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在書房裡另辟一角佈置佛堂,說是佛堂也著實簡單了,不過是幾本佛經,一瓶長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從古物雜貨店裡偶然見到的木雕觀音像;左手倒提淨瓶右手執楊枝,已然將甘霖瀝灑了,淨水是雕不出來的,就用一對隱隱然的愁眉來傳神。觀音所立之處,顯然是人世的懸崖,衣裾飄帶都奔然;裸足碩大,不知行走過幾生幾劫?可憾的是,後來收藏的人任積塵木蠹去鎖它讀它,把足肉、衣衫都讀朽了。她抱著這尊觀音回家,倒像抱著久被蒙塵的心,眉目之間慼然有悔。
這日早課,她正襟危坐於案前墨誦經文,忽然婆婆推門進來,說是有話要問。她趕緊起身,延請婆婆入坐,自己則靠著案角坐在地毯上,腦裡還留著經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麼起頭的她毫無用心,大約是蔬果油鹽一斤多少錢、午飯熟透了沒?菜餚熱著沒?……猛然,一句話打得她如夢大醒:
「……他說你不想生孩子,有這件事?」婆婆問。
她一時語塞,面色凝重,彷彿泰山崩於前。門外,公公故意來來回回地走著,無非也是要聽,她覺得進退維谷,沒有一個餘地。
「你信佛吃素,我們不反對,不傳後代,這就不孝。我們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婦進門就是圖個孫子抱抱。你要為兩老著想。」說完,一扭頭回房去了。
她看看時間,該去上班了,穿戴完畢,輕輕敲著婆婆的門,說:「媽,我去上班。」逛過客廳,公公正在看報,她退一下也向他說:「爸,我去上班。」
出門,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堅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奮著,看看穿高跟鞋的腳,若是裸足多好!她找著公用電話,想告訴他這些。一接通,他顯得很急:
「正要找你,剛開完會,我必須到東南亞一趟,大約半個月。」
「很好呀,什麼時候走?」
「後天。」
「回家再說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預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臨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對她特別呵護,旖旎的話也特別多。她坐在床上幫他整理行裝,一點也沒有眷念,彷彿是極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嚀個沒完。她只是莞爾,那日電話裡的知他要遠行其實已送過一回了,她現在一面理裝一面向的是他出門在外的奔波樣,那還需要什麼話別不話別的?他從後頭攔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來的模樣。
「抱我做啥?」她反身問。
「還能做啥!」說完,為她寬了衣。
燈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雲覆雨。夫妻不像是天與地嗎?若不禁這番補綴,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於是在頓足奔赴之前,天經地義的對她耳語:
「生個孩子吧!」
她轟然後悔,不是都說好了「生得了兒身,生不到兒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囁嚅著:「你……怎麼……變……卦?」翻身挪移,及時解了一危。他閉目癱著,叫著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說:「你變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會地。
他走後,她更常到寺裡,自己去學著做人。家居與工作都照常,克勤克儉。楞言經裡,阿難從七處征心,她倒是從尋常飲水,求其放心,漸漸把自己觀成一個自在人,一個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體,但荷如來家業的信心也宛若山嶺,於是,住寺的時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參不盡的理,筋骨愈是勞動,歡喜的容顏愈盛放,其餘的事都淡了。
這日夜裡,她從寺裡回衫,疲倦極了。走進書房正要準備第二天教學的課程,忽然發現那尊裸足觀音不見了,她宛如挨了一記悶棍。衝去問她婆婆:
「媽,我書房裡的觀音呢?」
「買給收破爛的,朽了嗎長蟲,擺著挺礙眼的。」
她至此不再貪戀了,雖不說一字,已然當機立斷。轉身開門,下樓,走出小巷,行於街道。夜,空曠著,野風捲撥著她的卷髮、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聲息趕路,屏到舉步維艱,一個吞吐之間,熱淚如暴雨,奔流於她已為人妻人媳的肉身。她極目眺望,此地何地此時何時此人何人?天地無言,只有寒星慇勤問她歸何處?她長長一歎,倒也心平氣和,擇一個方向,行吟自去,這一去,駟馬難追了。
敲著寺院的門,她抬頭望著月,月光照著她,她看看自己的影子,好像一件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