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蓮下班一回到家,就發現米契不一樣了,他穿著藍西裝、白絲襯衫,打著栗色領帶,帥如往昔,壓根兒看不出他是被長期囚禁過的人。他站得筆直高挺,十足的明星記者架勢。那雙發亮的藍眼又恢復往日的神采,醉人的微笑再現。
「你也該回來了,我正打算派只獵犬去找你呢。」他為她掛起外套。
「抱歉,有點事耽擱了。」
「麻煩事?」
「不,我還能應付。」她小心翼翼地觀察他。「你不是該上床睡覺了嗎?」
「這倒是個好主意。」
艾蓮臉紅。「我是說——」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好得很哪。」除了輕微頭疼,這幾天他復原得很快。
艾蓮接過他遞來的鬱金香形狀酒杯,吸一口金色酒液。借酒壯膽,接下來幾個鐘頭也許比較好過。
「這酒真不錯。」滑軟又有勁的香檳在她喉嚨後方發酵。她深知米契出手大方的個性,不知他這回花了多少錢買這瓶上等葡萄酒。
「只有最好的酒才配得上我的妻子。」米契一臉幸福地說道。就在艾蓮以為他要吻她時,他把手放在她背脊上,領她上樓。「請跟我上來,親愛的,我已經替你放好了洗澡水。」他模仿英國腔調說道。
婚後不久,她就發現米契有模仿的天才,因此,他在同僚間相當受歡迎。貝魯特的老船長飯店,是他常模仿各國政要,取悅媒體同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次她因受冷落而嘀咕,老在心裡怪他讓別人剝奪他們夫妻相處的時間。
不過老實講,他確實有一套,模仿鐵娘子更是一絕。有一回這位英國首相還寫信邀他夫倫敦與她共進晚餐呢!
「我記得雷丹曾說過一句話,我很贊同,他說你應該去演戲。」艾蓮近乎自言自語。
米契停下腳步,俯視她。「我有啊,親愛的,」他模仿英國演員奧立佛說話,「電視新聞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舞台。」奧立佛又變成嗓著沙啞的柯朗凱:「就是這麼回事。」(編按:柯朗凱為美國最著名的電視主播,現已退休。)
新聞之於他,就像毒瘤,欲罷不能。艾蓮心想,她以前實在太天真了,屈居於新聞之後,當米契的「二老婆」,她也能過得眉開眼笑,心滿意足。
米契打開浴室門,變出他下一個「戲碼」。浴室內點著12支芳香白蠟燭,古銅浴缸注滿泡沫水,浴缸旁擱著一瓶打開的香檳,騰騰熱氣中,瀰漫著紅玫瑰花香。
艾蓮傻眼地望著可與小說情節相媲美的景象,心想:米契就是米契。他總愛擺氣派,五年前在貝魯特,他千方百計為她弄來一束鬱金香,就是一例。
「你一點也沒變。」
「你希望我變嗎?」他問。她那既歡喜又悲傷的眼神令他不解。
艾蓮默思良久。要是米契能改變呢?要是他能少花點心思在華而不實的作法上,多培養一點體貼的心呢?要是他願意放棄駐外記者的冒險生涯,安於一個充滿小孩笑聲和小孩帶回家的野狗野貓的小家庭呢?
要是他變得更像……更像約拿呢?她自問。但她知道,要改變這個曾給她快樂、沮喪和恐懼生活的男人,除非太陽打從西邊出來。
「我不希望你改變,米契。」她老實說。
他點點頭,顯然對她的回答相當滿意,先前的疑慮全拋到九霄雲外。艾蓮怎可能有其它男人?他和她的姻緣是前生注定的,打從他自黎巴嫩回來參加父親葬禮,看到她端莊地站在母親的廚房裡,他就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他伸手撫摸她的臉頰,她後退一步。一定是他把氣氛營造得太誘人了,反而令她不自在,米契暗忖。沒關係,慢慢來,他們有一整晚的時間。
「我很想跟你一起洗泡沫浴,可是我有幾個電話要回。最近我似乎成了搶手貨,每個人都要找我。我打算出書,你覺得如何?」
艾蓮很高興他會先徵求她的意見:「很好啊。」
米契咧開嘴:「我的經紀人早上打電話來,我也這麼告訴他。」
艾蓮的笑容頓時僵住。已成為定局的事,幹嘛還問她?
米契見她失望的表情,頗感納悶。他又做錯什麼了?「你何不去洗個澡?」他說。希望今晚過後,他們之間的緊張氣氛能一掃而空,和以前一樣成為彼此的親密愛人。「晚餐的訂位八點才開始。」
「晚餐訂位?」
「我回來後就一直生病,沒能幫忙反而替你添麻煩,所以我就想到以吃館子的方式補償你,替你省去下廚的麻煩。」
「可是——」算了,艾蓮心想,再辯也辯不過他。這樣也好,在外面比較好談事情。「去哪裡?」
他低頭迅速吻一下她的唇:「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她永遠是這麼甜美,這麼性感。她的撩人曲線……再想下去,他恐怕會克制不住立刻佔有她的衝動。
他摘朵玫瑰,插到她發間。「盡情享受你的泡沫浴吧。」他的聲音因慾望而嘎啞,人像趕什麼似的一溜煙不見了。
艾蓮立在浴缸旁邊,手指按在唇上,淚水悄悄滑下面頰。
米契不是不相信人是會改變的,但生命中有某些東西是不會變的。以前的艾蓮和他一樣,喜歡那家曾當過電影場景的約翰牛排館,不是嗎?
第一次約會,他就是帶她到這裡來。餐館浪漫依舊,只是價格提高了一些。
那一晚,艾蓮顯得興致高昂。今晚,氣氛有點冷淡。
「有什麼不對嗎?」他終於忍不住問,「一個晚上,那塊排骨你一口也沒碰。」
艾蓮抬起頭。「我不是懷疑它的美味,只是……我已經不吃紅肉了。」
他瞪她的模樣,彷彿她是雙頭怪物:「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概三四年前吧,我記不得了。反正是慢慢戒的,自然而然就不吃了。」
「你在開玩笑。」
「不是玩笑。」
「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又沒問,一坐下來就顧著向侍者點菜。」
難道艾蓮怨他替她點菜?荒謬,以前他這麼做,也沒聽她抱怨過。「對不起,我只是想帶你來重溫我們的第一次約會。」
「這個想法固然好,可是……」她按住他的手。「人不能活在過去啊,米契。」
她的眼神是熱的,手卻是冰的。「你總得試一試嘛。」他握起她的手,試著把它們暖熱。「咱們回家去,親愛的。」
除非眼盲,否則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圖。「米契……」
「我一直在忍耐,艾蓮。」他壓低聲音。返鄉的記者英雄不宜在公開場合對妻子大吼大叫。「但我不明白要等多久才能跟我老婆做愛。」
她掙開他的手,閉起眼睛,鼓勵自己要勇敢開口。「問題就在這裡。」
她的臉勝比新英格蘭的2月天還白,大眼裡裝滿痛苦。米契覺得自己像站在懸崖邊上,稍不謹慎就會跌得粉身碎骨。
「什麼問題?」他力圖鎮定。
「我已經不是你太太了。」
「什麼?」
侍者過來收拾盤子。「您點的菜有問題嗎,夫人?」侍者看著艾蓮的盤子。
「不是的,」她想對侍者微笑,卻笑不出來。「我肚子不很俄。」
「早上進了一些新鮮龍蝦,不知您……」
「不用了,謝謝,」她搖頭,「我真的不餓。」
「試試點心好嗎?」
「這位女士說她不餓,」米契不悅地說,「請結賬。」
「是的,康先生,」侍者說,「我馬上來。」
「米契——」艾蓮開口。
「不要說,」藍眸深深地凝視她,「時間地點都不對。」
她咬咬唇,低頭保持沉默。
不久,侍者與餐館經理一起過來。「康先生,」經理說道,「恭喜你平安回來。」
米契擠出職業微笑:「回來真好。」
經理看向艾蓮。「康太太,聽說你晚餐一口也沒吃,真的不需要我們再替你準備其它菜餚了嗎?我們的廚師願意為康米契的太太提供任何服務。」
「我太太不餓,」米契說,「大概是因為我的歸來令她太興奮了,所以吃不下。」經理接受他善意的謊言。「這也難怪。」看到米契掏出信用卡,經理忙揮開。「本店請客。」
「謝謝。」米契沒心情推辭。「請轉告廚師,他的炸排骨做得跟以前一樣好吃。」他扶著艾蓮的手臂一同起身。「走吧,親愛的,該回去了。」
艾蓮深諳米契的脾氣,他一離開餐館就不再說話,沉默得令人心慌。
米契自知,他的沉默源於恐懼,而不是憤怒。艾蓮投下一顆超級炸彈給他,他得細細思量對策,千萬不能讓它爆炸,摧毀他這一生最重要的談話。
他們一回到家,就不約而同往廚房走,因為那裡既是屋裡少數幾個乾淨的地方之一,似乎也是最不會引起道想的中立地帶。
「喝一杯,如何?」艾蓮打破沉默。
「我還在吃藥,不能喝。」他和她一樣客氣,彷彿是陌生人。
「喔,我忘了,對不起。」
「顯然你的心事不少。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喝咖啡就好。」
「一點也不麻煩。」她樂意為他做任何事,以拖延攤牌的時刻。「噢,真糟糕,咖啡用光了。我本來打算下班順便買回來,可是今天公司特別忙,一大難事情沒辦,偏偏這時候該死的崔雷西又跑來湊——」
「稍安勿躁,艾蓮,沖泡即溶咖啡也行。」
艾蓮懊惱地看向他:「我真的很抱歉,米契。」
「為咖啡的事道歉?不必了,親愛的,再大的委屈我都承受過了。」
最困擾她的就是這個。當她與約拿沉浸在甜蜜的愛河時,米契卻在受苦,她怎能心安?
「我做事一向講求效率,」她說,「也不知怎麼回事,竟然把這件事忘了。」
「或許你心裡想著更重要的事。」米契心平氣和地說道。
「被你猜中了。」她轉開身,舀一匙即溶咖啡到杯內,然後將水煮開。
「這是我多年記者的敏銳直覺。」他苦笑道。
「當年你採訪南美某國政變,差點喪命,《時代週刊》還稱讚你是最出色的電視記者呢。」
「那是《新聞週刊》說的,《時代週刊》只說我是挖掘新聞的天才。」
「還說你的報導具有高度智能且具通俗性,把電子新聞學帶進更深的層面。」
「你都記得?」
「當然記得,剪報還保存著。」
從高中時候,艾蓮就為他深深著迷,報章雜誌凡有他的消息,便剪下來留作紀念。當她美夢成真,與他結成親密伴侶後,她才把這個秘密告訴他。他得知後,驚訝萬分。
「我有另一個想法,」他走過去拿開水壺,「光聊天,不喝咖啡。」
艾蓮拉張椅子坐下。「有件事我必須向你解釋,」她逼自己直視他。「我並未主動要求解除你我的婚姻關係。」
「這是好的開始。」他坐到她對面,兩人膝與膝幾乎碰在一起。「既然這樣,為何說你不再是我太太?」
「我給你的剪報,你看了沒有?」
「看了。」
「那你應該知道,三年前國務院已宣佈了你的死訊。」
「那是因為伊斯蘭教聖戰士宣稱他們已將我處死。這種無稽之談值得相信嗎?實在不敢想像我的政府和我所愛的人竟然都認為我死了,我是不朽之軀哪。」
「我們的確是這麼認為。」艾蓮吸口氣,拚命忍住淚水。「照片很模糊,政府請專家研究好久,才宣佈屍體是你的。」她哽咽一聲,停頓下來。然後嚥下口水,繼續道:「我們也不願相信,但政府的態度相當篤定,又找不出綁匪必須撒謊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如果人質對他們有利用價值,為何要謊稱人質已死?」
那陣子她一定很不好受吧?米契自忖。從丈夫被綁架,擔心丈夫安危,到得知丈夫死訊,自己成了寡婦……
「那個世界的人才不管他們做的事合不合乎邏輯。」他皺起眉頭,回憶著。
「喔,米契。」艾蓮垂下頭,不忍想像他的痛苦往事。
他拉回思緒,執起她戴婚戒的手。「我只要你的愛,不要你的憐憫。」
艾蓮俯看他們交織的手指,想起他替她戴上金戒的神聖儀式。牧師說:至死不渝。她真的相信她和米契可以白頭偕老。遺憾的是,牧師沒提「伊斯蘭教聖戰組織」的激進分子。
他在等她回答,她該說什麼呢?她是愛約拿的,可是她對米契仍存有揮之不去的感情。
米契提醒自己,艾蓮也和他一樣受著折磨,她也許需要一點時間,調適他「死而復生」對她所造成的影響。
「住在同一屋簷下卻不能與你做愛,是任何正常的男人都難以忍受的事。但是為了你,我願意等。」他不停地用指背撫摸她的瞼頰。
「我無法保證事情能如你所願。」她若無法對他坦承,至少不能給他任何錯誤的期望。
他眨眨眼。「但是我會用我萬人無法抵擋的魅力,再次擄獲你的芳心。畢竟,很少男人有機會二度追求事業有成的老婆。我從不承認自己有任何缺點,但今天我必須向你認錯,錯在我不該太急躁。這次我們要慢慢來。」
「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被你迷得團團轉的小女人了,米契。」她警告他。
「我知道。」他吻她柔軟的手心。「你已蛻變成美麗動人的成熟女人,艾蓮。相信我,我願意接受這個挑戰。」
她退一步:「米契,不早了,明早七點半我要跟一位特約作家開會。」
他挑起眉毛:「這麼早?」
「那位作家住紐約,與這裡有三四個小時的時差。」
「唉呀,看我,連時差的觀念都沒有了。」他讓他的手駐留在她的臉頰,不想這麼快就回到那張冷寞的單人床。「祝你有個好夢,艾蓮吾愛。」
「晚安,米契。」
電話一響,約拿就猜出是誰打來的。艾蓮未在九點以前出現,表示她還沒告訴米契真相。他一個人坐在甲板上,仰望金門大橋上方的夜色。
「喂?」
「這麼晚才打,真對不起,」艾蓮說,「我們出去了一會兒。」
「出去?去伊麗家?」
「不,」艾蓮頓了頓,「米契覺得身體好多了,我們就出去吃飯。」
「很懂得生活嘛。」
「那是他的意思。我總不能拒絕他的好意吧?」
「不管那傢伙說什麼,你都沒辦法拒絕。」
她沉默良久才開口:「別再數落我了,約拿……我告訴他了。」
約拿坐直:「關於我們的事?」
「不盡然。」
他早該料到:「不然是什麼,說你不想賣掉房子?」
「我沒提起。」
「你沒提起?」約拿用不敢相信的語氣說。「那個人一回來就自作主張,要把你心愛的房子賣掉,你卻連提都不提?」
「我只告訴他,我已經不是他的太太。」
這還差不多,約拿想到,至少她可以拿掉那只刺眼的結婚戒指了吧?「你早該說了。」
「我知道。」
聽她沮喪的語氣,約拿煞是心疼。「這樣吧,時候也不早了,既然你心情不好,就不要開車到索薩利拉來,我進城去找你算了。」
「不行。」她連忙說道。
「為什麼不行?」
「米契還在這裡。」
「什麼?」
「這麼晚,你總不能要我把他趕出去當街頭遊民吧?」
「伊麗會收留他。」
「你不瞭解。米契這時候最需要穩固的力量支持他,幫助他重新站起來。」
「那個力量就是你。」
「他需要我呀,約拿。」她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也需要你呀!他在心中吶喊。「他需要的是過自己的生活。」約拿反駁她。「你給他錯誤的期望,只會傷他更深,你知道嗎?」
「我已經說過,我不是他的太太了。」
「問題是,他會就此罷手嗎?」
她再次沉默。約拿已料到康米契的下一步行動:搶回他的女人。換成他,也會這麼做。
「聽著,艾蓮,我得趕搭明天一早的飛機,行李到現在還沒整理,過兩天再聯絡吧。」
艾蓮的心猛一跳。「你要離開?」
他想問:你在乎嗎?但忍著沒說。「我得到華盛頓州的小島上看一棟要整修的房子。」
上個月他告訴過她這件事。記得他曾經說因捨不得離開她,不想接那份工作,但那是在米契沒回來,她沒拖延他們的婚期之前。
「我不能只做你的工作。」低啞的聲音牽動她體內的慾望。「其實!我老早就把你的房子視為我自己的了。」
還好他沒放棄她。艾蓮鬆口氣,把話筒緊緊貼住耳朵,彷彿這樣就可以拉近他們的距離。「我是真心愛你的,約拿。」她喃喃道。
「我知道。去睡吧,親愛的,我到達華盛頓後再跟你聯絡。」
「等你電話。」
電話掛斷,約拿突然有個衝動,進城去把艾蓮帶回他的船上,航往沒人找得到他們的地方,他們可以無拘無束地做日光浴,喝蘭姆雞尾酒,在月光下漫步沙灘。他將在湖邊蓋一棟溫馨小屋,他們可以在那裡生兒育女。
問題就卡在此刻睡在艾蓮屋簷下的另一個男人,那傢伙也有自己的幻想,也已經為艾蓮的生活做好安排。
約拿自認害怕競爭,但遺憾的是,這個比賽並不公平,因為康米契跑內圈,他跑外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