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行歌好像算準了他的心思,在外面的院子裡悠閒地喝茶,等待他的到來。
「今日風和日麗,真是出門遠行的好日子。」他舉杯對雪染抬了抬手,「我已經命人準備馬匹車輛,從這裡到楚丘城,如果快的話,三兩天就可以到了。」
初舞這時也走了出來,「要想找到和驚鴻、破月一樣好的馬還真是困難,這裡的馬店中最好的馬也只是中等而已,行歌想追上你的馬車可有一番難度。」
雪染看著他們,張口說:「我們不同路。」
「哦?」初舞不信,「你不是要去楚丘城嗎?」
「我要先去江南一趟。」雪染看著兩人面露詫異,眼中閃過一絲詭計得逞的得意。
侍雪從他身後走來,「公子,東西都收拾好了。」
「嗯。」他抬腳往外走。
行歌在後面喚道:「雪公子,既然不同路也不強求,只是如果我們確定那根魔杖確實是武十七所有,是否要等公子到齊再處置呢?」
「你不是被人稱為無所不能嗎?」雪染的口氣裡都是嘲諷,「隨你處置。」說完衣袖一揮便離開了。
初舞困惑地看著行歌,「就這麼讓他走了?不追嗎?」
「他有心要與我們分道而行,你就算是想拉也拉不住。」雖然被雪染給了根釘子碰,他還是笑得很優雅。「再說,他雖然說得瀟灑,但以雪隱城與武十七的淵源來看,這魔杖他根本是誓在必得的,現在只是在和我們打馬虎眼,我們也不妨陪他裝裝糊塗好了。」
「那你現在要怎樣做?去楚丘城嗎?」初舞好奇地問。
行歌喝了口茶,反問道:「你知道他要去哪裡嗎?」
「不是說江南嗎?」
「江南哪裡裡?」
初舞想了想,「應該是薛家吧?」
世人都知道雪隱城和江南薛家的關係。這百年來,雪隱城只與薛家聯姻,前後有四位薛家小姐相繼嫁到雪隱城,成為城主夫人,而現在的薛家三小姐薛墨凝便是雪染的未婚妻。
行歌悠然說道:「我很好奇,為什麼雪隱城只與薛家聯姻,難道只是因為薛家在江南的財力雄厚,或是薛家與朝廷的關係?」
「那麼,你是想跟蹤他到江南去一趟了?」初舞終於聽明白了他的話。
「跟蹤?」他朗聲笑道:「我行歌做事需要那麼見不得人嗎?只要放話出去,說我要到江南與出雲寺的持念大師參禪悟道,自然可以去得堂堂正正。再說,去年薛筆淨被人劫持,也是我為他解的圍,說起來,薛家還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如今……」他的笑意更深,「該是他們還的時候了。」
江南薛家,距離踏歌別館所在的小鎮不過百里的路程,當雪染在第二天清晨突然出現在薛府門前時,薛家的門僮還在門口打盹。
「小哥,麻煩通報一下。」侍雪輕輕拍了下那門僮的肩膀,將他喚醒。
門僮揉揉睡眼,老大不高興地,「一大清早的,誰那麼不長眼來叫門?」
「麻煩小哥通稟你家大少爺,我家公子拜訪。」
「哪裡來的公子?要見我們大少爺的人可多了,每天都排隊排到蘇州橋上,大少爺未必都能見。你們有拜帖嗎?哪家的來路?」門僮年少氣盛,叉著腰上下打量著面前這個丫頭。
容貌太普通,穿著也看不出有什麼氣派,鐵定不是富貴人家。八成又是哪裡來的窮親戚,想要攀親帶故的。
侍雪溫和地說:「你只要告訴大少爺,說我們公子姓雪就可以了。」
「姓雪又怎樣?雪薛又不同字,就算是姓薛,也不能隨便見大少爺。」門僮還在故意找碴時,忽然覺得迎面撲來一陣寒風,沒來由地打了一下哆索。
不知何時,那丫頭身邊又站著一位年輕公子,白衣勝雪,黑眸寒如深潭,俊逸不凡的五官竟然讓人不敢多看一眼。
「這位公子……」門僮的口氣不由自主地客氣起來,「還沒請教您……」
「雪隱城。」雪染懶得再聽侍雪和他囉唆,終於忍不住親自下車。「我只等半柱香。」話中透著一股漠然和冷傲。
門僮嚥了下口水。好大的口氣,半炷香時間?他就算跑進去通報,只怕也跑不回來。但這位公子的神情氣勢實在太嚇人,只怕真的是來頭不小。
再也不敢怠慢,他急忙進去通傳。
薛家老爺薛文仲早已過世,現在執事的是薛家大少爺薛筆淨和二少爺薛硯清。
此時,雖然天剛亮一會兒,但薛筆淨因為有晨練太極的習慣,所以起得早。忽然見一個小家丁慌慌張張地衝進後院,他不禁沉聲怒道:「怎麼回事?一大早的就這麼慌亂?一點規矩都沒有了嗎?」
那小家丁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用手指著外面,斷斷續續地說:「有、有、有位公子要、要見您。」
「什麼公子?」薛筆淨因為性格豪爽,所以向來都有不少朋友,不過這麼一大早就來的,實在少見。
「說是姓、姓雪的。」小家丁又接上一句,「雪隱城來的。」
薛筆淨臉色大變。雪隱城來的人?難道會是雪染?
他急忙吩咐,「快去告訴二少爺和三小姐,馬上到大廳去!」
說完他疾步走向前門。
果然,立在門口一臉淡漠的白衣公子,真的是雪染。
「雪公子,怎麼會突然來這裡?」薛筆淨萬分詫異地問。
上次派人送信去弔唁老城主,回來的人說,雪染只是帶話說他要出門,卻沒有說他要來江南薛家啊。
「聽說楚丘城有位店主得到一件寶貝,要請四大公子去鑒閱,我以為你定然去了那裡。」他伸手請雪染進大門內時,手臂不小心碰到雪染的袖子,就看到他蹙起眉峰,往旁跨了一步。
他這才想起,雪染天性愛潔淨,最不喜歡與任何人有身體上的接觸。於是向前走了幾步,將路讓開。
「這次來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還是路過?要住幾天?」薛筆淨連問幾個問題,雪染都沒有作答。
他反而停下來對還留在門口的侍雪說:「過來,跟在我旁邊。」
「是。」第一次來到薛家,雖然是公子的貼身侍女,但也知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像她這樣的丫鬟是不能隨便進出深宅大院的。
薛筆淨這才留意到這個不起眼的丫頭,隨口說:「讓她到西邊的門房坐好了,我家的丫頭大都在那邊休息。」
雪染銳利的目光陡然刺過來,聲音又冷了幾分,「她是我的人。」然後他站在原地,一直等到侍雪走到他面前,方又轉身往前走。
薛筆淨愣了下,立刻又跟上去,笑道:「如果墨凝知道你來了,一定非常高興。」
雪染還是沒說話,直到走進前廳,人都還沒有落坐,就見薛硯清也匆匆趕來。
「雪公子?真是沒想到!」和他大哥一樣的反應,他的神色除了詫異之外,似乎還有些不安。「不是聽說您要去楚丘城?」
「我來借一件東西。」雪染這才緩緩開口。
「借東西?」兩兄弟不解地互看一眼。雪隱城雖然未必是天下的富豪,但是能有什麼東西是要勞動他親自到薛家來借的?
雪染的唇動了動,門口又站著一個人,柔柔地出聲問候,「雪公子。」
站在門口的侍雪率先低下頭去,恭敬地說:「三小姐好。」
只見一位絕代佳麗,雲鬢高堆,一襲淡黃色的長裙將那纖細的身影襯托得更加婀娜多姿。她就是薛家的三小姐薛墨凝,也就是雪染的未婚妻。
「好久不見。」她從侍雪身邊走過,凝視著雪染,「你今天來,是為了什麼?」
雪染也看著她,「和你借一件東西。」
薛筆淨笑道:「你們倆都是未婚夫妻了,怎麼說話還這麼客氣?原來是要墨凝的東西,那還談什麼借不借的?墨凝的東西不就是你們雪家的?你若是早點娶她過門,就省得你以後再千里迢迢地往這邊跑了。」
被大哥一打趣,她的臉上露出紅暈,嬌嗔地頓足道:「大哥,你又胡說。」
「怎麼是胡說?反正雪公子現在是在服喪期中,若是今年你們不能成親,就還要再等三年,只不過何必多做三年的牛郎織女呢?」薛筆淨說得開心,一旁的薛硯清卻拽了拽他的衣袖,朝雪染的方向努了努嘴。
他這才意識到,雪染的臉上從始至終都沒有半點喜色,對於他的提議更是毫不回應。
薛墨凝也感覺到他的冷淡,臉上紅暈漸漸退去,尷尬地說:「你要借什麼?」
「你的頭髮。」雪染回答。
屋內的薛家三兄妹同時變了臉色。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是不能隨便毀傷的,更何況,斷髮如情絕,雪染怎麼會提出這種古怪不祥的要求?
薛筆淨只好勉強打哈哈,「要她的頭髮做什麼?她的人都快是你的了。」
薛墨凝在最初的錯愕之後,很快便平靜下來,直勾勾地看著雪染,「要我的頭髮?你要多少?」
「一縷足矣。」他已站在她面前,視線只望著她如雲的秀髮。
薛墨凝咬了咬唇,「好,給你。」
她對薛筆淨說:「大哥,有勞你拿剪刀來。」
「不必。」雪染的手指忽然穿過她的脖頸,在她身後披垂的長髮上輕輕一抹,一縷秀髮隨之飄落在他手上。
「多謝。」連道謝也不帶一絲笑容的雪染,在拿到頭髮後,只是將視線掉轉向侍雪吩咐,「走吧。」
「這就走嗎?」薛筆淨又吃了一驚。「難得來一次,總要住幾天才好。」
「不必。」雪染逕自走向廳外,薛筆淨急忙又追出去相送。
薛硯清走到薛墨凝的身邊,低聲說:「不愧是雪隱城的新城主,夠狂妄也夠冷傲,妹妹,你要是嫁過去,只怕會有不少罪要受呢。」
她緊緊咬著細白的牙齒,一語不發。
垂下眼,他看到地上還掉落一根髮絲。像雪染那麼年輕的公子,竟然已經可以做到不用利器就可以將頭髮削斷,雪隱劍法果然不愧是三大劍法之一。
和這樣的人聯姻,到底是幫助薛家壯大勢力的最佳方法,還是會給薛家招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呢?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雪隱城會認定了要與薛家聯姻?但是這件事似乎是家族的禁忌,除了當家的人和墨凝自己,別人都好像是局外人,無權過問也無法過問。
今天看到雪染的到訪,薛硯清的心頭隱隱有絲不安,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不安的感覺卻依然徘徊在心底,久久不散。
「公子,我們要去楚丘城嗎?」侍雪坐在馬車內,開口問身邊久坐無語的雪染。
他只是淡淡地問:「你喜歡三小姐嗎?」
沉寂片刻後,她說:「她是公子的未婚妻。」換言之,她沒有評論的資格,更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
「她笑得很勉強。」他又道:「讓她做我的妻子,她不會開心。」
她遲疑了許久,她才緩緩說道:「公子……是無人能比的。」
「那只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雪染的嘴角掛著一絲難解的情緒,「你覺得會有一個女人,願意嫁給不解風情,永遠只是冷冰冰的丈夫嗎?」
「若她的確愛他……又何妨呢?」她小聲地回答。今天她的話似乎已經僭越了一個侍女與主人的界限。
雪染的目光幽幽地投注在她身上,「你以為,會有人愛我嗎?」
「是的,公子。」她的聲音更輕,眼睛甚至都不敢抬起。
「但是,我卻不信呢。」他低喃的聲音裡儘是說不出的蕭瑟和孤獨。
雪染突然伸出手,將車簾拉開一條縫,剎那間他的瞳孔收縮,精銳的寒光一閃而過。
「怎麼了?」侍雪在後面感覺到他的氣息不對,是一種不同於尋常的殺氣,全身都好像緊繃起來。
「別出來。」他陡然從車內躍出,似離弦之箭快得驚人。
他們早已離開薛家大院,馬車信步地行走在清水河畔,因為開始入冬,河邊的桃花樹都已凋謝,甚至連花瓣的影子都無處尋覓,天地間只有枯籐殘葉,看上去一片飄零。
雪染立在這一片孤寂的景色裡,四周靜悄悄地,竟連風聲都已靜止。
「要我出手,還是你們要自己尋死?」他咬字很輕,卻清晰地傳遍四方。
從河堤下、樹林中,赫然出現十幾條人影。
全都是詭異的黑衣,手上握著的是雙刃刀,這些當然不是普通的匪類,匪徒是不會有如此嚴謹的作風,和不同尋常的打扮。
「你們與我有仇?」雪染冷冽的目光自所有人的臉上梭巡過去。
「盟主有令,請雪城主到羅剎盟走一趟。」其中一個黑衣人開口。
「羅剎盟?」他對這個名字並不熟悉。
身後,侍雪的聲音從車內飄出,「羅剎盟是近五年來武林中迅速崛起的詭異幫派,盟主黑羅剎據說從未以真面目示人,擅使暗夜流星刀法,而且至今未曾敗過。」
「我不認識他。」雪染提高了聲音,冷硬地回絕。
什麼黑羅剎、羅剎盟、暗夜流星刀法,與他有什麼關係?
剛才說話的那人又道:「我們盟主有令,務必請雪城主到盟中去一趟,是有關武十七魔杖之事,盟主有話要提醒城主。」
「哼。」雪染揚起眉梢,「他算什麼東西?也配來提醒我嗎?」
雖被面具擋住了臉,但可以看出那些人的眼睛個個充滿了憤怒。
「城主真的不肯賞臉嗎?」那人又逼問了一句。
他淡淡地說:「你們不是我的對手。」
那帶頭的倒是硬骨頭,朗聲問道:「城主的雪隱劍法,我們單打獨鬥當然是打不過,但如果城主見識過我們的羅剎陣,只怕也未必能輕易走得出去。」
雪染皺皺眉。這些人是怎麼回事?達不到目的就一定要打打殺殺才能解決問題嗎?他兩年不入江湖,一來就遇到自己最厭惡的事情,看來如果他不出狠招,這些人是不肯死心的。
於是他向前走了幾步,逕自走到敵人的包圍圈中。
雖然沒有太多的對敵經驗,但是他對自己的武功依然十分有自信。
帶頭的人一使眼色,十幾個黑衣人立即將他團團圍住。
這果然是一個古怪的陣法,敵人圈出的陣式近似某種圖騰,緊接著,那十幾個人飛快地奔跑,將他深困在其中。
雪染鄙夷地看著周圍晃動的人影。這就是讓他們驕傲的羅剎陣?這種不自量力的打法漏洞百出,何需他多費三分力氣?
雙手一擺,陰寒的劍風從十指透出,剎那間就刺中十幾人中的三、四人,只見那幾人悶哼一聲,紛紛倒退,陣法立刻大亂。
他身形躍起,如沖天飛花,清靈中自有冷艷,同時十指如風,再度強攻向東側的五人。
那幾人在他凌厲的攻勢下節節敗退,眼看就要敗倒。
猛然間,有人在旁邊大喊,「住手!」
雪染斜睨過去,是剛才帶頭說話的那個人。
「你後悔了?」他盯著那人的眼睛。對方雖然慌亂,卻並不恐懼,反而有種古怪的得意。
「雪城主的武功我們當然是敵不過的,但是,不知道雪城主屬下的功夫練得如何?」
這句話陡然驚醒了雪染。侍雪獨自留在車內,危險!
他躍回身,果然看到車廂四周已經被黑衣人包圍。
只怪他行走江湖的經驗不足,從無害人之心,也無防人之意。只想過那些人的目標是他,卻沒有想過他身邊的人也會有危險。
「你們要做什麼?」他的雙手握緊,眼眸深不見底。
「如果雪城主在意面子,或者體恤手下的性命,麻煩請隨我們去見盟主。」
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目的。
雪染沒有立刻回答,他的臉色比平日更雪白幾分,全身的衣袂如臨狂風席捲,忽然獵獵飄起,剛剛還晴朗的天空瞬間被烏雲遮蔽,半空中飄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晶瑩剔透,又帶著死亡般的淒美寒意。
所有的黑衣人都被眼前肅殺的景象震駭住,同時退後數步,但已後悔莫及。
雪染雙掌如劍,剎那揮出,那些本來柔弱無害的雪花,全部變成可以殺人的利器,盤旋狂舞,將所有的黑衣人緊緊包裹。
不過片刻間,十幾個被冰雪凍僵的黑衣人就再也不能動了。
他一撤回手,漫天的雪花頃刻化盡,烏雲飄散,重現風和日麗。
一切恍如夢境。
雪染飛掠回車內,低聲問道:「你怎麼樣?」
侍雪凝眸望著他,「公子,你不該妄用念力。老城主曾說過,雪隱七式的最後一招只能用來保命,用得太多會損害身體。」
「我是在保你的命。」他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搭在她的脈上。
他們的手都是冰冷的,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中毒了。」俊顏上是比之剛才更加深切的震怒。「他們下的手嗎?」
「我……」她的眼睛一次次瞥向他攥住她手腕的地方,想將手抽回來卻沒有成功,「剛才其中一個好像對我刺了一針。」
「刺在哪裡?」他趕緊追問。
「這裡。」她用左手費力地從頸部拿下一根細長的銀針。
雪染拉開她的手,在她的頸部果然看到一個小小的紅點,原本深蹙的眉心此刻更是糾成難解的結。
雪隱城的人只練劍法,不善用毒。他不知道該如何解毒,也不知道這毒性是否猛烈。
「這附近,誰是解毒高手?」他問,因為她比他更精通武林中之事。
「傳說出雲寺的持念大師他的俗家身份是唐門弟子。」她計算著,「從這裡到出雲寺,大概只有二十里的路程。」
她話音剛落,雪染對車外的兩匹馬兒吹了一聲口哨。馬兒聽到命令,立刻飛快地奔跑起來。
車廂雖然做得很舒適,但是在急速奔跑中仍然有些顛簸。
侍雪身子一晃,終於甩脫開被雪染握住的手腕,她才剛要鬆口氣,雪染的手臂卻從後面環繞過來托住她的頭,不讓她再撞到車廂四壁。
「公子,我的脖子上有血。」她急忙提醒,怕弄髒了公子向來雪白的衣袍。
雪染抿緊雙唇,反而用自己的袖口在她的傷口處擦了一下。
她,不由得再打了個寒顫。
為何會覺得怕?怕的又是什麼?是公子嗎?還是剛才的事情?或許,她怕的只是她從不敢想的事情?
自從五歲入雪隱城,十二年裡她的心本已成一潭死水,但是公子今天的做法,卻將死水硬生生地攪亂。
深深的恐懼,伴隨著顛簸起伏的路程,讓她的傷口隱隱作痛,從脖頸一直疼到心底。
這條短短的路,為何會讓她覺得如此之長?
「吃!哈哈,這回就算你有飛天遁地的本事,我看你也扳不回這一局了。」哈哈大笑的是一個灰衣老僧,雖然鬚髮皆白,但紅光滿面,臉上還掛著幾分孩子氣的頑皮笑容。
坐在他對面是位極為俊秀的公子,全身散發著一般淡然的優雅,在對手如此囂張得意情況下,依然不動聲色,細長的手指拈著一枚棋子審視著棋盤,微笑地反問:「是嗎?若我贏了這局棋,大師要輸我什麼?」
老僧又急忙低頭看棋,喃喃自語,「莫非還有什麼陷阱?」
那公子笑著看他,也不多語。
看了好半天,老僧終於認定沒有任何問題了,才昂著頭說:「若是這樣的棋局我還能輸,那我就把這把鬍子割下來送給你。」
公子朗聲笑道:「大師這個賭注下得妙!聽說這把鬍子,大師已經留了近二十年了,若是為一局棋而割去,不覺得可惜嗎?」
「少說大話了,這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來割。」
「那麼,我就不客氣了……」悠然的笑語之後是清脆的落子聲音。
剛才還在哈哈大笑的老僧登時變了臉色。「這、這幾顆棋子是你幾時下在這裡的?」
公子說:「剛才大師吃掉了我若干棋子後,這裡自然空下一片空地,殘留的幾顆棋子剛好夠我佈局。」
「你居然使詐!誘我來吃你的棋子?」老僧氣得吹鬍子瞪眼。
那公子笑著伸手抓住他的鬍子,「大師說過的話不會賴吧?」
老僧袍袖一揮,擋開他的手,「哼,人人都說你行歌是個謙謙君子,想不到你也會用這種計策騙我老人家。」
「棋局如戰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這點小計謀又算得了什麼?大師何必生氣呢?」行歌笑得怡然自得,「大師若是捨不得這把鬍子,就當我又輸了你一盤棋,咱們扯平。」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才不要你來和我賣好。」老僧抓起自己的鬍子,臉色頗有種「壯士斷腕」的悲壯。
行歌剛要開口,旁邊就有小沙彌雙手合十說:「師父,有外客求見。」
「哪裡的外客?」老僧像是在落水之前突然被人救上岸,連忙放開鬍子,神情亢奮。
小沙彌說:「對方說姓雪,來自雪隱城。」
「雪隱城?」老僧眉峰蹙了下,「我與雪隱城向來沒有交情。」他又看向行歌問:「是你的朋友?」
「應該是雪染公子,聽說他也來到江南,只是沒想到他會來找大師。」行歌站起身,對小沙彌說:「請那位客人進來說話。」
「這裡好歹是我的寺院,你怎麼倒成了主人口氣?」老僧瞪他一眼,捋了捋鬍須,鄭重了神色,對小沙彌說:「叫他進來吧。」
話音剛落,雪染已經匆匆闖入,乍看到站在旁邊的行歌,他愣了一下,然後又看向老僧,問道:「你是主持持念?」
持念挑了下眉。他做主持多年,因為德高望重,所以在江湖上頗受敬重,從沒有誰敢這樣直呼他的法號。
「老衲是持念,不知道施主有什麼事情?」
雪染攬過跟在他身邊的侍雪,「救她!」
持念走過去,伸手把了她的脈象,「中毒?是誰下的?」
「羅剎盟。」雪染盯著他,「你能不能救?」
他放下手,「能倒是能,不過,老衲救人是要講條件的,施主知道嗎?」
雪染一愣,疑問:「你不是出家人嗎?」
「出家人就要白白做事嗎?」持念冷笑道:「當年佛祖弟子比丘為村人超度亡魂,討得黃金三斗三升,佛祖還說賣賤了,讓後世子孫無錢使喚,如今我還沒有開口說條件,你倒先質問起我來了—」
「你要多少錢?」雪染沒心思聽他嘮嘮叨叨,立刻打斷他的話,「黃金還是白銀?千兩還是萬兩?」
持念沒看他,反倒衝著行歌哈哈一笑,「這施主真是闊氣,可以和你一較高下呢!」
「雪隱城自然不同凡響。」行歌淡笑著接話。
持念又轉過頭來,正色說:「我的條件從來不是要錢,而是要你自己的一件東西。既然雪隱城的名聲響亮,就拿你的雪隱劍法來換好了。」
雪染緊鎖眉心,濃濃的怒意抹上雙眸。
「那是不可能的。」開口的卻是一直沒有說話的侍雪,她的臉色已經十分蒼白,毒性貫穿了她體內的十二經脈,若不是雪染扶著,她幾乎無法站立。
「雪隱劍法密不傳人,這是規矩。即使再多犧牲十條性命,公子也不能把劍法傳給你。」侍雪拉了拉雪染的衣襟,「公子,我們走吧。」
他一動也沒有動遲疑地看著持念問:「你真的能救她?」
「那當然。」他很有把握。
「公子,天下懂得解毒的高人並不只他一個。」侍雪急切地說。
持念哼道:「但是眼前能救你的,卻只有老衲一個。而你身上的毒,會讓你堅持不到明天早晨。」
她淡然地笑了笑,「無非是死,又能怎樣?」
這下子反而讓持念愣住。他平生見過不少在刀口上舔血混飯吃的江湖人,人人都說不怕死,但是卻沒有一人能在真正面對死亡時,還能笑得如此平淡鎮靜……這丫頭是真的不怕死,還是壓根兒就不知道死為何物?
「不行。」雪染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持念:「你救她,我教你!」
他不由得吃了一驚,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道:「當真?」
雪染不耐煩地說:「快點救她!」
持念反倒開始猶豫。雖然雪隱城地位極高,但是如此大的事情,雪染竟然能隨口答應,這令他不得不懷疑對方的承諾,到底能夠兌現多少?
就在他猶豫時,侍雪忽然推開雪染的手,重重摔倒在地,雪染彎腰想去扶她,侍雪卻激動地大喊,「公子!你若是洩露了劍法,我現在就死!」
雪染怔怔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她淒然道:「我不能看著公子為了我,成為雪隱城的千古罪人。我的命根本就微不足道,就是再死一百次又如何?」
雪染的臉色由白變青,吐字生硬,「我不准你這麼說!」
觀察良久,的行歌忽然自旁邊翩然而至,伸手攙住侍雪的腰,輕笑道:「難得丫頭如此有意,公子又是如此多情,若不能成人之美,實在是可惜了。」
他轉過臉對持念說:「大師不是一直覬覦我的『踏歌行』嗎?如今我拿來交換這姑娘的性命,可好?」
持念又是一愣,「你要用你的踏歌行來換她的命?」
「踏歌行是我獨創的,本來就沒有想過什麼傳人不傳人的事情,比不了雪隱劍法不僅是雪隱城的鎮城之寶,也是武林的一段傳奇。若能用踏歌行換人一命,我倒是高興得很。」
持念哈哈笑道:「也好,成全你,又做了一樁善事。我看你倒比我還適合做和尚。」
「天下風光無限,我可捨不得做方外人。」行歌低頭對侍雪說:「姑娘,我們換個地方,好讓大師為你療毒。」
她抿緊嘴唇,「我與公子沒有任何的瓜葛,我們公子與您也沒有至深的交情,我的一條賤命不值得行歌公子做這麼大的犧牲。」
「我早對你們公子說過,人無貴賤,在我心中都一樣珍貴。」行歌又看向雪染問:「你是要救她呢?還是要讓她再這麼任性下去?」
雪染微一沉吟,右手在侍雪的後背上拂了拂,她立刻昏睡過去。
他將侍雪抱起,跟隨持念走向後面的廂房,走到一半時他又停下來,回頭對行歌說道:「多謝。」
極為平淡的兩個字,卻不再是那麼冷漠。
行歌微笑著點點頭,又擺了擺手,示意他救人要緊。
看著那一襲白衣在風中飄揚,行歌的笑容比平時更加清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