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雖然得知目標就在前面,可拓跋扈依然從容。
他的商號是由號稱「沙漠之舟」的駱駝組成的,雖然速度沒有馬隊快,卻更安全也更顯出商人本色。
沙暴經過時他以駱駝圍成牆,從而避免了被活埋的厄運。而更幸運的是他們只與沙暴的側面遭遇而已。
現在,沙暴後的沙漠是多麼平靜呀。拓跋扈微笑著俯視這一片不久就要併入大魏版圖的沙漠。
這次他打扮成西行絲路的商人,帶著一大批貨物,其中不少是魯記經營的知名貨色,有絲綢、瓷器、茶葉等。聲勢浩大倍逾以前的商隊,沒理由綠雲寨會不知道。而他也等著見識小小的綠雲寨究竟有多大能耐,竟敢阻擋大魏的西行絲路!
為了和這次販運的貨色相配合,拓跋扈改換了漢服,想不到的是寬大的漢服竟盡掩了他作為鮮卑人的驃悍,使他看來只不過是一個頗為高大的儒商而已。
因為此行他的目的只是探路,所以他只帶了獨孤蘇等有限的幾個從人。雖然臨行前元扈很為他擔心,可拓跋扈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一直劫財不殺人的綠雲寨不會為他這「小小的漢商」破例。
這時隊列前面傳來的騷動打斷了拓跋扈的思索。
「前面亂些什麼?」拓跋扈不悅地皺緊了濃眉。
「爺,我去看看。」獨孤蘇催胯下的駱駝前進。可這只頑劣的壯駱駝自打進沙漠開始就鬧彆扭,要它向左它偏往右,要它往右它偏向左。這不,要它向前它卻一味地後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還沒等獨孤蘇決定該怎麼懲罰這只不聽話的龐然大物,拓跋扈已把韁繩往轡頭上一扔,跳下駱駝大步向喧嘩之處走去。
「爺!」見拓跋扈面沉如鐵,扮作商旅的兵士們紛紛向兩邊散開,讓出了一條通路。「何事喧嘩?」拓跋扈不悅地呵斥。
「人妖!」一個兵士大著膽子說。
「胡言亂語!」拓跋扈橫他一眼。
這時他已看見在通道的盡頭仆臥著一個女人,不,不是女人,當他蹲下去才撥轉「她」的臉,才發現這是一個有著一頭長髮的少年。從這少年跌倒的方向判斷,他分明是從沙暴的中心走出來的!
拓跋扈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這張少年的臉:他相當美麗,甚至可以說是太美麗了。「爺,小心他有妖法!」還是那個大膽的兵士。
「胡說!」拓跋扈笑著呵斥。再次伸手撥正少年的臉:這麼迅猛的沙風居然沒有損壞這張絕美的臉,只在右嘴角處有一抹淡淡的艷紅,彷彿被什麼東西劃過一樣。難怪他的兵士會把這少年當作人妖!
然後拓跋扈發現那抹艷紅是血,從他上唇滲出的血。從他的傷痕來看,他已不只一次咬傷自己了!
拓跋扈心中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憐惜。伸手輕輕地擦去他唇畔的血漬,他發現少年的雙唇已開始乾裂了。
也許是因為疼痛,少年的雙唇間逸出了呻吟。
他的聲音相當嬌媚。
拓跋扈再次失神了。
「好個漂亮的少年人!」這時獨孤蘇也到了:如果不是他的身材細瘦,不太合鮮卑的審美標準,恐怕平素享有鮮卑第一美男子稱號的拓跋扈也要甘拜下風。
真的不是人妖,臉足智多謀的蘇爺也這樣說了。
兵士們竊竊私語一陣,也都聚了過來爭看這難得一見的美少年。
「讓開!」拓跋扈斥責,伸手將這仍陷入昏迷中的少年抱起來。
他甚至比女人還輕!
拓跋扈忍不住皺眉。
這少年的眉心鎖著一抹憂鬱。他彷彿是一顆易碎的珍珠,生就是要人守護呵護的。在這亂世中,這樣的少年人又怎能娶妻生子守護家庭呢?
拓跋扈又失神了。
「我來吧。」即使這少年美得驚人,但這種事讓一個小兵來做就夠了,又何勞王爺親自動手?獨孤蘇伸手欲接過少年。
「不用!」拓跋扈大步離開,只撇下獨孤蘇立著發怔。
他真懷疑自己的智力是不是退化了,否則一向重視他的王爺怎會視他如無物?「出發。」半晌以後,獨孤蘇終於清醒過來,代替他的主人下令。
拓跋扈以水濕潤少年乾裂的雙唇。
他真的很美!
拓跋扈再次發現自己無法把目光自這少年臉上移開。這樣的少年人呀!他的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輕輕地撫過他柔軟的雙唇,一次又一次……
然後拓跋扈猛地驚覺自己行為的不合理。
「見鬼!」拓跋扈詛咒。他仍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裡,這樣的距離在兩個男人之間已經是不合適了。而在拓跋扈心深處更有一種隱隱的慾望,彷彿在他心中有一種衝動:他想把他摟得更緊!
該死!拓跋扈自認沒有什麼斷袖之癖、南風之好,可為什麼…… 他抓住了少年的肩把他推開一些,不料手勁使得大了一點,而這少年根本經不起他的大力。聽他逸出了痛苦的呻吟,拓跋扈趕緊鬆手,卻不料驟失扶持的少年居然向外傾側栽倒。「小心!」拓跋扈情急地拉住他,於是他再次密合在他懷裡。
「請……」昏迷的少年終於睜開緊閉的雙眸。
「你沒事吧?」拓跋扈痛恨自己語裡的關心,他只是一個陌生的少年而已,他不該這樣在意的。
「我沒事。」少年再次掙扎。
「別怕,我不會讓你跌下去的。」拓跋扈開口安慰,可少年的掙扎並未因他的承諾而停止,相反他掙扎得更厲害了。
「你在害怕什麼?老天,」猛地意識到少年害怕的原來是自己,拓跋扈竟發現自己不能承受這項認知。「該死的,我不會強暴你!」他狂怒的,喊出聲後,他愣住了:難道在他內心深深處竟藏有對這少年最狂野的慾望?
這個男人的怒吼嚇住了姬冰玉,也嚇醒了她。「對……對不起。」她別開頭,不願被這個陌生人發現自己臉上的淚水。
「這是什麼?」在少年側轉頭的一瞬,拓跋扈注意到他的衣衫上有暴力撕扯的痕跡,而他裸露的頸間有青紫的淤痕與——牙齒印!
「誰做的?!」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探進手去撫平他的創傷。
誰會對這個柔如春水的少年郎做出這種可怕的事,以至令他寧願面對死亡也不願——拓跋扈突然有一種想要殺人的衝動,而他不打算抑制它!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注意到少年一臉的驚恐,他想他一定是嚇到他了。「我不怕。」出乎他的意料,姬冰玉展開了淡淡的笑:她已經是死過不知幾次的人了,死,在她而言已不再可怕,她怕的是家人會因為她的過錯……
姬冰玉發誓,只要活著她一定會回到代北平城,只是——這一場變故後,恐怕迎接她的只有代北的寒風呼嘯,陰霾肅殺一如她失去親人的心情……
「我會送你返家。」眼見她的落寞,拓跋扈不禁道。
她能相信這個和她同騎在一匹駱駝上的高大男人嗎?姬冰玉迷茫的眼神落到拓跋扈身上:從來沒人懂的她,為什麼他卻能讀懂她的心事?
「來了!」商隊前面有人大叫。
立時大地因激越的馬蹄而顫抖,同樣也驚醒了這對陷入迷茫的男女。
是綠雲寨!
他們終於來了。
這正是拓跋扈一直等待的,可是當他看清眼前軍容整齊且裝備精良的強盜時,生平第一次覺得意外。
綠雲寨的訓練有素不亞於他的白虎軍!
「別怕。」他在她耳邊輕聲。注意到她身上有一種好聞的味道,忍不住低聲笑道:「作為一個男人,你真香。」
這就是所謂的「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嗎?
姬冰玉忍不住想。這時他的商隊已與強盜的馬隊遭遇了,然後——姬冰玉瞪大了眼睛,居然——居然會是阿那柔?!
「姬玉!」阿那柔的意外並不下於她,「我還以為你……」她的眼裡有淚光。「是他們……」姬冰玉的話還沒說完,阿那柔已注意到她臉上與頸上的傷痕,那通常是女人受蹂躪後留下的傷痕!居然有人敢這樣傷害她的男人!
阿那柔的怒氣只控制到抱姬冰玉下駱駝,然後她一鞭就——「不要!」姬冰玉情急地抓住她握鞭的手,可鞭稍仍在拓跋扈臉上留下一條印痕。「我不會讓他們再次傷害你!」阿那柔承諾。
「是他們、他們救了我。」姬冰玉再也撐不住了,一跤跌倒在沙地上。
「怎麼了?」阿那柔極為關心,緊跟著蹲倒。
「我的腳好痛!」姬冰玉第一次注意到牛皮靴裡透著濃濃的血腥味。「有好多沙在鞋裡。」她輕聲說,試著脫下靴子,可是血已經結痂了,靴子根本脫不下來。她的努力只是讓自己更痛苦罷了。
「回營地再說。」阿那柔思忖:只有用熱水泡開那些結了痂的血,然後才能脫下姬玉的靴子。
「可這些人怎麼處置?」沙侖請示,他們一直以來都是搶了財物就驅散商人了事。「先帶回寨子再說。」眼見姬玉受苦,阿那柔心神大亂。
「可……」看著這些腰闊膀圓的商人們,沙侖有一絲警覺。
「照我說的做!」阿那柔厲聲道,她一心只想趕快治療姬玉的傷。
看樣子,這個女匪首相當迷戀這個……
拓跋扈的中指輕輕地撫過臉上的鞭痕,已經流血了,他輕舔過沾血的手指。他叫姬玉,他想他會記住這個名字。
注意到姬玉為他擔心的眼神,拓跋扈已輕輕地頷首示意他不必為他擔心。
進入綠雲寨是此行的目的,卻沒想到這麼容易就達到了。
戀愛真是件可怕的事,沾上它就會使人失去判斷能力。
獨孤蘇頗有點同情這個墮入情網的女匪首,可當轉回頭時他又在他一向精明的王爺眼裡看到了什麼?
天哪,但願這不是真的!
獨孤蘇祈禱。
阿那柔靠在石屋外等著姬玉梳洗出來,眼前似乎還能看見他那雙被沙礫磨得遍體鱗傷的足,。
該死!她發誓會殺了蕭啟遠那個混蛋!
「阿……阿那柔?」石屋裡傳來姬玉驚慌的聲音。
「我在這裡。」阿那柔立刻大聲回答,「需要我幫忙嗎?」
「你……你別進來!」姬冰玉手忙腳亂地纏上束胸軟布,生怕阿那柔會破門而入。「我逗你玩的。」阿那柔有些好笑:她不在乎姬玉在她面前赤身裸體,可她未來的丈夫有時卻比女人還害羞!
「阿那柔?」又過了半晌,姬冰玉終於打開門。她的長髮仍是濕的,而她的雙足也仍是舉步艱難。
「跟我來。」珍惜他的傷痛,阿那柔俯身抱起她,感覺到即使對於她他仍是太輕了。新浴後的姬玉,身上有一股好聞的氣味,而她,阿那柔髮誓從此不會讓他離開她一步!大帳裡沙侖正帶著人清點這次的戰利品。看得出這次他們的收穫很大,無論是絲綢還是茶葉瓷器都是一等一的上品。阿那柔的目光掠過被沙侖扔在一邊的一雙絲履。「坐在這裡。」阿那柔把姬冰玉放在她的座位上。
「把貨物重新裝好。」沒有看那一箱箱上好的貨物,阿那柔只取過那雙絲履。「可是首領……」沙侖及所有在帳中的強盜一齊怔住。
「照我說的做!」阿那柔的聲音了透著威嚴。然後她轉向那個高大的商人,「你可以把你的貨物帶走,我只取這雙絲履作為對你救了我男人的報答。」
姬玉——是這個女強盜的男人?
拓跋扈怔住了。
而阿那柔轉身親手為姬冰玉換上絲履。
阿那柔一定是瘋了!這個娘娘腔的男人怎值得她如此?!
沙侖憤憤地衝出大帳。
她可能看錯嗎?姬冰玉顫抖的手拂過絲履柔軟的表面,這分明是魯家錦繡坊的製品!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爹娘還活著?
姬冰玉顫抖地轉向那個救過她的商人,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才好。
「慕容律的人殺進來了!」一怒出帳的沙侖又匆匆奔了進來。
話音未落,一支箭忽然飛進來射滅了帳中點著的琉璃燈,餘勢未消地穿透氈帳飛出去。「慕容律的神箭!」阿那柔微微變色。
難道慕容律已趁著黑夜掩得這麼近了?
(「起火了!」)
(「有人放火哪!」)
(「救火!救火!」)
(「殺呀!」)
(「……」)
外面嘈雜的聲音更平添了阿那柔的煩亂:她的營地都是極易點燃的氈帳,沙漠裡缺少水源,一旦著火幾乎無法撲滅。
「放棄營地,準備迎戰。」阿那柔下令。
火光裡她看到姬玉蒼白的臉,可戰情緊急,而且她知道慕容律的目標在她,他跟著她只會更危險。
「幫我照顧她!」她匆匆地吩咐那個商人,然後閃身出了大帳。
果然是慕容人!
而且人數出乎意料的多。
阿那柔一現身立刻被敵人前後左右包圍了。
(「活捉柔然公主!」)
(「活捉阿那柔!」)
該死!她的身份怎麼暴露了?
阿那柔狠狠地砍殺了兩個慕容律的百夫長。
「首領!」
是沙侖帶著一隊人浴血殺來,然後札木也帶人靠過來。
「沙侖,我們從西南突圍!」她瞅準了西南方上每人人兵馬最分散的地方。阿那柔自信能從千軍萬馬中突圍,可——姬玉怎麼辦?
她想撥轉馬頭,可場面亂極了,她身不由己地被夾裹著向西南而去。回首裡,大帳已被烈焰吞噬……
「姬玉,只要你活著,我一定會找到你!」
阿那柔淒厲的聲音在沙漠上迴盪。
好不容易才搶了兩匹馬,才得以逃脫亂兵的追擊,可隨行的二十幾個訓練有素的白虎精兵卻沒有一個活著。
讓獨孤蘇一直不解的是,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王爺竟還帶著那個少年一同逃亡!這——可不像是一向冷靜精明的王爺會做的事呀。
正想著,後面已傳來了那個少年的驚呼。因為拓跋扈與姬冰玉共乘一騎,所以他們較獨孤蘇慢了一箭之地。聽聞驚呼,獨孤蘇撥轉馬頭,卻發現騎術精良的王爺居然墜了馬,連帶著那個少年狼狽地跌倒在黃沙上。
「您怎麼了?」獨孤蘇滾鞍下馬,立刻發現拓跋扈淡青的衣衫已被血濕了一大片。解開拓跋扈的衣衫,露出他肩上的傷口:箭桿已經折斷,而箭簇還深陷在肌肉裡!「爺!」獨孤蘇惶急地叫一聲,額上已滿是冷汗。
「割開傷口拔出箭!」拓跋扈冷靜地道。他知道獨孤蘇雖然足智多謀,可武藝只是平常而已,這次能隨他殺出實屬僥倖。他必須保持清醒以主持大局。何況在這沒有水和食物的大沙漠裡,無謂地浪費精力就等於自掘墳墓!
獨孤蘇拔出鋒利的匕首,猶豫了再三終於下決心在拓跋扈肩上劃開道口子。箭鏃已射入了拓跋扈的肩胛骨裡,獨孤蘇一下沒拔出來,而血卻已噴湧了出來!獨孤蘇的一張臉一下變得雪白。
「該死!」拓跋扈呻吟,終於痛暈過去了。等他醒來,傷口已經被妥帖地包紮好了。「看不出你還真有兩下子。」拓跋扈相當滿意傷口齊整的包紮。
「爺,不是……」
獨孤蘇的吱吱唔唔讓拓跋扈覺得相當有趣。「難道——是你做的?」拓跋扈以未受傷的手抬起那一直低垂著的小臉。
「我……」姬冰玉的臉色相當蒼白。
「沒見過這麼多血吧。」拓跋扈流露出憐惜的神情,終於決定不再打趣他了。下一刻他逕自轉向獨孤蘇,「我們在哪裡?」
「在……哪裡……」獨孤蘇驚慌地發現一路上他只顧逃命根本沒顧到他們是怎麼走的。「明白了。」他本不該對獨孤蘇的鎮定寄予太大希望,只是一向自負的他從未想到自己有一天回在大沙漠裡迷失方向!
「東邊。」
開口的是姬玉,拓跋扈不解地看著這個美少年。
「綠雲寨在東面。」姬冰玉再次強調。
「那麼右面不遠就是有名的絲路了。」拓跋扈看著她的眼裡滿是笑意。不能去一探絲路真是可惜,他望著莽莽黃沙出了一會兒神。「檢查一下我們的裝備。」半晌他吩咐。「除了這兩匹馬外,就只有兩條軍毯和一把馬刀。」獨孤蘇翻檢了一陣又找出了半皮袋水。僅有半袋水是維持不了三個人生存的,何況他的傷勢不耐長途跋涉。思考了一會,拓跋扈終於做出了決定。「留下一匹馬、一條毯,」他又補充道,「把你的匕首交給我,你從北走,我們向南,」他微笑著,「我們比比看誰的運氣好。」
「爺……」獨孤蘇大驚失色,這可是拿性命做賭注呀。何況南邊雖然可能有較近的綠洲,可那已是慕容律的地界了,堂堂大魏佐政王豈能以身犯險?
「也許你有更好的主意。」拓跋扈笑得從容。
倉促間他哪有什麼好主意?獨孤蘇怔住了。
看看天色,拓跋扈淡笑,「還是趁早趕路吧。」幫助姬玉上馬後,他躍上馬背,「讓他們到離這最近的綠洲找我。」
「可是……」獨孤蘇還在猶豫,拓跋扈已揚長而去了。
在這天的行程裡,映入姬冰玉眼簾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黃沙,單調得沒有一絲變化。天際時有鷲影盤旋,起起落落不知在啄食著什麼。
在四季如春的江南,她也曾聽說過沙漠中有一種鳥能夠聞出死亡的氣息,所以它只出現在即將有死亡的地方。
姬冰玉不由打了個寒噤。
「冷嗎?」拓跋扈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冰涼。
天已經開始暗下來了。沙漠的白天熱得可以把人烤焦,可因為黃沙留不住熱量,一到夜裡沙漠裡就十分寒冷。
「不。」她單薄的衣衫幾乎抵不住沙漠傍晚的寒氣,可是她認為在他們都無力改善目前處境時,還是不要造成他的困擾的好。
「紮營吧。」這少年的堅韌讓他刮目相看,拓跋扈勒住韁繩,說出習慣的那兩字命令後才醒悟到他身邊已無兵可帶。
為怕他肩上的傷口繃裂,姬冰玉沒有要他扶持。好不容易爬下馬來站定了身子,不料被他飢餓的眼神嚇了一跳。
「呀——!」她猛退了幾步,差點跌倒在地上。
「餓得沒力氣了?」他下馬正好趕上扶住她。
原來是誤會他了,姬冰玉的兩頰薄染了紅暈,正想違心地搖頭。不料這時她的肚子忽然叫了一聲,那麼清楚,她相信他一定也聽見了。一時尷尬得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有任頰上的紅暈又重染了幾分。
「不餓?」拓跋扈打趣地笑了,發現自己相當喜歡看他紅了臉的樣子。他伸手拔出腰間的匕首,「我餓了,你過來。」
「幹什麼?」姬冰玉不解地睜大了眼睛。
才問得一聲,他已一把扯了她過去,匕首利落地在馬頸上一刺,立刻將她推倒馬頸的傷處。「張開嘴。」
「不!」那股血腥味讓她快吐了!
「喝下去!」拓跋扈單手用力只一下就捏開了她的嘴。
立刻一股熱乎乎的粘稠液體湧了進去。
「唔……」姬冰玉掙扎。
「乖乖地。」他鐵一般的手硬是不放開她。雖然知道她很難受,可他更知道這點血液對生存是重要。所以直到確定她把馬血都嚥下去了,才鬆開對她的鉗制。
等拓跋扈替馬抹上金瘡藥包紮好傷口後,才發現姬冰玉還跪倒在一邊不住地乾嘔!「好了,別像個女人一樣。」拓跋扈取下馬鞍上疊放著的氈毯,鋪在馬腹下。「你在做什麼?」好不容易抑制住一直在胸口翻騰的那股嘔吐感,立刻奇怪他的舉動。「睡覺。」拓跋扈逕自躺入氈毯,並為她掀起一角,「進來,沙漠的夜是會凍死人的!尤其是你這種體弱的江南人。」他壓抑不住笑起來,不料卻扯痛了肩上的傷口。該死!一定是方才姬玉掙扎時他用了太大的勁來壓制她,結果扯裂了肩上的傷口。「這樣啊。」姬冰玉怯怯地鑽進氈毯躺下。
「我就這麼可怕嗎?」拓跋扈看見她遠遠地躺開相當不悅,「居然讓你寧願凍死也不願挨近我?」
「我不是……」姬冰玉小聲分辨。
可拓跋扈已不耐煩,霸道地逕自扯了她過去。
姬冰玉措不及防之下滾了幾滾,人已掉進了他的懷裡。「你……」生怕對方發現自己的真實身份,姬冰玉不敢再動彈。
「乖乖睡吧。」拓跋扈先合上了眼。
姬冰玉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可不一會兒疲倦就征服了她。
在沙漠的夜裡,為了保持熱量他們必須相擁而臥,否則誰也無法活到天亮。拓跋扈命令自己睡覺,可這次頑強的意志失去了作用。
在馬腹下充滿腥氣的小天地裡,她的幽香尤其可貴,這夜拓跋扈一直睜著眼。
白天緊接著黑夜,黑夜過後又來了白天……
在姬冰玉的意識裡漸漸沒了時間的概念。
拓跋扈的傷口開始發炎,一天比一天厲害,終於在有一天陷入了昏迷。而緊接著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
「水……」她呢喃著,「……水」
「阿娘,他醒了!」一個聲音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說。
而後她嗆著了,意識第一次回到了腦海裡。「我……這……」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女孩子的臉,「……」
「是我大哥救了你,你現在在慕容律大人的部落。」那個十六七歲的少女用鮮卑話說。「我……我的同伴呢?」因為長時間缺水,她的聲音仍然沙啞。
「他傷得好厲害,阿娘正在給他治傷。」少女說。
「還是先喝碗肉湯吧。」又一個少女進來。
姬冰玉一抬頭被嚇了一跳:怎麼一模一樣……
「我們是雙胞胎,她叫慕容胭,我是慕容脂,我們還有一個大哥,他是慕容大人的百夫長。」慕容脂的神色中顯出她極以她的大哥自豪。「你呢?」
「姬玉。」姬冰玉秀氣地喝完了碗裡的肉湯,又重新道了謝。
「你是從南邊來的吧?聽說江南可是個好地方。」慕容脂相當羨慕。「你的同伴傷得很重,是遭馬賊搶了嗎?」
「不用擔心,慕容將軍已帶兵剷除了這伙馬賊。」慕容胭插口。
阿那柔……
姬冰玉無聲的,綠雲寨毀了,阿那柔呢,她可還活著?
這時外面傳來了人馬的嘈雜聲。
「快躺下!」慕容脂手快地推下她,「我大哥回來了。」
「為什麼……?」姬冰玉不解:不是她們的大哥救了他們嗎?為什麼這對雙胞胎姐妹們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我們大哥恐怕會拉你們去修城牆。」慕容姐妹著急地道。
可是遲了,一個手臂上仍纏著染血白布的高大男人走了進來,正好對上姬冰玉仍然睜著的眼睛。「帶走。」他揮著手命令手下人。
「醒了,醒了。」內室的簾子掀起,走出一個白髮的老嫗,後面跟著的是臉色依然蒼白的拓跋扈。
「太好了,都拉去修城。」高大的男人命令。
「大哥!」慕容姐妹同聲阻止道,「他才剛醒呢。」
「這個嗎……」看看姬冰玉瘦弱的樣子,高大的男人皺眉道,「就讓他去伙房幫忙,那個——」他用手一指拓跋扈,「帶走!」
姬冰玉悄悄打量這個與她同生共死的男人,他的臉色依然蒼白,她想他會需要她的照顧的。一時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居然挺身而出:「我要和他在一起!」
「你?」高大的男人相當意外,看不出這個少年可比他以為的又勇氣多了。雖然在他看來以他這樣瘦弱的身體,在工地上只一天就會垮掉,不過既然他自己都這樣說了,那就……他手一揮,「帶走!」
對於拓跋扈來說,這次的意外提供了實地考察慕容律防禦工事與兵力佈置的機會。夯土築城雖然辛苦,可他很快就適應了,度過了最初的療傷期,他很快變得像以前那樣強壯。唯一讓他擔心的是姬玉的身體,可幸運的是這個如江南弱柳的少年居然抵住了漠北風沙的侵襲。只是他仍不慣塞北的嚴寒,拓跋扈每每在夜半醒來發現他縮在自己懷裡取暖。兩個月後拓跋扈已積聚了大量有關慕容律屯兵與防禦的資料,在民夫裡也又了相當大的號召力,相信不用多久就算援兵不到,他也有辦法讓慕容律的人馬土崩瓦解。
他睡熟了。
姬冰玉在第五次確定之後,終於悄悄地離開他的懷抱。
望著他平靜的臉龐,她不由出了一會神。她已經聽說營地裡關於他們的流言了,相當不堪。可她不在乎,畢竟她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了。而且她心中明白,一直來他相當尊重她,給予的只是溫暖而已。
離開氈帳,姬冰玉來到平常洗衣的小河,在月色的照耀下,臨河:她相當憔悴,兩個多月的苦工使她不再是那個江南的天真少女了。
月色如此的明媚,可照著代北平城的父母和妹妹?
她不由悠然神往。
忽然間,她覺到了危機。衣物從她麻木的雙手間滑落,她驚愕地看到了蘆葦叢裡那人淫褻的眼光。
救命——!
可是,黃沙漭漭,有誰聽到一個弱女子的呼告?
拓跋扈半夜醒來只覺得懷裡的冰冷:他又出去了。翻了個身,他這才發現氈帳的開口處並沒有密實地掩好。
姬玉並不是一個粗心大意的人,而大漠的夜風足已凍死一氈帳的人,經過沙漠的那些寒冷的夜,相信他不會忘記這點。
拓跋扈披上衣,走下權作床的氈毯,心中忽然又一種強烈的不安:他要立刻見到他!他邁步出了氈帳,月下的沙地上仍留有她淺淺的足跡。一瞬間他似乎看見了姬玉腰肢款擺的樣子。
該死!他想他一定是瘋了:雖然姬玉相當美麗,可畢竟他仍是少年,他不該——想要把他佔為己有!
拓跋扈為自己意識到對姬玉的畸望而自責不已。一瞬間他幾乎打消了出去尋他的念頭,直到——看著這一串緊跟在他身後的巨大腳印,冷汗冒出了拓跋扈的額頭:軍中缺少女人,卻有姬玉這般柔媚的江南少年……
老天!他並不如姬玉那樣單純!
「姬玉!」他大聲道,身影急追他的腳印而去。
姬玉慣常洗衣的那塊青石上並沒有人,只有洗了一半的衣物零落在河岸邊。「姬玉!」
他怎能如此大意!拓跋扈再次責備自己,如果姬玉有什麼,他一定不能原諒自己!寒風吹得岸邊的蘆葦沙沙作響,耳尖的他聽到蘆葦深處似乎有什麼聲響。他立時毫不猶豫地衝進蘆葦地。
「我——」慘白的月光下,姬玉頭髮散亂,幾乎無話正常地開口說話。
「你沒事!」顧不得他一身的泥濘與血腥,拓跋扈把他緊緊摟在懷裡。
「我殺了他!我——」她的雙手滿是血污,而發生的事更讓她渾身冰冷。拓跋扈這才注意到就在五步外的那具醜陋的屍體,屍體的胸前插著獨孤蘇的那把匕首。「別怕。」真多虧了那把斷金截玉的匕首,否則以姬玉的氣力,又怎能是那個男人的對手?想到有可能發生在姬玉身上的慘事,拓跋扈的眼神冷酷。
抱著他離開那個地方,拓跋扈聽任他抽泣著將眼淚糊了他一身,直到最後他在他懷裡沉沉入睡。
月光照在姬玉消瘦的臉上,她的臉因為苦役而微顯憔悴。
若有所思的,拓跋扈執起了姬玉的手:他的手已不復那日沙漠中為他裹傷的柔軟,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
拓跋扈低頭輕吻他指上的薄繭,然後猛然意識到:他愛上他了!
老天!他已顧不上他是一個男孩的事實,而只想要他一輩子在他身邊,無論阿那柔還是別的什麼女人都不許再進入姬玉的生命!
「知道嗎……」也許很久以前他就已愛上了這個來自江南少年,只是現在他才知道無論是身份還是性別都無法阻止他愛他!
姬玉的指頭、衣上都是血,拓跋扈暗自決定趁著他昏睡之際,替他洗去身上沾有的血污。解他衣帶的時候,拓跋扈不由奇怪:同為男人,姬玉為何卻從不敢與他裸身相對。而在以後的日子裡他會一直告訴他:他愛他,所以會包容他的全部。
也許在大漠最早吸引他的是姬玉的容顏,可征服拓跋扈那顆不肯為女人停留的心的,卻是姬玉的心。因為容顏終會老去,而真心卻因為歲月而逾顯可貴。
姬冰玉睜開雙眼時,看到的是拓跋扈那雙含笑的眼睛。他是她見過最高大的人,她也曾見過他一個冷冽的目光就嚇得對手雙腳打顫,可他也是對她最關心的人了。經過了這件可怕的事,她只想把自己深深地埋入他的懷裡。
「醒了嗎?」他含笑的聲音。
「唔。」姬冰玉點頭,臉上薄染了一層紅暈。
「去洗洗身子吧,我給你看著。」他放下她,脫下外衫塞到她手裡。
「唔。」姬冰玉的臉更紅了。
雖然她臉上的暈紅讓他心動,可拓跋扈堅持背對著河。他微笑著想,現在他終於知道「他」原來是她,也終於不再為自己的隱疾苦惱。現在不拆穿她唯一的理由是:他要她親手把她的秘密奉上。
不多時姬冰玉沐浴出來,雖然束胸軟布盡掩了她作為女性的曲線,可那漆黑的長髮、修直的身姿、柔 美的體態仍使她女態畢露。
拓跋扈忍不住笑出來,以前他怎會這樣盲目!
「你為什麼……」他的表情讓姬冰玉感覺好奇怪。
「沒事。」他摟過她,注意到她一臉的彆扭,卻沒有掙開。他想他等不及要向全世界宣佈:她是他的!
「那人……」望著蘆葦地,姬冰玉仍心有餘悸。
「一切有我。」感到她的顫抖,拓跋扈更緊地摟住她。軍中嚴禁私鬥,違者處以重罰。可他更知道,無論怎樣他都會護住這個注定要屬於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