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憑一整夜狂風暴雨的肆虐,都比不上眼前他們所面臨的事兒來得嚇人。
「迎來客棧」裡,十來名壯漢圍桌聚集,個個面色深凝,試圖為他們所看到「異象」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余大,你說,為什麼大哥昨天從岸邊回來之後.整個人就變得非常陰沉,一直板著臉?」
大夥兒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掉向在場唯一有「能力」回答的「資深船工」余默身上。平常大家習慣稱他「余大」,乃是因為他是船上年齡最大、也是和雲晨風認識最久、最深的人,雲晨風的事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從以前不就老是板著」張臉嗎?」余默持著長煙管,氣定神閒地吸了口煙,嘴角噙著吊人胃口的淺笑。
「胡扯,那可大有不同!」眾人之中,一個身材較為矮壯,名為鄭得兄的男子跳出來叫道。
「哦?有何不同,你倒是說說看!」余默一臉興味盎然。
鄭得兄點點頭,以手比了比嘴角,認真道:「大哥以前板臉嘴角是一直線,可他昨晚的嘴角是下垂的。」
「你觀察得倒是挺仔細的嘛!」余默笑道,輕輕朝鄭得兄臉上呼了口白煙。
一經稱讚,鄭得兄粗獷的臉上立刻現出無比得意的神情;信心大了,膽子自然也跟著壯了起來,咳了兩聲,他決定斗膽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們想——大哥會不會因為太缺女人了,才會如此反常?」他曖昧地笑道。「不如我去請蔡掌櫃幫忙張羅幾個漂亮的姑娘來給大哥消消火……」
「消火?」余默聳高眉,忍笑道。「你如果想試試『火上加油』的威力,不妨一試!」
聞言,眾人忍不住一陣訕笑,鄭得兄則是有些尷尬地瞪了每個人一眼。
「你自己想嘗鮮就說一聲吧!幹啥把大哥給搬出來?」人群裡身材最為高瘦的鄭得弟出聲嘲笑道,自己親生胞兄的個性他還會不瞭解嗎?
「嘿,話可不是這樣說!」鄭得兄不平地大叫。「昨天大哥當著我們的面去找那個紅毛番女說話,並且被『拒絕』,這是咱們大夥兒都親眼見到的事實啊!」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雖然當時大夥兒忙著將貨搬下船,但眼睛也沒「閒」著,實際情形他們可是全「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說大哥一定是『受辱』太深,一時之間無法平復,心情才會如此低劣——」
「噓——」
一聽鄭得兄毫無忌憚地大放厥詞,眾人忍不住齊聲制止。
「小聲點,大哥正在隔壁廂房談事情呢!你是不是嫌他的臉繃得還不夠嚇人,非要說得人盡皆知?」鄭得弟低聲提醒他那口沒遮攔的親生胞兄。
「可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實在憋不住了,不如我們直接找上那個女的,查一查她的來歷……」鄭得兄「急中生智」道,卻反而惹來眾多白眼。
「去,難道昨天蔡掌櫃講得還不夠詳細嗎?」鄭得弟率先擺明了不贊同。
以他「護主心切」的立場來看,他是絕對不希望雲大哥和那個有洋人血統的女子產生任何「牽扯」,以免影響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譽和聲望。所以,只要雲大哥不要再去找她,他們這些做屬下的也沒有必要去增加「接觸」的機會。
「余大,你認為呢?這件事到底需不需要我們插手『關心』一下?」鄭得兄仍不死心地問向余默。
「你們……真的很『關心』?」余默仍慢條斯理地在旁抽煙。
「當然!我們當然關心大哥的事!」在場壯漢異口同聲地道。
「那——你們就得有心理準備隨時接受『改變』。」
「改變?什麼改變?」大夥兒不約而同地攏上前。
余默笑而不語,仍是一臉莫測高深。
實在是等不及了,鄭得兒只好第一個拍胸脯大喊:「放心,我這個人最能接受『改變』了!任何『改變』絕對都嚇不倒我!」
「是嗎?」鄭得弟不以為然地斜睨著鄭得兄,還故意打了個大呵欠。「昨晚不曉得是誰因為大哥板著比平常更嚴肅的一張臉,就急得在那兒叨念跳腳了一整夜……」
「閉嘴!」被親生弟弟一糗,鄭得兄顏面上多少有些掛不住,他跎起腳吃力地揪住鄭得弟的衣襟,吼道:「你這小子,就會拆你老哥的台!」
「咦?我又沒說是你。」鄭得弟以其佔了優勢的身高俯視著未及他肩膀的胞兄,邪氣又賴皮地笑著。
鄭得兄被激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忍不住揚起拳頭,咬牙切齒道:「我現在也『絕對』不是要打你,只是『心疼』你昨晚沒睡好,想免費讓你一覺到天明……」說著,他不甘示弱地就要補上一拳……
「你們——是打算拆了這家店嗎?」
雲晨風赫然出現的嗓音讓鄭得兄羞憤的拳頭瞬時凍結在半空中。
「大……大哥……」鄭得兄僵硬道,恨不得馬上和那高高舉起的手臂「脫離關係」。
唉,誰叫雲晨風向來都是禁止他們有任何「暴力」行為,這下又被現逮……
「我在隔壁談事情就直聽到你們的聲音。」雲晨風面無表情地說道,並隨意挑了個位子坐下,眾人立刻在他面前一字排開。
見狀,一群和雲晨風同時走出廂房的各行會負責人紛紛自動鞠躬告退。「那麼,咱們先走了,一切就有勞雲老闆費心關照了……」
雲晨風微微頷首,目送這群人離開之後,才轉回注意力,公事公辦地問道:「港口那邊的情形去看過了嗎?被暴風雨襲擊損害的程度有多少?」
大夥兒回首一望,自然是把這個問題丟給了余默。
「已經去看過了,沒什麼損害。」余默搖著煙管說道。事實上,今早在港邊另外有一件「不大尋常」的事,他正在考慮是否要告訴雲晨風……
「很好。」聞言,雲晨風頷首道。「再過一天咱們就得動身離開。」
「一天?這麼快?」鄭得兄驚訝道,他們很少會在一個地方待這麼短時間。
「一切都談妥了嗎?」余默出聲問。這次,各行各會的人都極力將雲晨風請出馬,證明了事情頗為棘手,難道一次密談就全解決了?
「事情始末我已經大致瞭解,剩下的——不是待在這裡就能解決的。」雲晨風沉聲道,肅然的臉上似乎有些煩躁。
余默不動聲色地抽著煙,靜靜觀察雲晨風的一舉一動。
他的心情不好!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直以來,在眾兄弟眼中,雲晨風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不僅對屬下要求嚴謹,對自己一樣不容鬆懈怠情;他做事向來有其一套步驟和手段,鮮少在人前表露自己心裡真正的想法……可現下,他繃著一張直讓兄弟們「坐立難安」的臉,說他心裡真的沒有「心事」,有誰會信?
「還有,你們剛才在談什麼?需要這樣『動手動腳』、吹鬍子瞪眼睛的?」不經意地瞄了眼客棧外仍然傾落不停的大雨,雲晨風隨口追問道。
「談什麼?當然是擔心大哥……嗚!」
鄭得兄衝動的大嘴被鄭得弟及時由後頭搗住,只見鄭得弟瞇眼乾笑,機警地逕自接話。
「是啊,我們實在擔心那些商行的老闆們會為難大哥呀!」鄭得弟擠著笑容說道,偏過頭便給了拚命搖頭的鄭得兄一記大白眼。
真是,有些話他們兄弟私下說說就算了,幹啥要老實到在雲晨風面前招認啊!
「為難我?」雲晨風揚揚眉,漠然的黑眸更加深冷。「是你們對我沒信心,還是我太高估了自己?你說呢?得兄。」
既然雲晨風「指名」回答,鄭得弟不得已,只好將手從鄭得兄嘴上移開。
「呼——」鄭得巳誇張地大吁口氣,理整理整衣服之後,才慎重其事地開口說道:「這個嘛!誰管那些商行的老闆啊!我們擔心的是……」
「喂喂,我剛才聽到一個消息——」
冒雨從客棧外奔進門的年輕小子猛地打斷鄭得兄的話,一見大夥兒全在,他更是激昂地大聲嚷道:「聽說昨晚那個在岸邊的姑娘,她……啊!大哥?」
一走近眾兄弟,年輕小子才後知後覺地看見雲晨風正端坐在人前,頓時,他驚訝地張口結舌,將準備和大夥兒「分享」的小道消息硬生生地給倒吞了回去。
「大……大哥,你……你怎麼也在?」年輕小子乾笑著,眼角的笑紋洩漏了心虛的秘密。還好!還好!他什麼都還沒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善哉!
「我不能在嗎?」雲晨風面色一沈,原已肅然的臉龐更顯陰驚。「把你剛才要說的話繼續說完。」他沉聲命令。
「啊,我嗎?」
鄭得兄指著自己的鼻子,正想接口說話時,雲晨風右手一揚,阻道:「阿邦,你說!」
「我?」年輕小子嚇了一跳,發現其它人正不斷對自己搖頭使眼色,聰明如他者,也知道此刻是絕對不宜在雲大哥面前提到任何關於那個紅毛姑娘的事情。「我……沒什麼要說的啊!」
「快說!」雲晨風不耐地喝道。
許廷邦怔仲了下,猶豫地瞟向余默。
「要你說就說吧!」余默習慣性拿著煙管敲許廷邦的頭。
「喂喂,你幹啥老是打我的頭啊!」他大叫。
怪了,明明就是余默派他去「探聽消息」,並且「再三強調」先別告訴雲大哥,怎麼這下又裝得像是沒事兒人似的?
「你這小子,到底要吊人胃口多久?」其它人紛紛出聲催促道。「你想讓大哥等到睡著嗎?」其實應該是自己等不及了吧?
許廷邦輕咳兩聲,鄭重道:「事情是這樣的——話說今兒個一早,我和余大去港口檢查船隻被風吹毀的情形,結果情況很好,沒什麼損壞,證實了我們的船隻品質優良,又堅固又耐用,不像其它商隊的船……」
「嘖,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船有多好,請快進入重點好嗎?」鄭得兄急得吼叫。
許廷邦咽嚥口水,似有顧忌地偷瞄雲晨風.才又道:「然後,正當我們下船準備去倉庫的時候,就看到……昨天在堤防上的那個姑娘……」
「怎麼?她又站在海堤上看海了嗎?」
鄭得弟語帶輕謔,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反正,蔡掌櫃不也說過,那對母女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到海邊等人,而且「風雨無阻」!
「不,她這次是站在岸邊看著我們的船。」許廷邦鄭重澄清。
「看我們的船?」雲晨風眉峰一緊。
「是呀!而且站了很久。」許廷邦點頭道。「起先我也覺得很納悶,後來聽村人說,她昨晚背著她娘在村子裡挨家挨戶敲門,吹風淋雨了一整夜……」
這可是他奉余默之命,到處打聽才得來的結果。
「去,昨晚風大雨大的,她還到處亂跑,我看她們八成真如蔡掌櫃所說的,母女全是瘋子。」鄭得弟輕諷道,毫無任何同情之意。
「才不是這樣哩!聽說她整夜在找大夫給她娘看病,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幫她。」許廷邦不平地拍桌大叫,忍不住想起那些村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時,那副「毫無悔意」的嘴臉。
「哎呀呀!邦弟何必這麼義憤填膺又咬牙切齒的?她又不是你什麼人……」鄭得弟取笑道,眼前阿邦老弟就是太熱血心腸,不懂「現實狀況」。
「可是我生平最痛恨那種『見死不救』的人。」許廷邦冷哼道,不敢相信和他「同一條船」上的兄弟,竟然會說這種風涼話!
鄭得弟以他「高人一等」的優勢,故意哄小孩似地伸手摸他的頭,笑道:「不錯嘛,年紀雖小,人格很崇高哦——」
「我不小,我已經十七歲了!」許廷邦不服氣地大叫。他討厭鄭得弟摸他的頭,就像他討厭余默敲他的頭一樣。
再下去,他的頭總有一天會被大家玩笨!
「她……現在人呢?」頂著一屋子的喧鬧,雲晨風低低問了句,聲音不大,但卻足以使這一來一往的意氣之爭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呃……不曉得……後來就沒看到她了……」許延邦說道,差點就忘了正事。
「該死!」
雲晨風冷拳一握,重重擊向桌面,巨大的聲響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怔楞住,只除了余默他仍在一旁悠哉地抽著煙。
「有事懸在心裡,是會生病的。」他吐口煙。
雲晨風緊握拳,半晌,突然站起身,道:「你們可以動手去補給乾糧用品了。余默,你和我出來一趟。」
「我很樂意。」余默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一到門口,雲晨風頓住腳步,想起什麼似地回身說道:「阿邦,你去找蔡掌櫃一起來。」語畢,頭也不回地步入雨幕之中。
「啊,是是。」雖然不知道雲晨風想做什麼,又為什麼要找蔡掌櫃,但,許廷邦仍是二話不說,立刻辦事去也!
※※※※※※※※※※※※※
「雲……雲老闆,您……您確定要去?」蔡添順畏首畏尾道,額上滿佈的水滴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珠。「那對母女……還是別接近的好……」
「喂喂,我家大哥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哪來那麼多廢話!你儘管負責帶路就是了。」許延邦英挺的劍眉顯示出他個性的爽朗與正直。
他們一行人已經離開村子走了好一段路,這裡——幾乎沒有任何人煙了。
「朝……朝這條小路直走到底……就是了。」蔡添順指指矮林彼端。「說好了,我……我可不進去……」開玩笑,要真和那對母女「碰頭」,只怕他以後也會被人「另眼相看」了,不行不行,說什麼他都不會靠近那屋子一步!
「真是,什麼烏龜德性!」許廷邦翻翻白眼,實在對蔡添順的行為看不過去。
「無妨,你就在這裡等著。」雲晨風對蔡添順說道。事實上,他也不打算讓蔡添順出現在她們母女面前。
「雲老闆……」此時,一位跟在蔡添順後頭、留著山羊鬍的男子也出聲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不行!」雲晨風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兩手交握在背,逕自朝小徑深處而去。
此時,余默走向這位和他年齡相去不遠的中年大夫身旁,「熟稔」地搭上他的肩膀,說道:「聽好,你是大夫,誰都可以不進去,就屬你不行。」
「可是……」廖大夫神色迥異,宛如見到瘟神一般。「她們母女倆……」
「喂喂,有病不醫、見死不救,你還配稱大夫嗎?」熱血小子許廷邦又說話了,這次他的口氣更加氣憤。
「阿邦,人家可是大夫,別那麼凶——」
余默晃晃手上的煙管,瞇眼一笑。這口氣、這神態……不慍不火,卻讓許廷邦不得不開始同情起這位「不識相」的大夫來了——
因為通常只要余默以這種「異常親切」的口氣說話時,就表示……
「我說廖大夫,您懸壺濟世、醫術不凡,如果再有上等藥材可開單配方,想必您診起病來會更『得心應手』吧?」
「呃……那是當然的……」廖大夫唯諾道,一時之間沒聽出他話裡的涵義。
余默又是一笑。「那麼——最近您鋪子裡的藥材可還足夠?需要補貨嗎?沒有藥材可是很麻煩的。」
「這……」廖大夫一驚,驟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在安平鎮.許多生活物資尚需仰賴各商船的運載供給,尤其是那些漢藥材,更是必須從中國內陸運來;換言之,一旦「惹毛」這位掌控各航商的雲大老闆,無疑就是自行「斷糧」的行為。
沒錯,這個滿面笑容的男人就是這個意思!
「我……我明白了……」廖大夫喟歎一聲。
「這就對了,做大夫就要有做大夫的樣兒嘛!」許延邦拍拍大夫的肩,手指並有力地「扣」著他,促其加快腳步跟上雲晨風。
步入小徑,揚過一個曲折,他們終於看到一排東倒西歪的矮籬柵,很顯然地,那是前晚狂風暴雨下的傑作。
移開橫倒在路中的棚門,雲晨風舉目所及儘是一園子的斷枝殘幹、損菜折葉,滿目瘡痍的景象,令人觸目驚心。
「大哥,你看!」許廷邦驚呼出聲,指著大樹後一楝已被風吹得沒了屋頂、半傾半倒的小草屋。
見狀,雲晨風心一沉,臉色乍變,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奔進草屋內——
沒人!
望著一屋子的凌亂,雲晨風緊鎖住眉頭。難道她們沒有回來?
雨,仍綿綿地下著,窄小的內室裡,除了一張破舊的桌子和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張矮床……
床?
雲晨風一驚,視線頓時停在床上微隆的被褥之上,裡頭似乎有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迅速移步上前,一把掀開已被雨打得半濕的被子——
「大夫!」雲晨風放聲低吼,廖大夫立刻抱著醫箱踉踉蹌蹌地趨近床邊。
矮床上,面色枯槁的婦人雙目緊閉、全身僵冷,但她乾裂的唇角卻出人意料之外地掛著一抹微笑,看起來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還不快給她瞧瞧!」雲晨風直覺情況不對。
大夫縮縮脖子,顫抖地執起婦人的手腕把脈,接著便重重地倒抽口氣……
「這……這……」他放下婦人的手,改探她的鼻息。
「她到底怎麼了?」許廷邦性急地大叫。
「她……她已經死了。」廖大夫囁嚅說道。
「死了?」雲晨風厲聲道,親自上前查看婦人的情況。
許廷邦則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領,叫道:「死了?你竟然說得出口!要不是你昨晚讓她們在外吹風淋雨,人家怎麼會死?」他激動地搖晃著大夫,已顧不得什麼「敬老尊賢」了。
「這……這……不關我的事……」廖大夫慌忙劃清界線,倒不是因為心生愧疚的關係,而是擔心自己會活活被這暴怒的小伙子給「搖」得「魂飛魄散」。
「『她』如果有個萬一,我會再回頭找你!」
雲晨風狠瞪了廖大夫一眼,急切的身影如旋風般席捲而出。
萬一?這是什麼意思?廖大夫驚愕地望向床上的婦人,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了
誰、又惹了誰?「她」明明就已經「萬一」了呀!為什麼雲老闆會說……
「哼,大哥說得太客氣了。」許廷邦仍抓著廖大夫的衣領,不平地道。「換作是我,就把你的骨頭給拆下來做中藥材!」
「阿邦,人家好歹是大夫,別那麼凶,快放開他。」余默第二次提醒道,口氣仍顯平和。
「哼!」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手,許廷邦轉身對余默說道:「我不放心大哥,先跟出去瞧瞧了!」語畢,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
「年輕人脾氣就是衝動,大夫可別介意。」待許廷邦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余默才又緩緩開口道。
「真是,年紀輕輕,口氣這麼狂妄——」廖大夫如釋重負地扭動脖子,嘴裡不住地咕噥道。現在想想,還是眼前這位年齡和他相仿的男子看起來比較「和藹可親」,至少,他剛剛還替自己「說話」了……
「口氣雖狂,不過這一次他倒滿有『見解』的——」余默吸著煙,想起許廷邦的威脅。
「什……什麼意思?」廖大夫忽覺頸項一涼。
余默再度瞇眼一笑,溫和上揚的唇角隱洩著邪氣而難捉摸的詭譎。
「您的鋪子裡很缺藥材吧?」他以一貫「和藹可親」的語氣,一字一句道。「如何?需要來些『龍骨』嗎?」
※※※※※※※※※※※※※※
衝出草屋,雲晨風掃視整座菜園,依然不見點點的蹤跡。
放著已去世的母親,他相信她不會離開太遠……但,他必須確定!
確定她真的「安然無恙」!
無暇顧及自己內心難抑的翻騰情緒,雲晨風沿著園中小路繞過草屋,意外地,他看到了另一番有別於前園的景象……
這裡種滿了花……當然,那是在風災發生之前!
但,儘管殘花彫盡,卻不難想像這裡原來簡樸細緻的風貌;就像眼前散佈一地的?小貝殼,它們本來應該是被鋪排在小徑兩旁的吧……
基於某種直覺.雲晨風沿著散有貝殼的小路朝屋後的林子走去;透過林間悉牽的風聲、雨聲,他隱約還聽到斷斷續續的細微響聲。
加快腳步循聲而去,果然,他看見她纖瘦的身影孤獨地隱現在林間深處,四周儘是迷濛籠罩——
她低垂蟯首,蹲蜷著,正專心於重複某種同樣的動作。
雲晨風蹙攏雙眉,不由得放輕腳步。雨,綿綿輕洩,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接近,那專注的模樣,恍若與世隔絕的雛花,潔白、脆弱,卻不容侵犯。
慢慢地,雲晨風看清一切,而他的心,也猛然抽動——
她在挖土!
無鋤、無鏟,只用她的雙手,認真而執著地挖著!
「別挖了!」雲晨風粗嘎道,直覺伸手攫住她瘦不盈握的手臂。
點點輕震了下,緩緩抬頭,濕覆額前的髮絲不斷滲滴著水。她眨眨濕濡的雙睫,既驚愕又困惑。
「起來。」他放柔語氣,輕拉起她。此情、此語,似曾相識。
「你……」又眨眨眼,她認出了他。「你是……坐大船來的……那個人?」她訥訥問道,聲音細碎。
「我是,現在你認識我了。」雲晨風扯扯嘴角,伸手拂開她額前沾水的劉海,這才發現有一道細長的淺疤橫過她的眉心中央。
反射性格開他的手,點點偏過頭刻意避開他的注視,此時,許廷邦已喘著氣跑進林子。「大哥——」
許延邦的闖入嚇著了點點,只見她原本已無血色的面容更加蒼白。雲晨風以眼神示意許延邦別靠近,但他並沒有注意到,仍逕自對著點點熱絡地自我介紹。「姑娘別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叫許延邦,大家都叫我阿邦,你呢?叫什麼名字?」
「我……」骨碌碌的大眼儘是戒慎恐懼,點點不自覺地退靠在雲晨風身後,恍若他是可用來遮風避雨的一堵牆。
「我……不認識你……」她顫聲對許廷邦說道。
「不認識我?怎麼會?」許延邦指著自己的臉,試圖喚起她的記憶。「我們早上才見過的,記得嗎?你還背著你娘站在港邊看我們的船呀,我當時就在甲板上……」
「阿邦!」雲晨風出聲制止許延邦,他顯然已經「親切」過頭了。「你先去外面找蔡掌櫃。」他肅著臉命令道。
「找蔡掌櫃?作啥?」許延邦撇撇嘴,根本不想再搭理那個勢利又無同情心的掌櫃。
「幫忙找人收殮。」他直接說道,感覺她身子微微震動了下。
「收……哦!」許延邦頓悟,可又想起那些冷漠的村人。「可是……」
「無論用什麼方法,只要辦成這件事。」
簡單一句話,許廷邦頓時明白雲晨風看待這件事的重要性,他相信大哥之所以如此「重視」這位孤苦無依的姑娘,絕對不只是單純的「伸出援手」而已!她之於他,應該還有別的意義吧!
「大哥你放心,交給我絕對沒問題。」信誓旦旦的保證完全宣告了辦事的決心,許延邦未再多作停留,即飛步離去。
雲晨風轉回視線,看見點點又打算蹲下身繼續執行未完成的工作,遂擰眉阻止道:「你該進屋休息的。」
他拉著她,眉峰之間更顯陰鷙。是錯覺嗎?為什麼他不斷感到一股異常的溫熱正透過她濕薄的衣衫傳透到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安葬我娘……不需要村人的幫忙……」點點低啞道,忍不住渾身輕顫。村人們的態度,她非常清楚!
「可是你渾身都淋濕了。」雲晨風拉近她,冷不防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額頭。
好燙!
點點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反射性想撥開他的手,卻反而被他牢牢地扣住身子,動彈不得。
「放……放手……」除了娘之外,她不習慣和人如此貼近。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雲晨風粗聲道,將她緊攫在胸前。
「我可以自己安葬我娘……」她仍然執著,眼神顯得有些渙散。「不需要……」
「我不是村裡的人!」他打斷她,為她的「拒絕」感到有些惱怒。
相依為命的親娘死了,她該是傷心欲絕的,不是嗎?
孤立無援,既病且累,她也該是惶恐無助的,不是嗎?
可為什麼濡濕她面頰的只是這場下不停歇的雨水,而非止不住的淚水?曾經擁有純真笑靨的小女孩,如今卻是這般的無喜無悲——
難道她的心,真封閉得如此徹底?
思及此,雲晨風整顆心莫名地緊揪起來。明知不該再在意她的,卻還是無法放下,此時此刻,無論她的記憶裡是否有他,他都決定帶她離開這裡!
深吸口氣,他盡量平穩地說道:「你可以拒絕讓我幫你,但可別拒絕你爹的心意。」
「我爹……」點點怔怔地抬眼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她聽錯了嗎?抑或是頭昏產生錯覺,他剛才似乎提到了爹……
「你認得……我爹?」她迷惑道,努力想集中混沌的思緒。
「別忘了我是坐大船來的。」他答得似是而非。編造謊言不是他所擅長,但或許這是唯一能接近她的方法。
「是爹……讓你來的?特地來接娘的?」她顫聲問,空洞的眼中卻反而看不出一絲欣喜。
雲晨風收緊雙臂,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表情深不可測。
「當然還有你。」他暗啞道,帶她離開的心意更加堅決。
點點倚貼著他的胸膛,感覺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她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她不曉得自已是不是該相信他,但,他渾厚的嗓音聽來是那麼舒服,感覺上,就像是海……
「可是娘……已經……等得很累了……」她閉上眼低喃道,任憑熾燠的熱逐漸侵佔全身。
她的話,讓他心驚!
雲晨風環抱著她熱燙的身子,沒去深思自己狂跳的心究竟代表什麼意義,他只知道——他的雙臂會緊緊地擁著她!
因為,她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