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說左賢王不好女色眾人皆知,在兩個酒醉兵士前去騷擾過阿奴之後,左賢王就馬上將女孩遷進了自己的帳篷,也讓流言的揣測多上了許多色彩。
赤罕貴族將擄回的女子立為妻室之事時有所聞,左賢王這個動作,其實已經變相地宣告了這個女子的身份,將不再只是俘虜或奴隸而已。那也表示了她不會被賞賜給別人、不會成為商人手中的貨品、不會卑躬屈膝服侍其他的貴族。
從現在開始,她徹底專屬於左賢王,就某方面來看,她已經取得和一般赤罕人平起平坐的地位。在左賢王下令她不需要被軟禁之後,她更是天天逍遙在赤罕人家庭之間,只不過她雖負傷,還是很認真地去學了婦女編織、擠奶、做餅、釀酒的各種技藝,除去初時的陌生和防範,不過幾日,竟已和人們打成一片。
桑耶對這件事,唯一的意見只是一咂嘴:「還說你對她的興趣不是那種,不是那種是哪一種?」
悶笑著,撒藍兀兒沒打算告訴他阿奴現在只是「睡」在自己床上而已。一面指揮奴隸將帳幕撤下放上台車,一面聽取各事務官的報告。奴隸之事解決、戰士們也休息夠了,外出放牧的牲口昨天趕了回來,今天就要開始出發前往龍城。
桑耶一樣很忙,他得督促整個左賢王庭的撤帳、牲口、牧人和奴隸都在掌握之內,好在預定的時間開拔出發。解決了一樁牧人為牲口數量口角的小爭執之後,他回頭對著撒藍兀兒丟了一句:「你要是真喜歡那個女人,當日說的就算了。」
「如果你餘怒未消,我還是會為你殺了她。」撒藍兀兒丟了一句回來,口氣之間沒有半點猶豫。
「不用了,我是那麼小心眼的男人嗎?她要是當了你的閼氏,騎術好、心思巧都成了好事,我沒理由反對。」桑耶白了表弟一眼,正好看到那個肩上裹著傷布像只小羊羔似的女孩從眼角溜過,沒受傷的那隻手上抱著馬奶酒的大瓶子:
「她真不簡單……內地來的女人,我第一次看到適應得這麼快的。」
這句話讓撒藍兀兒靜了一靜,正好事務官的報告也結束,正在等他裁決,在四週一片兵荒馬亂之間,他的沉默反面引人注目。
「撒藍?」
「啊!」回過神,他口頭批示了決策,讓事務官先行離開。暫時沒有需要處理的事了,他才以略帶揶揄的語氣開了口:「其實我覺得被她設計了。」
「什麼?」桑耶愣了一愣,這個表弟自小精明,能讓他說出這句話可是很難得。一時好奇心起,他跟著撒藍兀兒走到陰涼處,接過奴隸遞來的清水喝了一大杯消去汗暑,再處理了幾樁跟著他過來需要裁決的雜務。
撒藍兀兒則繼續陷在沉思之中:「我拜託先生向她透露東霖碧在我這裡,的確是預期她會來向我索討,但是,她一直都沒有反應。」
「所以?」
「雖然她說是為了不想順我的心、要等學好語言才來找我,卻偏等到了有人去騷擾她才來,這不是很奇怪嗎?」撒藍微笑:「一般女人遇到這種事,個性強的應該是來興師問罪,個性弱的也會找個人哭訴一番求個保證。她來找我,卻對此事隻字不提。」
桑耶挑個眉沒有多說什麼。
「她說要我不她東霖碧,甚至不惜硬搶……」想著那晚的搏鬥,撒藍兀兒笑意更深:「被我制住之後,她也掙扎得厲害,但是……再想想,她這麼做,根本是在引誘我嘛!她甚至算計好了,知道我一見到她傷口出血,就不會侵犯她,還會為她治傷……」
事務官又來報告,他暫時停下話題,轉頭去討論路上該準備多少糧食和清水才敷使用,遇到同往龍城的氏族時應該怎麼應對等問題。桑耶則開始思考撒藍兀兒說的一切,直到表弟回頭繼續說。
「說要東霖碧,和我同帳這些日子,她既沒趁我不在翻東西,也沒在我睡著時設法搜我的身……」
「那個女人不可能笨到以為你睡了就可以為所欲為吧?」桑耶一歎,想起幾年前與某個部落作戰,敵方夜襲,在他擊退來襲敵兵趕進撒藍的帳篷時,卻看到表弟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將刺客的部長級丟向他,隨之倒頭就睡……
「那倒不是重點。」撒藍兀兒聳聳肩:「重點是她遷進我的帳內以後,對那顆東霖碧根本視若無睹,連問都沒問過。」
「也許只是在裝模作樣,等你放鬆戒心罷了。」
「也許。」撒藍兀兒不置可否地點頭,視線則追上了又從某個正要撤下的帳幕後面奔過,灰頭土臉卻笑容滿面地閃進一堆牲口中間的少女:「不過,她醒來第二天就開始滿地亂跑、指使我的家奴好像她是女主人似的。晚上回來大刺刺倒頭就睡,還有閒情和我說三道四,要說她是被我逼著住進我的帳篷,我自己都不相信。」
桑耶望望表弟,回頭喝完手上的水:「……要是我的女人敢這麼設計,我當場就殺了她——可你看來愉快得很。」
「我是很愉快。」撒藍兀兒笑出聲來:「我不是說過了嗎?她是個有趣的女人。就算是被她設計了,我也沒有意見……」
桑耶一皺眉:「該不會連你的沒有意見,也在她的設計之內吧?」
「或許吧!反正我沒有損失,被設計又何妨?」撒藍兀兒垂眉,唇邊笑意依舊,卻又在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變成一聲歎息:「我只有一件事掛心。」
「什麼?」
「……我還不確定,就當我多心就好了。」他微微蹙眉,然後很快地恢復平日的表情,朝桑耶一揮手:「還有很多事要做,開始忙吧!」
將杯子丟還奴隸,桑耶不悅地瞪了他一眼,知道撒藍不說的事情怎麼也不可能問出來。當下與左賢王分手,各處去處理自己份內的工作。
到了正午,偌大的左賢王庭隊伍終於開始移動。他們要越過大半個北鷹,前往位於天鷹山脈腳下,臨近沙漠邊緣的龍城。
穿著赤罕婦女的衣物,少女和一戶人家的孩子並肩而行,談著西極風物有說有笑,光是聽她描述西極街頭的糖葫蘆怎麼滴紅光潤就叫孩子口水直流,回頭央著自己父親直說想嘗一嘗,逗得少女嬌聲大笑。
公孫祈真含笑跟在她身後不遠處,見少女和孩子說了幾句,又策馬來到自己身邊。自那晚之後,少女對他的態度又明顯和緩了許多,雖然她已經能和赤罕人談笑風生,也與許多家庭建立了不錯的關係,大多時候她還是選擇和他一起。
「怎麼不是去找撒藍?」
「那個骨都侯會瞪我,我不去。」少女翻個白眼。骨都侯和左賢王並不是領在隊伍前方就好,他們率著騎兵前後巡迴,要往前探路確定路上沒有凶險;往後策馳確保無人脫隊。必要時甚至得趕回受驚亂竄的牲口,兩人交替,依然沒有什麼時間休息。
「反正我也不可能跟著他前前後後跑。」少女無聊地打個呵欠,腳下的座騎並不是戰馬,以她的能耐,即使兩手都放開也能輕鬆驅策。公孫祈真還是不免捏把冷汗:「你肩傷未癒,小心點騎吧!」
「我肩傷未癒也是他害的!」少女恨恨瞪了剛剛自身邊跑過的男人一眼:「不擇手段不要臉,故意動我的傷口……他的手臂為什麼好得那麼快!」
也不知是聽到還是無意,左賢王回頭笑了一笑,眼角的捉挾之意明顯,少女則非常不悅地朝他做了一個鬼臉。公孫祈真不禁失笑,兩個年輕人都是他的學生,看他們這樣相片,其實心底十分快慰:「我原本擔心呢……」
「擔心什麼?擔心我,還是擔心他?」
想了想,公孫祈真老實地承認:「都有。我既擔心他傷了你,也擔心你害了他。」
「那你擔心錯了,我沒害他,倒是被他傷得很慘。」少女瞪了自己的肩膀一眼:「什麼以後不能拿重物,我看是整隻手要廢了。」
笑了一笑,公孫祈真望著已經跑到隊伍前頭和桑耶交換意見的左賢王:「我倒認為,撒藍應該是滿喜歡你的。這趟去龍城,若無意外,他將即位為單于,若是打算立你為閼氏,我也不覺得意外。」
「他若是當不上單于,光憑他對我做的事情,我就要殺了他。」
少女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叫公孫祈真震驚失色,她神情平常得像在和他討論赤罕話與西極語的異同,卻完全看不出玩笑成份:「阿奴?」
「哎呀放心啦!」少女隨之又朝他嫣然一笑:「我眼光絕對很準的,他一定當得了單于,我也會先設法鏟掉他的對手再考慮是不是要殺他。否則我讓他佔那麼多便宜豈不虧死了?人家可是篤定了這把一定贏的呢!」
一聲乾笑,公孫祈真卻無法就此帶過,低低問道:「他若是當不上單于,你殺……了他之後呢?」
少女聞言一愣,食指抵著自己的下巴仰頭想了半晌,然後笑盈盈地回答:「當然是去找新的單于,當他的閼氏啊!」
涼意自心底旋上眉間,公孫祈真感覺著冷汗滴落:「阿奴,你這……」
「先生!」少女長歎一聲,拽著他的袖子小姑娘似的撒嬌起來:「你別那麼迂嘛!什麼夫妻之義、男女之情,那有什麼用處?男人要是沒了權位,利用完了也不過是一群廢物啊!」
「阿奴!」
縮縮脖子吐了舌頭,少女嗔了一句又騎向另一個家庭去聊天:「好凶喔,不跟你說話了。」
直想抓回她要她說剛剛的話都是玩笑,但公孫祈真看著少女巧笑倩兮和那戶牧人的主婦聊起奶渣餅怎麼製作的模樣,卻根本動彈不得。這個女孩說話向來真真假假,剛剛的話當然也可能只是嚇唬他……
但心底其實明白那是她的真心話。
自她對自己轉了態度,雖然說話之間又有了笑容、宛如自家女兒似的一派天真樣貌,說話的內容卻完全不一樣了……她說假話的時候少了,即使真話說得像假話,但他就是知道她現在說的都是真心的……
令人驚恐莫明的真心。
聊完了那邊的,她又跑回來笑著攬住了他的手:「先生,你為什麼不娶親?」
「呃?」
「我剛和奴魯家的阿氏聊天,她說本來有意把女兒嫁給你的,你卻婉拒了,說自己不是戰士,會辱沒了人家的女兒。」阿奴朝著身後的主婦孥孥嘴:「可是人家女兒就是喜歡你這文謅謅的樣子又不嫌你老。他們還願意送你一些牲口和奴隸當嫁妝、又不要你的聘禮,你也不是不會騎馬,有人可以幫你管家生兒子,你為什麼不要?反正你都在北鷹待這麼久了,落地生根也不奇怪啊!」
望了那位主婦一眼,他想起幾年前沒談成的婚事。撒藍和桑耶雖尊重他的決定,卻也著實勸了他好幾天。當時他沒說理由,眼下自也不想說,但是,想起少女剛剛的話,他卻忍不住開了口:
「我……我心上有人。」
「喔?」
「我與她自小青梅竹馬,原本也訂了親準備擇期完婚……哪知……突生變數……」遲疑了一會兒,公孫祈真苦笑,雖過十六年,想來依舊痛徹:「她……她被送進宮裡,就此與我無緣。」
「……你就放著她進宮,侯門一入深似海,你豈有不知?」少女凝視著他,難得一臉認真:「你為什麼不和她私奔離開京城?如果你可以拋下一切來北鷹中,你為什麼不敢帶她走?」
「皇上御點,我身為人臣,豈能多言?何況她尚未過門,與我之間的婚約,也只是兩家雙親口頭訂下,沒有任何憑證……」垂眉低語,揪心的痛啊,依舊叫他連呼吸都困難:「她冰雪聰明、容顏嬌美,定能得到聖上寵愛……我離京之時,聽說她被封為雪妃,已然有孕,想來是不至於埋沒深宮,空渡青春的……」
突地手臂上一陣劇痛,他愕然地看著少女將指甲掐進他的臂膀中,若不是隔著衣物怕已掐出血來;吃痛正要請少女放手,卻見少女笑意盈盈,眼神卻無比淒厲:「所以你就逃來這邊,當你的教書先生,想著她幸福快樂,然後孤身不娶,思念至今?」
「阿奴?」
猛地甩開他的手,少女別過眼去狀似悠閒地玩著頭髮:「這樣啊!」
捂著依然隱隱作痛的手臂,公孫祈真雖然不解少女的反應,還是想要趁此機會扭轉她的錯誤想法:「是,所以你不該看輕男女之情、夫妻之義……我與她雖無夫妻之實,甚至無夫妻之名,但在我心中,她已是我妻……是我唯一的妻……這份情感,在北鷹十六年來,雖然遇上許多不如意,終是支持我的重要因素……阿奴,你還年輕,現在就說那些無情的話語是因為你還沒真正遇上過,你懂嗎?」
「不懂。」少女回身一笑,眼神凌厲中甚至夾了些瘋狂,令他悚然一驚:「不過呢,先生。我只怕你也不是真的懂什麼男女之情、夫妻之義,說這些冠冕堂皇,卻躲在赤罕人的庇蔭下對你所謂的故土不聞不問,正人君子都像你這麼當法,我還是做個陰險小人來得真實點。」
「你……」突地回過身去望著遠方,左賢王的馬再度揚起塵土奔來快速掠過他們。少女輕輕一晃,再次轉頭對著他,又是像平日一般可愛的笑容:「吶,先生,撒藍的馬為什麼那麼快?」
一時適應不了她情緒和神情的轉換,公孫祈真茫然地回應:
「他的馬?他的馬?啊,赫連是撒藍從草原上的野馬群裡馴回來的,和一般戰馬不一樣。」
「耶!」少女盯著那匹青黑色的馬,一臉欣羨的模樣:「好好喔,我也想要那樣的馬。」
那樣純真活潑的樣貌,不禁讓公孫祈真恍惚以為剛才不過是惡夢一場。
行程過了幾日,經過一片枯旱的土地之後,終於又到了有水草的地方。當下大隊暫時休息,讓牲口填飽肚子。女人們也架鍋生火,重新準備行將吃盡的乾糧食品,旅途中不適的人也趁此機會好好喘口氣,讓醫生看看身體狀況。
左賢王和骨都侯終於得了一點清閒,坐在蔭涼處的台車上喝酒,駐紮地的外圍依舊有騎兵把守注意四周狀況,草原上的敵人不一定是食肉的野獸,同是赤罕人也會因為氏族不同彼此仇殺,深受擁戴的左賢王照樣有一旦相遇必定眼紅的死敵。
此外,若是遇見軟弱的氏族,掠奪他們的財富,對赤罕人來說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到龍城大概還有十天的路程。」桑耶估著距離和時間,一面看了左賢王一眼:「你還是不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嗎?」
「……」這幾日因著阿奴稍展歡顏的男子聞言再度沉下臉:「到了龍城再說吧!我若不是單于,這件事就此壓下了再沒別人知道也無妨。」
「好吧!」桑耶不置可否地一聳肩,只是輕輕拿拳頭捶了一下表弟的肩:「別忘了有事找我分擔,其他一切都隨你。」
笑了一笑,撒藍兀兒只是再喝了一口酒。
兩從坐在台車上,比其他人高了一點,可以輕鬆縱觀全場。再聊了幾句,撒藍兀兒突地微微變了臉色,桑耶馬上注意到了:「怎麼?」
「那丫頭不在。」
骨都侯立刻躍起,一雙眼睛仔細瀏覽過整個營地,的確沒有看到。為了省時間,營地內只架起了簡單的布幕遮點陽光,讓老人、小孩與病人休息,並非平常居住的大型圓頂帳篷。人來人往,就是沒看到那個肩上纏著傷布、雀鳥似跳來跳去的小姑娘。
「難道她逃了?」桑耶奇道:「這時候逃走,她能逃去哪裡?」
撒藍兀兒沉沉地注視著營地,然後搖頭:「不,公孫先生也不在。」
「嘎?這又代表什麼?」
撒藍兀兒一皺眉,突地跳下台車,呼嘯了一聲。原在遠處吃草的赫連一揚首,立刻朝他奔了過來,身手利落地抓住韁繩順勢翻上馬前,赫連甚至不需停下等他上馬,腳步已經朝外圍飛掠而去。
骨都侯摸摸頭沒有跟上去的打算,只是歎口氣搖搖頭:「這小子真是女人碰太少,一個西極怪丫頭就讓他神魂顛倒。」回頭安撫營地內被左賢王的動作嚇了一跳的士兵,他依舊坐下來繼續喝酒,同時召了一個女奴過來陪侍。
來到外圍看守的騎兵處,撒藍兀兒只問了一句:「看到公孫先生嗎?」
「是,他還帶著那個叫阿奴的女人。」
「往哪裡去?」
「西邊,說是看到了野馬群。」騎兵的話還沒說完,左賢王已經輕斥一聲驅著赫連往西絕塵而去。
這一帶他很熟悉,因為這是赫連的故鄉。當年他與赫連在此相遇鬥了三天,終於惺惺相惜成了戰友,但他也被赫連踢得全身是傷幾乎為此殘廢。赫連的族群全是草原上驃悍異常的野馬,整群奔馳的時候連狼群都要退避三舍。
那個丫頭,到底在想什麼?這幾日她有意無意地看著赫連,他就感覺得到她心裡有事,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念頭還沒轉完,遠遠就看見公孫祈真的坐騎急匆匆奔向自己。
雖然在北鷹待了十六年,這位書生的騎術依舊不甚精湛,人在馬上顛顛倒倒,卻以他平日絕不敢嘗試的速度快馬急馳,顯然是出了事。撒藍兀兒沒看到少女就知不妙,迎上前去喝住馬匹,一把拽住了公孫祈真的韁繩:先生!「
「啊啊,撒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書生急得滿頭大汗臉色發青:「阿奴,阿奴那孩子。我只當她想看看野馬群,哪知她竟然……」
「人在哪裡?」
「從這裡往西一直去,會遇到一片巖地……」
「『石海』嗎?我知道了!」撒藍兀兒馬上鬆手:「先生你先往營地去,叫醫生準備著!」
「醫生?」公孫祈真臉色更白,卻也不敢多說什麼,接回韁繩雙腿一夾,還是用他不怎麼精通的騎術死命往營地奔了過去。
「石海」當然不是海,只是在北鷹這塊有草原有沙漠的土地中央,硬是有一大片平坦的巖地,寸草不生相傳遠古以前那片巖地其實是一塊巨石的頂端,巨石做惡被日神懲罰,一腳一踩硬是將石頭埋進了地底,只留下那片平坦,也屬赤罕人的聖地之一。
雖然寸草不生,卻被野馬群視為棲息之所,群馬奔馳時的地動,甚至傳說可以遠遠達到龍城。是不是真的能達到龍城倒也無關緊要,撒藍兀兒離石海愈近,地動聲確實愈明顯,不多時,他已經看得到遠方野馬群正在狂奔,不同馬匹身上不同的色彩流動,編織成絢目的光帶,在綠色背影的草原上閃閃生輝。
奔得更近,他看到少女原先的座騎畏縮在離野馬群甚遠的地方吃草,對於受人馴養的馬匹來講,野馬群旺盛的生命力和鬥志是相當可怕的威脅。但是見馬不見人,那個女孩在哪裡?
極目四望,他終於望見野群中有個小人緊緊攀著一匹赤紅的馬匹,在狂竄的野馬群中看來格外驚人。只要她一落地馬上會被周圍的馬踩成爛泥,而最恐怖的是,她竟然只用了單手!
即使是身經百戰的戰士看到這種場面也不禁白了臉色,撒藍兀兒暗罵一聲,卻不知道自己罵了什麼。他驅動赫連追上了狂奔中的馬群,先掠過那個小姑娘,直追馬群帶頭的那匹公馬。赫連的出現似乎讓帶頭的馬匹受了極大的刺激,它霍地長嘶一聲,前足高高踢起,接著張口就朝赫連咬了過來。
撒藍兀兒翻身滾落,讓赫連去對付這頭繼它之後帶領馬群的雄馬。帶領者一停步,其他的馬匹也放慢了速度,唯有被人硬抱住頸項不放的那匹紅馬依舊狂奔,失去了同伴的奔馳助陣,它狂奔一會兒見背上的人沒有鬆手,終於開始奮力縱跳,怒聲嘶鳴。
馬匹往前衝的時候還可以憑技術用單手和兩腳夾著不放,一旦開始向上跳、踢腳、甩頸,受了傷的肩膀完全使不上力,沒兩下就被狠狠甩下了馬匹。看著那個纖小的身子被紅馬拋下馬背,就要摔落在堅硬的巖地上,撒藍兀兒想也不想地飛身去迎,雖然救不到她全身,總算接住了她的上部,沒讓她腦漿四濺。
紅馬怒氣未消還想追來再踹上一腳,撒藍兀兒已經抽出配刀,以不遜於草原雄獅的威勢怒視著它。馬匹心有不甘地退後、嘶鳴,再向前一步,又被逼退,終於霍然蹬地,轉頭回到了已經平靜下來的馬群裡頭。
那邊的赫連見撒藍兀兒救回了少女,也自動退讓,向新的領導者表示敬服,而後姍姍走來。
「好痛好痛好痛……該死的臭馬,竟敢摔我……」少女這一摔別說肩膀,要不是撒藍兀兒接住了只怕頭骨都要被摔破。她攤在撒藍兀兒懷裡,卻只記得抱怨馬匹不聽話。
撒藍兀兒又好氣又好笑:「你差點連命都沒了還想著馬!」
「什麼?我已經很客氣了,沒要那只帶頭的呢!」少女翻個白眼,痛楚讓她出氣多進氣少,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卻還著著強硬的口吻,拿原本沒受傷現在卻擦得滿是血痕的那隻手,指著混在馬群裡的那匹紅馬:「我就要它,我要那頭紅的。」
真是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了,撒藍兀兒歎口氣,開始檢查她的傷勢究竟能不能移動。初步判斷移動她還不至於造成大礙之後,他小心地抱起她翻上赫連的背,低頭一看,她已經暈了過去。
以盡量快但不能讓她傷勢加重的速度回到了駐紮的營地,醫生已經待命多時,馬上將她接了過去。迎上來的公孫祈真和桑耶聽他大致轉述經過,書生頓失血色,桑耶也不禁咋舌。
「這女人不要命了嗎?哪有這樣亂來的?」
沉默半晌,撒藍兀兒長歎一聲,為了接住她,自己也受了傷。一面讓奴隸替自己上藥,他托腮望著醫生所在地的布篷子,悶悶一句:「我果然不是想太多。」
「什麼?」
「她的確是不要命。」靜了一會,他十分無奈地再補上一句:「而最糟糕的一點是,她不知道自己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