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之前他對范紫盈的看法是「倔強」,那麼現在還需要再加上「堅強」。
他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這些,但就他粗淺的瞭解與眼睜睜看著她所受的折磨,也足夠他一輩子難忘了。
就如同流瑩所說的,她得痛苦許多天,而在她頻繁發作的時刻裡,他沒有聽過她認輸。
她咒罵過對她施打毒品的人、詛咒那個灰狼、失控的傷害過自己,想以皮肉的痛苦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大吼大叫,更試圖將他趕走;但是她從來沒有開口說過她要毒品。
她痛恨受到控制。
韋尚倫深深明白這一點,她的傲氣是她堅持至今唯一的理由。幸好在幾天後,她的毒癮發作次數漸漸減少,讓他鬆了口氣。
范紫盈瘦了很多,整個人氣色蒼白不已,這幾天裡,她睡得少、吃得更少,毒癮隨時都可能發作,他在她眼裡看到畏懼,但她還是撐過了最難的時刻,令他無法不為她心疼。
這仍間,流瑩又來這一次,看出了他的感情,希望她不會去告訴小彤,讓那個搗蛋鬼來擾亂他的情路。天知道他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是好好照顧她,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尚倫?」范紫盈微弱的呼喚在廚房門口響起,他立刻放下鏟子回過頭。
「吵醒你了?」他走過來扶著她到老桌旁坐下。
「沒有。」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那你坐著再等一下,馬上就可以吃飯了。」他微笑道,拂了下她額前的頭髮後,繼續去煮他的菜。
她看著韋尚倫忙碌的背影。
原以為她這輩子不會再有家了,可是他對她的態度、他現在的模樣,卻讓她有種回家的感覺。
韋尚倫實在是個奇怪的男人,如果他真的喜歡她的話,那麼,他是不是常常都得照顧落難的女人?
想到這裡,范紫盈不自覺笑了出未。可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並不是一個輕易對女人付出關愛的男人。
「什麼事這麼好笑?」韋尚倫端菜上桌,身上還穿著圍裙,看起來真像一個標準的「家庭煮夫」。
她忍不住擴大了笑容,「沒有,我只是在想,你怎麼這麼會煮菜?!」
「一個人住,什麼事多少都要學一些呀,我總不能所有事都指望管家吧?」他不以為意地說道,一面將她的碗盛滿粥,放在她面前。「我想你的胃口不會太好,粥比較好消化,希望你不會排斥吃粥。」
「謝謝。」她低首拿起碗筷,邊吃邊問起另一個問題,「你有請管家?」
「請了一個清潔工,我不在的時候,這棟公寓的清潔與整齊就靠他了。我的工作在國外,會回來這裡多半是休假。」
「在國外?」她疑惑的看著他。
「以後我會對你說明白的,你現在只要好好把自己的身體調養好就行,不要想太多,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作奸犯科。」他說得像發誓。
「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騙我?」范紫盈雞蛋裡挑骨頭。
「如果我騙你,就任你處置。」他篤定自己絕對不會有騙她的時候,因為他生平最痛恨說謊。
「試試看羅,記得你說過的話。」她持保留態度。
就這麼東扯西聊,他們這頓算不上正餐的一餐飯也吃完了。收拾好碗盤,韋尚倫換上外出服。
「你要出去?」范紫盈有些慌,她已經很習慣他的陪伴了。
「我到附近的超市採購一下食物,很快就回來。」他安撫著,看見她眼裡的慌亂。
察覺自己有依賴的心思,她連忙深吸口氣,以著若無其事的語氣再度開口,「我沒事,你放心去吧!」
「你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離開吧?」他不點破她的偽裝。
「不會,」她皺眉,「你得信任我。」
「我當然相信你。」韋尚倫笑了開來。「那我走了。」他轉身闔上門。
抱著小枕頭,范紫盈窩進沙發裡,突然不明白自己和他為什麼會走到現在這樣的情況?
她應該是排斥任何人介入她的生活的,可是她現在卻在他的照顧之下,有點賴上這種生活,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她該怎麼辦?
☆☆☆
「表哥——」韋尚倫才買好儲備的食物走進大樓,就聽見一聲足以令人頭皮發麻的呼喚。
「別告訴我,你會想念我到足以來看我。」他故作驚恐的轉回身,看到裴影彤身邊跟著田中靖君,不禁小小地鬆了口氣。
要說全天下有誰能制止小彤過度的好奇心,除了田中靖君外,不做第二人想。
裴影彤當然不會笨得看不出表哥的勉強。
「我想,這世上唯一不會在意我惹麻煩的,大概只有你了。」她以自憐的眼神看向身旁一直陪著她的沉穩男子。
他露出了一點笑容,「別嚇他了,你明明是來祝福他的。」
「可是他不會相信,所以如果有機會我不搗亂一下,豈不是很辜負表哥把我想得那麼愛搗蛋?」
搞了半天,她還是因為別人認為她會搗蛋,所以才搗蛋的嗎?韋尚倫在一旁聽得幾乎仰天長嘯。
不過,他還是先求饒吧,免得待會兒小彤真的嚇到紫盈,那可不是他樂見的。
「我早猜到流瑩會告訴你。不過,你別嚇到她,她現在對我的信心還很薄弱。」紫盈不容易對人撤防,他很清楚現在的情境,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強硬,加上她的確需要人照顧,她不會乖乖的留下。
裴影彤偏著頭打量這個三十年來沒對女人動過心的表哥。
「你很在乎她吧?」
「的確。」他點點頭,很大方的承認。
「我聽瑩說,她正在戒毒?」
「是。」
「她知道你的身份嗎?」
「我會告訴她的。」在她完全好了之後。
「表哥,我希望你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她歎息。
韋家雖不若裴氏家族浩大,卻是個很重視名譽的家族,他們能容得下一個曾經吸過毒的媳婦嗎?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紫盈是我選擇的人,保護她免於受到任何傷害是我的責任。」他什麼把握都沒有,就是對自己喜歡的人有超乎想像的堅持。他明白裴影彤擔心的是什麼,但他不以為那會是問題。
「好吧,看來我只能祝福你了。如果你需要有人支持的時候,隨時通知我,我和靖都會幫你的。」
「謝了。」韋尚倫走進電梯。「你們要上來坐坐嗎?」
「不了,靖還有事。」裴影彤搖搖頭。
「那我先上去了。」闔上電梯門,韋尚倫提著兩大袋食物上樓。
「你不告訴他,其實你是來提醒他的嗎?」靖問道。
裴影彤笑了笑,「我想表哥很清楚他必須面對的是什麼,再說,反正阿姨要找到表哥的落腳處也沒那麼容易,在那之前,就讓表哥先搞定他自己未來的老婆吧!」
依表哥剛剛的表情看來,他的情路恐怕沒預想中那麼順利——不過,以她的直覺判斷,也沒那麼坎坷就是。
至少到目前為止,表哥總算在三十歲的時候找到自己心愛的女人,這是表哥的初戀,就衝著這一點,她當然要幫一幫羅!
「靖,如果我決定助表哥一臂之力,你會贊成嗎?」她仰起臉看著他。
「不管你做任何事,我都不會反對——前提是,你必須先告訴我。」他溫柔地說。
他知道影彤做事一向有分寸,但依他對她及她幾位至友們的瞭解,就是當她們決定去做一件事時,他們這些身為未婚夫的人最好是「參與者」,否則就必須自信自己的心臟夠強,不會被她們做的事嚇破膽兼擔透心。
「我當然會告訴你。」她開心的保證。她絕對不會把靖放在她的生活之外,她永遠都要和他在一起的。
「不過,你確定尚倫需要你的幫忙?」他瞧了大樓一眼,又看向她。
「喔,他絕對需要的。」她的直覺向來不會錯。「只不過不是現在。我們台灣多留幾天好嗎?」
「如果回日本後,你天天陪我加班就可以。」靖輕吻了下她的俏鼻,擁著她走向他們的車子。
「我當然會陪你加班。」她才捨不得他一個人熬夜——雖然加班的後果,都是她倒在沙發上睡著。
不過,反正靖不介意就成了。有個疼愛她勝過自己的未婚夫就是有這種好處,她胡作非為時一定有人幫她收拾善後。
☆☆☆
氣氛不對。
韋尚倫一開門就發覺了,他丟下手上的購物袋,任由大門自行扣上,自己則衝進紫盈的房裡。
「紫盈!」
房內的景象令他的心幾乎停止跳動,他衝過去,動作輕柔無比的將倒在床旁的她抱起來。
「紫盈、紫盈,你醒醒!」她的身體好燙,但全身冒出的冷汗幾乎濕透了她身上的衣服。
「尚倫?」紫盈低喃著,渾身顫抖的靠著他。「你……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他抱她躺上床。
「你……你去了好久。」咬著下唇,她拚命忍住身體的痛苦,卻停不下不斷發顫的身體反應。
「告訴我,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他握住她的手,卻發現她看向他的眼神沒有焦距。
而且她彷彿沒聽見他的話。
「我好怕……你……你一直不回來……」她不甚清楚的低語。
是怕他不回來,還是她害怕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尚倫沒聽清楚,但他沒心情問這些。
「紫盈,看著我,」他命令,「告訴我,你現在怎麼樣?」
她的臉色太過蒼白,近乎神智不清的反應令他無比擔憂。
「我……我不知道……」她的下唇幾乎滲出血絲,體溫也開始下降。
「該死!」韋尚他抱起她就往外走。
「要……要去哪裡?」她沒有痛苦到完全失去意識,范紫盈的雙手緊攀著他的肩膀,知道他抱著她住外走。
「到醫院去。」他搭著電梯往下。
她驀然瞪大眼。「不、我不要去醫院……」
「這次一定要去。」他堅決地說。
「不要,我不要去醫院,我不要去……」她掙扎著想下來,可是她的力氣在他還沒回來前幾乎耗盡,現在要不是他橫抱著她,她恐怕連站立都做不到,痛苦仍然持續著。
「我保證不會有事。」韋尚倫的聲音堅定無比,在電梯抵達地下停車場時,他走向自己的車,將她放進車裡,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幫她繫上安全帶。「紫盈,相信我,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他緊握了下她的手,然後發動車子。
她急促的喘息著。
「我……我怕醫院……」屈起膝,她雙手環膝地抱著自己,蜷縮在駕駛座旁的椅子上,痛苦的流著淚,卻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該死的折磨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停止?!
「忍耐些,我們去找流瑩,讓她想辦法減輕你的痛苦。」韋尚倫抱著她,不讓她感到孤獨。
「尚倫……尚倫……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她不斷低喃。
「我會陪著你,絕對不會離開你,相信我!」他堅定著語氣,將車子往復安醫院的方向開去。
☆☆☆
才剛忙完手術,嚴流瑩一走出手術室,就聽見值班護士說有個叫韋尚倫的男人堅持要找她,現在人在她個人的診療室裡,還帶著個看來病得很重的女人。流瑩半點也不敢延遲,立刻趕了去。
「流瑩……」韋尚倫不必多說,嚴流瑩已經明白他的意思。
她看到已呈昏迷狀態的范紫盈,立刻吩咐人準備好幾項專用藥品,開始做一連串的急救與療程。半個小時後,她總算暫時停手,只留下一罐補充營養及體力的點滴繼續輸進范紫盈的身體裡。
「幸好你送得快,她沒事了。」否則接下來出現的休克現象,恐怕會讓尚倫表哥嚇破膽。
人總是這樣的,面對自己在意的人就無法保持理智,只記得擔心。
「真的嗎?」
「真的。」嚴流瑩再肯定不過。「你可以信任我的醫術。」
「可是為什麼她會突然有這種狀況發生?」
「我說過,她體內的毒素積得相當嚴重;但我猜測,她接觸毒品的期間並不長,一下子完全與毒品隔離,她的身體難免會承受不了。」嚴流瑩頓了下,「幸好她相當有毅力。」
韋尚倫閉了下眼,他差點失去她。這個認知讓他無法不接近紫盈,握住她的手來安撫自己。
「她這種情況……還要持續多久?」
「不會很久的。」流瑩回道,「她戒毒的情況相當良好,我估計再一個星期,她可以完全擺脫毒品。不過到時候你最好幫她補一補身體,一方面讓她恢復體力,一方面也增加她的抵抗力。」
「她需要住院嗎?」
「最好是留一天,讓我仔細觀察她的情況。不過,這並不是絕對需要。」嚴流瑩想了想,「尚倫表哥,如果你還有其他顧忌,或者她有什麼原因不能留在醫院,在這瓶點滴打完後,你可以先帶她回家,我不會把她的就診紀錄留下來。」
「謝謝你。」韋尚倫一語雙關地說。
一旦留下「吸毒」的紀錄,這個污點會跟著紫盈一輩子;他沒想到流瑩連這點都顧慮到了。
「應該的。彤也說要我盡一切能力的幫你,我只是盡力而已。」她笑了笑。
「小彤?」
「是啊,她很關心你和這位小姐的進展呢!」她眨了眨眼。「你可以放心,彤如果要扯你後腿,就不會特地跑去找你了。」
見韋尚倫一副不太相信的模樣,流瑩真想歎氣。彤這就叫作「虧心事」做太多,所以她現在想表露出她的善良,卻沒幾個人敢相信了。
「我當然知道她是好意的。」韋尚倫回過神。「只不過,小彤一向愛開玩笑,我只怕她會嚇到紫盈。」
「不會吧?彤說她還滿欣賞你的眼光。」
「真的?!可是小彤又沒見過紫盈,怎麼那麼快就決定喜歡紫盈?」
「她說這是她的直覺。」流瑩再看了此刻睡得安穩的范紫盈一眼.量了量她的脈搏。「她現在一切狀況都很正常.你可以放心。你就留在這裡陪她吧,有事情按下那個橙色的鈕,它直接連到我的辦公室。」
「好。」韋尚倫點點頭,聽見她關上門的聲音。
身為一個醫生,他猜沒有一個人比得上嚴流瑩的忙碌。據他所知,她不止公務忙,當她的好友加好友的親友們有需要醫療上的服務時,流瑩通常是那個急救人員,二十四小時待命。
可是再這種事上頭,他也只信任流瑩一個人,只好麻煩她了。
「尚倫……」紫盈低吟了一聲.緩緩張開眼。
「紫盈,你醒了?」他握緊她沒打點滴的那隻手,傾身靠近她。「你現在覺得怎麼樣?還很痛苦嗎?」
她搖了搖頭。「我好多了。這是哪裡?」
「復安醫院,是流瑩救了你。」
「我……我不要待在醫院。」她說著便要起身,韋尚倫連忙將她壓了回去。
「你現在還不能走。」
「我不要待在醫院。」紫盈看著他,表情倔強又顯得脆弱。
「我知道。」他歎氣。「但是你的情況不同一般,至少等你把這瓶點滴打完,我們再回去。」
聽見他疲憊的語氣,她頓時安靜了下來。
「如果你覺得累,可以不用再理我。」他的態度莫名的令她覺得有些受傷。
「你快把我嚇死了。」想起她倒在床畔、毫無生氣的模樣,他差點又激動起來。「我才離開一下子,你就出這種狀況,你還能指望我平平靜靜的嗎?照顧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你實在倔強得令人生氣。但是不管有多累,我都不會不理你,你最好記住我現在所說的話。你再提一次要我走的話,不管我有多重視你,我都會把你抓來好好打一頓屁股。」他威脅道。
她表情僵了下。
「對不起,我……我有些煩躁。」知道自己在醫院,令她很難保持冷靜。
「怎麼了?」她退了一步,他也放柔了聲音,「你似乎很討厭醫院?」
「是。」紫盈點點頭。
「為什麼?」
她望了眼四周。
乾淨的牆、乾淨的床、乾淨的用具、乾淨的擺飾,病房不是一片單調的純白,而是一種能令人放鬆的米白暖色。這裡並沒有印象中那種殘酷的感覺,令她覺得呼吸順暢了些。
「我母親……是在醫院裡過世的。」她猶豫地開口,極不願意想起這段過去。「其實車禍之後,她應該還有救的,可是當初那個醫生卻以深夜求診和付不出診療費為理由,拒絕幫我母親做急救,只讓一個護士處理了根本不重要的外傷,直到天亮,我母親……就沒救了。」
「紫盈……」他明白了。
「我一直陪著她,直到她闔上眼,再也不能睜開。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再也不進醫院了。」她閉上眼,不讓紅了的眼睛又流出淚。
韋尚倫不知道自己能說些什麼,而且現在再說什麼也都沒用了。他直接抱起她,讓她躺在自己的懷裡,以自己溫暖的懷抱表達出無言的安慰。
「我沒事的。」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她已經克服了哀傷。
「才怪。」韋尚倫咕咕。不讓她掙開自己的懷抱躺回病床。「如果真的沒事,你怎麼會不肯到醫院?」
「再難過,我媽也不能活過來。」紫盈睜開眼,已經能控制自己的情緒。
「但是你的傷害還是在。」他明確的指出來,卻沒有強迫她面對的意思,「如果過去是一道枷鎖、一場噩夢,影響了你的未來,那麼它就會變成我眼裡的大事。」
她想開口,他卻繼續說道:「紫盈,你知道嗎?我們每個人都有噩夢,只是有的人能很快地克服它,有的人卻不能。可是我們不能永遠活在過去裡,時間會不斷的往前走,而我們的生命有限,我們必須學會往前看。」他頓了頓,「我知道那並不容易,但你是一個很堅強的女孩子,你會懂得我的意思。」
「我不需要一個爸爸。」好一會兒,她突然冒出這句話。
「什麼?」
「我已經大到可以分辨是非,不需要一個爸爸來告訴我未來該怎麼做。」她悶悶的說。
韋尚倫差點被她語氣裡的不滿逗得笑出來。
「相信我,我也不想當你的爸爸。」
「但是你的口氣很像,我得先說,我不喜歡聽訓。」她嘟囔,原本感傷的心情因為他笨拙的安慰意外的一掃而空。
「那麼,你可以想一個好方法來讓我不要說教。」他建議。
「什麼方法?」
「像這樣。」他低頭,輕輕碰上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