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蓉蓉一生從沒機會接觸這種場面,更別提事前的準備有多繁雜瑣碎,還好家駿、奶媽來幫她,她才能把場面弄得熱熱鬧鬧。
家駒生日當天是星期六,所以來的人特別多,有被請來的,也有不請自來的。
蓉蓉盡力在招呼每一個人了,卻還有招呼不周的感覺。但這也無法怪她,畢竟這是她第一次辦宴會,而來的人又是那麼多,她忙得幾乎不像女主人,倒像是傭人。
而那個男主人雖然有看到她在忙,卻仍自顧自的與賓客們談笑風生。
「還是那麼熱鬧!」
正在指示傭人將小點心放在桌上的蓉蓉聽到聲音,驀地轉過頭。
「啊,家駿!你來了。吃過飯沒有?」
家駿看著她臉上暈開的彩妝,及有些慌亂的神情,猜想她一定沒吃東西。
「還沒。你願意陪我一起吃嗎?」
「恐怕不行,你看,今天人來得好多,我——」她露出抱歉的微笑。
「走。」家駿半強制地牽著她的手來到較安靜的一隅。「坐下。」
這一坐下來,蓉蓉才發現她的腿好酸,口更干。「咳咳咳……咳咳。」
「先喝杯水。」他還端來一些精緻的食物。
「謝謝。」冰涼的溫度暫時紓解她灼熱的喉嚨以及昏沉的腦袋。
「這麼忙做什麼?有傭人在。」他的語氣略帶責備。
「家駒的生日,我不希望搞砸它。」
「你真有心,他一定能感受到。」
蓉蓉聽了,只是微笑不語。
「別光喝水,吃點東西。」家駿輕聲催促。「你看你瘦的。」
蓉蓉望著那張與家駒神情相似的臉,再聽他溫柔的語調,一時有所感觸,竟掉下一顆淚珠!她急忙拭去,不想讓家駿看見,但他已經看見了。
家駿走了過來,蹲在她面前,輕聲地問:「怎麼哭了?」
「沒……沒事,只是眼睛有點發酸。咳咳咳咳……咳咳!」
「咳得這麼厲害,是不是不舒服?」他覆著她的手,發現她的手熱得異常。
「我沒事,真的!只是有點累。」內心的疲乏大過身體的疲累。
「不要勉強自己,如果累了,就去休息。」
「不行!」她斷然拒絕。「家駒的生日,我不能不在場。」
「不過就是生日,值得你這樣勞心勞力?」家駿微微動怒。
「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她說,又轉頭過去看家駒。
這時,有更多男賓女客圍住他,蓉蓉看了心裡感到驕傲。
「家駒做人很成功。瞧,那麼多人來給他慶生!」
「都是些心懷目的的人。」家駿嗤之以鼻,「沒一個好東西。」
她睨了他一眼。「別這樣說嘛,做生意本來就是互謀其利,大家互不得罪,不是挺好的!」
家駿詫異地望著她,然後雙手抱拳,微微彎腰說:「小生受教了!」
「啊,要切蛋糕了,我們過去吧。」蓉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生日,總要送禮,不送禮不好意思。女賓送的是有形的東西,例如鋼筆、領帶,大膽一點的就送一個吻,例如那個肆無忌憚的汪小姐;男賓不時興這一套,他們要送的是一筆生意、一張契約,這類物品在談笑間就「送」出去了。
蓉蓉拿著一個包裝好的禮物,神情有點緊張興奮地拿到他面前。
「家駒,生日快樂!這禮物送給你。」
「謝謝。」他笑著收下。想知道她送什麼,於是問:「我可以打開嗎?」
「當然可以。」她的臉龐因期待而發紅。
禮物打開,是一件寶藍色手織毛衣。
家駒怔了一怔。「這是……」
「我親手織的毛衣。尺寸是奶媽告訴我的,不曉得合不合你的身?」這件毛衣直到昨天晚上十二點,才算完全織好。倉促之下,她實在怕不合身。
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蓉蓉有些著急地問:
「你喜歡嗎?」
家駒倉皇地一回神,竟就把毛衣與其他禮物放在一起。
蓉蓉看了心急,忙追問:「是不是不喜歡這個顏色?還是不喜歡這個樣式?我還會織其他的樣式,我——」
「夠了!我自己會去買毛衣,不用你織!」他猛然打斷她的話。
家駒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全場的人都可以聽得清楚。
頓時,蓉蓉覺得有好多雙眼睛在看她、在嘲笑她、在討論她……
她睜大眼睛茫然的望向四周,眼前,所有的賓客像是一輪漩渦,緊緊圍著她轉,那些人看起來是那麼的不友善,那些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的喧騰刺耳。她就要被捲進漩渦裡了……她以為她就要昏倒了,可是,她居然還可以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微傳來——
「沒……沒關係,不喜歡就放著,就……放著。」她笑,然後強裝若無其事,端了一杯飲料,慢慢離開會場。
她走後,會場仍有一些聲音,但過了一會,漸漸地聲音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音樂聲。
沒有人在意她去了哪裡,舒瑤的流言使無辜的她不被人尊重,再加上家駒非善意的表現,任誰都可以肯定唐家駒並不愛他的新婚妻子,而剛才的事又可以讓女賓們八卦上好一陣子。
***
因為無心在宴會上逗留,家駿提早回家。熄掉引擎,走出車庫。在他點煙時,聽到一個奇怪的聲音,朝右邊一看,有個人坐在牆邊。因為黑暗,他看不清楚是誰,於是警戒地問:
「是誰?」家駿向後退了一步。
「家駿。」那人喚了一聲,聲音是如此沙啞難辨,像是被人緊緊掐住脖子硬擠出來的,但家駿聽出是誰了。
「瑤瑤!?」他一驚,衝向前,扶起她。
「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我在家駒那找不到你……你怎麼來的?」
「我走路來的。」她好不容易擠出了一句話,但每個字都是變認的沙啞,像破敗的琴聲。
走路?這裡雖和家駒那離得不遠,但若走路來,也要很久。
「有什麼事到屋裡說。」他是著急的想趕快扶她進去,而她卻無法趕上他的步伐,才跨出第一步就不支昏倒。
「瑤瑤!?」他搖著她,輕拍她臉頰,這才發現她整個人熱烘烘的,「好燙!」他像抱著一具暖爐,不敢再多作遲疑,連忙奔進屋裡,大聲喚來傭人,並打電話叫醫師過來。
「瑤瑤,不要睡,看著我。」家駿喊著,並在她額上覆著冰冷的毛巾。
是冰涼將她喚醒,她睜開了眼,眼神沒有焦距的看著他,用那破敗的嗓音說:
「我沒有辦法了,家駒他太討厭我,一點都不喜歡我……一點都不……」
話沒說完,她整個人又陷入了昏迷。
***
曲終人散後的寂靜,比一個人時的寂寞還要可怕。
但他有什麼好怕的?他是唐家駒,能操控這個國家百分之七十經濟力的人,連國家元首都要對他禮遇,他還有什麼好怕的?
那為什麼他連走出書房,到主臥室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麼連去跟他的妻子見個面、說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麼連去跟她表明心意的勇氣都沒有?
為什麼連去跟她道個歉的勇氣都沒有?
家駒摸著蓉蓉親手織的寶藍色毛衣,得不到任何答案,卻又希冀有人能給他答案。
不!他不應該害怕。
這些事是他應該做的,應該做的就沒有理由去怕。何況,這只是小事!他實在沒有理由去怕它。
家駒一鼓作氣地站起來,決定去跟蓉蓉說明一切,為他的行為跟她道歉。
打開與書房相連的主臥室,發現裡面沒有人,他又往樓下去。
見到陳福想問他,沒想到陳福反而一臉神色慌張地迎上來說:「大少爺!電話,二少爺打來的!」
「我不接。」想到剛才在他的生日宴會上,家駿蹲在蓉蓉面前和她親密說話的情景,他就不想跟他說話。
「是有關少夫人的!」陳福急得額頭冒汗,「少夫人現在人在醫院——」
「什麼?」
***
嚴重違規了五次,被交通警察攔下來開罰單,還差點與警察發生衝突後,家駒才趕到醫院。
「你來遲了。」家駿語帶責難。
「家駿,她……她怎麼樣了?」看到他,家駒似乎忘了他與蓉蓉在宴會上的事了。
「發高燒而並發肺炎,情況危急,如果今晚無法安然度過……後果你知道。」家駿首次出現冷淡的語調,說完隨即轉身走開。
家駒聽了,腦袋轟地一響。
「她……發高燒?她怎麼沒告訴我?」
家駿一聽,倏地轉過身,寒聲地說:「你認為她會主動告訴你?」
「她為什麼不會主動告訴我?」家駒不喜歡他的語調。
「你可曾在乎過她?」家駿忽然一問。
「我當然在乎她!要不然我怎麼會留她在身邊?」家駒辯解。
「是嗎?那你的留人方式真奇怪。留了她又無視於她,甚至——」家駿直逼他面前,「還當眾羞辱她!我該說你行事怪異或是冷血無情?」
「家駿,你……」家駒想開口叱責他幾句,卻啞口無言。
氣氛就這樣僵凝著,誰也沒再說話。
「她不是舒瑤。」家駿背對家駒,突然冒出一句。
家駒看了他一眼,無言。
「我想你也該知道,她不是真正的舒瑤。」家駿又說。
「你怎麼知道?」如果家駿發現了,那其他人……
「我聽到她和真正的舒瑤講電話,猜測她可能是被勉強逼來的。」他的猜測準確無誤,而這點家駒並不知道。
「你想怎樣?」家駒警戒地問。
「等她病好了,我要追求她,給她幸福。」家駿看著掛在急診室牆上的一幅畫說。
「你的女朋友多如過江之鯽,如何給她幸福?」家駒不怒反笑。
「男人之所以花心,是因為沒有遇上好女人,遇上了,自然就會收心,而我也玩夠了。」家駿一反平日花花公子的態度說著。
會說這種話的他,家駒太陌生了——家駿是認真的!
家駒心裡的害怕沒有擴大,只是更深入到他靈魂深處,他一向堅固不可摧的天地,開始破裂了……蓉蓉重病在床,他又愧又急,不想和家駿作無謂的爭奪,但是,家駿向他下戰帖了!
「她是你的大嫂。」家駒找不到其他理由阻止他,偏偏這個理由薄弱得一攻就破。
「就快不是了。」家駿穩穩的說。
「你想揭穿這件事?」家駒敏銳察覺到。
「不是想,而是『要』。」家駿勢在必得。
「你這麼做,會嚇跑她。」
「總比受某人的傷害來得好吧!」
「我傷害她?」
「你想否認也無所謂,反正你心裡明白。但如果我是你,我絕不會當眾拒絕她,我會立刻將毛衣穿在身上,讚美她的手工巧,心思細。如果她不害羞的話,我還會當眾擁抱她、親吻她。」家駿神往的說。若換作是他,他確實會這麼做,他的浪漫基因可比家駒強多了。
「你——」
家駒縱橫商場,一向無往不利,然而今天卻被自己的弟弟逼得無話可說。雖然他惱怒極了,但他明白家駿並沒有錯怪他半點——他是虧待她了!
而他也將為了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那就是失去所愛!?
如果家駿介入其中,他一定會失去他的「妻子」!家駒驚恐地想。
過去,為了「唐氏」他犧牲不少個人事物,他都不在意,但沒有一件像這次一樣,害怕失去的心情,如失去生命一樣恐懼!
為了保護所愛,他得揮劍扞衛,而奪取者,卻是他的親弟弟!?
他要面對的敵人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弟弟!
他該怎麼做?家駒生平第一次沒了主意。
手足之情、愛情,兩者放在他心中的天平上秤,結果如何?
為了女人,揮劍向「敵人」?不,他辦不到。
為了手足之情,放棄所愛?不……
「你得承認你的個性不會給她幸福,你太死板嚴肅、冷漠無情,她不適合你。」家駿自負地說。「她天真浪漫、溫柔可人,會為了讓對方高興而特別花心思去為他做某件事,討他歡心,這樣感情豐富、貼心動人的女孩,跟你在一起,只怕應付你的脾氣就夠了,她不會有快樂的。」他直言不諱,看似瞭解兄長很多。
不!家駿錯了。
他不是冷漠無情的人。他是「工作魔」,但他不是無情的人。他有情!他愛她,他是有情的!家駒在心中憤然反駁家駿的說法。
好,既然家駿和他都一樣愛著那個女孩,卻只能有一個擁有她,那他只好揮劍了!
一位護士小姐跑出來,急迫地問:「哪一位是病患的家屬?」
「我是!」家駒忙應聲。
「請你進來!」
「你沒有資格進去。」家駿伸手攔住他。
「我是沒資格。」家駒反問:「但名義上,我是她的丈夫,你只是她的小叔,誰有資格?」他重振精神地又說:「事情是我搞砸的,我會彌補。至於你的想法,」他竟笑了笑,十分堅定地道:「恐怕你要失望了,我不會放棄她!」
家駿亦以同樣的神情迎視他。
「那得看她的意思了。」覆水難收,情傷難補,她或許需要一位騎士!
***
加護病房內
夜深了,所有聲音歸於寂靜,只剩呼吸器的運作聲。
這空間太靜了,靜得可怕、靜得詭異,連護士都只作短暫停留就出去了。
家駒坐在病床旁,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床上的人兒,原先焦慮的神經已經麻木,無法再焦慮了。他的腦海不斷反覆傳來醫生的一句話,那句話他已想了上千遍了,卻沒有一次完整的想完它。
「如果她到明天都還不醒來的話……」
還是不敢往下想。他痛苦的將拳頭握緊、用力地抵著額頭,良久,他深吸了幾口氣。才放下手,眼眶已經紅了。數度開口欲言又止,像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千頭萬緒不知從哪說起,只好輕輕握住她的手貼著自己的臉頰,痛苦的閉上眼睛,一滴眼淚就從他臉頰滑下……
他擦掉眼淚,看著前方某物失神,突然笑了一聲,喃喃說著: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我是不甘不願結這場婚的。我和舒瑤並不是相愛的戀人,但我們卻不得不結婚,所以婚禮上我表現很冷淡,直到我被咬了一口……
那一口可真用力,好像在懲罰我不專心。我嚇了一跳,這才發現咬我的竟不是我原先的新娘,而是另一個女子。
她和新娘長得一模一樣,個性卻南轅北轍。咬了我之後,她還驕傲地看著我,簡直是好大的膽子,她不但敢代替新娘,還敢在儀式中咬我,天地間,她大概是第一個!
剎那,我竟就這樣被她吸引住!於是,我就讓這個假新娘住進我家。她就這樣進入我的世界,讓我嘗盡酸甜苦澀……」他頓了頓,閉上眼睛,感覺她手掌的柔軟,良久……
他放下她的手,用自己的手包住她的,深深地看著她。卸掉彩妝,沒了那層掩飾,她的臉頰削瘦得厲害,而這都是他造成的。
他站起來,傾身向前,在她額上印下一吻,臉頰極其溫柔地貼著她的額頭,痛心地感到自己的行為卑劣至極,不能原諒!
這時,蓉蓉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
他頹喪地坐了下來,仍握著她的手,平靜地述說:「我一生平平順順,要什麼有什麼,任何東西不需特別努力就輕易可得,甚至覺得擁有這個東西是理所當然的,相對的就不會去珍惜,對你……也是。」
他愛憐地輕撫她的臉,然後收回手,萬分自責的說:「我應該在一開始,就跟你講明,讓我們有重新認識的機會,而不是任由情況曖昧不明,以致無法放手去愛。
該告訴你其實我很喜歡那件毛衣!我之所以把它跟其他禮物放在一起,是因為我不敢相信在我用那樣冷淡的態度對你後,你依然肯花那麼多時間去織一件毛衣給我!?
那是多麼貴重的一份心意,可我竟然會因一時錯愕,就這樣『順手』把它跟其他禮物放在一起!?而最不應該的就是,我竟然在眾人面前無情地回絕掉你的心意,讓你難堪,我……」
他實在說不下去,可話還沒有說完。
他像忍著極大痛苦卻又佯裝平靜的口吻繼續說:「織毛衣既費神又傷眼,我是擔心你會太累,所以才會不要你再織,可我一時情急說錯話,讓你難堪了,我真的對你好抱歉、好抱歉……」
家駒把想說的話都跟她說了,可是她卻沒聽到。
「不論我用多少藉口,都不能解釋我對你的傷害,你沒有必要承受這一切。如今,你因我而生病,我卻只能坐在這裡追悔過去,束手無策……」他重又將她的手貼在他臉上,溫柔地磨蹭著她的掌心,眼睛望著她。
「醒一醒,不管日後你要怎麼憎恨我、討厭我都無所謂。但是你要醒來,讓我知道你度過了難關,沒有生命危險,這樣我才能安心,好嗎?」
蓉蓉這次明顯地皺了皺眉,但依舊未醒。
這樣的內心話是家駒第一次向人透露,他也只能在這種情況下說,如果蓉蓉是清醒的,這些話他恐怕永遠都說不出口。
家駒是個發號施令慣了的人,這樣「柔軟」的話要他當面對她說,是不太容易的事。
真感情他從未接觸過,一旦發生了,他還以為自己得了心臟病。
「我沒有告訴你,那件毛衣我太喜歡了!你是如何知道我喜歡那個顏色?你織了多久?有沒有遇到困難?那樣式是你想出來的?手織得酸不酸?」
他連連發問,可遲來的關心,卻得不到答案。
夜更深、更沉,兩顆胡亂飛舞的心終於都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