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張戰士一樣剛毅堅強的臉——高高的顴骨,深深的眼窩,嘴唇豐滿,堅定自若;一雙眼睛湛藍湛藍的,在緊鎖的劍眉下閃著鎮靜的光芒。
他齊耳的頭髮成波浪形鬈曲著將及領邊,一件藍色斜紋棉襯衫權做工作服。兩隻袖子高高地捲起,露出胳膊上一塊塊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肌肉,隨著他不停地往畫布上揮抹畫筆,肌肉一鼓一鼓地躍動著。
他的身材也頗像戰士——寬肩、窄臀、長腿。他赤著腳,一雙寬大靈活的手沾滿了油彩。
他腦海小看到的是各種爆發的情感——激情與渴望、貪婪與追求,所有這些都通過他的手躍然於畫布上。而空氣中迴盪著立體聲音響裡傳出的搖滾樂,震耳欲聾。
繪畫對於他來說無異於打一場戰爭——他決意一個戰役一個戰役地打,直至打贏。當創作靈感潮水般湧來時,他可以廢寢忘食地連續工作幾個小時,甚至幾十個小時,直畫得手臂發酸,手指發硬。當創作靈感退去時,他可以把畫布、畫筆統統扔在一邊,一放就是幾天,甚至幾個星期也不碰一下。
有人說丹·坎貝爾·麥格雷戈的生活散漫,毫無規律。他卻有自己的看法:這些生活瑣事管它幹嗎?
只見他把畫筆放在牙齒間咬著,用調色刀在畫布上一塊大膽的綠色上抹著,眼睛裡閃著成功的喜悅。
他終於大功告成。幾個小時艱苦的浴血奮戰即將告捷。一串細細的汗珠從他的後背流了下來。這時,從窗外射進來的光線非常強烈,畫室裡又悶又熱。原來,他一心只顧作畫全然忘了開空調,也沒想到開開窗戶吹吹外面溫暖的春風。
他還忘記了吃飯,取郵件,回電話,其實只要透過任何一扇巨大的窗戶向外望一眼,就會令他想起許多事來。他身上蘊藏著充沛的精力,就如同現在正響徹整個房間的街頭說唱樂那麼激昂。
丹·坎貝爾向後退了幾步,畫筆仍然像海盜刀一樣用牙咬著,調色刀像匕首一樣握在手裡,緊抿的嘴角略微向上翹起。
「就這樣了。」他自言自語著,把畫筆放入溶解液裡,一面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一面開始慢慢悠悠地清洗調色刀。「需要,」他決定給這幅作品起名叫「需要」。
幾個小時以來,他頭一次感到房間裡的氣味是那麼令人窒息。到處瀰漫著刺鼻的、熟悉的松油味和濃烈的油漆味。他走過尚未打磨的硬木地板,把一扇高高的窗戶打開,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就是因為這些窗戶,還有窗外美麗的運河景色使他在重返華盛頓時決定買下這套公寓。他是在這座城市長大的,並以長子的身份在白宮度過了八年。
他在紐約生活並工作了好長一段時間,他喜歡紐約。他還在舊金山生活並工作過幾年,也同樣喜歡舊金山。但是在這些動盪的歲月裡,二十幾歲的他內心深處總有某種東西令他魂牽夢繞。最後他終於決定重歸故里。
這就是家。
他站在窗前,兩隻手插在破破爛爛的牛仔褲褲袋裡。窗外的櫻桃花盛開著,絢爛多彩。運河的水蕩漾著,在午後的陽光下碧波粼粼。幾個練長跑的運動員正沿著拖船路慢慢地跑著,苦練不怠。
他居然忘了今天是幾號。
突然他感覺到餓得要命,於是任憑音樂還在高聲迴響,迅速衝向廚房。
這所房子分兩層,頂層設計為主人的臥室。但他已經把它作為畫室。他在備用房間的地板上放了個床墊,就睡在上面。床上用品他還沒顧得上鋪開。
他的衣服是兩個月前托運來的,大部分至今尚未開包。他算計著這些衣服暫時差不多夠用了,等以後有時間再去買幾身像樣的。
一層是一間寬敞的起居室,四面窗戶還沒安窗簾,顯得光禿禿的。裡面放一張單人沙發,上面扔著一個墊子;一張鄧肯·菲弗式桌子,上面積了半英吋厚的灰塵;還有一個帶金屬燈罩的落地燈。寬窄不一的松木拼花地板上空蕩蕩的,迫切需要吸塵。
廚房外面的餐廳也是空的,廚房裡凌亂不堪。洗滌槽裡倒是沒有堆放碟碗盤盞,那是因為這些東西還沒開包。他徑直走向冰箱,卻十分驚訝地發現那裡面除了三聽啤酒、一瓶白葡萄酒和兩隻雞蛋以外空空如也。
他可以對天發誓,他肯定已經購過物了。
他翻箱倒櫃,終於找到了幾片發霉的麵包、一小袋咖啡、六包玉米片,還有一個湯罐頭。
他無奈地撕開一包玉米片咬了一口,心裡盤算對他來說哪個更重要:是先喝咖啡還是先洗澡。他決定還是先煮咖啡,端著咖啡去沖澡。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他漠不關心地看一眼在閃動的留言燈,一邊嚼著干玉米片,一邊拿起電話。
「喂。」
「是你嗎,孩子?」
那雙剛才還是冰冷如玉的藍眼睛一下子變得溫柔了,嚴肅的嘴角也變得柔和了。他靠在檯子上笑著說:「嗨,您好,祖父。您怎麼樣啊?」
「老啦,不中用啦,」爺爺丹尼爾洪鐘般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你怎麼也不回個電話?這幾天我給你那個該死的電話留了好幾次言。你祖母非要坐飛機去看你,好確信你還活著。」
丹·坎貝爾微微揚了揚眉毛。誰不知道只要這老頭兒想在孩子的身上找碴兒,便會搬出他的溫柔賢惠的老伴兒來說事兒。
「我一直在忙工作。」
「很好嘛,那很好。不過你總得歇一歇吧?對不對?」
「我正在歇著呢。」
「我有件事要麻煩你,說實在的,我真不忍心打擾你。」聽著祖父長吁短歎,孫子不禁眉頭皺起。
「什麼事?」
「你肯定不願意——上帝知道我不會為此怪你的。我實在有點兒為難,你邁拉嬸嬸——」
「她怎麼樣?」丹·坎貝爾從檯子邊站直了身子。邁拉·迪特默爾和他祖母是至交,同時又是他的教母,就像麥格雷戈家自家人一樣。丹·坎貝爾對她很尊重。自從六個星期前他搬回華盛頓後還沒照過她的面,對此他感到有點兒內疚。
「哦,她很好,身體也很結實。這個你不用擔心。她還像以前一樣活躍,不過,現在她又多了一個教女。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那個姑娘。你們見過一兩面,你那時還是個小男孩。她叫萊娜·德雷克,你還有印象嗎?」
他使勁想了想,腦子裡終於浮現出一個梳著一團蒲公英似的頭髮、身體單薄的小姑娘,他問:「她怎麼了?」
「她也回華盛頓了。你聽說過德雷克百貨商店嗎?那是她家的。她現在在他們那家最大的商店工作,邁拉……算了,我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吧。明天晚上有一個慈善舞會,邁拉有點為難,因為萊娜沒有人陪伴,於是她就跑來找我讓我求你——」
「這可不行,祖父。」
「我知道,我知道,」丹尼爾在那頭不堪重負地直歎氣,「一邊是女人,一邊是孩子,真讓我左右為難。他們像鴨子一樣在你面前一個勁兒地呱呱叫,沒完沒了地嘮叨,逼著你非答應不可。我對她說這事我得問問你才行。如果你能考慮一下抽出一個晚上幫我這個大忙,就太好了,就算是給我一個面子吧。」
「不是您和邁拉嬸嬸想合夥編派我吧?」
丹·坎貝爾的話被一陣爽朗的笑聲打斷了,「你想到哪兒去了,孩子。記住我的話,這姑娘不是給你的。她雖然長得漂亮,舉止優雅,但對你不合適。我覺得她太冷漠了,有點兒盛氣凌人。不,不,我不會逼你上這條路的。如果你實在不想去,我會告訴邁拉嬸嬸我找到你時太晚了,你已經另有安排了。」
「你是說明天晚上?」丹·坎貝爾最討厭什麼慈善事業,他用手指梳著頭髮,「要穿帶黑領結的禮服嗎?」
「我想是,」丹尼爾低聲回答著,語氣中帶著一種同情,「這樣吧,我這就給邁拉回個話,就說你有事不能去。可也是,浪費一晚上時間去陪一個讓你煩得直想哭的女孩子,豈不是太無聊了?況且我認為你們倆毫無共同之處。你最好還是趕快找個老婆,你已經到了男大當婚的年齡了,不早了。你祖母擔心你到頭來要麼會餓死在畫室,要麼會變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小老頭。我倒想起一位姑娘。她是——」
「別說了,我去吧。」丹·坎貝爾完全出於條件反射打斷了他的話。如果祖父對邁拉的教女不那麼看重,那就說明他不會老在電話裡打探他們關係的最新進展。也許給了他這個面子,他以後就會放鬆他那殘酷的王朝統治。儘管丹·坎貝爾對此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但是他想也不妨一試。「明天具體什麼時間?我在什麼地方接那位小姐?」
「哦,上帝保佑你。這次我欠你一個人情。舞會八點整在肖裡哈姆飯店舉行。萊娜住在O大道,她繼承了父母的一所房子。」丹一邊審視著自己的指甲,一邊把地址飛快地記了下來。「謝謝你幫我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難題,丹·坎貝爾。」
丹·坎貝爾聳了聳肩膀,把一盒玉米片都倒進嘴裡。他和祖父嘮著家常,心裡卻在想他的夜禮服也不知被打到哪個包裡了。
「哦,邁拉嬸嬸,真是的。」萊娜身穿內衣站著,白色絲綢像瀑布一樣從肩頭垂了下來。她的臉上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是一次介紹約會?」
「娜兒啊,我的寶貝。」邁拉笑著說,「你們以前見過面,那時還都是孩子。我知道這是有點勉強,不過丹尼爾他很少張嘴求我辦事。我怎麼好意思拒絕呢。再說不就是一個晚上嗎?反正你也得去。」
「我是和你一起去嘛。」
「我肯定要去的,親愛的。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就是有點好衝動。」她笑著說,「當然,我的教子個個都是好樣的。」
邁拉笑著,坐下來觀察萊娜有什麼反應。邁拉長得小巧玲瓏,頭髮像雪一樣又白又軟,但是腦子卻像彈簧刀一樣快速而敏捷。一旦需要——比如現在——她還會擺出一副萬般無奈、可憐巴巴的樣子來。你這個老寡婦迪特默爾,她在心裡想著自己的樣子也暗中發笑。
「丹尼爾老替他發愁。」她接著說,「我也是。這孩子對自己太苛刻了。我不過是順嘴提了一句今晚活動的事,還有你也回到了華盛頓,誰曾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丹尼爾就想出了這個主意。我只是……」她兩手一拍,「我只是不好說拒絕的話,這下讓你作難了。」
見她素日尊敬的教母突然變得悶悶不樂,萊娜的心軟了下來。「沒關係,那就照您說的做吧。反正我也得去。」她動作優雅地套上一件禮服。「我們在哪兒和他見面?」
「唔……」邁拉估算了一下時間,站了起來,「其實他馬上就要到這裡接你。我們到那兒見,老天爺,都幾點了。我的司機準以為我出了什麼事。」
「可是——」
「親愛的,咱們一小時後再見。」邁拉大聲說著,以她這麼高齡的婦女少見的快步向門口走去。下到樓梯一半的時候,她回頭說了一句,「你看上去真美。」
萊娜連白色絲綢衣服的拉鏈也沒拉上,就那麼站在屋裡,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老調重彈,她想,教母又在老調重彈。她總是把男人往她這兒推,弄得她有時哭笑不得,她還得再費力氣把他們推出去。
在她的人生計劃中,婚姻這一項已經被她堅決地劃掉了。她從小生活在一個重禮貌輕愛情的一本正經的家庭中,她可不想自己也和誰變成這種關係。
只要她能大權在握,有男人作為陪襯當然很好。她的事業可遠比在週六晚上有人陪她共進晚餐更重要。
她打算沿著德雷克家族的階梯繼續穩步地向上攀登。按她的計劃,十年之內她要成為公司的首席執行官。
她希望在公司裡也能大權在握。
德雷克不僅僅是一個百貨公司,而且是一項事業。只有單身並一直保持單身,她才能把全部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事業中去,保持和發揚德雷克的聲譽和風格。
她不像她母親,一個把德雷克當做私人衣櫥的女人,想到此她不禁皺了皺眉頭。她也不像她父親,一個只關心賺錢不懂得改革和創新的商人。萊娜想,她是她自己。
對於她來說,德雷克既是義務,也是歡樂。德雷克是她真正的家。
也許有人覺得這種生活未免顯得可憐,可是她卻感到心滿意足。
她迅速將衣服拉鏈拉好。她對德雷克的的義務中還包括參加各種社會活動。這對於她來說,不外乎是換換擋而已,從一種形式的工作轉到另一種形式的工作。她從童年起就已經接受過這種業餘時間工作的訓練了,現在已成了她的第二天性。
而這種「工作」通常要有一位合適的伴侶。
至少這一次她的邁拉嬸嬸不是在牽媒拉線,這次只不過是在一個晚會上與一個陌生男人隨便談幾句。上帝再清楚不過了,她在這方面是很擅長的。
她轉身找出一副早已選好的與衣服相配的珍珠鑽石耳墜。房間的佈置充分體現了女主人的特點和愛好——簡潔雅致,略有裝飾。雕花的桃木頂櫃古色古香,不落俗套的桌子表面打磨得珵亮,桌上擺著鮮花和精心挑選的小擺設。
現在這是她的家,她平靜而又驕傲地想,是她自己建造的。
小巧的大理石壁爐前佈置有舒適的座椅和一個精緻典雅的梳妝台,上面擺著一堆五顏六色的香水瓶。
她挑了一瓶喜歡的香水,隨意地搽了點。她真希望能在自己家裡度過一個晚上。她今天在德雷克上了十個小時的班,累得腳發酸,腦子發木,而且肚子空空。
還是不想這些了。她轉身來到旋轉試衣鏡前,檢查晚裝長裙是否合身。長裙裁剪成直身款式,一直垂到腳面,肩膀裸露在外。她披了一件短外衣,穿上鞋,又檢查了—下手袋裡的東西。
門鈴響時,她只歎了一次氣,好在他還算守時。
她只模糊地記著童年時的丹·坎貝爾。因為每次見到總統時都很激動,很緊張,以至於顧不上注意其他人。但是幾年來她也斷斷續續地對他的情況略有所聞。
她一邊下樓一邊提醒自己他是一個現代派的藝術家。對此她難以理解,因為她在一切事情上都傾向於古典派。幾年前好像流傳過有關他的緋聞,是與芭蕾舞演員還是別的什麼演員?
真是的,她想,作為前美國總統的兒子,有點桃色新聞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況且身為丹尼爾·麥格雷戈的孫子,本身就會成為焦點人物。而萊娜則喜歡不顯山不露水地走自己的路。
顯然,如果他在週六晚上都找不到人約會,就不可能是風月場的老手了。
她習慣地面帶微笑開了門。幸虧有瑞士修女多年的教育和她們灌輸的那套規矩的約束,她才沒驚訝地張大嘴巴。
眼前這個男人打著黑領結,有一副讓女人著魔的相貌,髮色和家裡那張她非常喜歡的餐桌顏色一樣,藍色的眼睛像燃著火。這樣的男人居然需要他祖父替他安排約會?
「萊娜·德雷克?」丹·坎貝爾想他肯定找錯了地方。這個身穿白絲綢晚裝的光彩照人的苗條女郎怎麼會是他記憶中那個單薄的小姑娘呢?她的頭髮也不是—團蒲公英了,而是鬈曲、柔順地貼在彷彿是象牙雕琢的臉龐上。兩隻碧眼閃著溫柔、朦朧的目光。
她緩過神來,臉上始終保持著友好的微笑,她伸出一隻手。「是的。你是丹尼爾·麥格雷戈?」
「我是丹·坎貝爾。丹尼爾是我的祖父。」
「你好,丹·坎貝爾。」按著通常的習慣她會邀請他進屋坐坐,盡女主人之誼招待他,給雙方一個相互適應的機會,但不知怎麼搞的,她覺得他身上似乎有種不大安全的因素。他又高又壯,陽剛氣十足,一雙眼睛充滿野性。「那好,」她走出來把門關上,「我們這就走嗎?」
「好的。」冷漠,丹尼爾覺得老頭兒的話真切中要害,她果然是個魅力四射的冷面公主,這個晚上怕是難熬啦。
萊娜看了一眼停在路邊的那輛又舊又小的跑車,心裡犯嘀咕:穿著這件禮袍怎麼能鑽得進去呢?
她在想,邁拉嬸嬸啊邁拉嬸嬸,你到底要把我往哪裡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