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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心鎖鷹 第二章 作者:納蘭

  千凰樓七公子的夫人,親自選丫頭,已是頗為轟動的一樁事了。選中了個丫頭,竟然親自挽著地的手,如同姐妹一般直人千凰樓,更是招來一群人遠遠圍觀,不知這個被夫人相中的丫頭有什麼驚人之處。

   韋小心的美麗嬌俏自然頗得讓人喜愛,她一路含笑與人點頭招呼,全不因眾人的目光而拘束也是難得,不過真正讓別人吃驚的,卻是她的另一項驚人之舉。

   秦箏人未進千凰樓,早有消息報回去,下人們已依地以往的安排,在七公子秦倦起居的五鳳閣外,為韋小心準備好了房間。

   秦箏首先帶著韋小心去看了房間,方才領她去見秦倦。

   接道理,丫頭見了主人,自然有許多規矩要守,諸多禮節要行,但一進五鳳閣的數重門戶,看到那斜倚病榻的秦倦,韋小心就是全身一震,整個人都呆住了,什麼聰明伶俐機巧百變盡皆忘懷,只是兩眼發直,望著那清風白五一般,荏弱到了極處,偏又清秀靈雅到了極處的男子,再沒了半點靈慧。

   這等神情雖然失禮,不過,秦倦身旁的人早已見多,就是秦倦本人也不以為忤。實在是世上再也尋不出似秦倦這樣的美男子,在他的容顏風儀前失態的人太多了,大家也早已習慣了。

   只是書小心不同於其他為秦倦容貌氣質所懾之人,在震驚之後沒有驚歎,反而在張口結舌發了半天呆之後,忽然眼圈一紅,猛地扭頭衝出了五鳳閣,直撲到為她準備的房間裡,拿被子捂著頭,放聲大哭去了。

   這一哭,真是哭得五鳳閣內外皆驚,千凰樓上下迷茫。

   秦倦長得如明珠美玉,並不是凶神惡煞,何至於竟讓人看到他之後,就悲從中來,痛哭不已呢。便是向來智能天縱的的秦倦,這一回也是全然不解,猜不出半點端倪。

   倒是秦箏心頭隱隱猜了幾分出來,直追到韋小心身旁,低低與她交談幾句後,便和聲安慰她。好一會兒,書小心才收了悲聲,帶著滿眼的淚痕,到秦倦面前告罪。

   秦倦並不是冷酷之人,又見愛妻擺明了是要護著這個丫頭的,自然也不予追究,只是問及她為什麼哭泣,韋小心卻只是紅著臉支支吾吾,眉宇間竟有些淡淡怨色。

   秦倦本不是易欺之人,但秦箏卻明顯不欲韋小心被為難了,暗中早已遞了七八個眼色過去,秦倦便不再追問。只是後來在無人時細問妻子,秦箏卻是無端發笑,亦不肯解釋。

   韋小心進入千凰樓的第一天,便以這等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嚎啕大哭開始了她的丫環歲月。

   這天下間惟一一個看美男子看到哭聲震天、痛不欲生的女子也因此名滿千凰樓,在一日之間,便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好在秦箏並不因此介懷,依然待她友善,並對所有下人交待,韋小心乎日只負責與她做伴,她不在秦倦身邊時,則由韋小心代地照料秦倦,旁的事,一慨不用韋小心去操心過問,任何人不得支派她。如此信託、如此看重,千凰樓上上下下,誰敢不對這個漂亮的丫頭另眼相看。

   再加上韋小心自己,端得聰明伶俐,跟著秦箏,一日之間便將千凰樓中主事的幾個大人物拜訪了個遍。除了在大門前遇著的肖飛與上官青之外,其他人對這個漂亮可愛的小丫頭都頗有好感。因秦箏這幾日與秦倦相伴,暫時用不著韋小心侍候,她義不必過問旁的事,閒來便下了廚房,拿出本事,做出數種可口點心,一處一處地拜訪,幾位閣主殿主,俱覺這丫頭知情識趣,幾位閣主殿主夫人,因知秦箏重視她,也不敢以平常丫頭待她,都親切地招呼於她。這樣一來,千凰樓的大人物們,無論是看在秦箏分上,還是看在自家太座面上,都要對這個小丫頭容讓三分,禮遇有加了。

   便是秦箏也不由大大驚歎,想不到她竟有如此神通。

   韋小心雖刻意討好一些高層人士,但就是對著一般侍從也總是含笑相對,並不因得寵而擺出架子來。美女的魅力本來無法擋,更何況她明眸盼兮,巧笑倩兮,知冷知熱,貼心貼意,更是令人喜歡。不過是三天時間,五風樓出入的下人們都已對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只覺和這個新丫頭在一起,真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感受。

   如果韋小心還能繼續悠閒下去,搞不好整個下凰樓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心都能叫她給爭取了過去,只是她輕鬆的日子也不過就只有三天而已。

   ——***◎***——

   藏地布達拉宮中有神僧應中原禪宗所請,而入中原論佛。世人多知藏門密宗有許多中原所沒有的奇妙手段,活人性命,度人劫難,頗見奇效。藏門神僧,多是幾世歷劫輪轉歸位之人,胸中神通更廣,所以天下人皆聞風心動,但凡有所困愁的,皆欲求活佛渡化解救。

   秦箏並非信佛之人,但藏門密宗的奇妙手段卻是聽聞已久,她因牽念秦倦的病體,但凡有一點希望也不肯放棄,一意想說動秦倦前去會一會那來自雪域布達拉宮的神僧。

   秦倦卻不肯信這等神佛之說,只說,性命若是無法爭取,去也無用,性命若是可以從蒼天手中奪來,他秦倦自己若奪不到,卻又有何人助得了他。

   秦箏也知,天下不知多少人要去求見那西藏活佛,若要真的會面,怕也有不少周折。千凰樓雖有權勢,但那藏地異人行事奇特,自藏地一路而來,並不曾理會過那些有意攀結的權貴,真要讓秦倦帶病奔波,卻又未必會面,只怕反損他的身體。

   如此一想,便不相強,只是自己卻不肯放棄任何一點機會和希望,決定親自去見見這位活佛。臨行一再命韋小心好生看顧秦倦,小心他的身子,不可叫他累了、倦了、傷了、乏了,更要注意勸他記得時時吃藥。

   她拉著韋小心的手,也不知叮嚀了多少聲小心在意,更是聽韋小心保證了無數聲,方才牽腸掛肚地離去了。

   書小心眼望馬車遠去,想到那美艷絕世又地位尊貴的女子,拉著自己的手,細細叮嚀時的情懷,也是暗歎。怎麼一個女人,但凡愛上了個男子,這顆心便再也不是自己的了,注定了一生要牽牽掛掛,為人歡喜為人傷。偏還有那樣的男子,得人如此愛護,卻也不肯珍惜,隨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真真是忘恩負義之至。

   如此叫女子心痛牽掛的男人,生得再漂亮,本事再高明,卻也不能讓她喜歡。韋小心已經決定要痛恨秦倦,並且以秦箏為鑒,絕不淪落到如此地步。

   似她這般如花嬌艷,七竅心肝,豈肯為一個男人癡癡傻傻,牽牽絆絆,倒是叫男子為了她長吁短歎,牽掛一生,頗有成就感。

   想到這等壯志雄心,韋小心便覺前途一片光明,縱有千般堆萬般苦,也不以為意。滿臉春風,滿眼笑意,輕輕哼著歌,一路回了五鳳閣。一路上旁人只見她笑靨如花,不免暗中猜測她有什麼大喜之事,

   ——***◎***——

   靜室之中藥香裊然,雪白的床榻,白紗為縵,白玉為鉤,輕軟如夢。秦倦半倚半臥在榻上,低垂著眼眸,聽葛金戈報告紅間閣的生意狀況。

   因他在千凰樓威望太高,如今雖已將樓主之位讓給肖飛,但千凰樓中大小事務,仍有不少由他決斷。三日前,肖飛與上官青相伴去外地幾處生意較差的分樓巡查,樓中事務,更是非請示他不可了。他雖帶病,卻從不因此畏苦辭勞,帶著病體處理繁雜之事。

   「今年先後有江南楓露苑,蘇北明玉坊等數家珠寶行竄起與我們爭利。各處珍珠商都與他們有了聯繫,因為他們的大手筆購邊,使我們不得不抬高珍珠價格以確保各地極品珍珠的供貨量。金戈無能,全年結餘只有十二萬兩銀子,較之往年少了許多。」葛金戈的聲音低沉,每一字吐出,都似小心冀翼,與其說是擔心秦倦降罪,倒不如說是生怕語氣稍大一點,驚了這荏弱如斯,在他心中,卻如同神明的公子。

   秦倦微微點了點頭,語聲低弱但字字清晰:「今年先後出了好幾家財力雄厚的競爭者,你還能將閣中贏利保持如此水準,已是難得了。」說到後面,語音越漸微弱,眉宇間那掩不住的倦色終是露了出來。

   韋小心自受命之後,一直小心服侍秦倦,並無絲毫不到之處,自葛金戈入室稟報以來,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秦倦的臉,一看他神色變化,立時上前,柔聲道:「公子,你該用藥了。」趁著書僮書硯上前遞藥,她扭頭給了葛金戈一個狠狠的眼神?

   葛金戈知秦倦向來多病,身體素來如此,這番倒也並沒有太過緊張,雖然明瞭這丫頭的意思,但心中微一猶豫,竟是沒有立刻告退。

   秦倦搖頭不接書硯遞過來的藥,淡淡問:「什麼事?」

   葛金戈微一遲疑,才道:「樓主知道今年盈餘少於往年,命我將撥到永春堂施藥贈人的銀子縮減了一半。」

   秦倦那看似漫不經心,像隨時會因倦極入眠的眸子忽然微微一動,一道懾人的異彩眼看就要閃現。

   美麗的纖手忽然伸到了眼前,托藥的姿勢很美,美得讓人會生出許許多多的綺念遐思,而玉手的主人,臉上的笑容則更加美麗,美麗得讓人不能拒絕,「公子,請先用藥!」

   原本站在旁邊的韋小心,不知何時已從書硯手中接過了藥丸,正好擋到了秦倦與葛金戈之間。

   書硯目瞪口呆,葛金戈兩眼發直,雖然秦倦體弱,但除了秦箏之外,這世上還從來沒有一個人有膽子打斷秦倦的談話,有膽子這樣擋在他面前。

   秦倦緩緩拍目,看了韋小心一眼。日光淡淡的。沒什麼神情,談不上冷,也談不上不冷。但在千凰樓中,除樓主肖飛外,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被秦倦如此平靜地看過一眼後,能不手腳冰涼。

   但韋小心依然在笑,笑得溫柔嬌俏,極之可愛,捧著藥的手,仍然穩穩地伸在秦倦眼前:「公子請珍重身子,快些用藥吧。否則將來婢子無顏對夫人之托了。」她口稱婢子,卻明顯沒有任何一點身為婢子應有的謙卑自覺。

   葛金戈忍不住低聲沉喝了出來:「不得對公子無禮!」

   這一喝便暍出禍事來了,韋小心瞼上原本春風般的笑意,剎那間化為肅殺冰霜,猛地轉身,竟帶起一陣香風逼人而來?

   「閣主說得真奇怪,不知對公子無禮的是我這個小婢子還是你大閣主。我是公子的婢女,公子的健康便是我的責任。公子是好性子的人,旁人有煩惱憂苦都要求公子,公子倒忘了自己的身子是病體了。可是公子忘了,我就該替他記著。公子不肯愛惜身子,我便要提醒他愛惜,我這算得無禮嗎?難道要眼看著公子操勞過度病勢發作,才算得個守禮之人——倒是閣主你,明知公子的身子,還一再擾他,原來,你倒有禮了。你可知,公子在你之前,已然見了三撥人了,還強撐著身子見你。就是公子不肯叫苦,你也該心疼公子,不要隨意讓他操心才是?你身為千凰樓中紅間閣之主,難道遇上事情,竟沒有半點能力一絲作為,只來煩擾公子。難道,非得將公子累得病勢發作,你倒又依了禮、還佔了理?」

   書小心的聲音清清脆脆,如珠落玉盤,這一番話卻足又衝又狠,大帽子惡狠狠當頭壓了下來。

   葛金戈窘迫萬分,自認對秦倦忠心耿耿,關切之情從不後人,豈堪這般污蔑,當時就怒從心頭起,大喝:「你敢如此說我?」

   韋小心哼了一聲,挺胸上前一步:「我怎麼不敢?我關心公子的身體,有什麼錯處,我看不得旁人身為千凰樓中的要人,卻萬事都要煩擾公子,我心疼公子受罪,這又有什麼錯處。就是將千凰樓中這大大小小的人物都得罪光了,便是公子惱我不知進退分寸,今兒,我也要守著公子吃了藥休息方能罷休——閣主你要是氣惱,大可以接著在這裡和我一個小丫頭吵下去,平白驚擾公子。」

   葛金戈又氣又恨,想他也算是英雄一世的人物,平生除了秦倦還不曾服過旁人,如今竟被這麼一個丫頭斥責。偏這丫頭字字句句佔著理,抬著關心秦倦的身體這麼大的名目來壓人,他待要爭執,聽了韋小心最後一句話,再看看秦倦稍顯灰敗的神色,想到自己如此不知節制地放大聲音叫嚷,只怕真要震了公子的血氣,暗自出了一身冷汗,對秦倦躬身施禮:「公子請休息,屬下告退。」

   韋小心大獲全勝,俏臉上的寒霜轉瞬化為春風般的笑顏:「閣主請慢走。公子吃了藥之後,還要好好睡一會,也好讓藥力行開,麻煩閣主轉告外頭等著的那幾位大人物,只說公子累了要休息,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一慨明日再議。」

   葛金戈心頭一陣氣悶,待要發作,卻又恐擾了秦倦,只得暗中咬牙,悶頭走了出去。

   韋小心笑盈盈衝著書硯和在室內靜立的藍衫雙殺,扮個鬼臉眨眨眼。

   這兩大護衛一名書僮雖然在震驚之下都被驚得合不上嘴,但看韋小心這般神情,竟也忍不住衝著她微微一笑,暗中也感到了勝利的歡喜。

   便是他們這些秦倦的近人,誰不是為秦倦的身體揪著一顆心的。只是心中再怨秦倦不肯愛惜自己,卻誰也不敢當著他的面如此放肆,想不到今朝一個小丫頭有如此膽識,做了他們以往都不敢做的事。

   秦倦一直斜倚著床榻,靜靜地看著一切,看到韋小心舌挫葛金戈時,已然肯定,這一回秦箏是真找著一個可以幫著她制自己的助手了,倒也不負了這一番心血。雖然韋小心的言行頗不守主僕本分,但也極可能是秦箏一再交待之故,再者秦倦也從未見人在自己面前如此言談作為,便也如看戲一般,只淡淡地看,也不表態插話。看到韋小心送葛金戈時那得意洋洋的一大番話,就是秦倦也在心中暗笑,這個名叫小心的女子,原來竟是如此膽大包天,甚至不曾問他一句,就敢代他做主了。本欲開口質問,又瞧見韋小心得怠忘形衝著書硯與雙系擠眉弄眼,便是以秦倦的定力,亦是微微一笑。

   書硯與雙殺震驚之餘合上的嘴在看到七公子秦倦一笑後,更是張得讓人擔心下巴會不會掉下來。七公子俊美之名,天下皆聞,而秦倦的一笑,真真是可以讓人驚艷到當場石化的地步。

   不過,幸好還有一個韋小心沒有被這一笑給迷了心魂,笑吟吟上前,笑吟吟再次將藥捧上:「公子方才沒有阻止婢子說話,現在又笑了,想來是被我這小丫頭的一片忠心感動了,即如此,就請快快服藥休息吧。也好讓找這可憐的丫頭不必白白得罪人。」

   秦倦伸手接了藥,一旁書硯還沒有回過神來,幸好韋小心早已注意到了,一杯熱水跟著遞到。

   秦倦服了藥方才淡淡道:「你真是個大膽的丫頭。」

   書小心笑得嬌嬌悄俏:「公子會怪罪我嗎?」

   秦倦垂眸,似在養神,語氣也變得緩慢了:「你會怕我怪罪你嗎?」

   韋小心笑得又矯又俏:「當然怕,可是我更怕不能盡責,將來被夫人責怪啊。」

   秦倦沒有再開口,只抬眸,眸光平和,不過沒有看韋小心,反而望向前方門戶所在。

   韋小心反應極快,立時一移身子,又攔住了他的視線:「公子自己的身子應當珍惜。」

   秦倦的眼神垂了下來:「我的身體難道我自己不清楚。」秦倦不是凶厲之人,卻也不是任何人可以隨意掌控的,此刻他語氣雖仍平和,但一股隱隱的寒意,已足以叫人有森然入幽冥的錯覺。

   韋小心臉上的笑意也因這一笑盡逝,卻又端然肅容,施禮道:「自然無人可以比公子更清楚公子自己的身子,但這五鳳閣中每一個人也都知道公子是個不肯珍惜自己身子的人。公子不肯疼惜自己,卻也請疼惜我們這些下人,我等雖不敢與公子比肩,但對公子愛護之意,卻是至誠。公子操勞實在太過了,我便是犯上也要鬥膽管公子一管。公子便是下令叫外頭的人進來,我也只當是亂命,不敢領受。想來何大哥、陳大哥,還有書硯,他們對公子關切之心遠勝於我,必是寧受責罰,也同樣不忍讓公子傷損了身子。」

   秦倦目光幽深,一直看著韋小心,靜靜聽她說下去,待她說完,不能不承認,這丫頭的機敏聰慧,竟然很清楚地籠絡了藍衫雙殺與書硯的心。

   「韋小心,書小心,原來,竟如此一個小心?」秦倦的語音極低,甚至還帶點笑意,但卻讓書硯與藍衫雙系心頭莫名一凜。

   韋小心依然是笑意從容,施禮道:「我是小心聽從夫人之令,小心侍候公子,小心在意公子的身子啊。」

   秦倦只是低笑:「好一個小心,好一個箏。」他抬起頭來,淡淡地笑,「你是要治我嗎?」

   韋小心只是笑,笑得春花競芳,滿室生春:「公子取笑了。」

   雙殺與書硯也覺心情一鬆,也都笑了出來。秦倦不再說話,也不再去看韋小心,靜靜在床上躺下,他真的是累了。

   書硯忙上前服侍,韋小心回頭沖藍衫雙殺又是拚命擠眉弄眼,大做鬼臉,以表達她此刻的得意心情。

   藍衫十三殺原本是江湖強徒,自臣服秦倦之後,也多只負責他的安全,一向少與人言笑。旁人稱呼他們,都只是藍衫何、藍衫張這麼叫。

   偏韋小心自人千凰樓以來,和眾人打招呼總是親親熱熱,全不理他們的冷臉冷眼,死磨硬泡,軟硬兼施,逼出他們各人的本來名姓,然後見了面,便是一口一個大哥,叫得親近之極。任藍衫十三殺有多麼冷硬的性子,但如此佳人,嬌顏如花,美麗嬌俏,笑容動人,呼喚親切,被叫得次數多了,終是也生起溫柔親近之意了。

   這一回,當值的這兩名高手,見這女子又是擠眼,又是咧嘴,一副得意忘形急於和人分享的樣子,終是撐不住,什麼高手風範都保持不了,不自覺展開了笑顏。

   書小心見把這兩個繃著臉的傢伙逗笑了,更是大樂,越發笑得春風滿面,一邊笑,一邊走到門前,迅速開門出去,轉過幾重門戶,一直走到五鳳閣的正廳,目光一掃仍坐在廳中的三個人:「陳閣主,鐵閣主,何院主,三位請回吧,公子要靜休。」

   天雯閣陳修心,鐵木閣鐵如真,琥珀院何風清,方纔已從葛金戈口裡知道了這個膽大妄為的丫頭之事。因知秦倦身子不好,所以他們也只打了主意在外頭等,誰知這丫頭竟然出來逐客。

   陳修心微一皺眉,沉聲說:「我等不敢驚擾公子,就在這裡等公子醒轉再稟報就是。」

   「陳閣主,公子身子如何,你也知道,他今日已連著見好幾個人了,便是醒了,也不可再傷神勞心,閣主有什麼天大的事,非要驚動公子呢?」韋小心言辭間毫不相讓,笑容卻依舊親切可愛。

   陳修心臉色沉了下來,他可不想像葛金戈一樣,被一個小女子吃定:「你一個小小丫頭,管得也太寬了。」

   韋小心笑容燦爛,辭鋒卻更加銳利:「我一個小小丫頭,從不敢管分外之事,我的本分就是照顧公子的身子,找所做的一切都是為著公子的身子。倒是陳閣主你,身為千凰樓天雯閣的主事,位高權重,可大事小情,卻不見自己做主,動不動要請示公子,千凰樓並沒有什麼大變大亂大災大難,陳閣主怎麼就有這麼多事來煩擾公子,不知你陳閣主,執掌天雯閣,管的又是什麼?」

   陳修心何曾被個小丫頭如此斥責過,怒斥一聲:「大膽!」右掌揮了出去。

   陳修心身負武功,再怒火中燒也不曾想過要打一個不會武功的女人,只想稍稍運力將這個礙事的小丫頭掃一邊去,讓她受些教訓。誰知韋小心卻正好挺胸走前下一步,無巧不巧,陳修心的手指正觸到她的胸部。那纖柔的感覺嚇得陳修心飛快縮手,心頭一陣迷亂,只覺臉上猛然熱辣辣一陣疼,竟是挨了一記耳光,卻見眼前的女子,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眼中淚水盈盈欲泣,嬌軀也氣得微微發顫:「不要臉,你,你欺負人。」

   陳修心心中又是迷糊又是氣怒,臉上疼痛有限,但羞怒之下,卻直如火燒一般,以他的身手竟無端讓個不會武功的女人給打了,以他的地位,居然當著旁人的面,叫一個丫頭給掌了耳光,這一刻,心中的憤怒,真是叫他恨不得將這個女人給好好教訓一番。

   但是看著這個氣得俏臉煞白,滿眼淚水,隨時就會哭出來,指著自己直罵下流,事實上也確實讓自己碰了身子(雖然自己實無此意)的女人,明明是理直氣壯的火氣,倒是不好發作出來了。

   鐵如真與何風清看情況不對,陳修心無端挨了一耳光,若不報復,也難以抬頭做人,但韋小心以女兒之身,受了輕薄,更極可能大叫大嚷,把事情鬧大。千凰樓堂堂閣主和一個丫頭鬧出這樣的事來,給旁人知道豈不難聽?二人忙上前來,一左一右夾著陳修心,也不提這眼前的事,只當什麼事沒有,笑著將他拉走。

   「公子即在休息,我們就不要驚擾他了。」

   「是是是,其實樓子裡也沒有什麼大事,咱們也能自己處理,何必讓公子勞心呢。我們先回去吧。」

   二人一邊勸,一邊生拖硬拉,將人給勸走了。

   陳修心其實也正左右為難,進退維谷,發作也不是,忍氣又不甘,現在有兩個相勸,他也就半推半就地離開,以避免這眼前的尷尬。

   韋小心尚且不甘,跺著腳想要理論,奈何,鐵如真與何風清拉著陳修心施出輕功來,看似拉拉扯扯,其實似慢實快,轉眼就出了五鳳閣遠遠去了。

   韋小心追到五鳳閣門前,眼見算不了賬,本來滿臉的怒氣卻又化為燦爛笑顏,原本氣得要發抖的身子,卻又笑得花枝亂顫,就這樣喜氣洋洋,得意至極地回頭往裡走了。

   ——***◎***——

   靜室中,雙殺與書硯都差不多猜出韋小心是去幹什麼的了,也知道外頭三個人不是易與之輩,陳修心的性子更是火暴,心裡頭正為韋小心著急,韋小心便已笑容滿面地進來了,一進來,就忙給他們比了個大獲全勝的手勢,一時三人都不禁受了韋小心滿心歡喜的感染,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

   站在床頭的書硯看秦倦已然睡熟,便輕手輕腳接近韋小心,壓低了聲音說:「你真是大膽,不但敢頂撞公子,還敢出去攔幾位閣宅,你可知他們被公子收伏之前,都是江湖豪強,殺人不眨眼的。」

   韋小心微笑,以同樣小的聲音回答:「可現在他們是正經生意人啊,即是正經人,我便不怕。我只負責公子的身體,我盡了我職責,便無愧於心。就是頂撞公子,也是同樣的心思,想來公子也不會怪罪我。而且,說句實話……」她微一遲疑方說,「外頭人都贊公子聰明天縱,依我看,公子固然聰明,但觀其行事,反不見真正的大智慧。我雖有些不識進退,不守規矩,卻也有我的苦心,我自認無淪為公為私,無論是為公子還是為千凰樓,我都沒有錯。」

   聽了這話不但書硯皺眉,就是藍衫雙殺也臉現不悅之色,靠近了幾步,等著她解釋。

   秦倦的才智向來令他們口服心服,韋小心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自然叫他們不悅。

   韋小心卻不急,從容低聲道:「真正的領袖不一定要某一方面的絕世之才,而應該信人重人。看劉邦謀事不如張良,治國不如蕭何,用兵不如韓信,卻能收天下英才以用之,這才是真正的將相之才。我看這千凰樓上下人才不少,為何事事皆要決於公子。公子若能放開手腳,任他們自己做出決斷,縱然有一二錯失,卻也給了他們磨煉的時機。公子如此勞神,其實未必是好事,他日若公子不能再過問千凰樓的事,千凰樓不攻自破,這豈不反誤了樓子。更何況,如今的樓主並不是公子,而是肖飛。公子本人過問太多,卻未必是好事。公子雖有不世之才,但這等管理之道,位份之別,若不顧及豈不是平白讓人生了不滿,年深月久,徒然生變,更加不好了。」

   書硯與雙殺平日都視秦倦如同神人,只覺旁人尊敬他,服膺他,部是理所當然,並沒有什麼不對的。可是聽書小心如此一講,倒也確實有道理。只是他們都不是身居高位的人,也不會考慮這等管理上的技巧細節,只聽書小心這麼一說,便已覺得一個頭即疼且大了。

   韋小心也不再多說了,笑道:「公子已然睡了,為免還有那不知好歹的人進來,我去外頭守著,為防他們一個比一個凶,兩位大哥肯不肯出面護花啊?」

   書硯忍不住說:「不要太胡鬧了,萬一真有什麼急事……」

   「我不過是個丫頭,要真有非公子處理不可的急事大事,你以為他們會理會我的阻擋嗎?正是事情其實並不是非公子過問不可,他們才不會硬闖,即是如此,我便更要把人擋住,一來讓公子清淨一番,二來,也叫他們能多處理一些問題,好好磨煉他們的處事機變啊。」書小心低低地笑著,低低地說著,輕輕開了門出去。

   藍衫雙殺看秦倦一直沉睡不動,想必睡得熟了,便也跟了出去。

   書硯上前關門,沒有看到一直躺在床上的秦倦徐徐睜目,深不可測的眸光透著床帳往外看來。

   重重紗縵擋住了他唇邊的一縷微微笑意。

   好一個韋小心,剛才那一番話,應是純粹說給他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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