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他應該這麼做才是。
結果他沒有毀約,下一次也還是和她一起去的。令他迷惑不解的是他居然喜歡與她為伴,這簡直毫無道理。她說她之所以喜歡藝術是因為藝術能用非常明確的術語表達特定的事物。與藝術相比她寧可讓她所喜愛的音樂和電影退居第二位。
他們坐著喝熱咖啡或葡萄酒,有一半時間在熱烈地討論。不知不覺他們已經有了三次約會。使他感到驚奇的是他們彼此很合得來,他不知她是否有同感。
他們即將又有第四次約會。兩個星期四次約會,他暗自想,這真異乎尋常。
他從畫布前後退了幾步,皺起眉頭打量著。他經常為了換換口味而做些水彩畫。他從沒打算用水彩畫肖像,為萊娜畫的幾幅素描純粹足一種練習。但是那些素描畫似乎在勾引著他,他的手直發癢,於是不得不讓步,開始在紙上構思。
水彩畫色調偏冷,線條柔和,很適合她。他並沒有選擇她微笑著的素描,卻一再被她冷漠而莊重的眼神凝視前方的表情和柔和而嚴肅的嘴角所吸引。
好一個冷美人,他想。這是一個女人向一個男人發出的挑戰,看他能否透過嚴冰把她的內心融化。要是他做了會怎樣呢?是一道閃光還是一個亮點?是緩慢的燃燒還是突然的爆發?
這種想像使人發狂,並且讓人想入非非。
這樣畫她是既興奮又沮喪的事,這一點他很清楚。因為在還不瞭解這張臉背後的內容時,他是不會把它畫得栩栩如生的。
當他明白了這一點時,他的肩膀頓時放鬆了,嘴角向上翹起。的確,就是這樣。這就是他為什麼老返回去找她的原因。他是想畫她,但是在他還沒有完全瞭解她之前他是畫不成的。
他很高興謎團終於解開了。他把畫筆放到一邊,順手端起咖啡使勁喝了一大口,這才發覺咖啡已經冰涼了。他做了個鬼臉,下樓去煮咖啡。
門鈴響了,他走到門門,開門發現母親站在門階上。
「你正在工作吧?」謝爾比立刻說。
「不,我正在休息。」他伸出一隻胳膊把她緊緊地抱了一下。「您來得正好,可以煮咖啡。」
「很公平。我本打算在你搬回華盛頓後不再當不速之客。」她對他笑著說,他們一起走進廚房。「可是事情趕巧了,朱莉婭寄給我幾張特拉維斯的照片,你父親又不在家,我總得找個人分享一下吧。」
「讓我看看。」
他把未開封的信件、幾個髒盤子和一張素描紙統統塞進桌上一個大口袋裡。謝爾比從手袋裡翻出一疊照片遞給他,轉身取咖啡豆。
她掃視了一圈廚房,心想她這個寶貝兒子日子過得像個快要餓死的頹廢派藝術家。不過只要他自己習慣,她也沒得說。
「好傢伙,他長得挺帥氣嘛!」
「他長得和你當初一模一樣。」
「是嗎?」他傻乎乎地笑著,從他外甥的照片上抬起頭來望了望母親。
「這歸功於麥格雷戈家的遺傳基因和優良血統。」她模仿著丹尼爾說,「根正苗才壯嘛。說到麥格雷戈,你最近有你祖父的消息嗎?」
「唔,幾天前我們還通過話。他說我給他幫了大忙要謝謝我,並嘮嘮叨叨地說祖母又想我了,叫我有時間去他們那兒玩。」
謝爾比一邊磨著咖啡豆,一邊笑著說:「你應該想到他是想讓你去他們那兒。他這麼說,肯定是安娜又整天在屋裡呆著悶得發慌了。」她把磨好的咖啡倒出來,轉身沖丹·坎貝爾站著,皺皺眉問,「你幫他什麼大忙了?」
「萊娜·德雷克的事,」他一邊看著照片,一邊心不在焉地回答,「邁拉嬸嬸為她的事纏著他,非讓他請我在幾天前陪著她去一個晚會。」
謝爾比故作驚訝地說:「哦,真的嗎?這麼說你同意了?你呀你,你真傻。」
「怎麼了?」他眨了眨眼睛,聳了聳肩膀說,「不,這不是他平時玩的那套結婚生孩子的把戲。他不認為萊娜是我所需要的那種類型的女孩兒。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這事沒別的意思,不過就是一次性幫忙,免得邁拉老為這事煩他。」
謝爾比欲言又止,真是個又憨又傻的孩子,她覺得好笑。「是這樣啊,你對她印象如何?」
「她不錯。臉長得很美。我想畫她。」
「你……」謝爾比正從壁櫥上拿乾淨杯子,杯子險些被她摔了。「你不是不畫人物像嗎?」
「偶爾畫畫。」其實,他這時想的是用哪張照片畫一張小特拉維斯的畫像送給妹妹當禮物更好。
謝爾比決定再次保持緘默。她的兒子的確有時也畫畫肖像,但是只限於畫家裡人的,不是特殊關係一般不畫。
她還摸不準他對萊娜·德雷克到底怎樣。
「你已經請她為你當模特了?」
「沒有,我根據速寫畫。」
「這麼說你們已經見過幾面了?」
「是的,見過幾面。」他抬頭望望她。「這有什麼?」
「只是有些好奇,」謝爾比輕聲說,「我知道一些關於她父母的情況。她似乎不太像她的父母。」
「您的意思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不安地活動了一下肩膀,「她很少說到她的家庭。」
「怎麼說呢,」謝爾比轉了轉身,靠在吧檯上,「我認為她父母都是比較膚淺的人,好虛榮。她本人呢,很有氣質,似乎也還有一定深度。我比較注重人的內涵,你說呢?」
「是的。」他母親看問題總能抓住實質,這一點不得不令人折服。他笑著說,「我正在她身上探究這些深層次的東西。我喜歡她,雖然還說不出個究竟來,但我的確喜歡上她了。」
「她不是你平時喜歡的那種人,」見他臉上的表情由晴轉陰,露出典型的麥格雷戈家族人特有的憂鬱,她又笑著說,「這既不是意見,也不是批評,只能算是一種討論吧。因為你通常在選擇女人上傾向於波希米亞式的率性任情,或者熱情如火。而她兩者都不是。」
「我沒說她是我中意的女人,我只是說我喜歡上她了。」他的表情又由陰轉晴地露出了笑容,「我可聽人說我的母親是一個熱情如火的波希米亞人。」
謝爾比兩道眉毛挑起,「是嗎?這種話我也聽過。那她怎麼樣了呢?」
「她使自己的風範成了時尚。她仍然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哦。」她深受感動並高興地走上前去伸手抱住了他的頭,把臉貼在他的頭髮上說,「真高興你又回到華盛頓來了。今後我們可以經常裝作無意間過來看你了。」
「爸爸昨天就已經裝作順腳來過了。」他用胳膊攔腰抱住母親並且使了使勁。「還這樣順腳常過來吧。」
「會的,」她歎了口氣。「不過不會久留。」
「你們向來如此。即使這樣,你們也好像總在我身邊。」
「那就對了。」她吻了他的額頭一下,回身倒咖啡。
「這張留給我好嗎?」他拿起特拉維斯露著兩顆門牙的照片問道。
「當然可以。這裡面有素描嗎?」她漫不經心地翻著擺在桌子上的一本書瀏覽著,直到看到萊娜·德雷克的幾張素描。「她的確很可愛。」謝爾比小聲說,心裡卻有點犯嘀咕。「你被她吸引了。」
「她有一張美麗的臉。」看見母親的目光移到他臉上凝住不動時,他又接著說,「但是這並不說明問題。還是祖父說得對,她和我不是一類人。」
「是的。麥格雷戈家的人很少失誤。」這只謹慎的老山羊,她一邊坐下喝咖啡一邊想,但也許他已經在籌劃結婚典禮的事了。
她決定去購物,她想看看德雷克百貨商店有什麼春季新潮服裝。
萊娜的助手兩眼充滿敬畏的目光,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把頭探進萊娜的辦公室說:「德雷克小姐,麥格雷戈太太要見你。」
「麥格雷戈?」萊娜從面前的織物樣本上把頭抬起,「是謝爾比·麥格雷戈?」
「是的,是前第一夫人。她就在這兒。我簡直不敢相信。」
「好。」萊娜略微慌張地用手捋了一下頭髮,掃了一眼她的辦公室,確信一切都擺放妥帖,「請她進來。」
萊娜迅速站起來,整了整裙子,拉了拉上衣,上下嘴唇抿了一下看看唇膏是否已經褪去。唇膏果然沒有了,但已經來不及從包裡翻出唇膏再補妝了。謝爾比走了進來,她笑著迎了上去。
「麥格雷戈太太,真是不勝榮幸。」
「我知道我來會打攪你的工作,但正好在這兒購物就順便來看看。」
「很高興您能光臨。快請坐,想喝點什麼,咖啡?還是茶?」
「不,不,別客氣。」謝爾比和藹地笑著,審視著這個女人和她的辦公室。挺雅致的嘛,她心想,順手拉過一把帶有一個花邊坐墊的高背椅。她冷靜而不冷漠,矜持而不傲慢。「我不會佔用你過多的時間。我在選購休閒服,這兒的花色品種還挺全。」
「謝謝您的誇獎。我已經在注意秋季流行服裝了。」雖然對前第一夫人的突然來訪萊娜還一時摸不著頭腦,但仍然面帶微笑地坐下。「方格呢將成為新潮流。」
「那我公公可高興了。你見過丹尼爾嗎?」
「見過。去年秋天我教母想去海尼斯但又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去,所以叫我陪她一起去住了幾天。那是一所很別緻的房子,您的公公婆婆都是很可敬可愛的人。」
「的確如此。」情節變得複雜了,謝爾比心裡說。「在孫子輩這些孩子裡,丹·坎貝爾最像他祖父。」
萊娜的目光閃亮,兩頰泛出光澤。謝爾比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哦,我的天,她真的動情了。
「是的,我認為也是。他們都很優秀,不是嗎?」
「麥格雷戈家的人個個都很優秀,他們積極進取,為人譬良,百折不撓,慷慨大方。自從嫁了他們家的人,我敢說從此我的字庫裡就少了『煩惱』二字,更多出現的詞則是『混亂』。」
「您一定是治理混亂的能手。」
「哦,萊娜,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喜歡混亂。」謝爾比笑著站了起來。「希望以後找時間我們一起吃頓飯。」
「那太好了。」
「我得先查查日程安排,然後再定日子。」謝爾比握住她的手說,「當一個男人很優秀時,做女人的就應該是精明強幹的。你給我的印象就是精明強幹,萊娜。」
「啊……謝謝您。」
「我會給你打電話的。」謝爾比說著一陣風地走了出去。她決定先給丹尼爾打一個電話,然後要揪住他的耳朵責怪他干涉她兒子的私生活,她還要告訴他,她對他的選擇很滿意。
這會使那個老傢伙得意忘形。她希望丹·坎貝爾和萊娜沒有馬上意識到他們已經雙雙墮入情網。
俱樂部裡人聲鼎沸使人振奮。這也是為什麼丹·坎貝爾喜歡偶爾到這種地方來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在這裡聽到音樂聲、聊天聲,看到各種動作。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感受到各種思想和情感。當他在「藍調之角」這樣的地方畫素描時,他畫的往往不是臉或身體,而是情感。
萊娜注視著他,細心看著他如何在拍紙簿上塗塗抹抹,勾勾點點。她雖然看不大懂,但能覺得畫出的東西和做畫的人一樣充滿魅力。
他倒退幾步,身體倚在小桌上,肩膀靠在後面牆上。他身穿牛仔褲和黑色T恤衫,用幾根細皮筋把頭髮向後紮住。藍色的光線幽暗朦朧,他們周圍的桌子擠滿了人。在巴掌大小的舞台上,一個留著披肩發的男人用一個低音吉他崩崩地彈著,另一個戴太陽鏡的人用薩克斯管吹著令人心碎的曲於,還有一個愁眉苦臉的瘦削男人在一架破爛不堪的鋼琴上狂亂地彈奏著。
一個臉上佈滿核桃般的皺紋,又老又黑的女人坐在凳子上,用她那像喝足了威士忌又塗了奶油般的聲音唱著一首愛情的悲歌。
儘管萊娜並不懂得這種音樂,但她仍然深受感動,她感到悲傷同時又充滿渴求。歌手似乎讓人們相信,為了愛情,什麼痛苦都值得忍受。
萊娜呷了一口酒或是在這兒被稱為酒的飲料,斜眼看了一下丹·坎貝爾。自從他把她帶到這個地方來,就沒和她說幾句話。他看上去像是一尊波希米亞神像,濃密的頭髮鬈曲著,黑色的純棉T恤衫勾勒出他強健的肌肉。
她在這兒幹什麼?她跟他在這兒幹什麼?
這無疑是最後一次,她告誡自己,絕對應該是最後一次,不能太出格了。
她的腳在桌下隨著低聲迴旋的音樂打著拍子,心卻被那緩慢、悠揚的歌聲撕得粉碎。
「她真了不起,是嗎?」
「是的。」萊娜茫然地晃了晃身子,旁邊桌子上飄來的一陣煙從她面前飄過。「可她為什麼要唱得這麼傷感?」
「憂鬱侵入了你的肌體,抓住你那顆下沉的心。心會與之共鳴。」
「或者被它撕碎。」
他看了她一眼,畫紙滑落到桌子上。「音樂能打動人,影響人,產生或結束某種情緒。」
「你就是在畫這種情緒是嗎?」
「是的。還有音樂。」他偏了一下頭。今天晚上她把頭髮向後梳,在後腦勺用一根發卡把它別住。這改變了她的形象,增加了脆弱感,他注意到了這點。「萊娜,你現在是什麼心情?」
「非常放鬆。」
「可看上去並不像真正放鬆。你知道你看上去是什麼樣嗎?」
「不知道,不過我敢保證你會告訴我的。」
「完美,簡直是完美無瑕,我從未見過你不完美的時候。」他一時衝動伸出手去,一把把那個發卡從她的頭髮上摘了下來。「這樣才不太完美。」
她把手指插進頭髮裡梳著想把頭髮弄平,同時去抓她的發卡,「看在上帝的分上,把發卡給我。」
「不,我更喜歡你這個樣子。」他笑著把手指也插進她的頭髮裡又把頭髮弄亂。「稍微亂一點才好,這樣才更性感,尤其當你撅著嘴、瞪著眼不高興的時候。」
「我沒撅著嘴不高興。」
「你的嘴撅沒撅自己哪能看得見。」他的目光下移,在她嘴上久久停留。與此同時,她的脈搏開始加快。「我真喜歡你的嘴,」他喃喃地說,「其實……」
「等等。」她用—只手抵在他的胸前,她知道這很愚蠢。她怎麼知道他會吻她?她怎麼知道他吻她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然而,她發現自己幾乎恐慌起來,儘管她拚命想保持鎮定。
「我們已經等過了。」他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另一隻手繞到她的脖子後面。「這是遲早的事,就讓我們來驗證一下。」
他把頭低下,正好輕輕地抵住她的下唇,感覺到她的呼吸在顫抖。
「看看產生的是什麼樣的情緒。」
他慢慢地親吻她的嘴,如同品嚐、吸吮冰涼的葡萄酒。她的嘴唇滑潤細膩,溫柔如水。
再多些。
她雙唇微啟,在薩克斯管那如泣如訴的聲音下發出輕輕的呻吟。他的舌頭在她的嘴唇之間從容不迫地滑動著,她開始渾身發抖,於是他變換了一個角度,更貪婪地、深情地吻著她。
上帝,他為什麼等了這麼久?——這是他的全部想法。他把她摟得更近了點,全身心地投入到情感的激流中去。
她正陷入滅頂之災,身子不由自主地下滑。空氣混濁得透不過氣來,音樂聲聲滲入她的血液,與脈搏同步跳動。
這是她始料不及的。不論她如何積極地調動自衛能力也絲毫阻止不了自己墜入這個無邊無際、如夢如霧的深淵。她的腦子一片模糊,身子卻感受到一種甜甜的痛楚。
她的心跳了一下,然後就幾乎無聲無息了。
這使他縮回來,迫使他記起他們身在何處。她的手仍然被緊緊地握在他的手心裡。
「萊娜,現在怎麼辦?我們是結束這一切,還是暫時停止?」
「我不知道。」她的頭還在不停地旋轉,怎麼能指望她在這個湍急的漩渦中做出理智的決定?
「要是依著我……」他的嘴角淘氣地現出閃爍不定的笑意,又把嘴唇在她的唇上來回摩擦著。
「不,不,我不,」她說得很快,抽出身來,「我們需要留出空間,全面地考慮一下。」
「我看到的是兩個未婚的成年人在互相吸引。」
「可我還不能確定我看到的是什麼。」她驚慌失措地一把抓起她的手袋,離開桌子擠出人群,頭也不回地衝到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