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青姊姊,來,嘗嘗我做的栗子糕。」她獻寶似的端上來一盤點心道。
湘青先不去接盤子,反倒瞄了她一眼說:「這次又要我幫你繡什麼?」
小蘭被說中心事,尷尬之餘,不禁先叫嚷起來,「哎呀!你不要這樣說嘛,湘青姊,好像我小蘭平常就不會請你吃點心似的。」
湘青見她羞成那樣,也不好再逗她下去,於是便一手接過盤子,另一手則順勢拉坐下來,然後拈起一塊來吃道:「晤,甜而不膩,真的很好吃,真是你做的?」
小蘭本來向上彎的嘴,聽到最後一句,馬上又不服氣的嘟起來道:「湘青姊姊就把我看的這麼不濟,我繡花雖不成,蒸制點心這種活倒還做得來。」
「對不起,對不起,」湘青趕緊握住她的手,一迭聲的道歉:「我只是想開開玩笑,絕無惡意,罰我把這盤栗子糕全吃完好了。」
「什麼?」小蘭更加不依的叉起腰來說:「我做的東西就真的這麼難吃,是用來罰人的啊?」
湘青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弄巧成拙,霎時是解釋不對,不解釋也不對,急得一張臉都紅起來,想不到這麼一來,小蘭反而撲哧笑開。
「好啊,你竟然故意嚇人,」湘青佯裝生氣道:「看我這次還幫不幫你的忙。」
小蘭聞言也急了,換她央求道:「湘青姊姊,拜託拜託啦,你一定要幫我的忙,你也知道我手笨而且你若不幫我,小三子不就知道上兩回的東西全不是我繡的了嗎?」
湘青笑說:「瞧,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每次你又喊姊姊,又送點心的,一定就是想叫我幫忙繡『情物』的時候。」
「叫?」小蘭誇張的說:「我哪敢叫你繡東西啊,拜託、請你、求你都還來不及呢。」
「行了,行了,」湘青做個招架不住的表情說:「我繡便是,你就別再灌我迷湯了。」
「真的?一言為定喔,」小蘭突然轉為一本正經的講:「不過這栗子糕你真得先吃完再說。」
湘青不解的問:「幹嘛這麼急?我不是都已經答應你,要幫你的忙了嗎?說好了,就絕對不會賴帳,你擔什麼心?」
「我是擔心啊,不只我擔心,連我爹、我娘都不放心,自從你上回生了那場怪病,一會兒什麼都吃不下,一會卻又吃得下雙人份、乃至三人份的東西後,整個人的神情就都不一樣了,我娘今日還在說,」小蘭學福嬸的口氣道:「這個湘青啊,前陣子有五天光景,天天都吃得比一壯男還多,也沒見她因此而多長些肉,之後呢,卻不但回復正常,且越吃越少,人也整整瘦了一圈,問她又總說沒事,是不是想家了呢?我就說她從南邊來,一定是受不了咱們這北方的凍天。」
湘青沒想到這些小蘭他們都注意到了,心中一暖,鼻頭也跟著酸起來。
南星是在他們談過那一席話,於兩天後的一個深夜離開的,由於湘青堅持,所以南星一直到離開之前,都還睡在她的房內。
那一夜在走之前,南星曾來到繡房,站在打地鋪的她身旁,湘青其實早在他起床時就已醒來,也知道他不但來到了跟前,還蹲下身來,凝視了她半晌。
別離在即,她卻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做,深怕一旦睜開眼睛,就會求他……,於是她狠心裝睡到底,由著他修長的身影融進了蒙黑的夜色中。
就在那一剎那,她發現自己已開始想念他,也知道自己將永遠都忘不掉他。
算起來,這已是她這輩子三度與人萍水相逢,又驟然分離了。
湘青卻十分清楚這次所遇到的人,所發生的事和前兩次都不相同,上兩回不論是風雪中的少年郎,或是暗夜裡的富家公子,都只是於她有恩,救了她的命,保住了她的名的人,她想找他們,想再見他們一面,為的都只是想報償恩情。
不像南星,南星不是如此。
若找不到那兩位恩人,她頂多只會覺得遺憾,但一想到此生或許都再也見不到南星,她便覺得一顆心淒淒遑遑,彷彿失去了錨兒的孤船,再也無法停泊,也無岸可靠。
當那夜「聽」到他轉身隱入黑夜,剎那間她便知道往後的自己定將與遇到南星之前有所不同,至少南星已帶走她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那一部分,或許就是世人所稱的「心」吧。
「湘青?湘青?」小蘭見她半天不出聲,不禁急道:「你怎麼啦?」然後一跺腳;「不行!我看你是真的病了,不然就是上回的病根本還沒好,我這就去找娘來。」
湘青回過神來,連忙拉住已經半轉過身去的小蘭說:「我沒事,真的沒事,只是看到福伯、福嬸還有你都這麼關心我,突然想起九泉下的娘和外婆,有點傷心自憐了。」
小蘭一聽,不禁滿懷同情,拉起她的手由衷的說:「我們雖然才認識不久,但我可一直把你當成自己的姊姊看,你也知道我上頭兩個姊姊都已經嫁人了,下面兩個弟弟和我玩不在一起,府裡多了你,我真的好開心;爹娘也一直都把你當成自己的女兒看,以後你若是再想家,想死去的親人,就別一個人待在繡樓裡,到我們那兒去好了,人一多,東西也會變得特別香呢。」
南星之事既永遠都無法對人提起,湘青也只得順勢依了小蘭的猜測,頷首答應以後她一定會那麼做。
「這次想送小三子什麼啊?」不願再多提自己的事,湘青便問道。
小蘭馬上興致勃勃:「冬天到了,小三子跟著二貝勒,常常得出外所以我給他裁了件斗篷,你想繡個什麼花樣比較好看呢?」
湘青偏頭想了一下後建議道:「你先去把斗篷拿來,我們再就顏色和質料來挑個圖樣,如何?」
「好。」
望著小蘭輕快的背影,想到她可以和小三子朝夕相處,這樣的感情乍看雖然平淡無奇,實則幸福濃郁,這一點,才是湘青最羨慕小蘭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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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關的逼近,整座王府也跟著忙碌起來,不過湘青的主要工作仍是無人催逼的繡作,每完成一件,福嬸就會過來拿去呈給福晉,休息幾天領過打賞,再接下另一件工作。
這差事比起她過去的生活,委實輕鬆得太多,湘青的心中偶而不免也會流過一絲疑惑,但只要思及自己一無權勢,二無地位,她也從不覺得自身有何姿色可言,有的,不過是一手「較佳」的繡工而已,豈有可能成為遭人覬覦,乃至於陷害的目標?
這麼一想,湘青便能安下心來繡花,不至於陷入驚疑的漩渦中。
「湘青,你托芙蓉坊染制的繡絲與絹布送來了,你出來點收一下。」
聽到福嬸的喚聲,湘青連忙收了針,走到外間來。「福嬸,您早,」湘青先打完招呼,才狐疑問道:「什麼繡線?」
「這一盒啊,」福嬸手捧一個淡藍色的漆盒,擺到桌上說:「今兒個一大早,門房便交代我拿來給你,你看一看,若有不全或錯誤的色樣,待會兒再跟蘭丫頭說一聲,我今早較忙,先走一步。」
「勞煩您了,福嬸。」湘青縱有滿懷疑雲,也只得先送她出了繡樓,再折回桌邊仔細端詳。
打開漆盆,先貝見各色繡線,雖然皆是精品,但也無啥出奇之處。更何況這些繡線顏色她皆不缺,也不曾跟店家訂購,怎麼?
等一下!湘青發現下頭尚有夾層,馬上以剪子輕撬開來,赫然看見一封便箋。
她心跳加速,仿如鼓捶,有那麼一絲恍惚、一絲期盼、一絲疑惑、一絲興奮,想盡快揭曉答案,卻怕答案並非自己所期,那還倒不如多享受片刻的揣想,以免希望落空時,陡增悵惘。
心緒因之紊亂,連帶著拆信的雙手都顫抖起來。
等到目光觸及那熟悉的筆跡時,湘青止不住滿腔心緒翻攪,怕被人瞧見,竟反射性的奔回房間臥房裡,將門拴上,撲到床邊坐下,把信貼在胸口,雙眼漸漸炙熱,以至於想看這信到底寫些什麼時,眼前竟是一片模糊。
湘青一邊暗笑自己沒出息,一邊則悸於原來自己付出的感情已如此之深,連忙掏出手絹兒來按按眼角,仔細看起信來。
唉!那一手豪邁蒼勁的字啊!
封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漸霜風淒緊,問河冷落,殘照當樓。
走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莘休。
唯有寒夜雪,無語飄沉。
不忍登高臨遠,望繡樓渺邈,追思難收。
歡月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小樓碩望,誤幾回、空茫辨足音。
爭知我、倚欄杆度,正恁凝眸。
——錄改自柳永《八聲甘州》
相思難收,明日寅時在藏布衣處侯。
北方有星,一字曰南
是他!他並沒有忘了自己,沒有。
湘青再度把薄薄的信貼向胸口,興奮激動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紛紛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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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凌晨,當湘青來到假山底層時,南星早等在碑石前了。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們就只是那樣對視著,湘青的臉色煞白如紙,唇角抖嗦,眼中揉合了驚喜、哀怨、淒迷與欣慰,以及一抹如果不是有心人,必定察覺不到的得色,全身散發出一股足以今人悸動的強烈氣息,而這份氣息,包含著無限的溫柔與眷戀。
比起她來,南星的表情和眼就「單一」多了,他深深的凝視著湘青,看得那麼緊、那麼專、那麼切、那麼長又那麼久,好像他自冥古以來,便是如此看著她了。
「湘青。」
本來也正想開口的湘青,聽到南星直呼她的名字,馬上打了個寒顫,只曉得癡癡回望著他,雙唇蠕動著,卻偏偏說不出一個字來。
南星的面孔終於也為之一熱,萬萬沒有想到行年近三十的他,也會有如此衝動的一刻,他伸出右手來,聲音更加柔和了。
「湘青,你憔悴多了,來。」
她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馬上踩著如在雲端的步伐,將一雙纖細柔滑的手交到南星手中。
南星觸及那指尖的冰冷,立刻不捨的將雙掌合攏,交纏的十指裡,滾熱的好似一團火。
他呼出一口氣來,好像突然卸下肩上的重擔似的。「我真不敢相信你會來。」湘青首度開口,聲若游絲。「你都願意冒險再進王府了,我怎麼會不來赴約?」
「那你又為什麼會抖成這樣?是冷嗎?」
她輕輕搖頭。
「是因為我握住了你?但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你不是已曾……」
「別說,」湘青漲紅了臉阻止道:「其實當時我一樣抖得厲害,只因為你傷勢極重,又發著高燒,所以沒有發現而已。」
「你不希望我發覺到嗎?」
湘青點了點頭。
「為什麼?」
湘青低著頭,垂下眼簾,長而密的睫毛微微撮動著。「因為你昏迷時,我曾……」
她輕咬一下紅艷艷的下唇,鮮麗欲滴。「而醒來後,你又認定我是一個大方、直爽、不拘小節的女性,我怕你會發現真實的我,根本十分青澀,只好極力佯裝自然,其實我心裡比誰都慌亂……」
南星突然一手將她的雙手拉按到自己胸前,讓她感覺那奔騰的心跳,另一手則輕輕摩挲著她的秀髮,悄聲的說:「你沒忘了自己曾問過我,會不會記住這所有的一切吧?」
湘青仰望著他說:「我沒忘。」
「那你也還記得我是怎麼回答你的嗎?」
「你說你會記得,記得所有的一切。」
「對,」他突然一把將她擁入了懷中。「所有的一切,包括昏迷不醒在鬼門關旁掙扎時,所做的那些如真似幻的美夢。」
伏在他胸膛的湘青霎時睜大了眼睛,本能的就想抽開身子,卻被南星抱得更緊。
「不!再不准你離開,不准你退縮了,」南星急切的說:「你知不知道我本來是不想再過來打擾你的;我思想狂野,行動危險,本不該起情思、動愛念,但自繡樓一別後,你的一顰一笑、一語一行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我實在是管不住自己了,近三十年來,這是我第一次管不住自己的心,所以我明知送繡線可能會為人識破,進王府可能會被捉,但為了見你一面,這些我都管不了了。」
湘青聞言大受震撼,喃喃叫道:「南星……」
南星雙手滑到她的兩頰旁,捧起她的臉來說:「湘青,所有的一切我都記得,記得你的纖纖玉手曾輕撫我的右肩、左脅,你曾在我耳邊輕聲細語了些什麼,你又曾如何為我冒險犯雖難,不眠不休,這份恩情——」
湘青輕點住他的唇道:「恩與情是兩回事,你可別弄混了。」
南星知道她想到哪裡去了,不禁笑著捏一下她的鼻尖,「如果我真的弄不清楚,就不會來了,報恩的方式很多,其中可不包括把自己送上門來這一項。」
「你!」湘青被他這麼一說,不禁也嬌嗔道:「就愛佔人家口頭上的便宜,早說該讓二貝勒那一箭射啞你的。」
南星目光一閃道:「不想聽我說話可以,因為我正想重溫餵藥的美夢呢。」
湘青先是因不解而一愣,隨即羞紅了臉想躲,但南星的雙唇已迅速覆蓋上她滑膩微顫的唇片,帶來彷彿能扭轉乾坤般的力量。
湘青急劇顫抖了一下,隨著他火熱的攻勢,唇舌的交纏吸吮,原本白的雙頰漸漸轉為嫣紅,紅得好似初夏的相火,又似深秋的楓紅,只覺得腦中一片火熱,像是剎那之間,天地倒置、宇宙輪轉,除了南星強烈的陽剛氣息,堅實的懷抱和似乎永遠都不會滿足的熱吻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良久、良久以後,南星才戀戀不捨的離開她誘人的唇瓣,發出滿足的歎息,閉上眼睛,面頰搓揉著她的髮絲,嗅聞著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沉醉在她的柔情似水中。
「湘青,我的湘青,」他刻意加重「我的」兩字,叫得湘青的心都要為之癱軟。「從今以後,我再不是天邊的孤星,我要將你這株小草,緊緊包裹在心裡。」
湘青什麼也沒有多說,只以依得更緊的身軀來回答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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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如陳福一家前陣子都看得到湘青的消沉一樣,這陣子他們也都能感覺得到她的飛揚。
她吃得下,睡得著了,唇邊時常掛著一抹神的笑容,眼裡經常發出動人的光彩,就連繡作也愈發精緻起來。
朱紅、湘青、鮮綠、鵝黃、粉橘、藕紫、金銀,繡出了龍鳳、鴛鴦、牡丹、蓮花等等,種類繁多,色彩鮮艷,美不勝收而且花樣不斷翻新,全是舊本樣裡所沒有的,就好像她腦裡自有圖案不斷的浮現出來,她只需要—一翻繡到布上即可。
除了小蘭,沒人知道那是因為湘青有了情愛滋潤的關係,而其突湘育本來是對誰都不想的,畢竟當日雖然蒙著面,南星終究仍是那個想要刺殺王爺的「狂徒」。
但在過年前後的這段時間內,因兩人見面的次數實在太頻密了,有日湘青以買繡線為借口,實則和南星約在琉璃廠見面,正好被也來逛舊貨古玩場的小蘭撞見,湘青才不得不與她分享這個秘密。
不過撞見歸撞見,湘青可不敢多提南星的背景,只得編說他是自己以前南方的舊識,這次在京城巧遇,他鄉重逢,自然份外感到親切,很快便熱絡起來了。
好像自遇到南星後,謊言便成為她生活的一部分,想到這裡,湘青的心頭不禁蒙上一層陰影,愛情的滋味固然甜美,但因南星從不提自己的家世背景,所以湘青也未曾詳述過往的種種,那愛情的濃郁中,便好像無端的多了份酸澀。
可是他們每次連想見一面都是那麼的不容易,時間不是十分的充裕,所以湘青也實在捨不得拿來質問他什麼,這種情形便一直延續下去。
「湘青,你準備好了沒有?」小蘭的叫聲,把她喚回到現實中來。
「好了,」湘青穿好棉襖,再捉起斗篷來應道:「可以出門了嗎?」
「嗯,」小蘭打量著湘青身上的玫瑰紫衣裙,蜜桃色的棉襖,立刻連嘖了好幾聲道:「你看你眉目如畫,紅唇欲滴,只可惜那位南星公子回南方去了,不能陪你一起逛燈市,不然我看他光瞧你就夠了,也不必看什麼花燈,猜什麼燈謎。」
湘青撲過去作勢要呵她的癢:「聽你滿嘴的胡說八道,打的是什麼歪主意啊!你再多嘴,我就不陪你去了,看到時你忙著照顧兩個弟弟,要怎麼跟你的小三子『人約黃昏後』」
小蘭一聽,果然著急不已,忙一迭聲的討饒:「我不說,我不說就是了嘛,你行行好,如果你不陪我,那娘……一定也不會允誰我出門。」
「這還差不多,」湘青笑道:「走吧,別讓你的小三子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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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蘭果然沒有誇張大柵欄燈市的炫爛,那一排排、一盞盞的花燈,把燈市映照得好似白晝一般,也把湘青壓抑已久的重心都給挑了起來。
小蘭和李杉才情話綿綿去了。福嬸曾說過了今年的清明,就要開始準備他們兩人的婚事,杉才父母早逝,是府內侍衛軍統領養大的孩子,自小便跟在二貝勒的身邊,頗受器重,陳家二老早就把他當自己人一樣的看待,看到小蘭的篤定,再想到自己的飄浮不安,湘青便不覺有些落寞。
自從除夕前與南星在天橋廣場見過面後,一別便是半月有餘,他的行蹤老是飄忽不定的,若問起他在忙些什麼,南星最常有的反應,便是閃爍其詞,只說他在籌備診所。
懸壺濟世是好事,湘青實在搞不懂他有什麼好隱瞞的,莫非他仍和「保皇黨」有聯繫?湘青時覺憂心,偏就是開不了口詢問。
小蘭兩個弟弟剛剛亦被他們的大姊夫帶去猜燈謎,只剩下湘青一個人沿街看花燈,走著逛著,來到了一個大攤位前,人聲鼎沸,不曉得又有什麼熱鬧的花樣兒。
「最高的那盞花燈,是咱們店裡一年才做一盞的寶兒,」湘青看見有位中年漢子正扯著嗓子吆喝著:「您們別看每面都只有巴掌個大,那八面用的,可全都是如假包換的金絲線,再精心雕刻出過海的八仙像,點將起來,才真叫做是金碧輝煌,名副其實,如假包換啊!」
「多少錢一個?」湘青正仰頭看那玲瓏的八面燈籠,忽聞身後傳來一個極為熟悉的聲音,令她心中一陣驚喜,馬上轉身去看。
那人卻不是南星。
他身材修長,眼露光,雖稱得上俊美,但因雙唇薄削,且隱隱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讓接觸到他目光湘青不禁心中一凜,踉蹌一下,差點摔倒過去。
等到湘青驚魂甫定,發現自己仍好好站著時,才發現那男子的手臂已環上自己的腰,嚇得她趕緊扭身脫出了他的懷抱。
但那賞花燈的中年漢子卻已逕自鼓噪道:「好一個英雄救美,各位說是不是?」
從臘月至今,人的心本就一直沉浸在年節的歡喜中,現在經他一挑動,更加如火上加油般,每個人都拍起掌來,好像這麼一來,便可以忘掉過了今晚「年」就將告一段落的事實,至少也要再陶醉一宵。
湘青心生不滿,卻又不好當眾辯白,唯有自認倒楣,想轉身離去,孰料那男子竟不加否認道:「對,我不但要救美,還要博美人一粲,這燈到底多少錢一個?」
「這燈只送不賣。」燈主人的話更加吸引了人的注意,人群一圍攏,湘青就更無法脫身了。
「你就別故弄玄虛了,」年輕人有些不耐煩的說:「快說怎麼個只送不賣法?」
「大爺您看到那燈上的花結了吧?」漢子說:「只要您射中那花,再及時接著的話,就可以讓它配您身旁這位美人兒了。」
本來鼓噪著的民眾一聽咋目,莫不都沉寂下來,那燈籠掛的那麼高,花結小,要射中它已屬不易,更何況還得及時接住它,豈不是難上加難?
「好,既然是這麼著,那你一定備有弓箭吧?」男子接下來所回應的話,才更是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大爺您是真的有心一試羅?」
「那當然,」他再瞄湘青一眼,目不轉睛的說:「請大家讓一讓,別讓我的心上人等得心焦。」
湘青一張臉已氣得雪白,奈何人群擁擠,又全將他們兩人當成了主角,根本動彈不得。
就在她心急如焚,不得能長出一雙翅膀騰空離去時,那名英姿勃發的男子已拉開了弓,奮力一射,眼見箭矛穿過花結,叫好聲才剛來得及在大家的心中成形,他那一身寶藍已化為青色光芒般,飛躍過去接著了那盞金絲宮燈,剛好趕上在眾人一片叫好聲中,把戰利品送到了湘青的面前。
湘青板著一張粉臉,終於排開眾人離開了那個攤位,可是不久之後,她便發現不但那男子還亦步亦隨,甚至連自己得以脫身,靠的都是他以雙臂為她所開的路。
「湘青姑娘,你的燈不要了嗎?」
湘青見兩人已來到較為空曠的地方,便轉身停步正色到:「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又為什麼敢公然調戲良家婦女?」
他露齒一笑說:「我認識姑娘很久了,是從荷花認識起的。」
本來已氣到思緒十分紊亂的湘青,聽見「荷花」兩字不禁一愣,再想到自己覺得他的聲音酷似南星……,不他的聲音之所以會引起自已的注意,絕非只酷似南星的關係,還因為——。
「湘青姑娘,」他把聲音放的更柔道:「這燈籠是為你而射的,請你就收下來吧。」
她仰視著他,一臉的探索和期盼,雙唇緊合,偏就湊不全一句話來。
「你……是……?」
「是,都是為了你,不然我何需在那群凡夫俗子之前,展現我百步穿楊的神技。」男子近乎踞傲的說。
但這些湘青都無暇注意,因為耳聽「百步穿楊」,心中已突現一個古老的記憶,六年前在西湖畔,那姨娘不是曾說:「那公子是今日射柳的魁首……」
「你的箭術一直都如此高明嗎?」湘青不知自己該從何問起,離開杭州後,就因四周都沒有熟人,無人知悉她的過去,使她也漸漸忘青樓三日的往事,尤其是在遇到南星之後,她雖無意抹殺,卻也不想刻意提及自己曾淪落風塵的事。
「自十五歲起,我便是北京城內,數一數二的箭手,」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怎麼?這點,你不是應該會比一般人都來得更加清楚嗎?」
「你可曾去過杭州?」她低聲問道。
「都說蘇杭是人間天堂,我怎麼會錯過?更何況杭州女子,素有美名。」
「那請問公子貴姓——?」湘青終於鼓起勇氣來問,不料問題尚未全部出口,已被一陣呼聲打斷。
「奴才叩見貝勒爺。」
湘青還有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已被小蘭一把扯跪下去。「湘青,這是二貝勒,快磕頭啊。」
那男子卻已朗朗笑道:「罷了,在外頭還行什麼大禮?沒看見我故意著一身便服,沒叫你跟著,就是想輕鬆一晚嗎?」話雖是對著李杉才說的,左手卻逕自扶起湘青。
他就是和親王府內的二貝勒?追殺南星差點得手的載……皓?
「都起來,別引起不必要的騷動,」他跟李杉才和小蘭說,然後把那燈籠輕塞進湘青的手中。「本想再讓你猜猜我是誰的。」
湘青剛想出聲,對面的小蘭卻搶先瞪大眼睛輕呼道:「南星!」
湘青駭得轉過頭去,赫然發現這次站在她身後的人,真是南星。
「湘青,」他盯住她看了半晌,眼神陌生而古怪。「提花燈逛元宵,你興致不差嘛。」
湘青想往前走,這才發現自己提著燈龐的手仍被包攏在載皓的手中,趕緊抽了出來,可是南星的臉色已經轉為冷硬。
「南星,」開口的又是小蘭。「這是我們——。」
載皓冷冷的目光一掃,加上杉才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總算讓小蘭及時打住,沒有把話說完。
「湘青,這位公子和你是舊識?」載皓刻意加重「舊識」兩字,眼神似乎更加銳利了。
湘青想起那夜南星在王府內遭侍衛追捕的場面,他曾說識得王爺面貌,卻沒有與最得寵的載皓打上照面,換句話說,他並不識眼前所站之人。
反觀載浩一臉狐疑,是自己心理作用嗎?還是他真的正不斷打量南星,尤其是他曾中箭傷的左肋?
「這位公子姓南是吧?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怎麼我覺得你整個人的身形挺眼熟的?」
湘青驚駭不已,連忙說道:「南星……呃,南星是裱褙店的師父,我們……我們——。」
那本是跟她說給小蘭聽的故事一樣的背景,在既怕二貝勒認出南星,怕南星會沉不住氣,洩漏身份的情況下,湘青竟無法把話給說全。
而這一切看在南星眼底,便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他既不知道跟前這位翩翩風度的男子是誰,更不知道他和湘青之間有什麼牽連,只知道身心懼疲的自己,本打算入夜後便進繡樓去找湘青,一訴別後離情相思,後來在燈中巧見她的身影,正想上前去給她一個驚喜時,她身旁那男子已開始獻起慇勤,而湘青也沒有拒絕,由得眾人為他們喝采,甚至公然在大街上打情罵俏,欲拒還迎,凝眸對視,情話綿綿!
「我們只是顧客和店主的關係,沒有其他交情,」南星氣她的吞吐與為難,索性幫她把話接續下去說:「打擾你了,真抱歉,顧姑娘!」
望著他絕裂的背影,湘青知道他誤會了,半個多月來的相思,好不容易見著他了,結果竟變成這樣?難道說他們之間的眷戀愛慕全只是一時的激情?
「南星,南星。」她喚在嘴裡,猶不敢相信他真的會就那樣轉身離去,乾脆、絕決,沒有一丁點兒的留戀,像是她根本就不在身後,像是世上根本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像是他們之間的一切全都未曾發生過一樣。
一直到他已遠離了他們的視線之外,湘青都還如一座石雕,怔怔的望著他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