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有人在痛苦呻吟,粗啞而濁重。我是在作夢麼?雪嵐困惑地想,在床上翻了個身,而後猛然坐了起來,跳下床去,衝到伯淵的身邊。
他的眼睛閉得死緊,喉嚨裡發出沉悶的呻吟。雪嵐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發現他的身子冷得像冰,正在不可抑遏地顫抖著。天,雪嵐著慌地想:怎麼辦?
彷彿是意識到了她的存在,伯淵的眼睛微微睜開了。「雪嵐?」他低語。
「我在這兒。」她溫柔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咕噥著,拉住了她的手。「你好暖。」他昏昏沉沉地道。
他的手指也冷得像冰塊一樣,她憂心地想,探過身去把自己床上的被子也給拉了過來,蓋在他身上。但是沒有用,他仍然抖得像篩糠一樣。雪嵐咬住了下唇,驚覺到他的臉頰向自己的手心貼了過來,彷彿想從她身上吸取一點溫暖,並且——對他所得的那樣感激。
這個動作不明所以的觸動了她。雪嵐只猶豫了一秒鐘就下了決定。她關掉了燈,掀起了他身上的被蓋,滑到他身邊去躺下,再蓋上了被子,而後轉過身去,將自己整個人都貼進了他懷裡,八爪章魚一樣的纏住了他。天,他真是冷得可以,抱他人懷的一剎那,她覺得自己的體溫全讓他給吸走了!
伯淵驚得倒抽了一口冶氣:「雪嵐,你不能—〕
「噓,不要緊的。」她低語:「這是使你暖過來的唯一辦法。乖乖躺好,不要動!」
他太虛弱了,沒有力量掙扎:而他也太冷了,沒有辦法抗拒這樣的溫暖。在她的抱持之下,伯淵漸漸地放鬆了下來。她的體溫慢慢地流入他的胸口,緩緩向其他部份滲了開去。他顫抖的頻率慢慢減少了,也漸漸和緩了。
房裡好靜,靜得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逐漸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之後,雪嵐可以看出書架上那相框的微光,以及他深刻的輪廓。他寬闊的胸膛隨著呼吸作輕微的起伏。雪嵐生平不曾與任何一個男子這般親密地躺在一起過,而她也從不曾如此敏銳地感覺到兩性的不同。他是如此的高大,如此的狀碩,而她自己是嬌小而纖柔的……
也不知是因為他和她有著同樣的想法,抑或是他猜出了她的心思,伯淵在黑暗中伸過一隻手來環住了她,將她摟得更緊。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耳際,惹得她全身血行加速。她應該覺得害羞甚至是害怕的,這樣的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但她並不覺得害怕,她甚至也不覺得害羞,好像被伯淵這樣摟著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而後伯淵移過臉來。他的嘴唇找到了她的。
難以置信的甜美貫穿了她,淹沒了她。雪嵐從不知道一個吻可以喚起這樣強烈的感覺,也從不知自己體內存在著這樣的反應。雪嵐暈旋地抓緊了他的肩膀,本能地回吻他。在這一霎那間,她把什麼都忘了。她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在這裡做些什麼,以及他們為什麼而吻,或為什麼下該吻……時間失去了意義,問題失去了答案。
而後伯淵終於放開了她。他的呼吸不穩,他的聲音濁重:「天,雪嵐,你真美——如此甜美,如此溫暖,如此柔軟……」他的聲音漸漸低啞,顯然方纔的激動耗盡了他僅有的體力。他把頭靠在雪嵐肩上,慢慢地調均自己的呼吸。而她本能地抬起手來,輕柔地順著他濃密的頭髮。那靠在她身上的軀體漸漸放鬆了下來,而他的呼吸漸緩漸沈。雪嵐知道他睡著了。但她此刻如果移動,只怕不可避免地要驚醒他吧?她遲疑了片刻,終於決定留在原地不動。反正我一向起得很早,我可以明天一早就溜出這個房間,沒有人會知道的……她對自己說著,將自己埋入了枕頭裡。伯淵的身子還緊挨著她,他的頭重甸甸地靠在她的肩上……她不知為了什麼覺得異常幸福,含著微笑睡著了。
那激烈的震動是突如其來的。前一刻鐘她還沉浸在無夢的睡眠裡,下一刻卻已經被人用猛烈的搖晃來震醒。雪嵐震驚地睜開眼睛,立刻看進了一雙狂怒的眸子。她本能地想要掙扎,但那雙抓牢她的手紋風不動。「伯淵?」她驚嚇地道:「怎麼了?」
「你躺在我床上作什麼?」他咬牙切齒地道。
還未完全清醒的雪嵐呆呆地道:「溫暖你呀!」
「雪嵐——」他的聲音簡直是暴怒。
昨夜裡看來那麼自然、那麼必然的事,在他憤怒的臉色之中看來,突然都變得完全不對了。雪嵐忽然間覺得好羞,粉臉一霎間漲得通紅。「你昨晚把我給吵醒了,」她試著解釋:「你凍得要死,我嚇壞了,所以……」
「我不是問那些!我問的是後來的事!」他吼:「你一向有這種習慣嗎?是不是在仲傑身上訓練有素了?」
雪嵐臉上的血色一剎那間全然溜走。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說話?他怎麼可以這樣侮辱她?「你——你——〕她氣得說下出話來:「你憑什麼問我這種問題?我和仲傑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你半夜三更爬上我的床就和我有關了!要是仲傑發現了會怎麼想,嗯?」
「他發現了又怎麼樣?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何況他對我一點權力也沒有!」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他對你一點權力也沒有?」
雪嵐遲疑了。她想到仲傑前不久前才提出的求婚,想到他一再宣稱的愛。但那只是他片面的感覺,她並沒有許下任何承諾,不是麼?「當然沒有。」她終於說。但她回答前的耽擱並沒能逃過他的審視。他的眼睛裡冒出了火花。
「騙子!」他激烈地叫了出來,猛然間將她推倒在床上。雪嵐猝不及防,立時摔了個結結實實,她的黑髮瀑布般鋪散在床單上。她驚喘,試著爬起身來,但伯淵已然撲了過來,將她牢牢釘在床上。他的嘴唇無情地覆蓋了下來,攫住了她的。這個吻一點也不溫柔,充滿了霸氣及佔有。雪嵐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她的心臟狂亂地撞擊著她的胸腔——
而後他突然間放開了她。他臉色陰鬱,呼吸沉重。「出去!」他的聲音極其不穩。
雪嵐手軟腳軟的半撐起身子。她的神智仍因方纔所發生的一切而暈眩,她的感情因他的暴烈而受傷;她的呼吸紊亂,她的言語破碎:「你——你這個野蠻人!你應該去跟仲傑上一點禮儀的課——〕
他看起來一副想把她抓起來摔出去的樣子,但他的聲音聽來卻是一種極力壓抑的冷靜:「滾——出——去!」
雪嵐跌跌撞撞地下了床,頭也不回地逃進了自己房間。
妝鏡裡映出她紙樣蒼白的面孔。雪嵐筋疲力竭地倒進了自己的床鋪,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人就像暴風雨一般的難測,她簡直搞不清他的心智和情感是如何運作的。他曾經對她那樣溫柔,可是竟然也能對她如此冷酷和粗暴,簡直就像……簡直就像他在嫉妒仲傑一樣!
雪嵐深思地皺起了眉頭。嫉妒仲傑?他會麼?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可不可能也——喜歡自己?可是若果真是如此,他又為什麼不乾脆表示出來呢?他總不會是不好意思,或有任何奇怪的顧忌吧?但她不能想像伯淵會因為任何奇怪的原因而不去追求他所想要的東西。不,雪嵐歎了口氣。他不會是在嫉妒,不可能有那麼簡單。
而後她想起這雨兄弟間的那種暗流。他們互不喜歡,這是很明顯的:而「互不喜歡〕四字只怕還形容得太客氣了。那麼——雪嵐打了一個冷顫。那麼,她會不會正好成為他們兄弟之間的競爭品呢?就像兩條狗爭一根肉骨頭一樣?
她疲倦地抹了把臉,知道她所有的猜測,無論聽來有多麼合理,畢竟不過是猜測而已。而猜測是不會有用的——不管是用來解釋她的問題,還是用來撫平她此刻所感覺到的創傷。
然而,無論她有多生伯淵的氣,或著說,無論她對伯淵的感覺有多困惑,她仍然覺得自己對他有責任。不管怎麼說,她都答應過林大夫要照顧他的呀!因此,等林大夫來看過伯淵以後,她仍然盡職地到樓下去和林大夫談論他的病情。
「他復原得很快,」林大夫笑呵呵地說:「不會有問題的啦!那小子壯得跟牛一樣。不過他還得再休息兩三天。你會好好看著他吧?」
「如果他拒絕待在床上的話,我很懷疑有人能支使得了他。」雪嵐幹幹地說。
林大夫忍不住笑了。「那倒是真的。不過他現在已經睡著了,暫時還用不著操這個心。我只希望他今天還肯乖乖地睡上一天就好了。好啦,看來他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除非再有其他的變故,否則我看我是不用再來了。」
是不是乖乖地呆在床上,雪嵐不得而知:但是伯淵確實整天都關在他自己房裡,一步都不曾踏出房門。至於雪嵐自己,則是盡可能地遠離他的「勢力範圍」,能避開他就避開他。
晚餐過後,她蜷在圖書室一角的沙發裡看書,已經看得快要睡著了。她整天都覺得很累。
與其說是身上累,不如說是心上累。而這一整天的心事到得晚來,真真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她視而不見的盯著書看,直到老王清喉嚨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才將她喚醒。
「紀小姐?」他遲疑地叫她。
「嗯?」她抬起頭來,清醒了一些。
「對不起打擾,但是有你的電話——長途電話。」
「噢,謝謝你。她急忙站起身來,朝電話走去。會不是是媽媽打來的?「喂?」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她的眼睛驚訝地瞪大了:「仲傑?〕
「嗨,」他的聲音輕快而明朗:「我心愛的姑娘今天過得好嗎?」
「我很好。」她情不自禁地笑了。在伯淵引起的那種風暴之後,能感覺到一個人對自己的關懷、肯定和讚美,實在是一件窩心的事。「你呢?你怎麼樣?」
「很忙啊。」他笑著說,但是聲音裡有著掩不住的驕傲和得意。他開始說及他見了那些人,談了多少生意等等。這就是仲傑的世界。經濟和金錢的世界,充滿了算計的世界,冷酷且無情的世界……一個對雪嵐而言很不真實的世界。她心不在焉地聽著,思緒再一次地游開,直到仲傑的話將她喚回了現實:「你一定覺得這些話很無聊了?對不起。」
「呃,不,我只是在想,這通電話可要害你破產了。」她輕快地說,把話題岔開了去。
「能聽到你的聲音,破產也值得。」他笑:「爸媽回來了沒?」
「沒。他們還要在溪頭待好幾天呢。」
「那我走了以後你都做了些什麼?」
雪嵐遲疑了一下,「呃——有件事你該知道……」她咬了咬下唇,不明所以地緊張起來:「伯淵回來了。昨天到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然後傳來仲傑冷淡譏嘲的聲音:「他回來作什麼?沒有陶片可以挖了是不是?」
「不是的,仲傑,他病了。」雪嵐急切地說,很快地解釋了一下那場意外:「事情就是這樣。林大夫昨天到家裡來看過他。今早他來了以後,告訴我們說,伯淵的情況已經好很多了。」
「那麼現在誰在照顧他?」
「小楊,王伯伯,還有我。」
又一陣沉默。「他幹嘛不到醫院去?」
「因為醫院沒有空床位了。何況就算待在家裡,我們還是可以把他照顧得好好的呀。」她說,拒絕將仲傑的話解釋成惡意。然而只一想到她是如何「照顧」伯淵的,雪嵐的臉忍不住熱辣辣地燃燒起來。謝天謝地,隔了這麼長的距離,仲傑看不到她的臉。
「他什麼時候走?」
雪嵐皺了皺眉,吞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他還沒痊癒呢。」她不大高興地說。
〔雪嵐,〕很明顯的,仲傑聽出了她的不悅:「你以為我反應過度了,是不是?相信我,我對我老哥太瞭解了!只要有任何可乘之機,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取走我所擁有的東西!而你是我的,我愛你!」
「仲傑,我並沒有答應——」
「你是我的!」他頑固地道,彷彿根本沒聽到她所說的話。
他的話裡有一種強烈的佔有慾,以及一種強項的決心,使得雪嵐不明所以的恐懼起來。
「這太荒謬了!你說伯淵……這根本是子虛烏有的事,你想像力發揮過度了啦!」她無力地說,希望能打消他那莫名其妙的念頭。
「你根本不瞭解他!」
雪嵐一時間無話可答,而仲傑也沒有再說些什麼。他們的對話出現了空檔:而,荒謬的是,雪嵐滿腦子想的只是:這樣的電話一分鐘就要花掉他多少錢。而後仲傑打破了沉默:「我得走了,雪嵐,我還有應酬。我的時間表排得太滿,這個週末以前是趕不回去了。」他停了一停,接著道:「我知道你以為我對我老哥有某種偏執妄想狂,但是雪嵐,相信我,我會這樣是有原因的。他要到什麼地方去,要做些什麼我全不管,但是這其中牽扯到你!我愛你,只一想到我可能失去你——即使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都令我無法忍受!你明白麼?」
「不明白!」雪嵐氣得臉都綠了:「你好像以為他只要對著我勾勾手指頭,我就會倒進他懷裡去似的!你以為他是誰呀?你又以為我是誰呀?」老天哪,他真的把她當成肉骨頭來搶了是不是?她緊緊地握住了拳頭,狂亂地想把伯淵的那一吻給推出腦海。
「你不懂!我老哥是個花花公子,手段高明,女孩子一向被他騙得團團轉。他換女朋友的速度就跟換衣服一樣快——」
雪嵐把話筒拿遠了些,不想再聽到那些可怕的言語。「我知道了。」她冷淡地說,突然好想摔電話。
「他的劣跡多著呢!你一定得相信我——喚,天,我老闆來了!我得走了,雪嵐,記得我說過的話,還有,」他的聲音低沉了下來:「記得我愛你!我明天會再找個時間給你電話。」他匆匆地掛了電話。
雪嵐麻木地掛回了話筒,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陣子。她早已感覺到這兄弟兩人之間源遠流長的爭執及敵意,今晚仲傑發現他哥哥回家後,這種敵意更是浮顯到了白熱化的階段。而這一回他們爭執的重心是她……或者說,仲傑以為是她。根據仲傑的理論,伯淵對她所表示的一切興趣都只基於一個前提:因為他認為她屬於仲傑,所以想將她奪為已有。仲傑的話是真的麼?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想到他的溫柔,他的堅持,他的暴烈……如果仲傑所說的是真的,他豈不是應該甜言蜜語地引誘她麼?怎麼可能反而這樣反覆無常地對待她?更何況,他第一次來找她的時候,她早已和仲傑解除婚約了。而他那樣不厭其煩地照顧她,帶著她走入一個新的生活,為她安排開刀的事,又邀她住到自己家裡……這一切的安排,豈不好像都在為她重回仲傑身邊鋪路一樣?仲傑的理論根本說不通嘛!雪嵐對著自己搖了搖頭,斷定仲傑只是反應過度。然而即使如此,他所說的話仍然使她不快:並且,再一次勾起了她想遺忘的、今早所發生的事。雪嵐揉了揉自己額角,覺得腦袋又已開始作疼。她深深地歎了口氣,走回圖書室去,拾起那本看了一半的書回到自己房裡,疲倦地鎖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