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閉空間裡,潮濕的霉味和著一股黏稠的腥味……
她努力睜大眼,依舊無法看清指頭。黑暗如同無色無味的空氣蔓延,漆黑中,她彷彿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微微掉頭,發現透光的孔縫,如同囚禁在紙箱裡的小動物,趨光本能騷動,她湊近那道縫隙。
窄小空間不造成阻礙,圓圓的眼對上光亮的小孔。
黑,一團黝黑。詭異地,黑中溢出艷麗的紅,涓涓細流,緩緩注入不遠處的黑紫水窪……
心悸,毫無預警的熟悉漫過所有情緒。
黑球翻轉,一雙幾欲爆裂的眼睛對上她。
她驚跳,瞳孔倏地緊縮,恐懼扼住喉嚨。
瞪著箱外佈滿血絲微微倒吊的雙眼,她張口欲叫,卻發出「嘎、嘎」空響。
她害怕地後退,似乎這樣就能遠離那眼中的悲恨與不甘。
出去,她要出去……
她捶打牆壁,試圖逃脫。
指間的濕黏蔓延,汨汨的鮮紅不斷地由頭顱縊出,甚至那雙眼的眼角也流出黏稠惡臭的紅水……
不要、不要……她張口發出無聲尖叫,不要過來……
她粗暴地摳著壁,驚懼地閉上眼,拋不開腦中鬼魅般的雙眼。
滾開,全部滾開……
窒息的腥味,巨大的恐懼,她……無路可退……
「啊!」傅萍陡然驚醒。
冷汗沿著鬢角流下,體內似乎還殘留著因恐懼而起的戰慄。
伸手抹抹汗,她微微苦笑,佩服自己在寒冷的冬日也能睡得汗流浹背。
她走進浴室,看見鏡中影像,苦惱的按壓眼下青影,想到待會家人臉上的表情,不禁沮喪地歎了口氣。
擰了條熱毛巾敷在眼皮上,她腦海裡清晰的勾勒出夢中的畫面,血淋淋的……
傅萍無奈地再歎口氣,這個惡夢她每個月總會夢上幾回,久了倒也習慣了,但不解的是,生活單純如她,怎會對血腥的場景感到熟悉?
睜開眼,她瞪著鏡中的影像,視線轉至手上的毛巾,嘴裡叨念道:「騙人嘛,根本沒用。」十五分鐘後,她緩步下樓。
「早,大姊、二姊。」「嗯。」埋在報紙後的傅楓,頭也不抬地應了聲。
「早。」老二傅玫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將面前的瓷杯推向她,「薰衣草奶茶,安定神經。」聞言,傅楓敏感地抬起頭,「又作惡夢?」
「嗯。」傅萍老實的點點頭。
「可惡!」微帶懊惱地,傅楓也將自己的杯子推向妹妹,「咖啡,提神。」「謝謝。」傅萍微微一笑,感動的喝著兩位姊姊的心意。
這時,傅佩雲端著柳橙汁自廚房走出,「妹妹,你的!」她對小女兒眼下的青影微皺眉,轉身走進廚房,再出現時,兩手各端著一杯柳橙汁,「妹妹,請假休息一天吧。」
「我沒事。」傅萍對母親露出安撫的笑容。「而且今天行程很緊揍,梅姊不會讓我請假。」
「可是你精神不好……」傅佩雲在大女兒和二女兒面前放下柳橙汁,不理會她們嫌惡的表情。「要不你乾脆換個工作,老是睡不好也不是辦法。」
「沒錯!」傅楓不滿地抱怨,「薪水低,事情多,工作時間不穩定,簡直是壓搾勞工嘛!」「沒這麼嚴重啦。」「你身體不好,加上忙碌的生活而精神緊繃,才會每晚作惡夢。」傅玫冷靜的分析。
「沒有每晚——」
「不辭職,難道怕找不到工作?」傅楓不給她任何回嘴的機會。
「妹妹怕這個呀?」傅佩雲鬆了口氣,似乎不覺得這是什麼大問題。
「楓兒,你公司缺人嗎?不如你幫妹妹安插個輕鬆一點的職位。」
「這沒問題。」傅楓摸摸線條優美的下巴,「不過什麼職位好呢?」
「我不-」
「靠關係走後門可能會招來非議,到時小萍日子會不太好過。」傅玫不擔心身為副理的大姊沒能力,只怕妹妹受到排擠。
「有道理。」傅楓點點頭,「小萍,你不用怕,大姊也不是草包,保證做得乾淨俐落,不落人口實。」
「你們聽我說——」「那好,楓兒,你趕快安排安排。」傅佩雲興高采烈的交代,好似已經得到結論。
「千萬不要讓人抓到把柄。」傅玫淡淡提醒。
「沒問題!」傅楓信誓旦旦,眼裡綻放自信的光芒。
「等一下!」傅萍大聲一喊,總算獲得發言的機會。「我不想換工作!我很喜歡現在這份工作,雖然忙了點,可是很有趣。」
「有趣?」傅楓不以為然的挑高眉,「整天被一群瘦皮猴和娘娘腔使喚,我看不出哪裡有趣。」「就是呀,何必給人家白白糟蹋。」傅佩雲也頗有微辭。
「他們的生活糜爛放蕩,紙醉金迷,只會帶給你負面影響。」傅玫玲冷補充。
傅萍無力到頭痛,「你們想太多了,這個工作並沒有你們說的那麼糟糕。」
「胡說,我們想的剛剛好!」傅佩雲反駁。
「小萍,是你想太少!」傅楓接話。
「小綿羊是不能瞭解大野狼的邪惡。」傅玫依舊是一派冷靜。
傅萍放棄了,和眼前三位擁有過度保護欲的女人爭辯,落敗的永遠是自己。
她一口氣灌下咖啡,拎起吐司,「請慢用,我趕時間,拜!」她轉身就跑。
「小萍!」傅楓大吼,最氣對手不戰逃跑。
「膽小鬼。」傅玫火氣不興地下了結論。
母愛最偉大,只見傅佩雲對小女兒的背影喊著:「妹妹,一片吐司吃不飽的!」
☆☆☆
逃出家門後,傅萍才鬆了口氣。
她邊走邊吃著手中的吐司,經過一片潔淨的落地櫥窗前,她瞄了眼玻璃上的投影。
一百五十八公分的身高,纖瘦的身材,巴掌大的臉蛋,清湯掛面的頭髮……好吧,她承認,她看起來是有那麼一點瘦弱的味道,但也不至於弱不禁風呀!真不知道媽媽和姊姊們為什麼這麼保護她?簡直把她當長不大的孩子。
她不是媽媽的親生女兒,本姓葉,媽媽收養了她,希望她有歸屬感,因而替她改姓為傅。大姊和二姊向來疼她,雖然她們個性不對盤,疼愛她的方式卻如出一轍。
傅萍不懂,對她,為何家人總是有擔不完的心?
咬了口吐司,向左跨了三大步,她下意識和迎面而來的男子維持至少兩步的距離。
但做完這項動作後,她卻僵住了,回望方才錯身而過的男子的背影,她在心底歎了口氣,或許是這個原因吧。
叭叭!
傅萍收回心神,發現身旁停了輛深藍色轎車。車窗降下,露出一張她熟悉的男性臉龐。
「又被迫逃家了?」傅昱桓眼裡閃著笑意,好聽的聲音裡帶點揶揄。
「是呀。」她晃晃手中的吐司,無奈地點點頭。
「上車吧,我送你去上班。」「謝謝桓哥。」她感激一笑,隨即坐進車裡。
「還是因為工作?」他分神觀眼身旁的女子。
「嗯。」傅萍吃下最後一口吐司,眼角瞄見他蠢蠢欲動的嘴,「不准遊說。」傅昱桓無辜地眨眨眼,「我什麼也沒說。」
「可是我知道你想說,你和姊姊她們是同一國的。」
「傻丫頭,沒人能逼我做不想做的事。」聞言,傅萍水眸為之一亮,「那你支持我羅?」
「嗯……」他遲疑地瞧著像朵小白花般淡雅的表妹,「坦白說,我覺得傅楓和傅玫的話有道理,畢竟時裝界不如一般職場單純。」
「你們真是小題大作!即使模特兒的私生活再混亂,也不關我這個小小助理的事呀。」她沮喪地垮下臉,唉,她怎會天真到相信表哥和姊姊不一樣呢?
「我們當然相信你的為人,但身為你的親人,我們無法不擔心。」「我也想讓你們安心,可我真的喜歡這份工作。你知道嗎?讓舞台上閃閃發光的群星仰賴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說到工作的樂趣,她彷彿插上電源的燈泡,渾身散發熱力光芒。
傅昱桓彎起唇角,似乎被她臉上的光芒給打動了。
「原以為工作狂的大姊能夠體諒我的心情,結果她反對的最凶。」傅萍眉心打了十八個結,「桓哥,你不要再勸我了。」傅昱桓揉揉她的短髮,口氣疼愛,「我不會逼你。我說出我的想法,你依舊可以依照自己的決定過生活。」
「真的嗎?」她喜上眉梢,「真希望姊姊她們和你一樣開明。」
「不可能,否則她們怎會號稱驚世女暴君。」
「喔,被我抓到了……」笑意使她的眼睛亮晶晶。
他朝她眨眨眼,「我可愛的小表妹應該不是個愛亂嚼舌根的報馬仔吧?」
「好吧,看在你好心搭救我這個落難女子的份上,我就勉強閉緊嘴,不過我可不保證睡著時依然會保密,你知道嘛,我常常作夢。」她頑皮的皺皺鼻子。
傅昱桓咧嘴一笑,替她解開安全帶,「上班要遲到了。」她回他一笑,開門下車,「多謝桓哥!」
☆☆☆
扶月工作室,上午的攝影棚內,稍嫌冷清。
角落的青銅鏤花圓桌上擺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一名男子佔去僅有的一張椅子。
壯碩的身材塞在稍嫌低矮的椅子裡,依舊比常人的坐姿還來得高大,足見得這名男子有多魁梧。披散的長髮,滿臉的落腮鬍,以及銳利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就像飆車族的大哥。
此刻他全副的注意力都投注在手上的報紙,對於棚內人員頻頻拋來打量猜疑的眼光似乎絲毫沒察覺。
「你知道嗎?我們老闆要回來了。」甲員工抱著攝影器材走過來。
「老闆?」乙員工滿臉困惑,「我們老闆不就是邦哥?」
「不是,邦哥只是負責人,他的上頭還有個大老闆。」
「是誰?〕
「塗釋天。」甲員工不經意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男子,對上對方忽然抬起的眼睛,他心一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乙員工還是一臉困惑,「他是誰?」
「不會吧,你居然不知道?」甲員工拉回心神,不敢置信地瞪著同伴。
乙員工搔搔頭,尷尬地笑了笑,「你也知道我才進來沒多久。」
「也是啦。」甲員工體諒地點點頭,「也難怪你不知道,畢竟他的英文名字比較有名。」
「到底是誰?你趕快說啊。」乙員工忍不住好奇地催促。
「你應該有聽過LanceTu?」他又瞄了眼那名男子,心裡有些奇怪。
「不會吧?」乙員工驚訝地扯住他,「那個名揚國際的LanceTu是我們的大老闆?」
「沒錯。」甲員工似乎能體會他的激動。「那個揚名海外,在美國和歐洲好幾個國家都有工作室,連國際名模都指定的攝影師LanceTu就是我們真正的大老闆。」那名男子放下手中的報紙,飽含興味地聽著他們談話。
「天呀!」乙員工再次激動地扯住甲員工,「我實在是太幸運了,居然能在Lance才手下做事,簡直是死而無憾!」
「小心、小心……器材掉了可不是好玩的。」甲員工睨眼興奮過度的同伴,「你能在邦哥手下做事,就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沒錯、沒錯,可是LanceTu一直是我的偶像……」兩個碎嘴的員工越行越遠,男子眼中的興味卻絲毫不減。
「如何?竊聽員工閒話有趣嗎?」鄭安邦噙著嘲諷的笑容朝大漢走來。
「是有趣。」男子不以為意的笑笑。
「嘖嘖,瞧你不修邊幅的模樣,誰還認得出鼎鼎大名的Lance先生呢?」
「是嗎?」塗釋天摸摸扎手的胡碴,咧出一口白牙,「正合我意。」鄭安邦深知好友不好虛名的個性,只能無奈的搖搖頭。「隨性是好,但不要嚇壞了今天棚內美麗高貴的花兒們。」
「放心,我不會四處作亂。更何況那些模特兒的眼睛都黏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塗釋天暗暗將他一軍。
「既然如此,我倒要感謝你的陪襯。」鄭安邦反擊回去。
兩個男人對視一笑,兩年不見的生疏就在笑容中消彌。
「怎麼有空回來?」
「美國的個展才結束,想休息一段日子,所以乾脆回來。」
「聽說你的攝影非常轟動,不論是專家、權貴都慕名而去。」
「還算不錯。」鄭安邦挑眉,沒點破好友的輕描淡寫。
「你把扶月經營得很好。」「謝謝。」鄭安邦笑笑,知道這是朋友對他的肯定。
塗釋天盯著他好一會兒,「其實你的格局可以更大。」「這樣就夠了,我沒有太大的企圖心。〕「是沒有,還是不能有?」塗釋天銳利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
瞬間,鄭安邦的笑容變得有些不自然。「是沒有。」
「我打算出讓扶月的經營權。」塗釋天對上好友詫異的眼睛,「我的工作重心早移到美國,待在台灣的時間不多,我想乾脆把扶月移交給你,反正你才是真正的負責人。」
鄭安邦似乎有某種顧慮,「這事需要從長計議,以後再說吧。」
塗釋天認真的看著他,沉思了一會兒,「好吧,就等你準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