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光從室外也張燈結綵的情況看來,便曉得正在進行的,非比一般聚會,應該是件特別的喜事吧?
果然從三樓長廊底的幽室內,傳來一陣……啜泣聲?
奇怪,既是喜事,何來啜泣聲呢?不應該是喧嘩笑語才對嗎?
「我……我……」還是個衣著華麗的嬌妍女郎哩,這樣落淚,就不怕弄糊了臉上的妝?
但見她套著蕾絲手套的五指將小巧的行動電話緊貼耳畔,顯然是深怕漏聽了來自通話對方的隻字片語。
「不,你不懂,真要訂婚了,我才曉得自己心中惦著、想著、念著的都是誰,小詠,你過來接我,好不好?你過來,我馬上就跟你走。」
也不知道被她喚做「小詠」的那個人回答了些什麼,卻只見到電話這頭的人哭得更凶。
「不會,不會的,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改變主意,真的不會,小詠,現在後悔,總比結了婚再來離婚的好,就算是我求你的,可不可以?」
她邊哭又邊聽了一陣子,最後竟連頭都搖了起來。
「不,你不能這樣對我,當初要不是你起的頭,我又怎麼會一頭栽進去,難以自拔,這件事你一定得負責到底,我不管,我就是這種大小姐脾氣,限你在一小時內上山來接我,不然我就當著所有賓客面前,宣佈自己真正心愛的男人大名。」
本來以為祭出這招,一定有效,不料對方卻硬生生潑下冷水。
「什麼?你說什麼?小詠,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樣說,不是想逼我去死嗎?我——」
對方這回似乎也失去了耐性,竟出口打斷了她的話頭。
「小詠!你就這樣看扁我詹秀敏?以為我不敢在你爸及阿姨面前拆穿我們倆的關係?好。」
她的眼淚霎時打住,聲音跟著轉為冷硬。「不管我說什麼,你就是不願意來,對不對?好,那你等著收屍算了。」
說完電話也不切斷,乾脆扔到地毯上用力踩踏起來,只聽到話筒那端傳來微弱的呼喚:「敏敏?敏敏,你發夠神經了沒?你那脾氣若再不改……」
「去死吧!柳詠浦。」詹秀敏根本聽不見,也不想再聽,彎腰撿起來以後,一把就將電話往扯開的窗戶外丟了出去。
「錢鑽,你手中拿的是什麼?金主給的無線電通話機嗎?什麼機種?又小又扁,真炫。」
「馬屁,」和他一樣做「泊車小弟」打扮的秦艾葭白他一眼道:「我們今天只是來打工,又不是來當貼身保鏢,要通話機幹什麼?這是我剛剛撿到的大哥大啦。」
「既然是撿到的,為什麼不還回去?」真名為馬平的男子問她。
「這是最新機種,剛上市不到一周,如果轉手賣出去,少說也能賺個上萬,你說——」
「嘿,」馬平慌慌張張插進話來。「錢鑽,你再怎麼愛錢,也不該泯滅本性,賺這種黑心錢吧。」
「錢就是錢,管它黑心、白心或紅心,你這個人就是死腦筋,外號叫馬屁,偏偏每次都不會拍馬屁,只會猛拍馬腿。」
看著她凝眸注視手中大哥大的娟秀側面,馬平更急了。「艾葭,我是說真的,你不可以——」
「豬腦!」艾葭忍不住往他頭上敲了一記。「姑娘我真要賺這種輕鬆錢的話,還用等到今天嗎?不會趁我更年輕貌美的時候下海嗎?」
「說的也是喔,」長得一臉老實相的馬平一邊摸著被她打痛的頭,一邊嘟噥著:「你離開家裡時才十八,雖然有點土氣,但至少年輕、稚嫩,和現在比起來……」
「賊眼溜溜,小心閃了你的眼部神經,現在怎麼樣?我現在也不過才二十三歲,會丑到哪裡去?」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什麼也沒說。」
其實艾葭原本就長得高挑秀麗,五官分明,以前在職校中,便是眾多男同學「覬覦」的目標,加上她喜歡做俐落的打扮,甚至連女同學也對其心儀不已,堪稱「男女咸宜」。
現在更不得了,打從兩年前在他就讀的大學重逢以來,艾葭在他眼中,簡直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千面女郎,造型千變萬化,簡直目不暇給,教人無從捉摸,只見她為配合工作,時而冷艷、時而清純、時而華麗、時而樸實,甚至時而邋遢,但不管如何,她比以前更成熟、更吸引人、更有魅力,卻是不爭的事實。
「算了,要你說,你那張狗嘴也吐不出什麼象牙來。」她把撿到的大哥大隨手往腰間一插,好像一下子就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去似的。「開始工作吧,我看客人也漸漸要多起來了。」
「你!」馬平似乎到這時才注意到她跟自己一樣白衣、黑褲、黑背心與黑領結的打扮,開口驚呼道:「到底接了幾份工作?」
「你管我接幾份,好好做好你自己這一份就是,放心,我會把積架、賓士、勞斯萊思那類車讓給你去賺小費的。」
「你……你……」還未自「震撼」中調適過來的馬平猶自結結巴巴的說:「你的大花臉什麼時候不見了?」
「那是今年夏天最流行的水藍色淡妝,花什麼?對牛彈琴,最是無趣。」
「罵我不解風情是吧,無所謂,只要阿咪懂得欣賞就好。」
看中學時代的好友一提起小他兩屆,今年才大一的小學妹女友,便眉開眼笑,什麼煩惱都不見的模樣,艾葭心中既無妒意,也無欽羨,有的只是一絲微感煩躁的無聊。
「欣賞你個頭啦,今晚你若賺不到打算用來買顆珍珠送她當生日禮物的小費的話,我看她還會不會繼續欣賞你,告訴你,欣賞珍珠可要比欣賞你這頭牛來得容易多了。」
「你啊,什麼都好,就是太愛——」
「錢了,」艾葭幫他把話接下去,臉上不見任何波動的說:「不然外號怎麼會叫「錢鑽」。」她用台語發音,更加重了「鑽」字的斂財之切。
「艾葭,我沒別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聽她接得順口,馬平反倒漲紅了臉,急忙想要辯解。
但她早已擺了擺手說:「我沒誤會,你也沒說錯,我是愛錢,很愛、很愛,不愛的話,我會一早就包辦這場訂婚宴的飲料,下午轉做詹秀敏的美容師,晚上再來泊車嗎?」
雖然是相識多年的好友,重逢兩年來,又因常接受艾葭幫他安排的打工機會,所以相處時間並不算少,但馬平對於她拚命賺錢的根本動機卻始終探不出個究竟來。
而以他對她的認識,知道就算開口問,大概也得不到什麼答案,所以索性不問,但兩人既為好友,有些話他就不能、也不忍一直都不說。
「問題是你的身體……?」
「這個啊,」艾葭瞥了他滿懷關注的表情一眼,不否認心中自然流過一道暖流,遂舉起雙手做大力水手卜派的振臂狀。「放心啦,你忘了我跟你說過我最欣賞香港作家亦舒筆下人物喜寶說過的一句話了。」
「沒忘,她說:「我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也要有健康的身體。」」
其實那個小說人物原來說的話並非如此,但艾葭並不想糾正馬平,因為她一早說給他聽的,就不是原句。
「所以囉,我絕對不會捨本逐末,忘了保重自己,注意健康。」
「你沒忘就好。」馬平索性轉變話題。「對了,阿咪叫我問你,今年你們還辦不辦校園美容講座?」
「幹嘛?她想學化妝?」
「誰教你要送她那麼多樣品,塗來塗去,我看她已中了毒,無藥可醫了。」
「她肯化妝是你的福氣,還嫌呢?沒聽人家說世上只有懶女人,沒有醜女人嗎?」
「就你們會發明一些似是而非的口號,要我說,自然就是最好的化妝。」
「所以才要辦校園美容講座,教那些即將踏人社會的大四畢業生,怎麼把妝化得自然,化得像是沒有化妝一樣啊,今年還是會辦,年級不限,到時你叫阿咪早點到,晚點走,我再多送她一些今年最新的色彩。」
「兩年前若不是去幫學姊們搬椅子,還不會遇到你,說來這美容講座也算嘉惠到我了。」
「總算說了句人話。」
「可是……」馬平又搔了搔頭說:「如果化了妝後等於沒化,那幹嘛還要大費周章?」
「那你吃了東西後要拉,是不是等於沒吃,所以乾脆別吃呢?」
「這……這哪一樣?你少強詞奪理了,還有拜託你講話文雅一點,行不行?」
「我又不是阿咪,何必在你面前扮文雅,更何況我說的全是實話,不然要怎麼講?」
「行了,行了,我知道自己說不過你,誰不曉得你是傳銷事業的高手,現在是「紅寶」、「藍寶」,還是「白寶」級的了?」
「你只需要記得我叫做「錢鑽」就好了。」艾葭擺出她天真無邪的表情,迴避掉他的詢問。
「是,錢鑽,」馬平倒也識趣,立刻轉問她:「你來泊車,待會兒今晚的女主角若要補妝,那怎麼辦?」
「自然有她姊妹淘幫忙,安啦,又不是結婚宴,新娘會因為出嫁已定,想起往日在家做慣大小姐的美好時光不再,而流下不捨的眼淚,弄花了臉,得要我們亦步亦趨、隨侍在旁。」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就算是結婚宴,像這種門當戶對的婚姻,我看新娘子也毋須傷心勞神,大可以從頭笑到尾。」
「從頭笑到尾?」艾葭佯裝吃驚道:「你當詹小姐是花癡啊。」
「喂、喂、喂,」由於這裡並非只有他們兩人,門口另有男女雙方安排迎接親友的人在,馬平怕惹上是非,急得差點動口又動手——伸手掩住艾葭的嘴。「你小聲一點,行不行?」
艾葭靈活的閃開,甩一甩她俐落的短髮說:「別鬧了,瞧,你的小費上門了。」
「老天爺,勞斯萊思,真的是勞斯萊思,」他頓時目瞪口呆。「我……我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好的車,萬一……萬一……」
艾葭早推了他一把道:「神經,你以為人家大老闆會自己開車來嗎?一定有司機,你只管指揮帶路。」
「那我的……?」
「少不了你的啦,」她繼續推他。「去、去、去,動作俐落點。」
望著馬平真的有如大牛般壯碩的背影,艾葭倒是首度心生羨慕起來,不是羨慕阿咪,而是羨慕馬平,雖然大學連考了三次才考上目前就讀的這所私校,但他終究仍有屬於他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春氣息和年輕朝氣;不像她,從小即打工,十八歲職校畢業後,更是毫不猶豫的一腳就踏進社會,除了偷搶拐騙不沾、賭博色情不干以外,凡是能夠賺錢的門檻,幾乎都快被她給踩爛了。
為什麼?
為了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讓自己實現兒時的夢想、現在的理想。
那她賺到了嗎?
賺到了,雖然離目標尚有一段差距,但多年來的心血總算是沒有白費。
除了錢以外呢?她另外還得到什麼沒有?經驗、體認、勇氣、眼界、自由、手腕或……?
沒有。
艾葭清麗精緻的五官霎時蒙上一層淡淡的哀愁,唇邊亦浮現一抹平時絕對看不到的苦笑。
沒有,除了銀行存折裡不斷向上攀升的數目字以外,艾葭認為其餘的一切,全都是她所失去的。
人總要拿自己已有的或既有的,去換一些自己所沒有的,不是嗎?五年下來,憑她不大的年紀、不高的學歷、不厚的背景,能有今天七位數字的存款,她應該覺得很驕傲了。
至於寫在心上的滄桑……算了,又不是刻畫在臉上,不會妨礙她推銷化妝品時的賣相,就不必去多想了,專心做好眼前的事要緊。
又一輛車來了,豪門聯姻,光是訂婚宴就辦得如此鋪張,真是「ㄅㄧㄤˋ」得可以。
是輛賓士,艾葭見馬平正好急急忙忙的接上,俏臉上終於綻露一朵笑靨,並且立刻趕著招呼緊接在後的那輛喜美雅哥。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詹秀敏!柳詠浦一邊加足油門,一邊留心蜿蜒的山路,仍不忘分神咒罵道:該死的女人!
說要訂婚的人是她,現在說不要訂婚的人也是她;哭哭啼啼要求分手的人是她,現在哀哀泣訴要求復合的人也是她;信誓旦旦不會反悔的人是她,現在扯著嗓門叫後悔的人也是她;總之女人就是這麼麻煩、討厭、棘手的東西!
對,東西。
在他柳詠浦的心目中,女人甚至無法稱之為人類的另一品種,就連充做動物也不夠格。
她們比得上貓靈敏或狗馴服嗎?連這兩種最起碼的家庭寵物都比不過,其他的就更不必說了。
慢著,或許有人會問:柳詠浦,難道你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不是女人肚子裡頭生出來的?
他又不是複製羊「桃莉」的同類,當然有父有母,只是母親在他剛升國中一年級那年,即因多年宿疾過世,不過後來父親再娶新婦,並已生下兩位可愛聰慧的妹妹,一家堪稱和樂融融。
對了,尤其是他那同母異父,也就是死去的母親與前夫所生的哥哥在去年夏天回到睽違十年的家園後,他們這血緣說來複雜、卻完全無礙於相親相愛的一家六口,總算是團圓了。
哥哥詠炫還在一回國後,即交上一名知心女友,計劃等她學成歸國後,就要共結連理。
那麼他對於繼母、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和詠炫的女友,是否也一貫鄙視與不屑呢?
當然不是!別說是自己的家人了,就連公司內那些朝九晚五的女職員,詠浦也都心存三分敬意。
他真正不屑的對象,是那些成天嚷著「女男平等」,卻仍要享盡特權的女人,尤其是身邊一干所謂「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名媛淑女。
含著銀湯匙出生的她們懂得什麼叫做民間疾苦呢?恐怕連一般生活長得什麼樣都不知道,偏偏還經常要不讓鬚眉的在父兄的企業中插上一腳,做些名不副實的優差,或者乾脆叫家裡拿出一筆錢來供她們開間精品店玩玩,既能搶先穿用最新的流行服飾,又多一處可消遣。
比起這些「制式」的大小姐們,秀敏已經算是難得的例外了,而她的例外只在於一個特點。
那就是:秀敏夠坦白。
她說自己從小好命到大,出有大車,住有豪宅,年年均往歐美各大國度假,玩膩了索性返樸歸真,到南太平洋的小島上,一住便是三、兩個月,啥事都不做,就單在沙灘上試驗各家化妝防曬品牌的優劣。
無聊?
的確夠無聊,但至少她不會故做哀天憫人狀,有事沒事要家中企業出面舉辦什麼慈善晚會之類的活動,供她亮相,或者組團跑到尚有食人族的熱帶雨林去做冒險之旅,藉以上報。
她從來就不會做脫出「大家閨秀」常軌外的事,也因此他們兩人自從在一場新郎、新娘同為國內工商業鉅子第二代的婚禮上結識以來,才會經常連繫,甚至結伴出遊。
但天曉得秀敏為什麼會突然發起神經來,竟然說她要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戀愛?」記得自己乍聞此訊時,頭一個反應是愕然,接下來便是一陣狂笑。
「柳詠浦,」秀敏就這一點可取,畢竟是出自家世良好的女子,即便心中再怎麼生氣,表面上仍不動聲色。「你笑完了沒有?」
看得出來詠浦已盡了最大的努力,卻還是無法完全不笑。「對……對不起,但敏敏,你剛剛說什麼來著?說你想要談戀愛?有沒有搞錯?你——」他手隨聲動,立刻往她額頭上按去。
「幹什麼啦,」秀敏卻難得粗魯,一巴掌推開他的手說:「前陣子酒後駕車,出車禍後在醫院裡昏迷不醒,嚇壞大家的人是你,可不是我。」
「對,是我,」詠浦這下總算不再笑了,卻仍忍不住逗她道:「被嚇壞的「大家」裡頭,包不包括我傳聞中的女友——你啊?」
「你想得美!」秀敏嘟起嘴來嗔道。
「那你又說自己想談戀愛。」
「戀愛一定得找你談嗎?」秀敏小他兩歲,已屆二十八,但許是因為一直生活在溫室中的關係,所以撒起嬌來,只覺俏皮,不感煩膩。
「你忘了我可是唯一一位既是「國內十大鑽石單身漢」,又是「接班十傑」的青年才俊?和我談戀愛會折損你嗎?不會吧。」
「什麼鑽石單身漢,什麼接班人,又是什麼青年才俊,」秀敏嗤之以鼻的說:「我看根本就是康崇雨假公濟私,單挑好話來捧你這個未來的小叔。」
「拜託你公平一點行不行?崇雨以前任職的那家雜誌,可是連咱們業界都公認報導詳實、立場公正的媒體,你五哥不也上了單身漢榜單,還有你三哥,亦列名接班十傑當中,怎麼能說她獨鍾於我?更何況當初她寫那兩篇報導時,別說我大哥還沒回國了,就連我有個異父大哥這件事,業界記得或知道的人也不多,崇雨就更不可能曉得了。」
「所以我才說我想要戀愛啊!」
望著她突然轉為熱切的表情,詠浦更加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什麼跟什麼呀?」
「康崇雨那個小記者跟你的大哥,寶用集團的總裁柳詠炫啊,簡直就是現代版的灰姑娘,真實版的麻雀變鳳凰。」
「瞧你說的,若非真有情愛,你想我大哥會停下他浪跡四海的腳步?」
秀敏像捉到什麼把柄一樣,馬上盯牢他道:「愛情?我沒聽錯,對不對?原來我們台灣碧兒的總經理柳詠浦先生,也相信世上真有愛情這麼一回事。」
「喂、喂、喂,」詠浦不否認心中有著一絲狼狽,但嘴上卻仍一逕死硬。「他們那是例外,哪能當做常態來論?」
「難道只准麻雀變鳳凰,不許青蛙變王子。」秀敏生就一張飽滿的圓臉,頗具「女主好命」的福相,但此刻卻蒙上一層淡淡的哀愁。
可是詠浦卻無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只顧著追問:「別告訴我你也「愛」上了什麼報社或雜誌的記者。」
「他是秘書,不是記者,不過我們之間的愛情,卻也絕不略遜於你大哥與康崇雨的一分。」
詠浦頓感心底生涼、頭皮發麻,秘書?誰的秘書?哪裡的秘書?他在心中拚命的祈禱、拚命的自我安撫:不,不會的,一定不是,但眼見秀敏愈發迷濛的眼神,卻也同時做下最壞的心理準備。
「敏敏,你是這樣回報我給你的友誼的?」
「和你的秘書劉雁田相愛,會妨礙到你嗎?」秀敏反問道。
「天啊!還真的是雁田!」詠浦掌拍額頭,整個人往後癱進沙發中。「大小姐,你想找玩具,想陷害人,也不必找我的人玩,不必陷害我吧。」
秀敏聽了當下拂袖而去,氣得一周不與他聯絡,後來還是在劉雁田的穿針引線下,兩位老友才再言歸於好。
不過言歸於好是一回事,贊成雁田玩這場危險的遊戲,可又是另一回事。
沒錯,從頭到尾,詠浦投注較多擔心、掛念的,一直都是自己得力的秘書,而非秀敏,因為她的「實力」雄厚,也就是玩得起,反觀雁田,大概就不全然是這麼回事。
打從得知秀敏正與雁田「交往」開始,他便日日夜夜,親眼目睹這位類似他貼身助理的改變。
從前不論是在尚未轉型為環保顧問公司的寶用集團裡,或跟他一起過來承繼集團化工老本行的台灣碧兒後,雁田的表現都是一等一的好。
現在可好,二十八歲的大男人談起戀愛來,竟不下於十八歲時的狂熱,一頭便栽了進去,工作是沒少做,職責是沒怠忽,但他卻分明看到雁田日益消瘦、憔悴下去,兩眼偏又詭奇的炯亮,詠浦當然知道那是一根蠟燭兩頭燒的結果,明亮的眼神則是熱情在靈魂深處燃燒的「副作用」,而「火源」嘛,除了秀敏那位大小姐之外,還會有誰?
問題是秀敏可以把一天二十四小時以內除吃、睡的時間以外,全數拿來戀她的愛,雁田卻不行。
自半年前終得以和德國碧兒公司合作建廠以來,詠浦這位總經理便恨不得自己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用,他身為龍頭老大者尚且如此賣力了,底下的人又有誰敢輕怠工作?更何況雁田還是他最倚重的左右手?
這樣長久下來,急需人陪的秀敏自然會心生不滿,於是從愛情小說、電視肥皂劇中看到、學來的招數紛紛出籠,非但自虐,還要整人,可憐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正常人雁田,哪禁得起這樣的折騰?又哪來動不動就得買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道歉、賠罪的財力?
所以這段在秀敏口中「轟轟烈烈」的愛情,終於不敵詹家相中的未來親家的雄厚「二」勢力——既有財勢,又有三代交情之力,在兩個月前戛然叫停。
秀敏不但立刻見風轉舵,接受家中的安排,和國內鋼鐵業鉅子的外甥黃亮仁出雙入對,而且在半個月前,也就是僅認識一個半月後,宣佈兩人將閃電訂婚。
事情至此,連詠浦都覺得不插手不行了,第一步是假藉敘舊,安排雁田和秀敏在他們業界第二代常去的休閒俱樂部裡見面。
不料那秀敏翻臉直如翻書,非但無視於雁田的忍氣吞聲,還直言自己過去太天真了。
天真?的確,相信愛情的確天真,但秀敏不覺得這句話、這件事她應該早十幾年做嗎?十六、七、八歲時說天真,還勉強能夠叫做單純,現在呢?二十八歲的成年女性,再把一切推給「天真」兩字,簡直就是承認自己愚蠢!
於是詠浦快刀斬亂麻,第二步就是派雁田到德國去出差兩個月,而他更是拒絕出席秀敏的訂婚宴,以示無言的抗議。
雁田對門戶懸殊的秀敏投注感情,尚可解釋為一片癡誠,但秀敏的反覆無常又算什麼呢?根本就是任性胡為,恣意玩弄他人感情。
好啦,半個月前的絕情猶歷歷在目,剛剛她卻又在電話中跟自己說什麼來著?
「我後悔了,我曉得自己真正愛著的人是誰。」她詹秀敏除了自己以外,可曾愛過任何人?又不是突然開了竅、通了天眼。
最可惡的是,軟的不成,立刻來硬的。「我要在你爸面前拆穿我們倆的關係,你等著收屍。」簡直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都不曉得她從哪裡學來的招數,說的話全不像正常人的對白。
轉過一個大彎,訂婚宴會場已遙遙在望,詠浦放慢速度,開始按他扣在汽缸上的行動電話,撥的當然是秀敏的同機型電話號碼,今天他再由得她胡鬧,不逼得她乖乖訂婚的話,自己就不叫柳詠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