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來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紀雪嵐連一點最輕微的預感都沒有。
她想都不曾想過:就在今天以後,她的日子即將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本來也沒有理由去想,不是麼?日子早都已經固定了……就像窗前這長長的雨絲,單調而沉悶。
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了。綿延的雨聲清脆地敲打在屋頂上。
屋漏下傳來的是長長的水聲吧?紅磚的牆角想必已經爬滿青苔了?孩提的時候,她曾經對那些青苔怎樣地著迷過,總是蹲在牆角看著它們,看著螞蟻在牆上爬來爬去……
雪嵐默然閉了一下眼睛,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又來了。這些時日以來,她經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許已經想得太多了一點。話說回來,不想這些的話,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開那潮湧而來的絕望和沮喪——那已經陪伴了她將近一年的絕望和沮喪。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習慣它……雪嵐悲哀地想,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車聲。
雪嵐情不自禁地側耳傾聽。近幾個月以來,她的耳力已經敏銳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了。那車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而後是車門關上的聲音。花園外圍的矮籬笆,與其說是用來作圍牆的,還不如說是用來作裝飾的。那小小的竹門幾乎總是不關。她聽到那人在竹門前停了一下,然後直直走了進來,輕快的腳步聲敲在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沉重的、陽剛的、充滿自信的腳步聲,必然屬於一個不知畏懼為何物的男子所有。這不是他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也不是她媽媽的牌友金伯伯。來的會是誰呢?
門鈴響了。她聽到林媽前去開了門,而後是一個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門前響起:「你好,紀小姐在家嗎?」
「在在,你請進來,她在後頭的花廳裡。」
他的腳步聲隨著林媽一路走了過來,雪嵐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傑!仲傑回來了!在這樣長久的等待之後,他終於還是回來了,回到他所屬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麼樣的邋遢衣服呀?我的頭髮也該洗了……
但她並沒有時間再去操心她的衣著儀容,林媽已經走進了這間依花園而築的小廳,「啪」一聲打開了電燈。
〔雪嵐哪,你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發呆了?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她溫和地責備。但雪嵐幾乎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她的心思全被這個客人給佔去了——這個她已經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著他伸出了手。「仲傑,是你嗎?」她柔聲地說,聲音因緊張與興奮,變得幾乎低不可聞:「我等了你那麼久,那麼久……」她小而清麗的臉龐整個容光煥發:「仲傑……」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後停下了身子。「對不起,紀小姐,恐怕你弄錯了。我不是仲傑。我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叫魏伯淵。」
血液從雪嵐的臉上全然褪去。她的臉變得紙一樣白了。「你——不是仲傑?」她低語,幾乎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你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個異母哥哥。」
「仲傑不曾向你提起過我並不奇怪,」他淡淡地說:「我們兩個的感情並不好。」
〔你們的聲音好像。〕雪嵐低語,彷彿對此尚有懷疑。
「我不是仲傑。」他簡單地說。
雪嵐顫抖了一下,試著將神智拉回現實中來。「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對不起,我方才沒聽清楚。」
「魏伯淵。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淵是淵博的淵。」
雪嵐點了點頭。「魏先生,請坐,想暍點什麼?茶好嗎?」
「咖啡。」
雪嵐呆了一下。這個人可真是老實不客氣啊!但她沒說什麼,只是柔和地說:「林媽,麻煩你給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嗎?」
林媽離開了房間。雪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挑了個最平常的話題來說:〔這種雨天裡頭,開車很辛苦吧?〕她判斷他不是搭計程車來的,因為她沒聽到車子離去的聲音。
「還好。」他淡淡地說,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而後林媽把飲料送來了。雪嵐鬆了口氣,起碼這讓她手頭有些什麼可做,不會再像個呆瓜一樣地坐在那裡。「咖啡還好吧,魏先生?」她禮貌地問,再一次試著打開話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來作社交拜訪的,紀小姐。所以這些無聊的寒暄可以免了。讓我們談正事吧。」
「正事?」雪嵐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仲傑?是不是仲傑出事了?」
「仲傑好得很,連個感冒都沒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頭,極力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管怎麼說,我總和他訂過婚呀!」
「呵,是呀,你們訂過婚!」他冷笑:「可是自從那個車禍,那個由他引起的車禍發生以後,他就把你給拋棄了,不是嗎?」
他殘忍的言語刺穿了她,但雪嵐死也不會讓他看出這一點來。她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沒能將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將杯子碰翻在茶盤上。微燙的茶水濺了出來,潑在她的手上。雪嵐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將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這種事,真是夠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為你瞎了,看不見了。」他無情地道:「這就是我那寶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對不對?那個車禍的發生完全是他的錯,而車禍發生以後,那個懦夫居然連面對事實、設法補過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逃之夭夭了!」
他話聲中那苦澀的憤怒震驚了雪嵐。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說『鄙視』可能來得適切一點。」他淡淡地道:「你,紀雪嵐,才是那個應該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傑,你已經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了,不是嗎?〕
雪嵐的臉漲得通紅。「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覺得有關係得很。」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變成我的事情來辦。」
雪嵐茫然地皺起了眉頭。「別荒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
他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而且我打算繼續下去。〕
終於,雪嵐被激怒了。「我覺得這是個笑話!半個小時以前我甚至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這樣闖進我的生活裡來?你——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傲慢、最自大、最無禮——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氣了,恩?」他不動聲色地道:「還不錯,我本來還以為你連脾氣也喪失了呢。」
雪嵐氣得臉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邊懸掛著的那個鈴鐺。自從她瞎了以後,家裡每個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鈴子。大呼小叫是有違淑女風範的,雪嵐想都沒想過她可以提高了嗓門來叫人,更不用說罵人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碰到那個鈴子,他已經無聲無息地移了過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將鈴子自她手中拿開。「別這樣,」他靜靜地道:「我大老遠跑到恆春來,不是為了吃這種閉門羹的。」
雪嵐大為震驚,猛然將手向裡一奪。但他顯然沒有將她放開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對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嵐突然駭怕起來。眼前這人,很明顯的,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而在這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她和林媽——一個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個清瘦的中年婦人。她們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個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嵐不由自主地顫抖,全身繃得死緊。「放開我!」她盡力喊叫,但她的聲音是可憐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輕了,但是仍然沒有放開她。「不要怕,紀雪嵐,」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嗎?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還懂得憤怒,是不是還有為自己奮鬥以及抗爭的力量——謝天謝地。今晚剛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我來得太遲了!」
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雖然對他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懼消失了。這個人不會傷害她……然而在這個知覺進入她心中的時候,她也同時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腕還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許是太近了?她突然間對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你很高嗎?」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嵐瑟縮了一下。「這並不幽默。」
「什麼意思?」他的聲音裡有著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麼,紀雪嵐?要我發展出一套特有的語彙以避免刺激到你嗎?永遠避開看、瞧、眼睛這一類的字眼嗎?辦不到!在我眼裡你是個正常人,和一般人沒有兩樣,只不過是瞎了。瞎了又怎麼樣?那不是你可以用來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雖然你已經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別指望我會是你的同謀,聽清楚了沒?」
雪嵐一時間說不下出話來。他的話很坦白——坦白得近乎無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時,卻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過她心靈深處。她不曾被當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親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錯字眼」,然後自悔失言,於是一屋子都是尷尬的沉默。但是這個魏伯淵……
雪嵐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伸出手去碰觸眼前這個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寬,胸很厚……雪嵐收回了手,宣佈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聲音裡帶笑。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而且你常常運動。」
「我練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
「噢。」雪嵐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想起了仲傑。他和仲傑是多麼的不同呀!仲傑比他矮些,也來得瘦些:仲傑是彬彬有禮的,幽默風趣的,從不會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話……雪嵐聽到自己在問:「你和仲傑長得像嗎?」
「有人說像,也有人說不像。」
問了等於沒問!雪嵐挫敗地聳了聳肩,卻又忍不住接著道:「他近來好嗎?」
「大概吧。」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淡漠:「我上個星期才看到他,兩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我聽說他訂婚了,但是你發生了車禍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來了。」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措辭。「我很感謝你為我這般費心,但那真的完全沒有必要。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這樣的雞婆了。〕雪嵐苦澀地想。在車禍發生以後,她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她母親的朋友一個一個像老母雞似的包圍著她,一天到晚噓寒問暖,彷彿她是一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嬰兒:然後,同情過去了,熱情和新鮮感過去了,他們開始一個一個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給她的是日復一日、無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這種事情再來一遍!
魏伯淵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正值青春華年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裡,坐著——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坐著。」他不以為然地說著,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裡邋遢,臉色白得像鬼,頭髮亂得全沒一個樣子……」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雪嵐氣急敗壞地叫,因這個陌生人對自己衣著的批評而深覺尷尬:「我沒法子出門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還是不願?」他毫不留情地問。
「我試過一次,」她生氣地道:「可是做得一場糊塗!我跌了不知道幾次,搞到後來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結果只好坐計程車回家,我——」她的聲音哽住了,而她費力地嚥下了喉中的硬塊。她才不要在這個人的面前掉淚呢。絕不要!
「你的母親總可以幫你吧?」
「她是試過幾次。」雪嵐承認:「可是路上每一個人都在看我們,搞得大家都很尷尬,所以,後來……」她的聲音漸漸變小。
魏伯淵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長氣。「我明白了。」他簡單地道:「好吧,我們一樣一樣慢慢來。明天早上,你給美容院打個電話,訂個時間過去剪頭:我會陪你去,再送你回來。明天下午兩點,我先來帶你出去兜個風,看看能不能讓你氣色變得好一些。」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抓緊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著牙道:「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變。我已經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雖然在閣下眼中看來,這種生活也許一點也不刺激,但你畢竟不是瞎了眼的那個人,不是嗎?所以請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下回你見到仲傑的時候,請代我向他問好,並告訴他說我活得很好。」
「我不會為任何人說謊。」他簡單地道:「再見,紀雪嵐,我明天下午兩點來接你。」
我所說的話,他根本連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雪嵐張口想要抗議,但魏伯淵已經走了出去。她聽到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門開了又闔上,然後是車子發動的聲音。雨什麼時候止了?雪嵐筋疲力竭地跌進椅中,不能確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場夢寐。更荒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著他叫她給美容院訂個約的事。誰聽說過上美容院還要先訂約的?這八成是美國的規矩。他說他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所謂的很長是多長?四年還是五年?
「雪嵐啊,客人走啦?」林媽走了進來,開始收拾杯盤,抹拭雪嵐碰倒的茶水:「他來幹什麼啊?」
雪嵐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媽對她的笨手笨腳從來不會抱怨,是雪嵐最感激的一樁事情。事實上,車禍發生之後,為雪嵐重建生活次序的,幾乎都是林媽。她幫著雪嵐重新熟識家中的環境,幫著雪嵐學會了自己吃飯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廁所等等瑣事。如果沒有林媽,雪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和林媽之間的感情,比她和她媽媽之間還要親密許鄉。有許多事,她在母親面前從不出口的,在林媽面前卻毫不猶豫地便說出來了。
「他……他說他明天下午來帶我出去兜風。我跟他說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沒聽到一樣。〕
「他看來是一副很有決心的樣子。」
「他長得什麼樣子啊,林媽?」
「他嘛,」林媽慢慢地道:「他長得挺體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氣概,差不多三十一二歲左右。你說他什麼時候來接你啊?」
「下午兩點。」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頭羅!我想想看,替你準備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好了。不過那件洋裝得先燙一下……」林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高興。雪嵐知道,她是為了她明天的「約會」而歡喜。唉,天真的林媽!雪嵐苦笑:心不在焉地想著外頭的景致。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風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這個想法使她緊張。但是,為什麼要緊張呢?她根本沒打算出門啊?
林媽又說了些什麼,雪嵐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裡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媽收拾完畢後便離開了,再一次將她獨自留在這個安靜的花廳裡,臨走時還叨念著明天要把那件鵝黃色的洋裝燙起來。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麼時候?和仲傑在一起的時候。那件洋裝才買沒有好久,是為了她的畢業典禮而買的。典禮過後,她和仲傑在外頭慶祝了一天。他帶她到最好的餐館去吃飯,不斷地稱讚她的美麗。桌上的玫瑰像愛情一樣地盛開,溫柔的燭光像情話一樣的溫柔……雪嵐痛苦地將頭埋進手心裡。這些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上輩子嗎?
她是在大四剛開學的那個秋天認識仲傑的。那時她在成功大學唸書,讀的是歷史。仲傑正在台南服預官役,為了搜集一些資料到成大圖書館去,在圖書館認識了雪嵐,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他當兵當得很輕鬆,是那種上班八小時,還有週末和例假的那一種。雪嵐後來才知道,仲傑的父親是政界名人,在軍方也有不少朋友,為他作這種安排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所以仲傑雖然在當兵,卻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約會。仲傑學的是企業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場上出人頭地。因此一面當兵,一面已經設法去接一些案例來做了。社會經歷以及經濟來源,使得雪嵐大學裡的男同學和他相比之下,一個個都成了還在換毛的小公雞。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風趣,更把雪嵐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嵐很快地就愛上了他。由於她性情本來和順,加上女子在戀愛中取悅自己所愛男於的天性在作祟,雪嵐對仲傑千依百順,不曾對他有半點違拗,因此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的,幸福的,從來不曾有過爭吵,也從來不曾有過不快。日子裡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也充滿了燭光和美酒。
他們相識半年以後,仲傑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嵐求了婚,並且在高雄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們的婚期訂在八月——就在雪嵐大學畢業兩個月後。一切的計劃似乎都完滿無缺——直到那個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傑帶著她,趕赴高雄去參加一個朋友的餐宴。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經遲了,因此仲傑把摩托車騎得飛快,一路肆無忌憚地超車。雪嵐嚇得心驚肉跳。她一直不喜歡仲傑騎車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緊緊抱著仲傑的腰,試著叫他慢下來:「仲傑,騎慢點好嗎?稍微遲到一點沒有關係的啦。」
「誰說沒有關係?」他尖銳地道:「楊維剛夫婦不止請了我們,還請了大通公司的總經理李森夫婦。這個會面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開始就遲到,給人留下一個不良的印象。」
車子跑得飛快,仲傑的話聲被風吹得幾乎聽不清楚。雪嵐真希望自己是聽錯了:「但……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餐會嗎?我以為你週末是不上班的?」
「傻丫頭,你要學的還多著哩!學商的人哪有什麼週末不週末?這種社交場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時候。我的幾筆最好的合同,都是在這種場合裡簽出來的。」
雪嵐突然覺得好冷:「你是說……你的社交活動都是在這種前提下訂出來的嗎?這是你選擇朋友的原則麼?看他們對你有用無用而定?」
仲傑大笑。「別胡思亂想了!」他又超過了一輛車。
雪嵐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將一句已到口邊的話給吞了回去:「那麼我呢?仲傑?我對你有什麼用?」但她終究沒問。是因為她不願意這樣去想他,或者是因為她不敢去聽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內心深處,明知道問了也不會有結果的?雪嵐不知道,也——沒有心情再去猜了。仲傑的車愈騎愈猛,已經到了不顧交通規則的地步。而後,擋在眼前的是一輛大卡車。仲傑從卡車左方超了過去。不幸的是,那過大的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等他衝了出去,才發現對面車道上正有一輛轎車疾駛而來。
仲傑拚盡了全力去閃避那輛轎車,車輪在路面磨出尖銳的聲響。然而他還是太遲了。轎車撞上了摩托車的車尾,雪嵐被撞得飛了出去……
往後幾天,雪嵐的記憶是一片渾沌。黑暗,疼痛,耳旁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體的聲響,遙遠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過來。乍醒的時候,雪嵐有好一陣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四周怎麼這樣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惡夢都要來得更黑。有什麼東西綁在她的臉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試著睜開眼來,可是沒有用,四周還是那樣的黑。雪嵐嚇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掙扎。有人過來安慰她,餵她吃藥,給她打針……她聽到大夫低沉的聲音說著一些她從來不曾聽過的術語,以及一些她勉強可以捕捉到的東西:視神經受損,幸虧沒有什麼外傷,也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也許調養個一年左右再開一次刀……然後是那致命的兩個字穿透了她的知覺:失明。
人們來了又去。護士、醫生、同學、朋友、母親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傑沒有來。而雪嵐已經從護士口中知道:仲傑傷得不重,只是一些刮傷,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個星期,才終於鼓起勇氣問她的母親:「媽,仲傑怎麼沒有來?」
紀太太遲疑了一下。「仲傑說你受了很大的驚嚇,所以他想等你先靜養幾天,等你好些了再來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別擔心,雪嵐,他一有空就會來的。這個週末吧,我想。」
結論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嵐苦澀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著極大的希望來等待他。等人的時日特別漫長,彷彿永遠也沒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週末,雪嵐的心隨著每一次推門的聲響而驚跳。可是整個的星期六里,仲傑都沒有出現。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終於聽到那個熟悉的腳步聲。
「仲傑?」雪嵐興奮地叫了出來。
「嗨,雪嵐。」他低下頭來,在她額上輕輕地親了一記,然後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邊。濃濁的花香刺激著她的鼻子。
「謝謝,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覺得如何?好些了嗎?〕
「嗯!」雪嵐點頭:「頭不那麼疼了。大夫說我再過幾天就可以起床。」
「好極了!這麼說,你就快可以回家羅?」
「是啊。」雪嵐突然覺得很不自在。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他不是應該安慰她、鼓勵她、對她說一大堆溫柔的話麼?但他們的對話聽來只像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雪嵐艱難地吞了口口水,試著找出一些話題:「你的——工作怎麼樣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立刻回去上班,這一陣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國那邊兩家公司簽了新的合約……」一談到工作,仲傑立時淘淘不絕地說將起來。雪嵐心不在焉地聽著。她對商場上的事從來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仲傑的聲音只是無意義地流過她的耳際,直到其中一句話終於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這一來我們只好延期了。」
〔什麼?」雪嵐呆呆地間:「延期什麼?〕
「我們的婚禮呀!雪嵐,你沒在聽我說話嘛!〕
雪嵐突然間覺得全身發冷。「延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的,雪嵐,我只是覺得……」
「你只是覺得你不要一個瞎子當太太。」
「你胡說些什麼嘛,雪嵐?我愛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聲音也無法使它溫暖過來:「我只是覺得我們應該稍等一下,多給你一點時間來適應——目前的困難,如是而已。」
〔呵,當然啦。」她低語,「你永遠是對的。〕
就在這時護士小姐進來了。「吃藥了,紀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嵐的額頭。「累了是不是?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仲傑立刻站起身來。「那我走了,雪嵐,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剎那間,雪嵐忘了她的自尊和驕傲,在他身後呼喚他:「你——會再來看我嗎?」
「當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時候,雪嵐早已放棄了任何希望。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她媽媽來帶她回家。當她聽到他熟悉的腳步聲時,當真是驚喜交織。「仲傑!」她的小臉因愉悅而發亮:「我真高興你來了!〕
「要回家了,很高興吧,啊?」
但她並不。一點也不。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已經習慣了醫院的一切作息和規定。她在醫院裡是個人,跟其他人沒有兩樣:但是出院以後,她要面對的是一個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個屬於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點也下高興,事實上,她都快嚇死了。但不知為了什麼,這話她沒法子對仲傑說。他們之間的距離突然間變得很遙遠……太遙遠了。所以她只是說:「是啊。既然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嵐絞緊了自己的雙手。過去幾個星期以來的疑懼突然間變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顯出來。她沉靜地抬起了臉,用她依然美麗卻已無用的眼睛凝視著他:「為什麼?〕
「我被調到台北的總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報到。這次的陞遷對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嵐一言不發地坐在椅子上。仲傑不耐地開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嗎?」
「如果這次的陞遷真有那麼重要的話,那麼我——恭喜你。」雪嵐慢慢地說,不知道接下來的將是什麼——不,也許她已經知道了,只是不願意去相信。
「雪嵐,我——我真不知該怎麼說。〕他似乎說得異常艱難:「但我們,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我們是無法結婚的了。我將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國,還有一大堆應酬,有時還得在家裡招待客人……你不會喜歡這種日子的。這對你並不公平,對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說……」
「別假惺惺了,仲傑,」她咬著牙道:「你並不是為了我才想解除婚約的。你是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嵐,我就怕你會這麼想——」
「別在我面前演戲了!」雪嵐忍無可忍地叫了出來:「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個瞎子當老婆!對一個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輕人而言,娶一個瞎了眼的妻子代價太昂貴了,你付不起!」
「雪嵐,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擰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釋,不是嗎?」雪嵐憤怒地打斷了他,而後筋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想騙她!雪嵐握緊了自己的拳頭。然而她的教養使得她沒有辦法像潑婦一樣地罵街,而方纔這短暫的情緒激動已經耗盡了她的氣力。她的頭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雪嵐深深地吐了口氣,突然間覺得所有的力氣都被抽乾了。這樣的爭執有什麼意義?她可以和他辯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經成了瞎子的事實,也改不了他們將要解除婚約的事實。何況,雪嵐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虛弱,如此無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傑仍然想要娶她,為了不連累他,她也會和他解除婚約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傑要想和她解除婚約又是一回事。她覺得自己被遺棄了,被拒絕了,被傷害了。然而爭執是沒有意義的,而她的驕傲也不容許她哀求他。雪嵐咬緊了牙關,慢慢地道:「算了,仲傑,你回去吧。」
「對不起,雪嵐,我很抱歉,我——」
〔別說了。」雪嵐打斷了他,緊緊閉了一下眼睛,然後將那枚美麗的訂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來,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著它吧?我——」
「不。」雪嵐斬釘截鐵地說。她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只有僅存的自尊使得她還能持話聲的平穩正常:「再見,仲傑。」
沉默。而後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輕輕退出病房的聲音。雪嵐全身縮在椅子裡頭,死命掩著自己的嘴,把眼淚壓了回去。她不能哭。因為一旦開始,就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了。而她不想讓母親看到她的眼淚,不想再聽到任何安慰的語言。安慰有什麼用?無論是什麼樣的言語,都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幾個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對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時候她起碼還有一點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並下孤單:然而仲傑的辜負和背叛奪去了她僅存的一點力量,使得她連她心中的世界也隨著荒蕪。沒有光亮,沒有出口,沒有未來——只留下無邊的冰涼,以及黑暗。
* * *
雪嵐甩了甩頭,將回憶推出了腦海,慢慢地站起身來。她已經很累了,這般傷情的記憶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間,本能地關了電燈,上樓回她自己的房間去,在黑暗中換下了衣服,將它們仔細疊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來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後她摸出了枕頭底下的睡衣來穿上,滑進被窩裡頭,深深地歎了口氣。
奇怪的是,魏伯淵的來訪雖然喚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記憶,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卻並不是仲傑,而是這個魏伯淵。他那毫不矯飾的坦白,那近乎無情的陽剛,以及那不可動搖的意志。雪嵐有個很強烈的預感:如果她不設法阻止這個人的話,他必然會改變她的生活,將她好不容易為自己塑造出來的、穩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擾亂得一場糊塗,而這個想法令她心驚肉跳。過去幾個月來,她已經成功地為自己造出一層厚重的護殼,將她的絕望、悲痛、夢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這層護殼若是打破了,那麼所有的悲傷痛苦就必需再來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來一次……雪嵐顫抖了一下,把自己緊緊地裹進棉被裡。不,她絕不能讓魏伯淵這麼做!她不要再見到這個人,不要讓他進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產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對自己說:明天我會告訴他,說我不和他出去。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