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最近所有的人都把我和阿邦扯上關係?
「沒有啊?哪有?我們是鄰居你知道的啊。只是順路載我一程,沒那麼嚴重吧。」
「哎呀,你忘啦,今天是小雅的生日耶。」小雅是店裡另外一個女服務生。
小雅生日?這跟我坐阿邦的車來上班,還有我跟阿邦有沒有在交往有什麼關係?
「你喔。我們昨天在說的你都沒聽到嗎?小雅前幾天才說她要在生日時和她喜歡的人表白啊!」丫丫一面說一面還搭配上誇張的臉部表情,企圖勾起我的回憶。
「小雅喜歡的人就是阿邦啦。也就是說,她今天要和阿邦表白,這樣你懂了吧。如果你真的沒跟阿邦交往,那就離他遠一點,免得別人誤會你。」丫丫說完便直直地走進店裡。
我跟進,心裡卻覺得有股奇異的感覺像湧泉一樣冒上來。
沒有給自己太多時間多想,今天是周休二日前的星期五,所以很多預約的客人,要等位的也不少,一直到餐廳關門前的半個小時,人潮才逐漸散去。
我真的不是刻意……但好幾次瞥見小雅端著待洗的碗盤朝流理台走來,那樣的表情,一臉寫著幸福、期待和不安,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明明忍不住想看,卻又硬生生轉頭的舉動是為了什麼?
整個晚上,同樣是外場服務生的我們幾個人奇怪地並沒有什麼交談,好像在醞釀一件大事的發生,大家都不說話,只是用眼神不斷地交流,我其實不喜歡那樣的氣氛,甚至有種說不出的討厭。來往的幾個瞭然的眼神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得不思地藉著搶工作做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覺得心裡有種奇異的難受,那是我從未經歷過的。
十一點的鐘聲迴盪在餐廳裡,是下班的時間,在處場的我們,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向小雅。
她的臉有些紅,看來有難抑的羞澀。有別於以往大家爭先搶著打卡然後衝進員工休息室收拾東西回家的景象,每個人都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把優先權讓給了小雅。
當小雅推開休息室的門,跨出勇敢的步伐,每個人屏息以待,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的當時,我像是拒絕面對現實一樣,一鼓作氣地跑出了餐廳。
我不想待在那裡。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最緊張的不是我,我卻像是在聽候判決那樣的坐立難安?我搞不懂我心裡的反反覆覆。
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頹喪的心情一湧而上,我坐在餐廳外頭的椅子上,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下午的一場雷陣雨趕跑了專屬於夏季的暑熱,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襲面而來的清涼,我坐的椅子旁邊有個小小的水龍頭,有些壞了,正在答答答地滴著水,伸手去接,心裡默念著一、二、三……等數到第十滴的時候,水在我的手心裡聚成了小湖,我把小湖往臉上一潑,一陣風配合得恰到好處,徐徐吹來,臉上被湖潑灑到的地方隨即添了一股沁人的清涼。
好舒服喔。我在心裡想著,臉上也微笑起來。正打算再試一次時,我把手伸向小水龍頭,視線內卻加入了一雙穿著藍色牛仔褲的長腳。
我抬頭看去——
是阿邦。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大家都走光了。」他手上還拿著我的包包。我接過來,順勢往店裡方向看。
果然,鐵卷門都拉上了。
回過頭來,阿邦已經在我剛剛坐著的椅子上坐定了,沒有猶豫地,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好一陣子,我們都沒有說話。不敢看阿邦,也許是怕我只要一看到他,就會忍不住想要把心裡的疑問給一次問完,但我很清楚自己不該開口,那是他與小雅的問題,跟我沒有關係。
我也沒有權利過問,不是嗎?
可是心裡卻有另一種聲音正和這樣的想法交戰著。
你忘了你剛才心裡面真正的聲音了嗎?你不舒服!甚至沒有勇氣去面對現實,這是為什麼?你難道到現在還不明白?何必欺騙自己呢?你明明清楚那是為了什麼——
心裡的聲音越來越大了,甚至大到我害怕坐在我身旁的阿邦會聽見。
我咬著唇,心裡不斷反覆地想著:我該問嗎?該忠於自己心裡真實的聲音,勇敢地說出口嗎?可是,明知道我又不是他的誰……
「我拒絕了。」阿邦沒有預警地開口。
我嚇了好大一跳。我看向他,臉上帶著濃濃的詫異。他說出口的話和我心裡的紛擾配合得完美無缺,沒有一點縫隙,我幾乎就要以為他會讀心術了。
「拒絕?拒絕什麼?」我到現在都還在撒謊,是想騙誰呢?
也許我是在騙我自己。
「拒絕小雅。」他站起來,遞了一隻手在我面前,我把右手放在他手上,順勢被他拉了起來。他平靜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為什麼?」原本有那麼多要問他的話,現在卻只問得出這一句。「小雅長得那麼可愛,個性又好,你們很配啊。為什麼不答應?」越說越覺得自己今天真是虛偽得可以。我幾乎要覺得自己不像是自己了。
「為什麼?」阿邦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然後他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笑容看在我眼裡竟會被我解讀成無奈。他很認真地開始想,開始思索,我則是盯著他的唇,期待答案會快一點從那道縫裡頭跑出來。
我等了很久,終於等到他開口。
「我曾經也很想知道為什麼。到最後我發現,愛情也許並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對我來說,愛情可能隨便一個人都能夠得到,但並不屬於我。」我看著他清澈的眼,有些失神。「你知道嗎?愛上我的人,很辛苦也很傻。我不想害到別人,這就是原因。」
我聽著他說的這一番話,不知道為什麼愣住了。
我注視著阿邦,一動也不動的。
「走啦。你在發什麼呆?我們回去吧。」阿邦拍了拍我的頭,像是存心不想讓我多想什麼,語氣很快地轉成輕鬆的語調,還用被他握在手心裡那串溫熱的鑰匙輕敲我的臉。
我回過神,阿邦剛才的話卻像是唱盤跳了針,不斷地在我腦中重複著:
愛情也許並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對我來說,愛情可能隨便一個人都能夠得到,但並不屬於我。
愛上我的人,很辛苦也很傻。我不想害到別人……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說出這樣的話……
一夜失眠。
* * *
我睡覺的時候是完全不開燈的,整個房間裡一點亮度也沒有,偶爾窗戶外頭透進來幾絲光線,我還會起床把窗簾拉上,不讓一點點光侵犯到屬於我的黑暗。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不過這是沒有原因的。
我只是喜歡伸手不見五指的感覺而已。
我喜歡在這樣的漆黑裡沉澱自己的思緒,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注視眼前的一片黑,很認真地想一些事情。在黑暗中掩蔽自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我喜歡不必面對任何事情的自在,而這樣的自在能讓我安然地睡去。
可是今天,我睡不著,而且是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腦子裡滿滿裝著的都是阿邦。
我回想著剛搬進來,紅著臉跟我拿鑰匙的阿邦;碰巧應徵了餐廳的工作,和我不期而遇的阿邦;傻傻地向我介紹他的名字的阿邦;提供懷抱讓我盡情哭泣的阿邦;小心翼翼載著我去上班的阿邦;溫柔的阿邦、體貼的阿邦,甚至是生病沉睡的阿邦……一幕一幕在我腦海飛速掠過,每一幕都是清晰而深刻。
再想到自己今天的異常情緒,我就算再怎麼樣否認,這也是不爭的事實了——
我喜歡上阿邦了。
沒有時間,沒有預警,愛情就這麼降臨了嗎?我覺得好不真實。就這樣突如其來,我就這樣喜歡上他。
可是,阿邦今晚說的話又像是警示燈一樣,在我眼前那片黑裡發出刺眼的光芒。
愛情也許並不是我能擁有的東西,對我來說,愛情可能隨便一個人都能夠得到,但並不屬於我。
愛上我的人,很辛苦也很傻。我不想害到別人……
這是什麼意思?阿邦,為什麼你會這麼說?難道是你比我早一步察覺到我的心情,所以故意這樣跟我說?不,怎麼可能!連我自己都是現在才知道,你不可能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我是不知不覺地喜歡上你,不會明白這是一份連我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心情。
愛情往往來得毫無預警,只是我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無跡可筆循。沒有心理準備,愛情就這樣悄悄進駐,像生了根一樣堅定,沒有人能拔起。就這麼意外地,這個拒絕愛神來敲門的我,在短短的兩三天之內,心裡就住進了一個人。
我想著想著,嘴角又微微揚起。
記憶中和阿邦的每個場景,不都是個意外嗎?就像我對阿邦的進駐,一點設防也沒有一樣。
不知不覺,我的生活裡,就這麼多了他的存在。而我這樣一個心裡掛上了道路封閉標誌,禁止外來客通行的人,面對他的越界,沒有適應不良、沒有排斥、沒有不習慣也沒有多想,這是否代表我一開始在潛意識裡就接受了他?
我其實是有些不知所措的,在對自己的心情誠實之後。
我甚至不知道怎麼面對這樣的心情轉變。可是我知道我不想放棄,我不要在我還沒有努力之前就先舉白旗棄械投降。
突然想起阿愷,想起他對我可能就像我現在在想著阿邦一樣,我突然覺得自己能夠體會阿愷的感受。我和阿愷之間,是由我先決定了我們之間的未來,那我和阿邦呢?
阿邦會不會和我一樣扮演起,那個劊子手的角色?
今天,照例按以往的時間去上班,下了樓,阿邦的車並沒有停在樓下,特意地左顧右盼了一下,很確定地,沒有就是沒有。我按捺著心裡激增的失望,開始我的七分鐘路程。
好熱。一面走一面拉著衣服扇涼。平日不太常流汗的我怎麼今天一反往常,汗流個不停。不過也好,如果都不流汗的話汗腺搞不好會退化也說不定,趁機感受一下它們的存在吧。只不過我覺得我現在好像成了一條抹布,有人把我拿起來猛擰,身體裡的水分全往外頭流個不停。
眼看餐廳就在前頭了,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熱度,想起店裡的冷氣徐徐吹在身上的清涼……哇!拚了。我直直往餐廳裡奔去。
這個時候還是店裡的休息時間,所以很肯定此時在餐廳裡的一定全是工作人員,也因此不用掛念服務生基本禮儀,我一推開門,才接觸到一股冷氣往我身上襲來,我馬上舒服地叫了起來。
「好涼!好涼。好∼涼∼喔……」聲音一下子自動調成蚊子叫。
這是什麼情況?我看著眼前的一堆人,臉上原有的笑容馬上給收得不見蹤影。小雅正坐在一旁抽抽噎噎地低聲哭泣,幾個女同事在一旁安慰,站在一旁的是僵著臉、面無表情的阿邦。
我馬上感覺到一陣寒氣逼來,只是很肯定這絕不是冷氣機有辦法達到的溫度。但可以感覺到,整個餐廳裡的氣氛因為我的出現而變得有些緊繃。在我還沒有意會到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時,原本正在抽泣的小雅一看到我,馬上就朝我衝了過來,手大大一揮就是給我一個巴掌。
好——痛。下意識地把手撫上被打的左臉,那裡傳會的陣陣刺痛讓我痛得說不出話,左耳一陣又一陣的嗡嗡聲尖銳地響著,讓人難受。我注視著小雅憤然和哭泣而顯得火紅的雙眼,只覺得詫異地說不出話。
「小雅!」
一夥人看我挨了打,有的人尖叫,有的人當機立斷把小雅拉開到離我老遠的地方。
丫丫跑過來察看我被打的臉,一邊看一邊大叫:「霈!你的臉都腫起來了。」說完,便一個箭步跑向冰櫃的地方。
「為什麼打我?」沒有理會臉頰上的紅腫刺痛,這個時候我什麼都沒有想,只想把事情問清楚。
然而原本激動難擋的小雅在冷靜下來之後,面對我的質問,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繼續了哭泣的動作,一旁的安慰聲像原本退潮的海水又到了漲潮的時間,一下子湧上來,此起彼落。
我還是沒能得到解答。
「為什麼打她?」一陣又一陣的安慰聲中突然插入一個高昂難抑的聲音,是原本悶不吭聲的阿邦。「這件事根本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你為什麼要打她?為什麼!?」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阿邦這麼大聲地跟人說話。第一次是在我差點被學長的車給撞到時。
承邦強烈的質詢引來小雅的激烈反彈。小雅一面用手指著我,一面用顫抖的聲音高聲喊著:「我不甘心!因為我不甘心。為什麼?為什麼你喜歡的是她?我哪裡不比她好?你告訴我!」
「沒有為什麼,就只是喜歡,這樣也不行嗎?」阿邦看來煩躁地回答,卻引來小雅更激動地又要往我的方向撲過來,阿邦一個跨步擋在我前面。
等一下!我簡直要被這樣的劇情走法給弄得神經錯亂了。到底是在搞什麼?為什麼我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們不是在說國語嗎?阿邦喜歡誰?我?
拜託一下!可不可以別開這麼低級的玩笑!
「是你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我告訴你了,可是你卻傷害她!」阿邦整個人站在我面前,距離近到我的視線範圍內只看得見他穿著藍色T恤的背。「你這樣又算什麼?」
場面一下子又僵持不下,最後阿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著我離開了餐廳,留下一屋子的紛紛擾擾。
出了餐廳,我被阿邦拉著沒命地跑,一直到兩個人都跑不動為止。
「到底是怎麼回事?」呼∼好喘。我受不了了,管他地髒還是不髒,隨地就坐了下來。等到呼吸好不容易恢復平順,我才問得出這一句。
看著我坐,阿邦也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只是始終沉默著,沒有對我產問題做任何的回應。怎麼搞的?我今天問的問題都沒有人要理我?我好歹也是無辜的受害者耶!總該有知的權利吧。
「你到底跟小雅說了什麼?」我推推阿邦。「你說話啊。」
「對不起。」阿邦把視線轉過來,只不過不是看我,而是看著我的臉。「一定很痛吧。」
「『很』痛是不至於啦。只不過我從來沒挨過巴掌,所以也無從比較起。」看阿邦一臉的凝重,我也只好乾笑著打圓場。「你不用內疚,真的,應該一下子就會消掉的。」
「你等我一下。」阿邦說完便直直衝向馬路對面的7-ELEVEN。等到我看見他出現在店門口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包冰塊。
「把它敷著。」他把冰塊遞給我。「這樣會比較快好。」
「謝謝……喔!」在把一大包冰塊貼上臉頰的當時,陣陣逼來的刺痛感還是讓我忍不住輕叫出聲,引來阿邦的關注。
我身他搖搖手,表示沒事。「你還沒解釋小雅的事。」
「對不起……」阿邦又是一句道歉。
聽了我則是在心裡想:好像就我們兩個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定都會有這三個字的出現喔。
「我不要聽對不起。」擱在左臉上的冰塊已經有些融化了,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搖著頭,水也跟著往外甩。「你忘了昨天跟我說的話嗎?為什麼你會跟小雅……」
說你喜歡我?
小雅的心情我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你昨天說的話,還那麼深刻地印在我心裡,我每個字都還記得那樣清楚。
你,到底為什麼跟小雅這麼說?
「她問我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所以才不願意跟她交往。我說我沒有,可是她不相信……」
「所以你就跟她說你喜歡的人是我?」夠了。心一下子冷了下來,好像比手上的冰塊還要冰得教人受不了。我收起了臉上的任何表情,把焦點對準了地面,覺得什麼話也不足以形容我現在心裡的感受。
阿邦,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比任何事都還要能輕易打擊到我?我覺得心臟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卻只能悶不吭聲地忍住。
或許你永遠也不會有機會懂。
「你生氣了?」耳朵裡傳進了阿邦的聲音,我卻只能默默在心裡苦笑。
我怎麼會在小雅脫口說出你喜歡我的時候,感到一絲絲的竊喜呢?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卻還硬是要作夢。現在夢醒了,得到教訓了吧。
我在心裡嘲笑著自己。
「沒有啊。只是很意外你會和小雅這樣說。」轉向阿邦,看到他眼裡深深的歉疚,我也只能暫時把難過的情緒收起來。「那現在怎麼辦?要不要我去跟小雅解釋?」
「你要是跟她解釋的話,這樣不就又回到原點?」阿邦很快地反對。「更何況我也沒有跟她說我們是男女朋友,我只是跟她說我喜歡的人是你,就這樣而已。她如果夠明理的話,應該會知道這根本就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唉……二度傷害。聽到阿邦說「我喜歡的人是你」的時候,心又不自覺地多跳了一拍。
「真的要弄得這麼僵嗎?以後大家都還要一起工作。」我說也心裡的顧慮。
「那也沒辦法。」阿邦的語氣舒緩了不少,或許是因為我告訴他我沒生他的氣。「總不能答應和她交往吧!最後受傷的一定是她,早知道這樣,不如一開始就別讓她抱著希望。」
看著阿邦緩緩地說著,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這樣一個替人設想的人,為什麼會口口聲聲說他不配擁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