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好衣服,漱洗完畢後,從落地玻璃望向外面的走廊,自然燈隨著時間自動調節明暗,所以即使整個機構全部埋在地底下,仍然亮如白晝。
「烏托邦」是一座龐大的地宮,幾乎大得像一座小型城市。
冉情是這裡的化工專家,因此居住的環境也相當豪華。她的居住區名叫「Erebus」,在古典神話中的意思是「黑暗中的騷亂」。可是這裡卻寂靜得如同死城。
牆壁一律是白色,雖然很柔和,可是由於過多地使用和自然燈的照耀,變成了慘白,從死寂的走廊上看去,是無底的通道,曲折蜿蜒,唯一的障礙是那一道道圓形的安全門,耀眼的精鋼在白光下顯得格外冷硬。
這些門是在緊急情況下,封鎖污染用的。三十秒鐘之內,整個Erebus以及旁邊的Calcus會和實驗室、餐廳、健身房等設施全部隔離。
冉情在這座地下機構中待了整整十年,已經忘記上一次在地面上看見陽光是什麼樣的情景了,可是她卻很清楚地記得在這裡發生的那次事故。
十九歲,她在烏托邦的第二年,大量氯化氫的外洩幾乎毀了地下城的整個能源機構……
一切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發生,她才剛剛感覺到地面的震動,驚慌失措地跑出房間,一道圓形的重鋼門就在她眼前砰地闔上。隨著身後幾聲相似的聲響,剩下的就是死白的牆壁,和她恐懼的呼吸!
等到警報解除,她走出Erebus,看到的是一片狼藉的爆炸殘痕,還有血肉模糊的屍體……
在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她來到了什麼樣的地方。於是一向勇敢的她也終於害怕了。
她望向四周,很愚蠢地希望找到一個安全的出口,然而,她終究沒有找到;她找到的,是其他人眼中閃爍著類似的不敢言明的恐懼。
沉默,從那時成為她的代名詞。
這個有著三百個人的秘密基地,擁有世界上最先進的科技、最豪華的設施、最頂尖的科學家!然而真正知道自己在這裡幹什麼的,只有少數的四個人。很不幸的,冉情是他們其中的一員。
煮上一壺咖啡,濃郁的香味刺激著遲鈍的神經,冉情這才覺得清醒些。看看表,她決定將昨天剩下的材料整理完。
她走到淡藍色鑲邊的門前,手指在門旁的指紋辨識器上一點,半透明的門無聲地滑開。
剛要走進她的實驗室,清脆的門鈴倏地響起。
她頓了一下,不可思議地看著那扇門良久。
很顯然,不是藍靜,也不是舞飛,她們在來之前都會給她一通電話。科學家的時間是很寶貴的,尤其是她們三個。
門鈴不耐煩地響著,冉情終於打開了門。
門外是一個陌生的男人,這讓她又是一怔。
「請問你是冉情小姐嗎?」門外金髮藍眼的美國人用很生硬的語調,努力地拼出她的名字。
「我是。請問你是……」
他手伸進風衣內袋,掏出證件。長方形的證件上赫然印著FBI的深藍色字樣。
「FBI,麥克多蘭。」
冉情眉毛一挑,心裡不但沒有半點驚慌,反而有趣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一隻誤闖禁地的菜鳥!
「請進。」冉情把他請進屋子裡,「隨便坐。」她轉身為他倒了一杯咖啡。
「噢!謝謝!」他顯然被她比較人性化的動作,感動得不得了。
「這個機構就像科幻小說裡描寫的那樣,冷得嚇人!一杯咖啡終於提醒我還在人間!」
「我知道你的感覺。」冉情很有禮貌地微笑,也在一邊坐下。
一陣安靜後,麥克終於決定開始他的訪察。
「冉……對不起,我不太會念你的名字,希望你不會介意!」
「沒有關係,叫我Jean就可以了。」
「啊!謝天謝地!」他爽朗地笑著。
冉情猜測他的年齡應該和她差不多,二十七、八的樣子,可是顯然他的經歷很簡單。
「Jean,你應該得知韓教授去世的事情了吧?」
「是的,前天就得知了。」冉情盡量讓自己不去想教授的死亡背後黑暗的陰影,可是她卻很清楚,這是在騙自己。
他翻開一個小本子,打算記錄她的證詞。
「我們在教授身上發現氰化物,初步推斷致死原因應該是氰化物中毒。教授經常接觸化學物品嗎?」
冉情蒼白地笑著,「是啊!教授對於化學、生物、物理學都有研究。」
「那你覺得像他這樣的專業人員,有沒有可能粗心大意到忽略氰的危險呢?在他周圍的儀器上都有氰化物的痕跡,所以我認為他有可能是在做實驗的時候,因不小心而導致悲劇。可是……如果他在學術上很有造詣的話,怎麼可能犯下這樣的錯誤?」
麥克問到了重點!
冉情只能撇開頭,希望自己臉上不是那種無措的表情。
為什麼?韓教授是如此聰明的人,怎麼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難道真的只是意外這樣簡單嗎?
本能地,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幾天前還和藹地邀請她,去他的住所慶祝生日的韓教授,就這樣死掉了!
他是個天才!天才不應該這樣愚蠢地死去!
可是她親眼看見韓教授僵硬的身體,被無情的裹屍袋包住──一道拉鎖、一席黑色塑膠,隔離了生與死。
「Jean?」麥克觀察著她,把她矛盾的表情盡收眼底。
冉情轉頭,發現他的觀察,把臉偏開,輕輕地說:「意外總是會發生的。」
麥克知道她說了假話。但是他暫不戳破。幾年的經驗教會他「等待」的重要性。
「你和呃……舞飛……和……藍靜……」他差勁到底的發音走調得有些好笑,「你們三個人……都是華裔?」他很小心地猜測著。
「對!我們都是華裔。」
「韓教授也是華裔?」
冉情觀察到麥克說到最後,臉頰肌肉輕輕地一抖。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一個如此龐大的計劃,從第一導師到三個主要科學家全部都是華裔,而她們所在的位置卻是美國的德州。
「是的。『藍鳥計劃』需要最好的人才。」
麥克被她說得極為窘迫,「Jean,我絕沒有別的意思。」
冉情溫柔地笑了笑,「別擔心,我沒有以為你有什麼意思。我沒那麼敏感,沒有必要對我格外小心。」
「謝謝。」
冉情解釋道:「我、舞飛和藍靜都是孤兒,被韓教授收養。後來透過他的關係,進入這裡參與藍鳥計劃。」
麥克聽到「藍鳥計劃」這個詞很多次,可是他從資料上找到的內容,卻少得可憐。
他不由得皺皺眉毛,「請你具體解釋一下藍鳥計劃好嗎?我想瞭解教授在這個計劃的位置。」
果然!他們沒有告訴這只菜鳥,藍鳥計劃的真正內容!
「藍鳥計劃研究的是綜合能源。」冉情流利地說著對外宣稱的謊言。
「綜合能源?」
「是的,綜合各種燃料,創造出污染少、能量儲存量高的合成能源。而韓教授是這個計劃的帶頭人,所有的研究最終都得通過他的審核,最後送達能源部門驗收成果。」
「如果他不是因事故而死,那麼謀殺者的可能身份,你認為是誰?」
冉情頭腦裡浮現幾個平常對教授不滿的科學家,但是她卻沒有打算把他們說出去。因為烏托邦裡那條沒有言明的條例──忠於你的同伴。
「我不知道。韓教授平日深居簡出,甚至很少出地下機構,所以我想不出來他得罪過誰。」
冉情在麥克臉上很容易地發現了失望的痕跡。他一定也去找過其他科學家,但是可以想見誰都沒有給他任何線索。
「怎麼你們都這麼說。」麥克有意無意地提起,一邊在本子上記了幾筆。
「我剛才去過其他兩位科學家那裡。」他解釋剛才的意思,「我想她們都是你的好朋友吧?」他抬頭看她。
「舞飛和藍靜?是的,我們在一起近十年了。」
「那你們和韓教授的關係也一定很好。」
是吧!她其實是愛韓教授的吧?她不知道是該責怪他,還是該體諒他?
十年前的她,高傲自大,無知得可笑;空有一副腦筋,可是經歷畢竟太少了。
在父母猝死,和「那個男人」出現後,她惶恐得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所以就那麼輕率地跟從他來到這個龐大的機構。
她生平的第一次逃亡,竟是從虎口跳到了火坑!
然而她卻不能忽視十年來,他對自己如同父親一樣的關懷!
在她失去父母的情況下,他的愛解救了她心中的無助,溫暖了她麻木的神經。
她相信,韓教授絕對不只是把她們看作助手而已!而那一分更深刻的感情,在此刻顯得無比矛盾。
「是啊!教授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很類似父女。」
「那以你們對他的瞭解,怎麼會找不出一個有可能對他不利的人呢?教授身在高位,身邊嫉妒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數;而且我看得出,教授在這個計劃中的位置很重要。有沒有可能,哪個科學家因為研究上的事情和他起爭執呢?」他一針見血地問。
「教授人很和藹,即使有意見分歧的時候,也……不至於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突然,一個人名就這樣冒出心頭──
道格拉斯!
那天她和舞飛、藍靜去餐廳吃飯的時候,聽到隔壁他和教授的爭論。她仔細地回想,道格拉斯似乎在實驗上有了什麼成果,可是教授卻不批准的樣子。
「有沒有這樣的人呢?你再仔細想想!」麥克緊盯著冉情的臉,看得出她在思索。
冉情心裡極端地矛盾著。
不是她不愛教授,可是她的一句話,就可能結束一個科學家的前途。哪怕在紀錄上那麼小小的一筆,他的一生就可能沒有出頭之日,可偏偏道格拉斯是個極其博學的人……
烏托邦中的人們彼此之間都有一種奇特的關係──一種既疏遠又親切的關係。
相處了近十年,每個人之間都不是那麼熱絡,因為大家的關係都是建立在實驗研究上的。
然而說完全沒有友誼,也不可能。畢竟十年的默契和相處,偶爾的幽默、或者孤獨時候一兩句互勉的話,就足以讓彼此產生感情,一種叫作「夥伴」的感情。
對!大家都是夥伴!
當有外來的力量干涉的時候,所有的人很自然地就會伸出手,連結成一道不可攻破的牆。保護一個人就是保護大家!他們都聰明得理解這樣的關係,所以即使不言明,大家也選擇同一種做法──保持沉默。
輕輕地歎出一口氣,冉情對麥克說:「對不起,我真的想不起來。」
麥克有種想要打破現況的衝動!他去問過許多人,可是沒有人說出任何線索。然而答案明明在他們眼睛裡面,他們都知道些什麼,卻選擇沉默!
不是單純地為了保護某一個人,而是一種同仇敵愾的感覺。而他就是那個外來的敵人,嘗試在他們之間挖掘,找出一個合理的結果交差!
他突然站起來,想把旁邊偌大的鏡子敲碎,讓破碎的聲音驚醒每個人,把那一道沉默如死亡的封印徹底瓦解!
然而他最終仍是沒有這麼做。
他鬥不過這三百個世界上最聰明的科學家,他瓦解不了長年累積的「習慣」。他覺得自己似乎要淹死在這彷彿帶著病毒的空氣裡面。
「這樣,Jean,如果你想起了什麼,請記得找我。」他給了她一張名片,就轉身離開。
「對不起,我幫不上什麼忙。」冉情在他身後說。
麥克回頭看了她一眼,給了她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後,便離開了。
冉情很容易地猜測出他眼裡的意思。雖然她仍然保持著微笑,卻沒有因為他的離開而鬆懈。
烏托邦是一個多麼大的諷刺呵!
仰望四周,她看見的是一張巨大的網,把巨大的地下城網起來。網外面是喧鬧的街道;網裡面是令人窒息的寂靜。
可是她卻從來沒有嘗試反叛這張束縛的網,彷彿這即是戒律,本來就是該遵守的。
是戒律!是每個人都明白而自動遵守的規則。
沉默本身也是一種語言,有的時候比有聲的語言更具有力量。
冉情看著闔上的門好久,終於坐在沙發上,陷入沉思。
教授的死不是那麼簡單。也許道格拉斯殺了他,也許別人殺了他,無論如何,教授的猝死跟藍鳥計劃是有絕對關連的。
而教授一死,在整個機構中知道事實真相的人,只有她、舞飛和藍靜三個人!
那麼,很顯然的,她們三人就是下一個目標了!
冉情很努力地去想,有沒有人有機會瞭解「藍鳥」背後的真正內幕?
可是她實在找不出人選,即使聰明的道格拉斯,也不可能從她們的談論或者其他文件中,看出什麼端倪。
外面冷白色的光照了進來,冉情無端地打了一個寒顫。現在是最糟糕的情況,敵人在暗,而她們在明,勝算有多少,她也不知道!
冉情煩惱地抓抓頭髮。
她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噩夢中?冉情不禁再次問自己這個問題。
十年裡,她一直這樣問著自己,卻又一直很軟弱地繼續待在這裡。
如果當年她沒有離開,會不會好些?
如果當年她沒有跟那個男人纏綿一夜,或許今天的她仍然是趾高氣昂的冉情
那個男人帶給她的,總是極端的矛盾和無邊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