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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新娘 第一章 作者:那顏(圓悅)

  五月十五,是北魏有名的點燈節,這天北魏都城的盛況幾乎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可在魯老爺看來,這卻是他有生以來最悲慘的一天,因為就在兩天前,他收到了魏孝文帝的詔書,他的一個女兒被選為貞潔秀女,成為文明太后的殉葬。

   就在幾個月前他帶著魯記旗下所屬的商號秘密北投,為的是在孝文帝治下平平安安地生活,可誰知……

   小女仲玉年僅十六,又何忍見她紅顏夭亡;而大女——一想到姬冰玉,魯老爺就想起姬藍臨終時的叮嚀。他寧願自己死,也不願讓冰玉去做那個見鬼的秀女!

   看看桌上仍然空白的名冊,魯老爺的手抖了:什麼建朝以來對漢人最大的榮耀,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為一個死去的老女人做陪葬!要他的女兒去為太后殉葬,他做不到!「老爺……」一隻手攀住了他握筆的手。

   魯老爺回頭正觸到妻子淑敏一張哀愁的臉。

   「就不能再想想辦法了嗎?」看到丈夫絕望的臉,魯夫人攀住丈夫的手終於滑了下去:兩個女兒,一個是她十月懷胎的結晶,而另一個雖然不是她的親生,可十幾年的撫育情深,她也割捨不下呀!

   「老爺,不要呀……」她哀哀地哭倒在丈夫懷裡。

   魯老爺無可奈何地歎氣了,他也曾為這明知不可為的命運抗爭過:這兩天裡他送了無數奇珍異寶給那些北魏權貴,只求他們能在孝文帝前說句好話;也曾冒雨去佐政王府,希望那最有權威的佐政王能網開一面。可是……

   眼見著最後的期限就要到了,名冊若不按時交上去,那可是滿門抄斬的罪名呀!即使他不在乎他們夫婦的性命,可藍家對他有再造之恩,而冰玉是恩師唯一的血脈呀!魯老爺推開妻子的手,用盡了全身力氣在名冊上寫下幾個顫抖的字。

   這時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爹爹」,一個嬌小的身影「飛」進了書房。

   「原來是仲玉呀,這麼早就回來了?點燈好看嗎?」魯老爺愛憐地問這個嬌憨的小女兒。「還說呢,人擠死了,走得我腳都酸了。」魯仲玉撲進父親懷裡撒嬌,「都是您不好,總不陪我們去!」

   「玉兒……」魯夫人正要開口責備,卻忽然想到這個承歡膝下的小女兒就要永遠地離開自己了,忍不住垂下淚來。

   「娘,您怎麼了?」魯仲玉急了,「是玉兒不乖惹娘生氣了嗎?」

   「娘眼裡進了沙子。」魯夫人拭淚掩飾,「冰玉呢?」

   「女兒給爹娘請安。」姬冰玉正好走進書房。雖然奇怪不識字的母親居然會在書房裡,但也沒有露出太大的情緒。

   「累了嗎,快去歇著。」魯夫人忙著拭淚,而魯老爺則急著把仍墨跡淋漓的名冊收進書桌。「是,女兒告退。」姬冰玉收回目光,以大家閨秀該有的典雅退了出去。「非得回房嗎?」魯仲玉捨不得離開母親溫暖的懷抱。

   「你這孩子……」魯老爺正想訓斥小女兒的不懂規矩,卻黯然想起了書桌裡的名冊。也罷,就趁著還能縱容再縱容一回吧!

   才五月而已,小荷已顯出了它尖尖的小角,現在正有一隻淡綠的蜻蜓在上面駐足。五月的代北平城風和日麗,可魯家卻並不如外表一般平靜呀。

   姬冰玉斜倚著欄杆對著那只蜻蜓出神。

   難道——正如外界傳聞的,皇帝真的要她們姐妹中的一個去做老太后的殉葬品?而那份寫著「魯仲」二字的名冊是不是代表父親最後的抉擇?

   雖然仲玉的娘親並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可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她又何忍見她們骨肉分離?姬冰玉怔怔地……

   這五天來,登門道賀的人接連不斷,同幾天前魯老爺求告無門四處碰壁的窘境截然不同。「殊榮」,每個來道賀的人都說這兩個字,可有誰知道他要的只是一家骨肉團聚。本以為生兩個女兒日子可以過得安穩些,至少不必擔心服兵役徭役。可誰知正應了「天妒紅顏」這句話:在南邊,是冰玉的美色讓那個權傾當朝的狂人不擇手段地想要奪取;好不容易來到了北邊,卻又……

   雖然心中悲淒,可魯老爺仍強打精神去應付那些造訪的達官貴人,因為任得罪了哪個,魯家都承受不起呀!

   好像挨了一輩子才挨到晌午,絡繹不絕的賓客少了。把一切交給他的弟子兼管家宮奇後,魯老爺終於能如願坐在他的太師椅上。然後他想到:一整天都沒有看見仲玉那野丫頭,連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冰玉也一大早就不見蹤影。魯老爺重重地歎了口氣,再想看見她們姐妹一起承歡膝下恐怕是不能夠了。「老爺。」

   魯老爺抬頭,是宮奇。「有事你處理了就是。」他疲憊地道。

   「可是——」宮奇面有難色,「是那位蕭爺……」

   蕭啟遠?!

   魯老爺又驚又怒,這個狂人怎可能會追到代北平城來?

   「趕他走!趕他走!」他失態地叫道。他決不允許這個狂人像以前那樣追獵他的女兒!「難道你就不想救女兒了嗎?」蘇繡的門簾掀起,進來的是南齊梁侯蕭啟遠,和他的貼身保鏢蕭南。

   「你這個登徒子……」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魯老爺恨不得衝上前去扼死這個曾想強娶冰玉的無恥之徒。

   「聽說尊夫人急病了。」蕭啟遠表情泰然,齊魏之間的邦交是魯家唯一的生機,這回她一定逃不了了!

   「不勞閣下過問!」魯老爺嫌惡的話才出口,聽到消息的魯夫人就在丫鬟的攙扶下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

   「蕭爺,求你……」看見蕭啟遠魯夫人似乎看見了希望,情急之下她掙脫了攙扶她的丫鬟,逕自撲向蕭啟遠。「你是唯一能救我們女兒的人了!」

   「淑敏,別這樣。」魯老爺扶住妻子。

   「可是……」魯夫人泣不成聲,「我……只有這……一個女兒呀!」

   「淑敏!」魯老爺責備的話因為一聲意外的碎裂聲而停止了。

   所有的人因這聲破碎聲而回頭——冰玉!

   氣氛一時凝住了。

   原來……原來在她視為母親的這個人心目中她和仲玉還是有區別的!姬冰玉無力地靠在雕花的門柱上,潑了一地的是她想要端給母親的補藥。她的心好痛!

   過了好久她才看清,原來地上碎的不過是只碗而已,她的心並沒有真的碎在地上。「是你!」蕭啟遠再次迷失在她的容光裡,忍不住回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那是一年前,在江南的一場廟會裡,她的容光醉了他的心。從此他不可救藥地捲入了對她的迷戀裡,顧不了自己已有三妻四妾,執意地要她。誰知她卻一直拒他與千里之外,更在三個月前閤家演出了一場失蹤記。

   再次打量姬冰玉高挑的身子,蕭啟遠露出一抹滿含慾望的微笑:這個女人該打上他的烙印!不過一如從前,他這曾迷倒無數江南佳麗的醉人微笑在姬冰玉面前再次失去了它慣有的殺傷力。

   「侯爺說完了嗎?如果侯爺已經說完了,就請離開吧。」姬冰玉不帶一絲表情地下逐客令。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蕭啟遠的臉色一凌,不過他立刻就控制住自己的怒氣:等她成了他的所屬品,她會學會該怎樣尊重他!「要我走很簡單,只要魯夫人開口。」他是吃定了魯夫人的愛女心切。

   「……」看看丈夫,又看看長女,想起命在旦夕的小女兒,魯夫人終於「撲通」一聲給女兒跪下了了。「冰玉,娘求你了……」

   「娘,」魯仲玉正好跑進來,一見娘親直挺挺地跪在姐姐面前,一下慌了神,「發生什麼事了,您別跪著呀!」

   「玉兒,我們一起求你姐姐!」魯夫人不由分說,拉著女兒一起跪下。

   「淑敏,不要為難孩子……」魯老爺唉聲歎氣的。

   「姐,你就先答應娘吧!」不知情的魯仲玉則急得直喊。

   聞言姬冰玉一臉的慘白。

   只有蕭啟遠微笑著看著這一屋子的混亂。

   「女兒不孝。」沉思了片刻,姬冰玉緩緩地跪下,無言地捲起左臂的衣袖:潔白的上臂有一顆嬌艷欲滴的龍形守宮砂——這是守貞秀女的標誌。

   「冰玉……」在場的人人人震驚,魯老爺更是……

   「小妹與佐政王府的統領宇峒宇大人真心相愛……」姬冰玉的聲音雲清風淡,只是她的嘴唇已被自己用力咬得鮮血淋淋  ,「請爹娘原諒女兒擅做主張,爹娘就……就當沒有生過這個女兒!」

   「冰玉,娘也不願失去你……」魯夫人再次泣不成聲,魯老爺則乾脆傻住了。只有一頭霧水的魯仲玉不解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可誰也沒有心思解答她的疑問。

   「我們走!」愣了片刻之後,蕭啟遠帶著保鏢拂袖而去。

   「請原諒女兒暫時告退。」雖然如願趕走了蕭啟遠,可姬冰玉心裡卻沒感到快樂,她勉強擠出的笑容慘淡。

   「姐姐,你等等我……」魯仲玉急著也追出去了。

   「老爺、夫人……」不久以後宮奇的闖入打斷了書房裡的寂靜,「宇家來提親了!」這一天正是五月二十一,魯二小姐的婚事就在一片愁雲慘霧中定了下來。

   當佐政王拓跋扈狩獵歸來已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半個時辰。

   拓跋扈的手輕輕地撫過仍橫於鞍上的赤狐,臉上掠過一絲滿意的笑:為了追獵這只赤狐他足足奔馳了四百里,甚至在最後的關頭被垂死的赤狐咬傷了手,不過——當手觸到這柔軟的赤紅色皮毛時,那種滿足感已極大地開解了他先前的不悅。先前他曾一度想把這只赤狐馴作寵物,不過——得罪他的東西豈能安然存於世上?

   跨入佐政王府後,拓跋扈發現他這一天的忙碌仍未結束:孝文帝下召宣他入宮。聽到拓跋宏的宣召,拓跋扈一向冷峻的臉上不由泛起一絲堪稱溫柔的笑意。他只比當今皇帝大了一歲,可輩分卻大了一輩。二十六歲的孝文帝拓跋宏與二十七歲的他彼此之間有著深厚的友誼。早在文明太后掌權時拓跋扈就深得太后信任,而今更在孝文帝駕前隱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勢。他不但掌握著財政大權,更一手訓練了驍勇的白虎軍成為北魏的軍事支柱。不知是馬跑得太快了,還是——拓跋扈覺得這夜的風有些熱,敞開衣衫,他忍不住長嘯出聲。

   就在三天前有密報說,大魏派出的兩隊溝通絲路的商旅都遭到了盜賊的洗劫。當時他就決定親自去會會這已經讓大魏商旅折翼數次的大漠盜匪綠雲寨。也就是說再過幾天他就可以拋開挑選貞潔秀女這件煩瑣且無聊的事,盡情地馳騁在沙漠上。

   一想起即將成行的征討,拓跋扈覺得全身滿縊著一種力量。靴尖在馬腹上輕踢,疾風中他忍不住大呼:「綠雲寨,你等著瞧!」

   代北平城簡陋的行宮裡,孝文帝拓跋宏正在埋頭批閱奏章。二十六歲的他看來遠比實際年齡大:在祖母勾心鬥角的宮闈生活裡,五歲登基的他過早地成熟了,而現在大權在握的他正雄心勃勃地要幹一番大事業。

   「元宏。」拓跋扈輕輕地道。

   孝文帝一向崇尚漢學,平時不但穿漢服說漢話作漢詩,甚至還給自己取了個漢名,要求親近的人以漢名稱呼他。

   「原來是元扈,」拓跋宏相當欣喜,「快來看看!」

   這是一幅新都洛陽建設規劃圖,在新都的佈局中甚至考慮到那些北歸南人的安置問題,還隨圖附有遷都的細則,細則中詳細地歸納出了遷都洛陽的幾大原因。

   早些時候拓跋扈也看到了拓跋宏在改善經濟上出台的一些措施,比如勻田制、三長制,又如官吏俸祿的改革等。

   拓跋扈知道拓跋宏想早日看到大魏在他手裡興盛,不過他仍務實地指出時機未到,要擺平那些因循守舊的鮮卑貴族們並不是短期可以搞定的事。

   聞言拓跋扈低低歎息一聲,他也明白要改變那些目光短淺的貴族大老爺們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奈何擋不住內心的踴躍。

   沉默了一會兒,話題被引到了截斷絲路的大漠悍匪綠雲寨和拓跋扈的大漠之行上。「有進一步的消息嗎?」

   「可能是柔然人做的手腳。」拓跋扈簡單地匯報。

   「柔然人?」拓跋宏皺緊了眉。

   柔然是鮮卑的分支,柔然人生性極為驃悍好鬥,一直來都在騷擾他們的北方邊境。為了防禦柔然,許多年前曾在代北平城以北修築了一道二千餘里的長城,可不但費時費力費財不說,收效也並不大。更想不到的是,這次在大漠也居然發現了柔然人的蹤跡。

   「大漠之行可能很危險,你真的不打算帶白虎軍去?」拓跋宏關切地詢問。拓跋扈一向自信,何況在他的計劃裡他只打算以商人的身份去探探綠雲寨的虛實,並不曾打算與他們正面衝突。如此帶了大隊親兵豈不招搖?

   於是拓跋扈笑了,「我帶宇峒他們幾個就行了。」

   「噢。」拓跋宏與他一向默契十足,他信任他的元扈,一如信任自己,於是他決定不再干涉他的行動了。這時他注意到拓跋扈獵衣上被撕裂了的衣袖和已乾涸了的血漬。「你這是……」他記得有好多年沒見元扈這樣狼狽了。

   「這是一隻赤狐留下的紀念。」拓跋扈並不在意自己的狼狽,逕自笑道。讓侍從拿來金瘡藥,拓跋宏親手為他上藥,一如他們少年的那些日子。

   「可有心宜的女人了?」拓跋宏尋思著拓跋扈這撕破了的衣袖也該有人替他補補了。拓跋扈笑了,在生活中他並不缺女人。

   「你覺得若蘭怎樣?」拓跋宏熱心地建議。這年他最大的孩子已十歲了,可比他還大了一歲的拓跋扈居然仍沒有專屬於他的女人。

   以鮮卑的風俗,弟娶寡嫂或異輩之間的婚嫁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所以當拓跋宏提出要把公主拓跋若蘭嫁給他時,拓跋扈並不意外。何況他們之間門當戶對,以後生下的子嗣一定也血統純正,不過……

   對於拓跋扈來說,女人就像狩獵一樣,只是生活的一種調劑:有固然欣喜,無也無傷大雅。而妻子,只是為他產下子嗣延續他拓跋一門血脈的工具罷了。

   至於拓跋若蘭,若她改了一向嬌縱的脾氣,做他妻子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拓跋扈務實地想,那該是他征服綠雲寨之後的事了。

   「再說吧。」

   元扈的反應不出他的意料,拓跋宏忍不住微笑。他常在思考這個不願把自己專屬於一個女人的偉男子,該有怎樣的女人來配他?若蘭當然不錯,不過——拓跋宏憐憫地想,以若蘭的任性,嫁給元扈後恐怕有得苦頭吃了。但他又不得不承認,已經十六歲的拓跋若蘭該有個男人來管管她任性的小脾氣了。

   「聽說魯家商號新近來了一批絲綢?」拓跋扈隨意坐在當今北魏皇帝對面,一點也不緊張。拓跋宏知道,這表明有關婚事的討論已告一段落。於是他把桌上的入關清單推給拓跋扈,「不光是絲綢,還有瓷器和一些南方的特產,我剛下令免除這批貨物的稅款。」鑒於拓跋宏鼓勵南北貿易的一貫做法,拓跋扈並不意外他會捨得放棄這一大筆稅收。讓他意外的是,清單裡列出了一件決不可能在代北平城出現的東西:太湖鯉魚。「太湖魚?」萬里迢迢的,鮮魚怎可能從太湖運到代北平城?饒是拓跋扈一向足智多謀,也忍不住想要求證。

   「真正的太湖鯉魚。我已經品嚐過了,果然是名不虛傳。」能夠讓「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拓跋扈改色,拓跋宏相當得意。「聽說他們先在水車了裝上一定量的太湖水和太湖泥,然後再放上一定數量的魚,最後密閉水車,長途運送。這樣每車魚裡總有一些是活的,當然這個『一定數量』是魯家的商業秘密。」

   拓跋扈失笑,「這可真算是價值不菲了。」

   「拓跋澄告訴朕現在平城的鮮卑貴族紛紛把吃太湖魚作為身份的象徵,市場上的魚價已漲到十兩銀子一尾了,尤其是為首的那十尾金絲鯉,十兩金子一尾魯老頭還不肯出手。」「魯老頭可真是個十足的精明人。」拓跋扈忍不住微笑。

   「錯。」這回換作拓跋宏微笑了,他相當開心一向精明的拓跋扈也有失策的時候。「魯老頭不想賣是因為他有一個喜歡看魚的女兒,那十尾魚是為了慰女兒的思鄉之苦,別的只是附帶價值而已。」

   「很少見男人這樣縱容自己女兒的,我還以為江南人都像蕭氏父子這樣貪婪。」拓跋扈不由興起了想一睹魯青明廬山真面目的念頭。

   「也許魯青明是個異數吧,他居然托拓跋澄來告訴我說他不要女兒作我大魏的貞潔秀女。」拓跋宏淡淡地道。

   「是嗎?」這個叫魯青明的漢人好大膽子,如果換作哪個昏庸點的皇帝,恐怕百死還不足以贖其罪吧。拓跋扈對這個漢人的好奇更大了,不由地很想再聽些關於他的故事,不過這次換作拓跋宏換話題了。

   「蕭啟遠來了。」

   「蕭賾的侄兒來幹什麼?」蕭賾是南齊的皇帝。

   「據說是遊山玩水。」拓跋扈簡單地道。

   「是嗎?」據悉,蕭啟遠可不是簡單的人物。雖然從外表看此君性好漁色,可精明如拓跋扈卻從種種跡象看出蕭啟遠遠不止外表那麼簡單。更何況蕭啟遠在南齊頗有權勢,是蕭賾最信任的人之一。

   「我也知道蕭啟遠此來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目前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拓跋扈頷首表示贊同,確實。他們目前最重要的事是盡快遷都洛陽,從而在經濟和安全兩方面保證發展。

   「魯青明的依附給大魏帶來了商機,我們要抓緊這個機會吸引南朝的商賈過江來經商。」這也是他這麼看重魯青明以至於百般榮寵的原因。

   拓跋宏的雙眉緊緊地皺成了「川」字,平城地處邊境,不但氣候寒冷,而且時有柔然人的侵擾,要吸引那些在江南養尊處優的大商賈談何容易。

   「這些問題在遷都後都能解決,」拓跋扈看出了他的憂慮,「目前急等解決的是絲路盜匪的事。」

   拓跋宏頷首,「那些柔然人能招安是最好,若不能……」他做了一個「殺」的手勢:誰也不能阻撓大魏的發展,否則殺無赦。

   拓跋扈心領神會地笑了。

   幾天後,正昌王府。

   「什麼!你居然讓一個二十歲的老女人做了我大魏的貞潔秀女?」拓跋扈狠狠地瞪著坐在他對面一臉「無辜」狀的正昌王妃郝連水。

   早在一個月前元宏就把為太后選秀女祭祀的事交與他和素有鮮卑最聰明女人之稱的正昌王妃郝連水全權負責。而他一直認為這種事情女人辦最好了,所以就把這件事全部委託郝連水處理,誰知……

   「你是說我太老了嗎?」儘管拓跋扈一臉要殺人的表情,郝連水臉上可沒有一絲懼怕。「何況她才十九歲,差四個月才二十。」郝連水笑嘻嘻的,為終於整到了這個北魏的無人敵而開心。

   早就聽說正昌王拓跋雷寵這個妻子寵得不像話,可面對這個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大膽招惹他的正昌王妃,拓跋扈也只有甘敗下風,誰叫古人說「唯小人與女子難養」呢?「好,就算是十九歲,」拓跋扈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來,鬥嘴一向不是他所長,他不會笨得自暴其短。「這個……」

   掃一眼名冊,他不由為那個名字失神:冰玉,是指玉一樣的石頭還是冰一樣的玉石?雖然拓跋扈的失神祇是一瞬間的事,可聰明如郝連水看在眼裡,不由為自己的神機妙算沾沾自喜。

   「這個魯冰玉為什麼至今仍未婚配?可不要找個失德敗行的女人玷污了太后的祭祀。」拓跋扈蹙緊了眉,在鮮卑十九歲已可能是幾個孩子的娘了,為何身為南朝巨富之女的她仍未有夫?「我警告你,可別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看到有名的「不好奇」為一個待選秀女好奇了,郝連水更是暗暗得意。「我已查過她在江南時的情況,姬……這個魯冰玉可是性情賢淑、有才有貌,你一定絕對滿意。」只怕會太滿意了。

   當然後一句話郝連水是牢牢擺在心裡的,同時她也沒有告訴拓跋扈這個待選秀女的真名叫姬冰玉,至於為什麼她可有自己的計較在裡頭,在一切未成定局前仍處於不可說不可說的情況。「奇怪,這樣的完美人兒居然到了十九歲還沒男人願意把她娶回家去。」拓跋扈本不是這樣尖刻的人,可這天卻反常的尖刻了。

   「也許她還在等待她命定的郎君呢。別忘了你還不是到了二十七歲仍未娶妻,我們王爺在你這時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郝連水不動聲色地將了他一軍。注意到拓跋扈的臉色,她暗暗笑得肚子痛:讓這個號稱「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男人變色可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原先的名單好像不是魯冰玉。」拓跋扈一向記憶力超群。

   「是啊,」看樣子拓跋扈被她氣得夠嗆,郝連水決定索性玩得更大些,反正她老公就要回來了,萬事都有高個子頂著。何況拓跋扈一向沒有打女人的記錄,又是在這些鮮卑貴族中她唯一不討厭的,否則她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精力去管他的事。「佐政王的記憶力真好,原先那個是妹妹,年方十七,正值妙齡哦。」

   在他眼裡正昌王妃的笑容相當可惡,不過——「馬上換過來。」拓跋扈忍不住唇邊的笑意:能擊敗這個聰明女人的感覺真好。「我也很想呀,不過得先得到一個人的同意才行。」郝連水的眼裡閃爍著揶揄的光。「誰?」拓跋扈的聲音低沉,在正昌王妃的一再蓄意挑釁下,他的脾氣已頻臨爆發的邊緣。「我想我該問問貴府的宇統領願不願意換才是。」

   「宇峒?」拓跋扈的雙眉擰成了一條線,想不通一向忠心耿耿的宇峒怎會在這件事上插上一腳。

   上鉤了!郝連水露出美麗的笑容,「幾天後魯仲玉就要嫁入宇家為婦了,也許——」她俏皮地眨眨眼,「我該給他定個拐帶秀女的死罪。」

   「該死!」拓跋扈忍不住詛咒。他只知宇峒幾天後娶妻,卻不知娶的居然是魯老頭的女兒!就算孝文帝也對這個人人敬畏的冷面王謙讓三分,可她偏偏要看看誰更聰明些!郝連水挑釁地想,這時廳外忽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音,看樣子是王爺回來了。郝連水趕緊迎出去,否則她這個專愛亂吃飛醋的老公看見她和拓跋扈有說有笑,非打破醋罐子不可!

   在人前姬冰玉強迫自己做一個大家閨秀,而在沐浴時,在這個純粹私人的天地裡,她允許自己暫時忘了身份,稍稍放肆一下。

   現在浴池裡的水開始變涼了,姬冰玉披上薄衫邁出浴池。

   春寒漸漸遠去,平城的夏天終於到了,可她的冬季卻剛剛才開始。寒意常常從心底裡淌出來,流到四肢百骸裡去,讓她總在夜半時分被凍醒。

   閤府上下都在為仲玉的親事忙碌著,連服侍她的小婢也被指派了任務,只有她……姬冰玉落寞地把臉頰貼在冰冷的石欄上,荷已有些微微地綻開了,而原本養在池裡的十尾金絲鯉在這幾天裡陸陸續續已死了三條,而今天……

   姬冰玉跪倒在荷池邊,以手掬起那尾隨波逐流奄奄一息的鯉魚,忍不住怔怔出神:原來魚也會害思鄉病呀!

   一個風塵僕僕的漢子在院牆外看到了這所有的一切,眼見姬冰玉一臉的落寞,一種不知是憐惜還是心痛的感覺,侵上了他那顆久經塞外風沙侵蝕的心。

   這時,一張悲傷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宮泰,你終於回來了!」魯老爺的眼裡閃著淚花。

   「老……老爺,出什麼事了?」

   難道事情比信裡寫的還要嚴重?一種不詳的感覺浮上了宮泰的心頭。

   江南帶來的絲被抵不住平城的寒冷,北方的夜到了一半就很冷了。

   這天早晨當姬冰玉從沒生火的屋裡醒來時,她記起這天正是仲玉成親的好日子。窗前的衣架上搭著她的禮服。北魏尚白,所以即使是婚宴賓客也多一身雪白,她的禮服也不例外。禮服是由魯家的錦繡坊製成的,知道她怕冷,所以用料相當暖和,可是——再暖和的衣料也擋不住那種從心底裡流竄出來的寒冷!

   將禮服披上肩頭,穿上魯記特製的絲履,姬冰玉坐在梳妝台前。看到鏡子裡的自己蒼白而憔悴的臉,她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她有一雙太大的眼睛,眼神總也過於冷淡,鼻樑也挺得過於尖銳,更不用說她那過高的身體了。

   這樣的她怎算得上美麗?她不明白那個蕭啟遠為什麼總也糾纏不清……

   如果不是他瘋狂的追逐,恐怕她仍窩在江南的小樓裡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吧,就如仲玉一樣……

   「啪」一聲輕響,象牙梳在她手中斷成兩截,因為用力,碎片刺入了她的掌心。姬冰玉舉高了手腕,失神地看著血珠滾下潔白的手腕玷污了雪白的羅裙……

   雖然魯老爺只有兩個女兒,可這些天這兩個女兒帶給魯家的榮耀比二十個兒子都多。全天下人都知道佐政王手下有文武兩員大將,而魯家以商人的身份居然攀上了其中之一;更值得榮耀的是:孝文帝居然把御賜貞潔秀女的封號正式賜予了魯家大女兒。

   婚禮這天一大清早就有人到府道賀,魯家充滿了喜氣和喧囂。

   魯家的庭院裡公然烤著牛羊,以款待那些道賀的客人。而屋裡的盛宴則是為那些從江南過來的巨賈和地位崇高的鮮卑貴族,如代表孝文帝的公主拓跋若蘭、佐政王拓跋扈、正昌王夫婦以及南朝權貴蕭啟遠而設的。

   姬冰玉出現的時候正是婚宴最熱鬧時,往日平靜的魯家這會兒是人聲鼎沸、觥籌交錯,阿諛奉承充滿了整個魯府。

   姬冰玉的出現並未引起眾人的注意。

   收住匆匆的腳步,姬冰玉忽然害怕起廳堂裡的熱鬧了,不由怔在了廊前。因為忙於籌備仲玉的婚事,廊外的荷花顯得缺少必要的照顧,花還沒開就已有些殘了。幾在立刻,她又陷入到這些天習慣的出神裡了。

   不知過了多久,姬冰玉被大廳裡傳來的喧囂驚醒,意識到自己的遲到已是失儀了。想到她必須立刻進去,心中不由湧起一陣濃濃的悲哀。才走了幾步,她就忍不住回頭:艷陽下那一池的小荷顯得分外憔悴,她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株殘荷。

   不料就這麼一回顧,她已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立時踉蹌地退了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隨著幾聲清脆的碎裂聲地上已是狼藉一片,闖了禍的女婢更是嚇傻在一邊。「不妨事,收拾乾淨就行了。」姬冰玉輕聲安慰。這個陌生的小婢顯然是新來的,還不知道魯家待下人一向寬厚,斷不會為些須小事懲罰下人。

   然後她才注意到小婢的恐懼來自於不遠處的一個紅衣少女,幾滴飛濺出的醬汁弄髒了紅衣少女的衣衫。

   「呀……」姬冰玉忍不住驚呼,她看得出那是一件極其昂貴的紅裙,當下顧不了自己身上已

   是一團糟,趕緊抽出隨身的白紗手絹想替少女抹乾淨。

   「你這個卑賤的漢女,居然敢用骯髒的手碰我!」紅衣少女——拓跋若蘭大怒,一個火辣辣的耳光揮出,正打在姬冰玉的臉上。本來嘛,元扈沒能陪她一起來就夠惱火了,偏巧又髒了她最喜歡的一條裙子!於是她立刻把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姬冰玉身上了。

   「公主,這是……」隨行的宮女想要告訴拓跋若蘭,這個被她罵作卑賤漢女的人是剛剛御封的貞潔秀女,可火大的拓跋若蘭哪容得別人插嘴。

   姬冰玉被打得一個踉蹌,一不小心撞在長廊的石欄上,又掀起了新一輪的痛。一時她被打得瞢住了。

   緊接著,拓跋若蘭的第二記耳光又落到了她的臉上,這次她鎮發的金釵滑下來傷了公主的手。

   看到手裡的血,拓跋若蘭暴怒地抽出了隨身的馬鞭。

   看見皮鞭蛇一樣盤曲在公主的臂上,姬冰玉忍不住恐懼得發抖。當鞭影破空而至,耳邊更是響起了魯夫人的尖叫。

   不,不要因為她——姬冰玉惶急地,生怕家人會因觸怒了公主而受累,就在她欲挺身迎接鞭打的痛楚時,卻意外地看到一個本不該出現的身影。

   「侯爺?」雖然蕭啟遠手中仍抓著公主的鞭子,可她仍不敢相信救她的居然是她一向避之惟恐不及的蕭啟遠。

   「意外嗎?」丟開公主的馬鞭,蕭啟遠英俊的臉上掠過一抹邪氣的笑:女人該用來疼的,不是用來鞭打的。

   「你……」因為皇帝哥哥特別吩咐了不可得罪這個人,所以拓跋若蘭只是恨恨地跺腳,並不敢大發脾氣,卻更把一腔怒火都移到眼前這個嬌弱得彷彿一陣風會吹走的女人身上了。旁觀的人都被發生的事驚呆了,看著披頭散髮的姬冰玉、怒氣沖沖的公主和一臉奇怪笑意的蕭啟遠,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

   「你還好吧?」蕭啟遠意欲撥開姬冰玉的長髮查看她的傷處。

   「不,侯爺。」因為亂髮遮面,姬冰玉看不到蕭啟遠那副詭異的神色,而臉上與肩背處的痛更讓她無法思考。

   更要命的是,當她試圖轉身回荷園時,竟意外地發現自己無法舉步!

   在她意識到自己將會是公主與魯家衝突的根源時,更迫切地想讓自己盡快消失,可是一陣昏眩在這時意外地侵襲了她。姬冰玉踉蹌地退一步,下意識地想抓住什麼來穩住自己,卻意外抓了個空。

   「我送你回去。」蕭啟遠抓住了她,把她圈入自己的懷裡。

   「侯爺……」姬冰玉慶幸虛脫的身體有了依靠,可又清醒覺得不妥。可是——她知道沒有一個鮮卑貴族會冒得罪公主的危險而助她脫離困境,而且——看到爹娘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上一步,姬冰玉更是心驚膽戰。因為她知道寄人籬下的魯家是得罪不起任何一個鮮卑人的,何況這是皇帝最寵愛的妹子呢?當下再也顧不了男女有別,姬冰玉緊緊地抓住蕭啟遠,無聲地催促他快帶她離開。

   「出了什麼事?」拓跋扈踏進魯府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曖昧的一幕。從周圍的竊竊私語裡他知道那個有失體統的女人就是代表著大魏國體的貞潔秀女,當下忍不住壞脾氣地咆哮起來。如果不是他的理智仍記得擁著她的那個混帳是蕭啟遠,他立時就會劈殺了那個男人。「出什麼事了?老遠就聽到你的尖叫了!」面對拓跋扈一臉的狂怒,也只有郝連水才敢這樣調侃他。

   不理會正昌王妃的插混打科,拓跋扈仍以目光謀殺這對旁若無人的男女,腰間按刀的手青筋暴起。

   雖說正昌王妃郝連水有心為姬冰玉辯解,可在拓跋扈暴怒之際即使當今皇上也退讓三分。當下本著聰明人只佔便宜不吃虧的想法,她立馬避到風暴掃不到的角落去了。誰知卻偏有人不知死活地來湊熱鬧,郝連水冷眼旁觀,忍不住竊笑拓跋若蘭不夠聰明。

   「元扈,」拓跋若蘭拉著心上人撒嬌,「他們聯合起來欺負我。」

   拓跋扈只陰沉地看她一眼。

   眼見拓跋扈臉色不善,拓跋若蘭只有乖乖地閉上嘴,她知道拓跋扈一向喜歡聽話的女人。去年那個恃寵生驕的舞姬被逐出佐政王府的事,她仍記憶深刻。所幸的是,自那件事後拓跋扈還沒專寵過什麼女人,拓跋若蘭暗自決定回宮後從皇兄那裡下工夫。

   「魯老爺,你可得好好照顧秀女呀。」拓跋扈森然道。

   感受到拓跋扈語裡的威脅,魯老爺冷汗涔涔而下。

   姬冰玉的一生中從未經歷過方纔那種羞恥與難堪,好容易回到荷園,她覺得自己快崩潰了。摸索著在離她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她感激地向蕭啟遠道謝,卻不料——「侯爺……」她羞惱地發現蕭啟遠正用目光吞噬她。

   「什麼?」蕭啟遠忘情地盯著她。老實說,她現在的樣子並不好看,蓬亂的長髮幾乎遮住了大半邊臉,被公主用力刮過的地方又紅又腫。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要她!

   「侯爺請回。」姬冰玉被他的眼光嚇著了。轉開臉,她第一次意識到接受蕭啟遠的幫助也許是致命的錯誤!情急中她想逃開,卻發現他已離她太近!

   「老天讓我得到你!」蕭啟遠抓住她。

   姬冰玉知道自己做了怎樣的蠢事,恐慌地只想掙脫他,可是對於她來說蕭啟遠太強壯了。「你還想逃到哪裡去?!」蕭啟遠強硬地把她扯進懷裡。

   「不……」她全身發冷且顫抖。

   「你,注定是我的!」蕭啟遠露出得意的笑。老實說連他自己也相當意外,他居然會在北魏的京城、在那個號稱最精明的拓跋扈眼皮子底下得到這個已被封為秀女的女人。一想到一旦事情暴露驕傲的拓跋扈會多麼沒面子,他就更亢奮了。

   「不……要……」姬冰玉的眼淚滑下了她的眼角,因為用力,握拳的手又開始流血了。她不在乎自己會怎樣,畢竟再過幾個月她就是死人了,可,天爺——可憐她的老父老母,可憐她的小妹吧!

   誰來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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