衝向楚樵。
「帶我回去!我要回去!」她撞入他的懷抱,淚水跌落眼眶。「醜陋,太醜陋了!那是我這輩子都難以抹去的髒垢,我想回去,天漠,帶我回去!」她語無倫次的說,渾身冰冷且直打哆嗦。
「回靖王府去?」他輕聲問,當她是孩子般的抱起她搖晃。
「不,不去那裡,我要回咱們的新房去!」她合上眼睛捱緊他。
定下腳步,楚樵俯視著懷裡飽受驚嚇的花綺,她仍處於震驚與不言的狀態中,然在經歷了那一切後,又有誰能苛責她呢?
他想提醒她,新房只是兩人短暫的幻想,可今日,她已面對太多的醜惡,稍稍幻想一下又有何妨?「咱們早就在新房裡了呀!」
「是嗎?」她不安的環視石室,稍後又點頭道:「是了,那是你上頭賞賜的翠屏障,來!咱們一起坐我爹爹送的嫁妝--那對鴛鴦交椅上。」
她更貼近他,彷彿經過了地老天荒,她才迫使自己回歸現實。「你一定認為我瘋了吧?天漠,我想,我真的快瘋了……」
「不!你絕對不會因此被擊倒的。」他以唇貼緊她的太陽穴,內心溢滿憐惜。「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女子。」
「是嗎?」她微揚眉睫,並不確定他是真心的恭維,還是只為了要安慰她。
「是,我肯定是!瞧你,為了我,不懼性命之危,甘冒賊擾之憂,無怨無悔、勇往直前。仔細一想,我楚天漠究竟何德何能?怎值得你如此的摯情相待?」
推心置腹的言語終於挽回了她些許酡顏與笑影。「值得的,因你是我的相公、我的夫婿。」她深情的凝視著他。
楚樵是如此喜愛她粉靨酡酡、含情脈脈的嬌俏模樣。「來!我幫你攏攏鬒發,插上簪子。」他執起方才顛鸞倒鳳時幫她抽去的髮簪欲簪上。
「下,我不要簪它。」花綺出乎意料,激烈的拔起簪子,往遠遠的牆角一擲。
楚樵並不訝異她此刻的任何反應,事出必有因!他只是靜靜地擁緊著她,等待並聆聽。
「那簪子是虔婆幫我簪上的,就在仇英吩咐她把我打理好之後,她居然膽敢一臉詭異的附我耳邊說:『小心這簪子,銳利得很。』不曉她是何居心?可光看她幫著仇英做那些羞辱我的事,她便是罪無可逭,而那簪子總提醒了我那些屈辱。」她的淚水再度如斷線的珍珠般落下。
「甭想,也甭哭了,可也甭忘記,今夜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你是我的新婦,而我是你的丈夫,我立誓,絕不再教你受一丁點兒的委屈。」他搖晃著她、哄著她,如安慰迷途孩兒般立下他或許沒有能力實踐的誓言。
稍後,花綺終於疲累的偎著他睡著了。
楚樵先安頓好她,再拾起角落的簪子開始思索,推敲那虔婆為何要多此一舉的同花綺說那句話?
將簪子拿到已染了晨色的小窗下,他前後翻轉察看,終於在簪頭綴了朵紅綾花的地方找到一條接合線,前後一拉,簪身與綾花居然分了家;再仔細一瞧,簪身中竟是中空的,裡頭好像捲了一樣東西。
楚樵將簪裡的東西倒了出來,是個細細小小的紙卷兒,他急忙攤開,上頭僅有幾個字--
立待月援助之,請安心等候!
「立待月」約指每月十七,而明日就是十七夜了!看來,虔婆必是受人指使,可她是受命於何人呢?靖王爺?尹織造?抑或仇英在故佈迷陣?
楚樵假設著,期望的自然是前兩者,在此杌隉不安的時刻,他最想做的無非是將仇英與巴鍇繩之於法;心裡懸著的,則是三格格受仇英幾番屈辱的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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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石室的門是第幾度打開了。
仇英和巴鍇如此頻繁的騷擾,也無怪乎被囚入石室才兩天的花綺便感覺度日如年,憂心仇英和巴鍇會再使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她和楚樵。
她的耽憂也不無道理,仇英與巴鍇這對賊男女,不僅臭味相投,連凌虐人的那股變態勁兒都神似。他們本性好諷刺,卻禁不起別人三言兩語的嘲弄;他們的性情陰晴不定,喜怒無常,教人不勝其擾。
或許巴鍇和仇英希望瞧見的,也正是楚樵與她其中一人,或者兩人完全崩潰吧!
楚樵和花綺被迫成就夫妻事實的翌夜,亦即十七月夜,仇英又無緣無故來找碴了。
那時,楚樵與花綺正依依而立,他以手指代替篦子,輕輕順著花綺的縷縷青絲。
「瞧你倆,恩愛得活像神仙美眷,可真教人羨煞。」仇英手扠腰,一步一扭的逼近他們。「可惜啊!只是一種假象,說穿了,你倆也不過是對苟且男女。」
「苟且男女總比狗男女強多了,不是嗎?」頓住手邊的動作,楚樵直指巴鍇與仇英。
有人一句話會說得人發笑?也有人一句話會說得人跳腳,楚樵正是那種有本事教人跳腳的人。
仇英因他的含沙射影的諷刺而老羞成怒了起來。「楚樵,我看你大概是少吃了我仇英一頓鞭子而皮癢難忍了事吧?今日若不抽得你皮開肉綻、俯首告饒,我仇英便不叫『鐵鞭羅剎』!」
說罷,她抽起繞在肩脅的鞭子,如蛇吐信般地抽往楚樵的方向。她擺明了是要先來個下馬威。
楚樵直覺將花綺推得遠遠的,另一瞬間,他前胸後背俱已吃上好幾條鞭痕,可他卻更挺直背脊,毫不畏懼的直視著仇英冷笑。「我楚天漠水裡來,火裡去的行走江湖多年,你這幾鞭我會看在眼裡嗎?」
「你莫不是要我把你千刀萬剛吧?」
「你敢嗎?」也許是已然倦於再與這班賊人玩這類一面倒的遊戲,楚樵故意激著仇英。
「咱們連格格都敢動,你不過是區區一個捕頭,咱們有何不敢的?」這回是巴鍇抽出預藏在靴裡的匕首在楚樵的喉間壓出一道血痕。
眼看巴鍇更用力的壓著楚樵的喉管,花綺忍不住心急的徒手格開匕首護在楚樵的胸前,不顧自己的虎口被刀刀劃出了一道淋漓血痕。「不!以大清格格的身份,我勒令你倆不准再動他一根寒毛!」
「哎喲,勒令耶!格格就是格格,唬弄人的氣勢果然不同凡響,可格格說的話,對我巴鍇而言,不過就是響屁一個。」巴鍇十分不敬的回答,接著,更不敬的對花綺毛手毛腳起來。「既然你不讓咱動楚樵一根寒毛,那咱就先動你一根寒毛如何?」
巴鍇伸手要抓花綺的柔荑,一臉的猥褻表情。
楚樵一時間氣急攻心,手一揮便是狠狠一掌,原想忍耐到救兵到來,可現下,他不出手不行了,打死他他都無法眼睜睜的看花綺遭巴鍇的蹂躪,可沒想到他才一出手,便有兩個壯漢上前來制住他。
這一掌果真厲害,打得巴鍇跌到牆腳去,昏沉掙扎了好半天還爬不起來。
仇英瞇著眼啐他一口,「酒囊飯袋!」說完,她又是一鞭抽來,但這次不長眼的鞭子卻是落在花綺身上。
如同楚樵那般,花綺也被一名壯漢箝制著,那壯漢如老鷹抓小雞般的箍住她,半點也不憐香惜玉。
最最可恨的是仇英,她不斷朝花綺單薄的背甩下一鞭又一鞭,不但扯裂了她素色的單衣,還在她欺霜賽雪的肌膚上烙下鮮紅的鞭痕。 花綺拱著背脊,身軀緊繃且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交。
已經是第幾鞭了?疼痛讓花綺的眼前起了迷霧,身子不覺往下滑。
「如何啊?姓楚的,這是教你看清我仇英的手段。我可不怕制不了你,因為我手中握有對付你的王牌,你摯愛的女人--靖王府的三格格花綺。」仇英現出得意的嘴臉。
看見花綺受到傷害,楚樵現下的樣子似乎也距離發狂不算太遠了,即使手腳都被制住,他依舊目皆欲裂的戮力掙扎。
「放開她!不,你搞錯了,我不愛她,半點兒都不愛她。可她畢竟是個弱女子,你們不該如此待她……」他聲嘶力竭的吼著,氣急攻心的狺吠。
皮鞭再度甩出,這次的力道更大!
天哪!援兵在哪裡?待望月早已高掛小窗外。
「我不愛她,一丁點兒也不愛!放開她。」
也不曉得楚樵究竟強調那句話多少次了,它們似乎隨著仇英的每一鞭烙入花綺的背與心!
一丁點都不愛……這是他的真心話嗎?她昏沉沉的想著,白色迷霧變成黑色迷霧,且愈罩愈濃了……淚水難以控制的模糊了一切。
「有點良心,仇英,你的目的達成了,三格格已不是黃花閨女,也可能已經懷了我的孽種,如你所願,你毀了我倆,你怎麼還能如此對待她?」楚樵聲音梗塞,可他卻不自知。
皮鞭再落!花綺的肉體己瀕臨麻木了,或許待會兒就不會有感覺了吧!可是,石室怎麼愈來愈暗了呢?不是還點著燭火嗎?
她勉強自己聆聽四周的聲音,有廝殺聲、尖叫聲,以及閃來閃去的刀光劍影,那些聲音是真實存在,抑或出自她的想像?
楚樵憤怒的嘶吼與仇英恐懼的尖叫同時傳來,她感覺到抓著她的人鬆開她,教她如一攤爛泥般無法自己的往下溜。她跪坐在腿上,徒勞的想撐住自己。
「花綺--三格格?!」
是天漠的聲音,那個方才一直強調「一丁點都不愛」的聲音……
花綺努力想張開眼瞧他,可太難了,她的腦袋裡似有千金重,脖子卻像鏤了空似的,好比柔弱的花梗,只要稍加施力就會折斷。
也無所謂了……反正燭滅了,霧也更濃了,黑暗讓她再也瞧不清任何東西,唯一重要的是……她累了,也倦了,想要休息了……
終於,如斷弦般,她「喀」的一聲向前栽倒,讓黑暗的迷霧吞噬了她!
******
翠屏障,鴛鴦交椅,就差喜幛與紅燭。
花綺睜大明眸,一一梭巡這似曾相識,又有些陌生的地方,然後,她的目光銜接到楚阿奶溫柔的眸子。
「阿奶--」她喉頭乾澀,發出的聲音感覺像極了呻吟。
「丫頭--不、不!是三格格,你醒來了喲!」楚阿奶急忙走到床沿邊,喜孜孜的喃道:「你醒了!謝天謝地、謝菩薩保佑喔!你昏迷了三天,樵兒可是心急如焚哪!」
「我昏迷了三天?」她困惑著,但突然間,一切的記憶又如排山倒海般的席捲而來。
天漠、馬跡山、仇英、巴鍇、石室,以及……鞭刑!她的眼神倏地變得幽暗。
「感覺如何?三格格。」楚阿奶人雖老,卻也觀察入微,老人家極心疼她所受到的非人折磨。
「還好。」她低喃。「天漠呢?這屋子是--」
「這是樵兒……的房間,他抱你回來時,堅持要你住進這房裡。」楚阿奶解釋。
「阿奶,那……天漠呢?」她微窘的問。
「我在這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她的心跳也因此而頓了一下,只見楚樵正大步跨進房裡,看來十分健康、無恙,且……冷淡。
見楚樵來了,楚阿奶馬上十分知趣的找了個借口離開。
待阿奶出門去,他這才揭去淡漠的面具,走近床沿,殷切地俯視著她。「你還好嗎?」
她搖搖頭。「事實上,不好,我……怕極了。」
「可我記得,當仇英鞭打你時,你哼都沒哼一聲。」他微揚著嘴角說。
「我才不想看她躊躇滿志的嘴臉呢!既然知道她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那我又何必出聲教咱們狼狽、教她得意呢?」花綺的外表雖柔弱,可行事談吐卻都帶豪氣。
「無怪乎闇達查錦要說你是靖王府四位格格中最有巾幗氣概的一位,若生在亂世,你定是另一個擊鼓助夫的梁紅玉。」
聞言,花綺因楚樵話裡的親暱意味而臉紅,之後才想起楚樵此話有語病。「闇達查錦?他怎會同你提起我?」
「說起來,咱們此次順利脫困,可全是闇達的功勞。」
「嗄?!」花綺變得目瞪口呆。
「闇達說,你上馬跡山那日一早,他正巧打王爺的房裡出來,見你匆匆忙忙的轉身。他看你形跡惶惶,便一路跟蹤你到太湖畔,這才明白你可能是偷聽到王爺同你兩位姊夫的談話,並傻里傻氣的打算單槍匹馬上馬跡山救人。」拉了一張圓凳坐下,他看著她的眼中有著苛責與柔情兼備的神采。
「因為他知道若當下出面阻撓,定會遭你反對,於是,闇達便遣人快馬傳書回織造署,並找來一票他在江南結識的英雄豪傑,大伙共同策畫待望月那夜潛入賊窟,殺仇英、巴鍇那批賊人一個措手不及。甚至連幫你驗身那名虔婆,都是闇達安排進賊窟傳信的。」
「是嗎?」花綺又有疑惑了。「聽你言下之意,好像早曉得闇達打算營救咱們,可你根本沒見過虔婆,更甭說她怎麼傳信給你了。」
楚樵淺淺的一笑。「記不記得虔婆幫你簪上的那支簪子?」
「呀!原來簪子裡另有玄機呀!」花綺這才恍然大悟。
「是啊!可還有人使性子硬是把簪子往牆角丟。」楚樵揶揄她,但那日晦澀的記憶又讓兩人同時安靜了半晌。
「真該感謝闇達,救我及時脫離仇英的魔掌。」她先拋下那段不堪的回憶,換了一個臥姿,背上那陣熱辣辣的痛卻令她瑟縮了一下。
「疼嗎?」他不太熱中的問。
「疼。」她坦言。「背後的傷--糟嗎?」
「大夫說這幾日會覺不太舒服,但不至於留下永久的痕跡。」
她點點頭,頓了一下又問:「闇達呢?我想好好的謝謝他。」
「他已然先回織造署向王爺稟報事情的經過。」
聽他這麼一說,花綺的心裡不禁湧入一種濃重的悒鬱與悵惘。一切都沒改變,縱使他倆曾一同經歷了那麼些休戚與共、性命交關的凶險,縱使兩人的關係早已非比尋常,可他依舊只想著將她送回家人身邊,全然不懂他才是她想倚靠終生的親人。
然她又能怪誰呢?是她自願入馬跡山的,在賊窟裡所發生的許多事,又全是身下由己,她如何能責怪他?
思及此,她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她既無權求,亦無權留啊!於是,她最高明的招數,便是佯裝毫無傷感、故作豁達。
「那仇英和巴鍇呢?」她強擠出個笑問道。
「仇英當場就被逮著了,可巴鍇就狡猾得緊,又被他給逃走了。」
「這巴鍇,一定是邪魔惡怪來投胎的,咱們靖王府三姊妹,幾乎全栽在他的手上。」花綺恨恨的道。
「如今舉國上下皆通令捉拿懸賞,想必他逃得過一時,也逃不了一世。」楚樵安慰地道。
「希望如此了。」她再度點頭,又頓了一下,不知是否因為她仍有些睏倦,總覺得兩人今日的交談有點奇怪,甚至有些言不及義。她突然又想到一件事。「那只仇英擅自拿走的青玉鐲取回來了嗎?」
「取回來了,就在這裡。」他從懷裡掏出一對青玉鐲遞到她眼前。
忍著背部的疼痛,接過其中一隻,先是察看有無損傷,繼之微轉玉鐲,被其內蘊的溫潤光澤所吸引,直到意識到楚樵熾熱的注視後,她才慌忙地將鐲子遞回,乾笑道:「謝天謝地,這鐲子幾乎沒有損傷。」
但楚樵並沒接過鐲子。「你堅持不收這兩隻鐲子?」他繼續以灼灼的目光燒炙她。
花綺低頭無語,只是盯著手裡的鐲子發呆,「我憑什麼收?」良久候,她終於出聲了。
「你已是我的人,只有你配擁有它們。」
「你敢說你這一生就只有我一個女子?」她驀地仰頭看他,眼底滲入一汪淚水。
「天漠是曾有過其它女人,然而那不同--」
「哪兒不同?在石室時,你同仇英指稱我對你並無意義,不過是取悅你片刻的女子,你說……對我半點兒也……不愛,既然不愛,那這兩隻鐲子又算什麼?買身錢?」她頭垂了下來,淚也同時墜落。
「不!」他滿是挫折的低喊。
「不!我不收,既然你堅持不給情、不給愛、不許諾,那麼,我便不希罕這兩隻鐲子,我堂堂一個王室的格格,要我給!我可以給得心甘情願,可我不賣。」她字字句句皆是擲地有聲,可她紛飛的淚眼,卻誠實的洩漏了她的哀傷。
「三格格--」
「不,別再多說,我累了!」她極快的制止他,怕再次聽到那些會令自己傷心的話,而後極緩慢的趴身睡下。「今日,如此的談話已足夠,我無福再消受更多。」她無力的合上眼睛,睡意很快地再度襲來。「一場噩夢,就當它是場噩夢吧……」
那只原本握在花綺手中的青玉鐲無聲的跌落在天青色的被緣,她花綺就這樣被睡神召喚去了。
楚樵拾起青玉鐲,疲憊又蝕刻上他如刀鑿出來的臉龐,令人依稀感覺到一股深沉且持續的寂寞與絕望。
*********
花綺極努力的在養傷,養的除了背傷,還有心傷。
五、六日過去,背傷養得極好,可這心傷……就難說了。
她已有好些天沒見著楚樵,知道他是故意避著她。可矛盾的是,他會在夜裡偷偷的來,她假寐著,而他以為她睡了,有一兩回,她還偷聽到他低聲和楚阿奶在門外對話。
「阿奶,三格格她……她好些了吧?」他的聲音裡有著他不習慣表現的柔軟與迫切。
「好、好!三格格的背傷在痊癒中,她復元得極好,倒是我這老太婆的耳膜,經你這照三餐的詢問,怕要不了好久就得長繭了呢!」楚阿奶打趣道。
她仔細端詳著眼前這位曾是自己少主人的男子,可這一刻,他卻彷彿只是個因家變而為情所苦的大男孩,令她心中不禁竄起諸多的情緒--疼愛、感慨、責怪。「既然來了,何不去瞧瞧?三格格睡了。」
「不,她隨時會醒。問過阿奶,曉得她好就行了,況且,她也不一定樂意見到我。阿奶,勞您好生照顧著她,樵兒--先回房去了。」他疾疾的腳步,踩在落地枯葉上,不一會兒就遠去消失。
楚阿奶哪留得住他的人?哪留得住他的腳步?只能望著他匆匆的背影,站在門邊咕噥,「都啥年紀了,還玩躲貓貓?唉--這孩子,烈情烈性的模樣,實在像極了他爹爹,教人好生擔心哪!」
花綺聽完門外一老一少的對話,心裡頭真是五味雜陳。
若是無情,石室那夜,又何必為紓解她的惶恐,編織出那樣一個浪漫多情的故事?又何必對她百般溫存?可若真有情,為何他偏偏不願與已有枕席之實的她行鸞配之約?
她知道他並非狂蜂浪蝶,從他的言行舉止,更不難看出其擔當作為,他不是那種不負責任之輩,可他的逃避又所為何來呢?
解釋只有一個!或許真被巴鍇那廝說中了,天漠顧忌的,仍是楚家與靖王府地位的懸殊,他認為阿瑪絕對不可能認同兩人的情意,更甭談同意這門親事了,可她已是他的人啦!他居然連試試都不願意試,就打定主意要放棄她!
這是花綺最氣他的一點,他永遠將自尊擺在第一順位,而他既然如此看重他的自尊心,那她又豈能棄自己的自尊於不顧?她是堂堂的大清格格,啥沒有,自尊肯定比他多!
就因為賭氣,花綺與楚樵的關係竟可比日月,甚至有好些時日,是那幾不相逢的黑夜與白晝。
******
日子如行雲流水般的滑去,現下的花綺,一心只想快些養好傷、快些上江寧與家人會合、快些回京師見額娘,同時,拋卻發生在太湖畔的這許多「難忘」。
這夜,一季上弦月像被切割過那般平整的掛在天際,花綺原該高興的,因為午間時分,大夫說她的背傷已然復元,只要再養個三、五日的元氣,便可耐舟車勞頓,意即再過三、五日,她便可稱心如意的上江寧。
但這夜,她卻沒來由的心悶,不顧楚阿奶告誡她暫勿下床的禁令,她俏然溜出房間,走呀走呀的,才想兜往楚阿奶細心經營的扶疏庭園漫遊,不意卻在經過前廳時,碰見了提著酒壺、酒杯的楚阿爺。
「噓--」
兩人異口同聲的舉起食指示意彼此噤聲,而後相視莞爾。
「阿奶還不讓我下床,可我在床上掰手指頭掰得好煩,所以……」
「所以就偷溜下床啦!」阿爺取笑道,接著像老頑童似的努努嘴,指指酒瓶。「你阿奶也明令我不許喝酒,當然啦!她是為了我這把老骨頭好,可今夜你阿爺是喝酒有理--陪個愁人藉酒澆愁。」楚阿爺突然止住了嘴。
「仇人,誰呀!阿爺這麼大的肚量,居然肯陪仇人喝酒?該不會是在酒裡下了砒霜,想毒死人家吧?」花綺苦中作樂,開起楚阿爺的玩笑。
「此愁非彼仇,是憂愁的愁。」楚阿爺忍不住搖頭、歎氣。
「這位『愁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花綺問,問得小心翼翼。
楚阿爺的表情也倏地正經了起來。「丫頭,你道這愁人會是誰?自然是我那心境滄桑,可感情卻嫩呆的孫兒啦!」
一聽阿爺提起楚樵,花綺的心事便乍然被翻攪起來:心情也驀地沉鬱。「他有什麼可愁的?」這話像反問,也像自問。
自己的孫兒和三格格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楚阿爺不是瞧不出來,即使再老眼昏花,也感覺得出這兩個孩子之間洶湧的情意,可也許是蒼天有意作弄,折磨這對有情人吧!除了懸殊的身世外,其間還有許許多多難以排除的波折,就連楚老爺子這麼個活到耄耋之年的老人,也不曉該用什麼樣的大智能來排解!
可花綺這問句倒提醒了楚阿爺,或許,這是他老人家僅能幫這對有情人做的事。「你何不自個兒去問問我那呆孫子在愁些什麼?」楚阿爺一古腦兒的把酒杯和酒瓶全塞入花綺的手中,指指前庭。「他正在那兒『舉杯邀明月』呢!你去瞧瞧吧!」楚阿爺一徑的把她往前推。
花綺原想拒絕,可心裡卻猶有那麼一點餘燼、一絲火花,腳步不覺順著楚阿爺的意思往前庭邁去。
前庭的天空也有那彎弦月,柔柔亮亮的照著整座花園,花綺一眼便看見楚樵坐在油桐樹旁的石椅上,背對著她,手中已有一罈酒。
他仰頭飲了一大口酒入喉,粗獷的抹抹嘴,在聽見腳步後,他頭也不回地直接問道:「阿爺,酒來了嗎?」
不待回答,他就繼續說:「有時,真覺得酒才是人間知己,黯然神傷處,至少可暫時麻醉意識。辛棄疾不是有詞云:萬事雲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游宜睡。天漠或許未到辛棄疾那般英雄遲暮,可想必也為時不遠了,或許該說是英雄末路。哈哈--」
乾笑兩聲,又灌了一口酒,突然話鋒一轉。「三格格恨我,我曉得,而她確實該恨,她乃堂堂大清王朝富貴供養的格格,卻毀在我這麼個升斗小民手裡,她怎能不恨呢?若她聽過巴鍇那廝散播出來的流言,想必她會更覺得不堪、更心生怨恨吧!
「阿爺,或許您和阿奶皆認為那是時勢所逼,只要我有心,仍可補救。我……對她又豈真無情?她是那般楚楚可人、那般至情至性,對我,又是那般肝膽相照、情真意堅,前人云『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我卻深覺『千古艱難唯一情』。若有選擇、若能承認,那麼,此生此世,定當只選擇、只認定她一人,可我……是沒有未來的人,能給她什麼指望?」又灌了口酒,他支起額,頹唐的逸出歎息。 花綺立於他身後,頃刻間淚已流滿腮。
她還是不懂,為何他一徑的說自己沒有未來?若他願意放下仇恨,那麼,他與她的前程必定猶有可期。可其實她也明瞭,要一個血性男子為了兒女私情放下血海深仇,實在是一種苛求。
但至少……她懂了,他對她並非無心無意,他對他猶有認定、猶有深情!對她而言,這不啻是一種鼓舞。
也許,她雄厚有力的身家背景能夠助他突破困境,助他報了血海深仇。想想,她阿瑪是個王爺,是當今聖上的兄弟,位高權重的皇親國戚,有誰得罪得起?
若天漠願意明指仇家是誰,替他報滅門血仇定是易如反掌!只要錯的一方不在楚家,只要天漠站得住腳,即使殺他全家的是寵臣、是朝相,相信她阿瑪也有那個能耐讓賊人俯首認罪,還楚家一個公道。
她寧願相信,只要楚氏一門的血仇得報,天理得以昭彰,那麼,她和天漠便不怕沒有未來可言!
看著他碩直,卻讓人深覺滄桑與悲涼的背影,花綺手捧著酒,如被情絲牽引的傀儡般,一步步走近他。
也許是感應到身後那樣的聲息步履並非楚阿爺所有,楚樵猛然掉過頭來,兩人的眼眸在月的澹澹幽光中倏忽交會。
「是你!」他表情錯愕,繼之轉回頭,又猛灌了一口酒後才繃緊聲音問道:「來多久了?阿爺呢?」
「阿爺讓我替你送酒來,他說,他已一把老骨頭,阿奶不給喝酒。」他的冷厲,差點又令花綺裹足不前,可一想起他方纔的至情至語,不覺勇氣倍增。「至於我來多久……夠久了,久到足夠聽完我所期望聽見的一切。」
「你……」從石凳上驀地轉身,他眼中布紅絲,下巴滿是青髭,瞧起來落拓無比,又一臉惱怒,一丁點兒都不像神捕,反倒像之前那不法之徒,可無論是怎樣的形貌、如何的容顏,就是無法改變她對他的癡迷。
而既癡、既迷、既依戀,縱使前方是不得不走的陡道坑谷、是不得不跳的萬丈深淵,她也絕對會無反顧。
「別惱。」繞到他身前,在石桌上放下酒罈,她毅然地立在他面前,「你可曉得我是多麼欣喜?能聽到你這番剖白,至少,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並非自作多情、並非厚顏無恥的獨害相思……你曉得這對個倔氣又好面子的格格有多重要……」化綺露出小女兒的嬌態,略顯靦腆的微笑。「但是,此刻有件更重要的事我想弄明白。請坦白告訴我,與你楚家結下不共戴天之仇的究竟是何人?」
最後兩句,花綺問得小小聲,但在楚樵聽來,卻猶如震天雷。他先一愕,才反應。「為什麼問?」
「問,自然是因為有所期望。如今,我肯定咱們互有……嗯!愛慕之心,可橫在咱們之間的困難險阻卻重重疊疊,而我偏又是個死心眼且一個心眼總要打上萬千個結節的人,我絕不輕言放棄……鍾愛之人……」她說得吞吐,然注視他的眼神卻溫柔堅定。
楚樵這廂卻仍面無表情。「因此……重點是……」
花綺因為他冷淡的問法而有些哭笑不得,看來,好像有太多事都是她自個兒一頭熱,可她既已下定決心,就只能戮力以赴!
「重點是,歷經這許多年,你對你楚氏一門的仇人必定有所瞭解、有所概念,而既然你心裡懸念著未報的血海深仇,那麼,想必結合眾人之力,一定比你單槍匹馬來得實際,試想,我阿瑪是王爺,姊夫是貝勒、是額駙,二姊夫掌管織造署,哪個不是達官顯貴、位居要職?只要你願意讓他們幫忙--」
「那是我的仇,毋需假手他人來報。」楚樵的語氣似乎彰顯半點商榷餘地都沒有。
這會兒換花綺一臉的錯愕了。「或許我如此的提議,是稍稍傷了你自尊,可這畢竟是最務實的做法--」
「我說了,那是我的仇,不會讓他人插手。」他粗聲粗氣的重複,並將壺中最後一口酒灌入侯中。
花綺心亂了,也沒轍了,只剩氣急。「是!是你的仇,你毋需假手他人,可我的情呢?難道你就忍心辜負?」她咄咄逼問,但他卻只是淡淡的看她。
花綺一向烈性,這一氣急,跺腳頓地並不稀奇,可沒想到她竟以手當槌,痛擊一旁的白桐樹出氣,令楚樵不覺心痛。
「別,會疼!」他一把揪住她已紅腫的一雙柔荑,「你這自虐狂!」他終於再也不能無動於哀了。
「總算曉得我會疼了?可肉體上的疼遠不及心上的疼!我是狂,為你癡狂,可你呢?怎能在猶有深情、猶有摯愛的當口,還能漠然的對待我?」這一氣,令花綺剛剛才收的淚,又難以忍俊地如珍珠斷線般急落而下。「是因為你比我幸運嗎?酒能短暫的麻醉意識,讓你將一切拋卻,甚至忘情、忘我,不再戀棧情絲纏綿。可我呢?是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呀!我是既不能醉,又怕那殘燈明滅枕頭敲,暗盡孤眠的滋味啊!」
楚樵握著她的手,她則逼視他。「是否你認定我太貪心了呢?愛恨原在彈指之間,我卻奢求歲歲年年。可對我如此一個既貪愛又執著的女子而言,情這一字,一旦沾上了,任塵滿面、任鬢如霜,眉間心上,今生我斷然是不會迴避了。可你呢?」
她淚眼迷濛,神情瀕臨崩潰。「自尊真有那麼重要?為了自尊,你寧願放任咱們的情分在雨中蕭瑟、風裡飄搖,教咱們徒然臨晚鏡、傷流景,悵留今日往後空記省?」說完,她不禁掩面哭泣。
沉甸甸的心事,終於迫使她再也無法壓抑的放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