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相信自己已經踏上大船,離開了安平鎮。這一切,恍若是一場夢——一場醒來便會頓失所有的夢。
從未興起想要擁有什麼的念頭,可此時,她卻私心地想要留住這片刻的好……
這算不算是一種非分的冀望呢?
輕輕挪身側躺,點點的視線緩緩在不算大的艙房裡流轉——這原本該是雲晨風的房吧!但他卻讓給了她,並堅持她必須好好休養補眠。
事實上,她已病癒泰半,只是今晨起了個早,在登船前到娘墳上和娘話別許久,所以感覺有些疲倦罷了……
她其實沒有他想像中纖弱,但她卻拒絕不了他的堅持。
從唇畔輕逸出一聲歎息,點點決定起身做些事情來轉換心中異樣的情緒激動,可才掀開床褥,半撐起身,她隨即感到一陣暈眩。
這船,似乎晃動得很厲害。
勉強下了床,點點扶著牆面走向另個角落,拿起她的包袱準備攤開,倏地,隨著船身一個劇烈起伏,半啟的袱巾裡立刻傾瀉出許多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貝殼。
「啊。」點點輕呼一聲,連忙席地跪坐,小心翼翼拾起散落一地的貝殼。
這些都是她從小到大,細心撿拾挑選,預備要送給爹的見面禮.也是她唯一僅有的財產,她珍視著,自然不願見到它們有任何毀壞。
拾回大小散貝一一檢視,點點突然想起幫她提包袱進艙房的許廷邦,之前為了這個包袱害他「被打」,她心裡一直過意不去——
也許她該挑個好貝殼送他,以聊表她的歉意。
主意一定,點點毫不遲疑地埋首在眾多貝殼中,打算選出一個她認為最適合許廷邦的……
可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是艙房太悶,漸漸地,她開始感到有些不舒服。哪裡不舒服?她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不斷冒汗,而且整個人沉甸甸的。
深吸口氣,點點強打精神想繼續手上的工作時,冷不防喉間一陣蠢動欲嘔。
怎麼回事?
點點心一慌,撫著胸口欲壓下那股想吐的衝動。
她的病明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為何還會如此不舒服?難道,真如雲晨風所言,她該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強捺住再度襲來的暈眩作嘔,點點勉強收起滿懷的貝殼,起身走回床鋪,但一陣又一陣酸惡的感覺不斷自她喉間湧上,讓她還來不及躺下,已急忙又在床前蹲了下來。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從未有過,甚至,隨著船身的每一次波動,那股想吐的衝動就越加強烈。生平第一次,點點起了開口求援的念頭,可一想到又要給雲晨風添麻煩,她便強忍了下來。
也許只要休息一下就會好了吧!
顧不得額際間不斷滑落的汗水,點點合著眼癱坐在地,螓首垂倚床沿,但難過的感覺仍然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張狂地侵噬她全身的知覺……
暈眩之中,她彷彿聽到有人輕敲艙門……
無力去確定真實,直到一襲高大的黑影快速攏向她,她才明白一切並非錯覺。
「點點?」
急切粗啞的低喊來自雲晨風,他一進門就看見點點軟癱床側,褐髮覆顏,模樣煞是嚇人。
「你怎麼了?」雲晨風情急迫問,略帶薄繭的長指撥開她臉前的髮絲,卻赫然見她面色蒼白、冷汗涔涔。是摔下床了嗎?
「我……」點點嚅嚅乾燥的嘴唇,冷不防喉間又是一嘔。
「想吐?」雲晨風扶住她,心裡瞬間有譜。他輕拍她的背,伸手橫過她的身子。「忍著,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點點愣然一怔,沒料到他會突然將她橫抱起,她全身僵直,不習慣這過度的親近。
「閉上眼,感覺不會這麼糟。」他說道,果決地抱她朝艙外走去。
觸及他近在咫尺的一雙深眸,點點心慌地緊合雙睫,相處多日,她已經不再怕他,但現下這種莫名的慌亂所為何來?她不明白。
許是病得不輕,亂了腦子……
點點閉眼思忖,直到她感覺海風陣陣拂面、陽光的熱度籠罩全身,才又緩緩睜開眼……天,有人在看她!
不,該說是一船子的人都在看她。
點點微喘口氣,被甲板上一雙雙直射而來的目光嚇得不知所措。她和雲晨風所經之處,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他們,眼光是同等驚愕與困惑。
她窘極了,想叫雲晨風放下她,卻又不知如何啟口,情急之下,只好將視線掉向海面,豈知這一看,情況反而更糟——晃動的船隻加上波浪層層的海面,一時之間,她有種會被大海吸入的錯覺。
她的頭更暈了。
「我……放我……下來……」她喉頭一酸,意欲作嘔。
雲晨風仍強勢地抱著她,直到船邊才放下她。點點憋著氣,還未來得及站穩,她嬌小的身軀已在下一刻被整個壓向船舷。
「大哥?!」偷瞄的眾人同時倒抽口氣,被雲晨風這「謀財害命」的舉動給嚇到。
敢情大哥是後悔帶這姑娘上船,想直接推人下海了?
但……好歹也別這麼「眾目睽睽」吧!人命關天,到時官府若問起話,他們這些「目擊者」也脫不了干係啊!
「惡——」
此時,點點應聲而來的嘔吐清楚地傳進在場每個人耳中,霎時也打破了所有的疑慮與猜測。眾人只見她的肚子抵著堅硬的木板,上半身懸在船身之外,垂向海面,模樣虛弱而狼狽。
原來是暈船了,早說嘛!
人群中,有人暗暗吁氣,有人偷偷撫心,為的都只是慶幸自己脫離「欺負良家婦女」的嫌疑——是嘛,人家姑娘家嬌小又柔弱,就算性情孤僻古怪了些,但如果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被雲晨風「丟」下海,他們這幾個大男人怎麼都說不過去,良心會不安哪!
可話又說回來,他們幹啥這麼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啊?!
反正要生要死,都不關他們的事,是大哥將她弄上船的,本就該負全責,自己還是乖乖幹活最重要!
為撤清關係.每個人又連忙低頭假裝工作,以證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好些了嗎?」在點點接連幾聲乾嘔之後,雲晨風拉起她的身子,沉聲詢問。看著她蒼白無助的臉龐,他緊揪自責的心更是難以平復。
他早就該想到她會有暈船的可能!
「好多了……謝謝……」她倚靠他的手臂,喘著氣。
「初次搭船總會如此,習慣就沒事了。」雲晨風以手袖拭去她唇角的殘漬,並在甲板上選了迎風的位置讓她坐下,道:「你在這兒坐著,我先離開一會兒。」他輕柔地撫順她的髮絲。
雲晨風毫不掩飾的關切,點點全收在眼底,儘管知道他的體貼只因「受人之托」,她仍是感動的。
但——她並不想增加他的負擔。
「我沒事的,可以照顧自己……」
「待著,我馬上回來。」他逕自霸道地宣稱,隨即舉步離去。
點點順了順氣,默默望著他挺拔俊碩的身影,突然有種既熟悉又遙遠的感覺,似乎……她也曾這樣望著某個人的背影遠去……
「點點姑娘!」
一聲叫喊驀地拉回點點飄遠的思緒,抬眼,只見許廷邦疾步朝她奔來。
「聽說你吐了?」他剛聽伙頭小哥說的。
「這……」
點點怔住,全沒想到消息會傳得這麼快,並且還引起他如此「巨大」的反應,而許延邦則將她的怔楞視為憂慮,他拍拍胸脯,一副老馬識途的模樣,說道:「別怕別怕,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想當初我剛來的時候,吐得更厲害,早也吐、晚也吐,一餐一小吐,兩餐一大吐,最後連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差點成了沒心沒肝的人,你說慘不慘?哈哈!」
許延邦笑得樂開懷,點點卻只是靜靜偏頭望他,一臉困惑。
她心想,吐成這樣想必已十分難受,他為什麼還能說得這麼開心?彷彿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
「對了對了,其實還不只是我這樣哦——」
見點點「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說話,許延邦興致更加高昂,他賊兮兮地左右張望,接著便壓低著嗓說道:「聽說大哥當年也是這樣——照吐不誤哦!」
「雲……雲大哥?」點點撫著胸口,微愕。她實在無法想像雲晨風生病的模樣,感覺上,他就像山一般剛強挺立,可靠又讓人安心。
「如何?很難想像吧!不過這是余大那老頭告訴我的,所以絕對錯不了,只要是關於大哥的事,問他最清楚了。」
聽者認真,說者當然也不能丟臉。
基於幫助點點更快「熟悉環境」的原則,許延邦獻寶似地又抖了幾個雲晨風年少時期的饃事和「個人喜好」——毫無疑問地,那也是從余默那兒聽來的。
「你說……雲大哥怕海?」點點驚訝於方纔所聽聞的一切,幾乎忘了自身的不適。
她不懂,如果雲晨風真的怕海,又怎會選擇一個和海密不可分的工作呢?
「與其說大哥怕海,倒不如說他討厭海……」
「討厭……海?」她無法理解當中緣由。
海,是她幾乎看了一輩子的東西,怎麼也沒想過對它的感受!
只覺得,海之於她,是個深不可測的龐然大物,既親近又遙遠,它總是帶來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娘一生等待的爹爹,包括雲晨風……
而他——討厭海?為什麼?
「對了!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在大哥面前提起,更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怕他會……呃,『承受不住』……」許延邦有些心虛,但一瞧兒點點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他馬上又拍著胸脯保證。「不過別擔心,如果你還想知道細節,等我去問過余大之後,再來告訴你,好不好?」
「我就不信你有那個膽!」
一句不以為然的冷哼從點點身後傳來,回過頭,即見鄭得兄手插著腰,斜眼睨視兩人。
「什麼意思,你瞧不起我嗎?」許延邦挺身上前,不甘示弱。
鄭得兄撇撇嘴,以大拇指比向大船後端,不慌不忙道:「別急,你的機會來了,余大找你,你剛好可以乘機問個夠——當然,只要你不怕被大哥丟下海的話。」
「我……我當然不怕!」許廷邦嘴硬道。他嚥了嚥口水,轉身朝點點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這個……既然余大有找,我先去瞧瞧,待會兒再過來看你。」
「不用麻……煩……」話未落盡,許廷邦早已一溜煙跑出她和鄭得兄的視線之外。
「哼,明明就怕得要命,還死鴨子嘴硬!」鄭得兄咕咕噥噥地扛著網具就要從點點面前走過,忽地,他意識到她注視的目光,遂停住腳步,轉身粗聲問道:「怎麼,你有什麼意見嗎?」
他不和善的口氣讓點點怔了下,她睜著疑惑的美眸,有些無措。
她……做了什麼嗎?
「我先聲明,我忙得很,沒空對你……噓寒……問暖……」鄭得兄不耐的大嗓逐漸隱沒在她無辜的注視下,他頓楞著,心裡突生一股罪惡感。
搞什麼鬼啊!不過只是一個眼神而已,為什麼他竟會有種欺負良家婦女的感覺?
難道大哥也是被她的這種眼神給騙了,才會執意帶她上船。
不成不成,他還是少和她「接觸」為妙,萬一不小心被「歸類」為和許延邦那小子「同一夥」,他豈不是會被其它兄弟給「看扁」了!
他可是有原則的!
兀自嘀嘀咕咕了幾句,鄭得兄擺擺手,撇清關係道:「算了,你就當我從沒和你說過話。」
他踱步到她斜前方兩步之遙處坐下,並將肩上的網具刻意放置在兩人之間,以劃清「楚河漢界」。
面對鄭得兄極力和她保持距離的態度,點點心裡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覺;別人冷漠、甚至厭惡的目光,她早已司空見慣,反正已經習慣獨處,就算是一整日未開口說話,對她而言也並非難事。
悄悄移開視線,點點安靜地望著壯闊波瀾的海面。沒多久,即聽到一陣咒罵傳來——
「可惡,這該死的東西!就會和老子作對!」鄭得兄扯著網具上的繩索不住抱怨著,語氣之激烈,引起點點的注意。
這個人的耐心似乎有些不足!
這是點點對鄭得兄的唯一印象。依她看,他手上的繩索只是多纏繞了幾圈,慢慢解開便可,但他急躁的性子顯然正在壞事之中……
像是察覺到點點的打量,鄭得兄突然抬起頭來,眼光「兇惡」地掃了她一眼;而點點也為自己「偷瞄」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遂連忙掉開視線。
此時,鄭得兄又是一陣低咒。
忍著二度暈眩的不適感,點點強迫自己只能「目不斜視」地盯著海面,但隨著鄭得兄接踵而來、越來越大的火氣,不由得,點點又望向他——
他的繩索已經糾成了一團死結!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要欲言又止的,看了真令人生氣!」鄭得兄發誓自己的耐心已告用罄,他丟下那團惱人的混亂起身直言.完全忘了先前曾立下「不接觸、不談話」的原則。
「我……該說些什麼嗎?」她莫名所以地開口問道。
「我怎麼知道你要說什麼?!」鄭得兄撇著嘴,哼道。
他明明就很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可偏偏卻又得裝出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真是彆扭又難捱。
點點看了眼地上糾纏不清的繩索,思索著是不是該把剛才心裡想的說出來,但……一時之間,她又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算了算了,你就當我沒問!」鄭得兄揮著手,自行結束話題轉身離開。
凝視著始終自說自話的鄭得兄離去,點點突然覺得這個人很怪,一會兒硬要她說話,一會兒又不讓她說,現下,還留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繩索沒處理完——許是被這些繩索搞得心浮氣躁了吧!
生平第一次,點點起了主動幫忙別人的念頭,她想,這或者會是認識他們的第一步。
克服過心理的障礙之後,點點移身向前,試圖以自己的方法幫鄭得兄解開那團糾纏不清的繩索,可船身隨浪劇烈的起伏,讓她幾乎無法站穩腳步,好幾次她都差點連人帶繩地「沖」向船舷,直接下海。
經過數回的「掙扎」,終於,她抓住了某種可配合船隻波動的肢體節奏,但先前那股被強壓而下的欲嘔衝動卻也再度浮現——
「你這是在做什麼?」
最後,當她還是如願地理順了那捆繩索的同時,她的耳畔驀然響起雲晨風低穩的詢問。
「這……」她回首凝望,張口欲言,卻猛然感到喉間一緊,胃裡翻騰的酸氣直湧而上。
「是誰要你工作的?」雲晨風問道,順手為她被上他特地取來的斗篷。他冷然的臉上閃過一絲慍色,但手上的動作卻極為輕柔。
「沒……」她想解釋,可又壓不住喉間的那股騷動。
「誰敢指使你做事,直說無妨。」他不希望她在他的船上受到半點委屈。
點點拚命搖頭,原本已無血色的臉看來更形蒼白,而雲晨風則將她的反應視為害怕無助。
「你若不想說也沒關係,我自會查清楚。」
雲晨風冷峻的神情裡有著些許肅殺的氣息,儘管單純如點點這般不解人情世故,也察覺到情況的不對勁。
他顯然是誤會了!
「別……」她情急地抓住他,不想因自己的多事而牽連到其它人。「是我……自己……」話未完,她終於忍不住喉間的蠢動,嘔了出來。
此時,拿著另一組網具重回工作崗位的鄭得兄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他驚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姑娘……竟然……說吐就吐!
並且……還在他的「工作地盤」上……直接而準確地……吐在大哥身上?
「這……大哥……這……這不關我的事……」鄭得兄撇清關係道。望著甲板上條理分明、收捆整齊的繩索,他更迷惑了——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他的繩索自動解開了?點點姑娘又吐了?而他的大哥,看起來則像是要殺人了!
他到底是做了什麼?或者——是少做了什麼?
但,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
悠悠轉醒,點點發現艙房內燭影搖曳。
天黑了?她又睡了多久?
揉著眼,她無意瞥見固定的桌案前有抹高大熟悉的身影。他在?
透過微弱的燭光,點點看見雲晨風正單手倚案支頤,濃密的睫毛緊閉著,看來像是睡著了……
他似乎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做,難道真連夜晚都不能好好安睡嗎?
或者——是因為她佔了他的床……
驀然驚覺到這項事實,點點連忙起身下床,心裡非常內疚,她真的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不是嗎?
望著雲晨風熟睡的面容,一時之間,她不確定是否該喚醒他,只好拿起床邊的斗篷,躡手躡腳地輕移上前;正想為他披上時,他突然睜開了眼——
「啊……吵醒你了?」她扭著手上的斗篷,尷尬地向後退了兩步,遲疑著是否該繼續為他披衣的動作。
恍若看穿她的心思似地,雲晨風站起身,跨步向她。
「給我的?」他微挑眉,順手取起她手上的斗篷,見她點頭,才又道:「但現在你顯然比我更需要它。」說著,他反而將斗篷披在她身上。
知道她會主動關心他,已讓他感到滿足與驕傲——至少,那表示她已不再封閉自己,她是可以親近人的!
點點怔了下,心中頓時溢滿濃濃的溫暖;只是……他待她的好,她能受得起嗎?
「對……對不起……」低著頭,她嚅聲道。
向來,她都是獨自一人在照顧著娘,可為何在遇上他之後,她反而成了處處需要被照顧的一方?
「為什麼道歉?」雲晨風蹙起眉。
「我總是在麻煩你……像今天,不但吐了你一身,還佔了你的床……」
「那麼現在呢?感覺如何?」他支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著他。
「嘎?」她不解。
「好些了嗎?可還會作嘔?」他只問他想問的,對她多餘的顧忌絲毫不以為忤。
她垂下眼瞼,悄悄在心底咀嚼這份細膩的溫情。「呃……已經好多了。」
「想不想吃點東西?」雲晨風問道,將事前溫好的茶水遞到她面前。她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她捧著暖暖的杯子,輕輕啜了口茶,搖頭道:「吃了,怕又會嘔。」
「你今天確實吐了不少。」他輕笑出聲,修長的手指憐惜般地撫過她的髮鬢。
點點受蠱惑般地看著雲晨風的笑容,不由地,她想起許廷邦曾提過有關他也吐過的事……
「怎麼了?」他警覺道,沒有放過她細微的表情變化。
剛才……他彷彿在她眼底瞧見了一抹……好奇?
「你想說些什麼嗎?」他問。
「沒……沒什麼。」她有些心虛地搖頭,臉頰不自主地微熱了起來;就算雲晨風真有什麼她所不瞭解的過往,那也不是她該探問的。
「你的臉——突然看起來『有血色』多了。」雲晨風語帶調侃地說道,兩手交叉胸前,細細審視她微微泛紅的臉頰。
她在臉紅?可能嗎?
「我……」點點反射性的摸上已然脹熱的雙頰,殊不知自己這困窘的舉動在他眼中倒顯得有幾分傻氣。
雲晨風噙著笑,一手拉下她的柔荑,一手輕輕撥弄她額前的劉海。
可當她意識到他的拇指正游移在她居間的那道粉色淺疤時,點點慌忙地側身避開,肩上的斗篷也應聲滑落——
雲晨風俐落地穩住她,同時攫住她手上差點掉落的杯子。
他沒料到她會有此劇烈的反應。
「對!對不起。」點點顯然也被嚇到。她回過頭,既倉皇又愧疚地看著他被水濺濕的大掌。「有沒有燙到?」
雲晨風不語,只是瞅著她。
半晌,他才緩緩伸出手,再度以指輕畫過她的眉間——
「當時流了很多血吧?」他粗嘎地開口,深刻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沒有這道疤的存在。
「我不記得了。」她別開臉,想避掉這個話題。
曾經,她介於華人與洋人之間的長相、以及這道傷疤,是所有村人厭惡的焦點,她也早已習慣了那些離棄的眼光,可如今,她就是不想讓他清楚瞧見她那道「異於常人」的標記。
察覺到某種自卑的情緒似乎正悄悄在她心裡擴大,雲晨風心弦一動,伸手將她攬人懷中——
「你以為我會因為你的外在而討厭你?那麼——你是看輕我了。」他低語。
點點渾身一震,掙扎著推開他想說些什麼,他反而更加摟緊她,繼續說道:「不管你臉上有沒有傷,我在乎的是你心裡的傷,它癒合了嗎?」
難抑的情感自他的言行中不斷傾瀉,他不只是想照顧她而已,他更想讓她快樂!
甚至,他私心地期望有一天,她能夠再露出那抹記憶中純摯的笑容——只為他。
倚著他寬廣厚實的胸膛,點點的心亦是悸動的。
雲晨風的「坦白」確實嚇著了她,但也震撼了她,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番深刻入骨的話……她是唯一!
她該如何處理這種感覺?
既慌且亂的情緒佔據心頭,點點不再試圖掙扎,只是柔順地貼靠著他,靜靜聽著耳際傳來的沉穩心跳,慢慢地,她感覺自己的心也漸漸緩了下來……
「好暖……」良久,她終於開口說道。
「嗯?」
「靠著你……好暖……」她偷偷將小臉往他頸項窩去,想多貪戀這一刻的美好。
雲晨風揚扯唇角,大掌輕撫過她的髮絲,說道:「如果喜歡,你可以一直這樣靠著,我不介意。」
「我……可以?」她驚訝地仰首望他。
「我允許你可以。」他承諾道,深邃的眼中溺滿溫柔。
他對她的在乎,超過他自己所想像。
點點羞赧地垂下視線。她不明白男女之間可能存有的情愫,更沒有體會出他剛才對自己許下了什麼樣的承諾,她只是深刻地明白——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待她極好的好人!
遇上他,讓她幾乎相信上天還未遺棄她,與他相處,總令她心安;若說這輩子娘是她的唯一,那麼,從今而後,雲晨風無疑就是另一個她願意傾她所有去關心的人。
從唇畔逸出一聲輕歎,點點合上眼,細聲說道:「謝謝你。」
「這種事沒什麼好謝的。」雲晨風攬著她,輕笑出聲,更加決心要以自己的雙臂守護她單純之心。
聽著一陣陣從他胸膛傳來的低沉笑聲,點點安心地將自己置於他的氣息之中。
如果……她是說「如果」,能夠聽著這般舒服的聲音過一輩子,那就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賜了。
她這麼深信著。
深沉的夜晚,闐黑的海上,兩顆原本各自封閉冷凝的心,正如兩盞未曾燃燒的新燭,因緣點燃,逐漸照亮、溫暖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