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剛找到自己的座位,火車便起動了。蘇以潔長長地吐了口氣,繃得死緊的神經一時間還鬆弛不下來。打從兩個鏡頭前接到何媽的電話起始,自己的腦袋就亂成了一堆漿糊,居然還能安排別人幫自己買車票,請假,回住處去收拾東西,現在想起來都還有些不可思議。伯伯病倒的消息真是把自己給嚇著了。肝硬化……伯伯的年紀也真是大了。六十七了呢。半生勞瘁,實在是已經到了該退休的時候了,偏他還要掌理那麼大的事業……以潔將臉埋在掌心裡頭,察覺到一股難言的心酸和悔恨,同時間湧上自己的心頭。早知道會這樣的話,兩年前我就不該離家的!
話說回來,她又怎麼能夠不走呢?大學裡讀的是企管,一來是因為自幼耳濡目染,對伯伯從事的事業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二來也是希望學有所成之後,能在實質上對伯伯有所幫助。過去幾年之間,伯伯的健康漸漸亮起了紅燈,小哥開始接掌捷鐵企業,自己都看得清楚明白;公司有些什麼地方需要改進,她也多多少少有個譜。誰曉得畢業之後進入公司,提出的企畫案全都讓小哥給打了回票,一句話說得半點情面不留:
「女孩子家懂得什麼?公司那裡輪得到你來管了?」
說這種話,當她蘇以潔是什麼人了?這下之意,好像她蘇以潔只因為從小在陸家長大,就以為自己對這分企業、這分家財也有權力分一杯羹似的。小哥也許是言者無心,自己卻不能不避這個嫌。也因此才會告訴伯伯:她想到北部來謀職。
「到外頭去闖闖也是好的。」伯伯當時這麼說:「不管是什麼樣的高級主管,總得從基層幹起才好。出去受點磨練是沒有壞處。只是,」伯伯說到這裡笑了起來:「可別光顧著應付追求者就不幹事了啊。」
想及這段往事,以潔心中不覺一酸。伯伯是真疼自己。就算自己是他親生的女兒,大約也不可能更疼的了。打從自己九歲上到了陸家,就讓何媽給照顧得跟公主一樣。而嚴格說來,小哥待自己也是不錯的。雖然不大怎麼搭理自己,可也不曾欺侮過自己。大約一般的男孩子對待小女生都是那般罷?畢竟自己住進陸家的時候,小哥都已經是十六歲的大男孩了。
話說回來,大哥只不過大小哥一歲,對待自己的方式卻完全不同。他性子遠比小哥沉靜,對自己也很有耐心。就算是他在準備大專聯考的時候,也都還會撥時間和自己說說話,帶著自己認識園子裡的花花草草。如果而今公司裡頭是大哥在主事,想必會完全不同罷?可惜……
想到此處,一個疑問兜上心來:
伯伯生病的事,何媽通知了大哥麼?通知得到他麼?不管怎麼說,他都已經離家五年了,音訊全無的五年。如果說全家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那裡,也是不足為奇的。但是——但是,這種事他不能不知道啊!
只是,如果他硬是不知道呢?
以潔咬了咬下唇,突然間感覺到一股強烈的怒氣。大哥,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絕決,這樣無情,這樣——走得無聲無影?不管那場悲劇在你心中留下多麼深刻的創痕,使得你必須遠離家鄉,療傷止痛,但你難道就不曾想過:家裡的人會如何地惦著你、掛記你?你怎麼可以不為伯伯想一想,不為小哥想一想?
話說回來;你對當年的悲劇又知道多少呢?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以潔腦子裡低響:你既不明白故事的真相,又憑什麼作這樣的批判?伯伯和小哥都不說什麼了,你又能說些什麼?
但是伯伯病了啊!屬於情感的聲音在她腦子裡大聲呼喊:「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兩句話,他難道不曾聽過?伯伯如果有了萬一,那——
蘇以潔啊,你在作什麼?好端端地詛咒伯伯呀?
以潔打了一個冷顫,雙手在膝上絞得指節發白。靜下來,她對自己說:靜下來。你只是因為伯伯的病而亂了方寸,才會這樣胡思亂想的,說不定這一切只是何媽太大驚小怪了、說不定伯伯的病沒啥子要緊;說不定只是他們想念我,才編個借口要我請假回家。說不定……
火車在她忐忑不定的心情裡駛進了高雄。
以潔在家門口下了車,掏出鑰匙來開了大門。深廣的院子在她眼前展開,石板小徑旁幾盞及膝的矮燈正發出柔黃的光暈。還沒走到客廳入口,何媽那胖墩墩的身形已經迎了上來。
「小潔呀,我就說是你回來了嘛!」她喊:「老遠的就聽見車聲了,守謙還不相信呢,說你的動作絕對沒有那麼快!快進來,坐了那麼久的車,一定很累了吧?」
「還好。」以潔微笑。何媽這麼精神,可見伯伯的病不會太嚴重,這可教她放心得多了:「伯伯怎麼樣了?」
「在樓上躺著。醫生說暫時不要緊了,今天下午才放他出院的,」
「什麼?」以潔大吃一驚:「今天下午才出院的?這麼說,伯伯生病有好一陣子了?怎麼不早些通知我?」
「通知你有什麼用?你又不是醫生。而且送到醫院以後,醫生說送去得早性命不會有問題,所以,」何媽實事求是地說,一面拉開紗門走進了客廳。以潔急急地跟了進去。
「就算那樣也應該早些通知我呀!」她憤憤不平地說:「會送醫院的就不會是小病,怎麼可以不讓我知道呢,這太——」
「我說小潔,你就別生氣了。何媽會瞞你,還不是因為心疼你。反正爸近回發病是有驚無險,你就別放在心上了。」陸守謙的聲音懶懶地插了進來。以潔這才注意到他,忙朝著他走了過去。
「小哥,怎麼連你也說這種話嘛?」她抱怨道:「伯伯的病到底怎麼了?」
「肝硬化並發的食道靜脈瘤出血。」守謙往樓上瞥了一眼,眉頭皺得很深:「在公司裡吐了好多血,把大家都嚇壞了。」看見以潔臉色一白,他急急地補充:「別擔心,現在情況已經控制住了。只是醫生說他需要完全的靜養,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的操勞了。」
「那——那就好。」以潔稍稍地放心了一些:「我上樓瞧瞧他去。」她說,一面將手提袋和行李箱都放了下來。何媽立時把頭搖得像個波浪鼓。
「不行的,他已經睡了。」
「好啦,何媽,我只偷偷的看一眼,不會吵到他的。」以潔軟聲軟氣地說,知道何媽從來沒法子拒絕自己的請求。守謙忍不住微微一笑。他也知道父親一向疼小潔,疼得他有時都要吃味了。
「不許吵醒他。」他警告道:「只許看一眼知道嗎?」
這句話還沒說完,以潔已是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去了。在伯伯的臥房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這才輕輕地推開了房門。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房門是虛掩的。臥房裡點著柔和的小燈。一個女孩子從大床前回過頭來,對著以潔投來驚愕的一瞥。微弱的燈光下看不清她究竟有多大年紀,或者是二十出頭罷。短髮,圓臉,清秀的五官很討人喜歡。這麼樣一個陌生人在伯伯房間裡作什麼呢?怎麼方才何媽連提也沒提?以潔困惑地瞪著對方,那女孩立時朝著她走了過來。
「你一定就是蘇小姐了,對不對?」她壓低了聲音說,顯然是怕吵醒了病人:「我叫喬玉翡,是陸先生的特別護士。」
以潔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我伯伯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用同樣低的嗓子問對方,一面卻忍不住一直要往大床那兒移去。看見她的伯伯,捷鐵企業的主人,陸鐵龍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喉間那雪白的繃帶襯得地皮膚份外黃褐,心裡一酸,差點就掉下淚來。才幾個月不見呢,伯伯竟然變得這樣蒼老,這樣憔悴!
「剛剛才給他打過針,現在已經睡沉了。」喬玉翡低低地說:「他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現在需要的是絕對的靜養。另外,因為食道開過刀,他還會有幾天不能說話。」
以潔點了點頭,戀戀不捨地再看了伯伯一眼,和來時一樣無聲地走出了屋子。
何媽見她眼圈微紅,忙道:「小潔啊,你怎麼樣,吃過飯沒?要不要吃些什麼?喝些什麼?對了,我燉了一鍋人參雞,先替你熱一碗啊。」她一面說話,一面自顧自地走進廚房裡忙將起來。
以潔忍不住笑了一笑。老母雞一樣的何媽噯!經何媽這麼一提,她才發現自己是有點餓了。火車上買的那個飯盒,她根本沒吃幾口。
「小哥要不要也吃點什麼?」她問守謙。後者搖了搖頭,將一根洋煙銜在嘴裡,取出個金質打火機來「啪」一聲點上了。
以潔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這兒是守謙的家,他愛怎麼製造污染都只有隨他去。更何況——她也不能不承認,在不少女孩子的眼中,守謙抽煙的樣子確實是十分瀟灑的。或者應該說,好看的人做什麼都好看罷。他個頭瘦瘦高高的,生得十分英俊,穿著打扮也很講究。雖然是在自己家裡,那暗綠色的亞麻襯衫和卡其布的休閒長褲,以及名師設計的髮型,仍然使他看來活像個時裝模特兒,而不像一家大企業的總經理——就更別提他看來還比實際年齡小一些了。
「路上累了吧?」守謙問她:「要不要先去洗把臉什麼的,再來吃點東西?」
「咦,咦,小哥變得體貼了。」以潔微笑道,守謙詫異地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真的?那表示我以前太忽略你了。」他半真半假地彎了彎腰:「原諒我,小姐,我一向是只會對美麗的女孩獻慇勤的。」
「這意思是說,我以前很醜囉?」以潔好笑地說,一時間無法確定:守謙是在恭維她,還是在揶揄她。反正無論是那一種,她都不會太當一回事的。
「不是醜,只是——青澀。」守謙的回答居然頗為認真,倒令以潔有些意外。幸好這時何媽端著食物進來了,省掉了她的回答。
青澀?或許吧。在風流自賞、從高中開始就不斷地換女朋友的小哥眼裡,一個他從小看到大的黃毛丫頭怎麼可能不青澀呢?何況自己向來只曉得埋頭用功,一直到大學畢業都還是脂粉不施的。甚至剛進社會的時候也還是如此。但是最近這一年多來,自己確實是漸漸在穿著打扮上下起功夫來了。身上這珍珠灰的真絲襯衫,搭上棗紅色的高腰窄裙,今早到公司去的時候便已贏來了不少稱讚,更別提自己現在已經練得駕輕就熟的淡妝,俐落而嫵媚的髮型,以及耳下這對鑲工精細的垂墜了。只不過,她對自己的儀表雖然有著相當的信心,但被自來十分挑剔的小哥稱讚,仍使她不可避免地暗中歡喜。
企業的主持人雖然病倒了,工作卻仍然要繼續進行下去。為此之故,以潔回來三天了,還是一天到晚見不到守謙的面。伯伯還很虛弱,見她回來雖然歡喜,卻也只能微笑而已。她因此只能將大半的時間拿來和何媽話家常,再不就是和喬玉翡聊天。
喬玉翡比她自己小兩歲,個性明朗溫柔,做事極有分寸,以潔很快就喜歡上她。心想伯伯有這樣一個特別護士照顧,自己就好放心了。只是——自己真的要回台北去麼?伯伯的年紀實在大了……但,留下來又能做什麼呢?自己不是護士,照顧不了伯伯;工廠的事嘛她又插不上手……
連續幾個晚上,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思考這個問題,怎麼想都是個兩難的局面。何媽對她的難處是半點不懂的,只會說:「先生希望你在身邊,你就留下來嘛。家裡頭又不缺錢用。女孩子家的,幹什麼去和別人爭得你死我活?」
面對著何媽那種根深蒂固的觀念,她怎麼樣也沒有法子跟她說得明白:自身能力的發揮和工作上的成就感,是比金錢的獲得還重要的。只是啊,自己會責怪大哥「樹欲靜而風不止」,怎麼自己就不能為伯伯犧牲幾年的時光麼?
她回家後的第四天早上,到陸鐵龍房裡去看他。老人的精神已經好得多了,看到以潔,臉上露出慈愛的笑容,招手叫她在自己床邊坐下。他的聲音還很啞,因此床邊的茶几上擺了一疊便條紙,方便他和人交談。
打從他從醫院裡回來以後,何媽就在他房裡加了一張單人床,讓喬玉翡睡在他房裡照顧他,以防病情有什麼反覆。見到以潔進房來,玉翡輕快地說:「你來得正好。趁你陪陸先生的時候,我到樓下去替他弄早餐吃。記住不要讓他累著了呀。」
老人露出了個不以為然的表情,口齒啟動了幾下。以潔看出他要說的是「管家婆」,忍不住捂著嘴笑了。玉翡對著他們投來狐疑的一眼,掩上房門走了出去。
樓下餐桌上留著一隻咖啡杯,一隻留著麵包屑的空碟子,想必是陸守謙吃過飯出門去了。何媽在廚房裡忙,顯然是在為以潔準備早餐。玉翡湊上前去一看,可不得了!爐子上剛熬好的是皮蛋滑肉粥,鍋子裡是炒得青翠欲滴的青菜,還有流理台上一盤剛盛起來的鐵板豆腐。這個家裡存在著很明顯的種族歧視啊?玉翡好奇地想。她敢打包票:守謙喝的那杯咖啡,九成九是用即溶咖啡泡的,說不定連麵包都只是在統一超商買的呢?
雖然滿肚子好奇,但玉翡並不是會探問旁人隱私的人,只和何媽打個招呼就算數。見她菜燒得香,又說要向她請教手藝。何媽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
「等先生用過早飯,你也下來和我們一起吃吧。」老太太主動提議:「一家子住在一起,吃一頓飯還分好幾處,實在太麻煩了。」
「哇,謝謝,」玉翡笑得開心:「我這可是托蘇小姐的福了!」
她和何媽閒聊了一陣,捧著她為陸鐵龍準備的早餐上了樓,一面開門一面說:「早餐來囉!」
她的笑容在看到以潔的表情時整個兒轉成了驚詫。
老人顯然是非常疲倦了,這會子又已經躺回了床上,正閉著眼睛在休息。他的右手仍然緊緊地抓著一支原子筆,手邊的紙張疊得很不整齊。相反的,以潔坐在床邊,右手緊捏著幾片紙張,左手牢牢握著老人的左手,臉上的表情複雜之極,卻是雙眸眨也不眨地看著老人,雙唇輕輕顫動,彷彿有一肚子的話要說。
然而,不管她原來想說的是什麼,在玉翡進來的時候,顯然都立時被她吞回了肚子裡。玉翡當然也只好假裝視而不見,輕快地說:「陸先生,我們吃飯了!嘿,蘇小姐,你要和我們一起吃,還是要下樓去享用何媽為你準備的好東西?」
以潔慢慢地站起身來,視線仍然留在伯伯身上,心不在焉地問:「何媽幫我準備了什麼好東西呀?」
「皮蛋滑肉粥,鐵板豆腐,清炒空心菜。」玉翡數給她聽。以潔微微笑了。
「既然有這些好東西,我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和你們一起吃飯呢?」她問,說話的語氣這會子已經完全回復正常了。
「因為那樣的話,那些好東西就可以讓我一個人獨吞了。」
以潔橫了她一眼,虛空對著她打了一記。回過頭來她瞧了伯伯一眼,慢慢將手上的紙條收進襯衫口袋之中,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小潔?」何媽看她一頓飯吃得心不在焉,忍不住地問:「在想什麼?,青菜都給你夾到鼻子裡去了!」
「我……」有那麼一剎那間,她真想將伯伯方才告訴她的事拿出來和何媽作個印證,但是話到喉頭便又滑回去了。不,何媽不會知道的。這種事說來徒亂人意而已。我必須自己決定要做些什麼,以及——應該怎麼做:「我在想……今天下午回台北去。」
「什麼?」何媽驚得差點就從椅子上跳起來:「怎麼這麼快?先生知道嗎?」
「別擔心,何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溫和地說:「我決定搬回家來住了。但是台北那方面的事要處理清楚也得一段時間不是?所以我想越早回去越好。」
「阿彌陀佛,原來是這樣!」何媽鬆了一口大氣,方才繃得死的臉上立時滿是笑容:「你也真是的,把話說清楚嘛,這樣嚇我這個老太婆!走了一個平——」
何媽的話聲是硬生生讓她自己給切斷的,餐桌上一時間一片沉寂。以潔輕歎一聲,問道:「何媽,大哥現在在什麼地方,你真的一點概念也沒有啊?」
「要知道的話就好囉!」何媽歎氣:「先生病成這樣,也沒個地方通知他……唉,」何媽的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後仍然只是又長長地「唉」了一聲。
返回台北的路上,何媽那充滿了同情的歎息聲一直在以潔的腦中盤桓不去。雖然她什麼都沒有說,但以潔看得出何媽對大哥是滿懷憐惜的。這個反應和小哥並不相同。而她在捷鐵做事的那短短兩個月裡,偶然間捕捉到的一些閒言閒語,也和何媽的反應大不相同。自己對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一無所知,但就她所聽到的話來判斷,大哥的離去是由於大嫂的死亡,而大嫂的死亡則全都該歸咎於大哥……
悲劇發生的時候,她正遠在中部求學,對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一無所知;而,在她有機會向大哥表示她的吊惜之意以前,大哥已經悄沒聲息地離開了陸家。各種奇奇怪怪的傳聞因此越演越烈,有許多根本是捕風捉影的,渲染得比荒唐還要荒唐。什麼大哥有性虐待的偏好啦,什麼大哥妒嫉心奇重、半步也不許大嫂出門啦,什麼大哥在外拈花惹草、把野女人都給帶回家來啦……無論內容是那一種,有一項罪名總之是已經坐實了的:
孫家琪那個紅顏薄命的女子,硬是讓她先生給逼得自殺了!
說老實話,這些傳言以潔連半句也不相信。大哥那麼溫柔寬厚的人會這樣去對待他傾心深愛的妻子?便殺了她的頭她也無法想像。足足有一年之久,她一直相信那場悲劇是完全的意外。如果不是大哥走得太絕決,絕決到超出一個傷心人所應該有的反應,如果不是流言來得太荒誕,荒誕得完全脫離了常軌!她是壓根兒不會去懷疑:這樁事情背後還隱藏著一些她所不知道的什麼。畢竟全台灣每天都要發生多少交通事故,家琪因車禍而死又有什麼奇怪了?只除了她死的時候還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麗,並且還懷著一個已經要足月了的胎兒。
然而,就算這椿悲劇並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五年了,難道不該是深自檢點、揮別過往的時候了麼?僅止是如此一味地自我放逐,天涯浪跡,大哥啊,以潔無聲地說:我不相信你真的就能得回你心靈的平靜。
回家來罷,請你!
回到台北之後,她給所有的報社都打了電話。
接下來的日子是忙碌的。為了以潔提出的辭呈,她所屬的企畫部一時間鬧得人仰馬翻。光是工作上的交接和新人的訓練就已經鬧得焦頭爛額了,更何況她還得設法將未到期的套房轉租出去。該打包的要打包,該送人的要送人……所有這一切工作,她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來完成,還得應付一大堆的餞別會!唯一值得安慰的只是:伯伯的病況日有起色。她打長途電話回家問安的時候,老人已經能夠和她閒聊幾句,有時還能開她的玩笑了。
只不過,大哥仍然半點消息也沒有。
返鄉當天的早上,以潔一面搬行李,一面莫名其所以地近鄉情怯起來。要做的事有那麼多呵,可想而知的是,阻力也會一樣地多。小哥絕不會同意我打算推行的改變的,就算我告訴他說:這是伯伯的意思,只怕也不會有什麼分別。而我又不希望伯伯因此而和小哥起衝突。他老人家現在需要絕對的靜養呵!這根棒子其實交給大哥是最合適不過了,只是……而今的他究竟在哪裡呢?我在全省所有的報紙上都登了那麼大的廣告,他不可能看不到的!除非……
除非他死了,或者是不在台灣了!
這個念頭閃電一樣地擊中了以潔的胸膛,使她一時間氣悶得幾幾乎無法呼吸。以潔堅決地甩了甩頭顱,不相信老天會那麼殘忍。不,大哥不會有事的。只不過……只不過他如果出了國呢?
一直到車子駛到了家門前面,以潔還在思索著這個難題。
先上伯伯房裡去打了個招呼,閒聊幾句之後,以潔回到了自己房裡。搬家公司的人已經先替她將行李給運到了,一屋子堆得亂七八糟地。還好房間夠大,還不致於堆得她沒了落腳的地方。
她的房間確實是夠大的。房間連浴室在內,佔地約莫十三坪。兩個巨大的衣櫃,以潔現在所有的衣服全塞進去了只怕還裝不滿三分之二。陸家家大業大,家裡的每一個房間都做成了套房。學生時代是覺得這房間好像太大了些,衣櫃就根本用不到一半;但於今看來,這空間的大小倒正適合。是臥房兼作書房呢,空間配備等好好考量一下才好。
以潔懶懶地伸了個腰。真是累了,休息一會子再來整理罷。何媽說她晚餐過後再來幫自己收拾房間的,自己正好乘這時候作點室內設計。譬如說,自己必須添一個書桌好安置電腦,還得添購一些檔案櫃子……她走到露台上頭去伸張了一下四肢。
以潔的房間在整棟房子的最西邊,正向著花園側翼,兩面采光,從落地窗前的露台上幾乎可以看到大半個花園。左手邊那道花廊上的紅萼珍珠寶蓮開得正好,從旁彎過的石板小徑則通到鏤花的側門。那側門其實是他們平時出入的管道,正門嘛是只有開車出去時才用得著。初夏的黃昏時節,天空上有著十分美麗的霞光。畢竟是家裡頭舒服呵,以潔情不自禁地微笑起來。眸光不經意地掠過門前的馬路。
而後她的視線凝住了。
從道路的另一端,有個男子正朝著這個方向走來。他的衣著很簡單,短袖格子衫加牛仔褲;身上的行李也很簡單,不過是一個中型的棕色箱子。由二樓陽台往下瞧去,那人的眉目五官都無法看得分明;然而那似曾相識的身材骨架,依稀如昨的肢體動作……以潔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越跳越急,幾乎連呼吸都哽住了。而後那人在大門前頭停下了腳步,若有所思地仰起臉來。
狂喜的淚水湧進了以潔眼中。她二話不說地轉過身子就衝出了自己房間,一路尖叫著何媽的名字衝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