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開心地舒口氣,伸伸懶腰:「唔——好棒哦——睡得好舒服哦!」
誰知不遠處忽然一陣細碎的噪音作響,充滿笑意的低沉磁嗓隨之傳入耳裡:「是嗎?那真是恭喜你了。」
「誰?」一時昏昏沉沉,卓玲還沒弄清楚聲音是打哪傳來,急著將手伸向床燈的開關,卻只拍到一片冰涼的桌面。
不對!有問題!她嚇得將身子拚命往後縮,不料在床旁該有的那面牆也不見了,哇地一聲,她整個人跌下床去,落入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裡。
「啊——救唔……」家樂立刻將卓玲壓在身下,手掌也即刻覆上她的嘴。
「你夠了沒啊?半夜起來說夢話,我都沒怪你了,還給我來個泰山壓頂、長聲怪叫,你打算叫醒所有的鄰居嗎?」他伸手開燈。
卓玲駭然地瞪住他,一面掙脫他的懷抱坐起身,一面低聲咒罵:「放、放開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慌亂地望了望四周,更正自己的問題:「不,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家樂忍住笑意:「難得你也有這麼花容失色的時候,這和我向來看到的你實在不大相同。」
卓玲根本聽不進他的話。彷彿又想到什麼似的,伸手將衣服頗不淑女的從領口一拉望進去——沒有異樣,又連忙蓋了起來,狠狠地瞪住他。
「你聾子啊!這是哪裡?」她毫不客氣地質問他。「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家樂非但沒有回答她,反而打了個呵欠,自顧自地走到冰箱旁打開了向裡面張望,手還伸進T恤裡搔著肚皮:「好餓哦!你要不要吃點什麼?」
他旁若無人的舉動說明他在這間屋子裡的身份,也讓卓玲不禁別開眼,紅起臉來。
「這、這是你家?」她結結巴巴地問,猛要站起來時卻被一陣暈眩困住。她壓住太陽穴低吟一聲:「喔……怎麼還有點頭昏?」
「沒錯,是我家。」他笑了笑。「你酒力真不好,沒三兩下就被擺平。」
卓玲生氣地嘟起嘴,低咒幾聲。
「你餓不餓?」他看著她可笑的反應,摸摸肚子。「昨晚的尾牙我沒吃什麼,你如果不餓,我就下一個人份的面來吃。」
「面?什麼面?」她被一群群囉哩囉唆的人糾纏整晚,也幾乎沒吃到什麼。
「還不就普通麵條加上貢丸、蝦餃、魚餃、青菜、蛋……」家樂將東西一樣樣地從冰箱裡拿出來。
「好、好吧……」卓玲將外套穿上,充滿不安地四下張望。
家樂回頭瞄她一眼,見她還是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你幹嘛?怕我把你吃了不成?看你平常凶巴巴的,沒想到私底下竟然膽小如鼠。」
卓玲冷哼一聲,慢慢站起來,遠遠地看他把一樣樣的配料丟進鍋裡,確定沒有不敢吃的東西之後,才放下心參觀起來。
「不錯嘛,倒是很簡單的個人空間。」她點點頭。
家樂聞言,把目光從火爐上移向她注視半晌,又專注地煮起他的湯和面來。
他那宜室宜家的身影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事實上他若意圖不軌,就不必等到她醒了再在食物裡下手。一思及此,她開始卸下防備。
信步走到家樂身邊,看著鍋中已經開始咕嚕冒泡的食物。
「哇!蠻香的喲!」她開心道:「加沙茶加沙茶……」順手拿起沙茶拚命地加。
「加太多了啦!」家樂用手臂把她擋到另一邊。
「你懂什麼?這樣才會好吃。傻瓜!」白了他一眼。
傻瓜?這裡誰是主人啊?他用不滿的眼神質問她,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又加了一大瓢沙茶。
廚燈下的她,柔柔的輪廓給他一股異常溫馨親密的感覺。
卓玲忽然瞄到一旁的柚子:「什麼時候了還有柚子啊?甜嗎?殺一兩個來吃吃好不好?」也不等他回答,說完,自己就自動拿了兩個「殺」了起來。
家樂索性雙手抱胸,靠在一旁看她忙她的。第一次沒有在她的臉上看到上班時的撲克臉,倒像個不修邊幅的傻大姊、一個和藹可親的朋友……一個讓他更想深入瞭解的女人。
家樂提起大鍋面,放到不遠的餐桌上。「地方小,你就不用拘謹了,一切自便。」他給了她一雙筷子,口中叨叨地說。見卓玲還在忙著「殺」柚子,也順便幫她盛了一碗。
「來了,來了。」卓玲將柚子放在餐桌一旁:「唷!已經幫我盛好了啊?很體貼嘛!」她喜孜孜地先行嘗了起來:「嗯——這樣沙茶才夠味,好吃好吃。」一面不住點頭。
家樂望著她,笑而不語。
「喂,你還沒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真的醉得不省人事嗎?」她一副不相信自己醉死了的模樣。
「你不信?我從飯店一路把你載回來,問你家住哪好送你回去,你不但答非所問,還扯了一堆有的沒有的。」
「是——嗎——」卓玲狐疑地凝睇他,好像他居心不良在欺騙她。
「就是這個表情!不給地址就算了,還叫我繼續開,說什麼到了會告訴我,然後自己倒頭就睡。」好人當不成反遭誣蔑,他真冤哪。
「哼!就算是這樣,你和曉妃那麼熟,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家住哪?要不要蛋?」她一臉家樂在說謊的樣子。
「你以為我是什麼樣的人?見一個就追一個啊?我可是有選擇的。可不可以給我沒破的那個?」他指著卓玲正好撈到的白煮蛋。
「你還真挑咧!」卓玲沉下臉,一語雙關。
「告訴你,」他很驕傲地說:「除了你,還沒有別的女人踏進這裡一步過。」
「那我可真是三生有幸。你這裡有啥不好?怕人家看啊?」她不解地問。
「嘖,怕人家看?」他哼笑一聲。「是沒什麼好看。」
他所認識的女人,有哪個看得起這樣簡陋的公寓?奇怪的是多少女人自動倒貼給他,巴不得有和他「一起回家」的榮幸。現在她就在這裡,卻一點也不希罕,也沒什麼鄙夷的神情。
「誰叫你金玉其外,又什麼什麼其中的,還怕人嫌咧!」她消遣他。
「什麼叫金玉其外,什麼什麼其中?你還真是罵人不帶個髒字。」
卓玲聳聳肩,頑皮地笑笑。旋即又惴惴不安的模樣:「不過說實在的,你帶我離開的時候沒被曉妃或芷菱瞧見嗎?」
「沒有。她們正在忙著彼此陷害,根本沒看到我帶你先離開了。」
「真的嗎……」卓玲臉上依舊佈滿憂心仲仲。
「怕變成炮灰?」他頗為瞭解。
「我早就是炮灰了。都怪大爺您實在是太有個人魅力啦!小女子我拿一份微薄的薪俸,還要每天在槍林彈雨中求生存,這麼好的職位全台中哪裡找?也只有在你手下才碰得到。」她苦笑,卻忍不住對他再三揶揄。
「嘲笑我讓你很快樂是不是?」他很無辜地說。
「豈止快樂?簡直大快人心!」她毫不掩飾地笑起來。
「我有那麼讓你討厭嗎?從什麼時候開始?為什麼?」虧他那麼欣賞她。
「別緊張,別緊張……我不是只針對你,這純粹是個人嗜好。不管碰到任何仗勢欺人的長官,我就是忍不住想戳個兩下。」她連言語也越來越大膽。
「是嗎?這是什麼樣的個人嗜好,可不可以再解釋清楚一些?」
「就是打倒強權,顛覆邪惡勢力羅!來!吃柚子吃柚子……」她伸手遞過袖子。
「謝謝。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也算是你想打倒的強權?」他蹙眉。
「除非你有不為人知的邪惡勢力。」她忽然笑的很詭譎。
家樂搖了搖頭,一副完全被她打敗的模樣。「我看你只是個曾被上司欺壓,又憤世嫉俗的人而已。」
「賓果。」她挑挑眉,淡然道:「你真的很有慧根。」
「謝謝。」他很有風度地欠欠身,將手往後腦勺一枕,身子向後一傾,靠上牆,就這麼毫不掩飾地盯著她瞧。
卓玲一面大口大口吃著柚子,一面用眼光詢問他,他卻只是笑而不語。
她冷哼了一聲:「不必和我拋媚眼,那招對我行不通。」儘管他……是很迷人,她也會努力不讓自己心動的。
「你怎麼知道我是在拋媚眼?又怎麼知道行不通?」這話讓他啼笑皆非。
「第一、本姑娘天生是愛情絕緣體:看不懂愛情也聽不懂愛情;第二、我痛恨男女關係:從情竇初開的浪漫不羈到開花結果後的重責大任我一概沒有興趣;第三、我對人性『普遍』沒信心:不瞭解人性,也不在乎人性。」
她煞有其事地道出三個重點,家樂剛要開口,她又續道:「我還沒說完,我的結語是:一個對愛情和人性都已經全然放棄的女人,要怎麼為你的媚眼心動,拜倒在你的西裝褲下呢?」她揮揮手,示意他可以接下去。
「既然你這麼有自信,為什麼對我都是一副仇家的面孔?」
他的話成功地讓她心虛起來,幾秒內她又回復平靜:「那是因為我不想和你扯上關係。」
「那文康你就願意和他扯上關係了?」他像個嫉妒心超強的老公在質問她。
「文康是個有家室又安份守己的人,你拿什麼和他比?」
嘿!這是什麼話?「我拿什麼和他比?當然是……哦——我懂了。」
她怕他。因為他對她來說太危險,強調他的單身和意圖只會讓她更多心。
「你懂什麼了?」她警戒地睇住他。
他故意搔搔頭,佯裝糊塗。「反正……你什麼五四三的說了一堆,我猜八成是性冷感。直說嘛!兜什麼圈子?」被人消遺不開心,決定把她損回來。
喝!才說男人可憎!「喂喂喂,嘴巴放乾淨一點,我只是說我對愛情整體失望透頂,至於你的個人魅力還是無遠弗屆、凡人無法擋。不要那麼容易灰心嘛!哎——我跟你胡扯什麼?浪費時間而已,你愛怎麼想隨你。」
她看看表:「快七點,我該走了。」她開始收拾碗筷。
「這麼快就要走啊?」他問。
滿心的不捨——也難怪。這麼孤單冷清的地方,就是他下班後唯一的空間。
「幹嘛?不能走?等一下還有摸彩活動嗎?」她漠然地瞟他一眼,把碗全數放進洗碗槽後,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頭,好不心疼地說:「唉——白白浪費了一張彩券。」
家樂忍不住咧嘴而笑:「再掰啊!」這個女人是不是晚上還在哪個夜總會兼差啊?講笑話講個沒完沒了。
她無言地勾勾唇角,開始準備洗碗。
他用一記拐子將她頂到一旁:「閃啦!主人在這,輪得到你動手?」
「那我就不客氣了。」難得遇到能互相逞口舌之快的人,家樂刀槍不入的性格倒有些讓她欣賞,畢竟能開得起玩笑的人愈來愈少了。
她甩甩手上的水,乖乖地往邊上一站:「噢,對了!這裡有公車可以搭到北屯路吧?」
「這問題你問每天搭公車的學生就對了,怎麼會問我這個有車階級的人?」
「有道理。沒關係!路長在嘴上。」她仍是心有愧疚地看看鍋碗:「辛苦你了。此地不宜久留,原諒我不能陪你到洗完碗。星期一見。」
「唉,急什麼?我送你回去。」他趕緊擦乾手。
「不要,萬一給曉妃看到,我可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她拿起皮包:「大恩不言謝,改天有機會我一定回報你。」
家樂還是跟了上去。「送你到車站。」他說。
「免啦!」她兀自粲然一笑,純真的笑容說明對他一點也不依戀。
他不甘心地追上她。「你在家有專線電話嗎?」他問。
「幹嘛?網上訂購企劃案還沒上線,就要我二十四小時待命了啊?」她不耐煩地瞄著他。
「有沒有啦?」家樂不死心地逼問。
「沒。」她扭開臉。
「手機?」
「沒——哪那麼奢侈?」她白他一眼,一副這麼白癡的問題也問得出來的表情。
「拿去。」他伸出手遞給她一支炫亮的手機。
「啊?」卓玲反射性地要接過來,看到是行動電話,手一縮:「你幹嘛?」
「不要緊張,和公事有關。我會再和你連絡。」
「不要!」卓玲搖搖頭。「我沒有芷菱打發你其他女人的本事,我給你我家的電話。」她拿出紙和筆開始要寫。
他拉住她拿著筆的手,將手機塞進去:「我也沒本領擺脫曉妃。放心!這電話我昨天才剛辦好手續,除了我沒別人會打給你。」
她觸電似地收回手,雙頰泛起淡淡的紅暈,那羞赧的嬌態讓家樂呆了半晌。
卓玲很快地的回復正常,橫眉豎眼地又要將電話丟還給他。他趕緊開溜:「我再打電話找你,就這麼說定了,拜拜!」
「喂!我不要……」卓玲看著手中耀眼的銀色手機,一陣啞然——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待走遠了,才回頭依依不捨地眺望她離去的身影,忍不住長歎一聲。
多少美女對他投懷送抱,他連看也懶得看一眼,現在她是入了他的眼了,她卻對他這麼冷淡又毫不在乎——這到底是怎樣的孽緣哪?
直覺她不是天生冷漠的人。他到底該怎麼獲得她的信任,讓她接納他呢?
家樂莫可奈何地晃回自己的單人公寓,真的好冷清——而且鍋子都還沒洗咧!早知道就讓她來洗,至少可以再拖她多留一會兒。
嗯?或者,晚上約她出來吃個飯……他忽然笑得好開心。
***
「你這個死丫頭,整晚沒回來,一個大姑娘家跟哪個野男人野去了……」
任爸一瞄到卓玲前腳進了大門,就一個箭步飛了過去:「我今天不打得你滿地找牙我不姓任。」
卓玲回頭想往外跑,卻被任爸揪回來,還伸出結實粗厚的手掌死命打她。
「啊——救命啊!爸你……哎喲……聽我說……哎喲……我……好痛……是被陷害的啦……」卓玲一面躲一面解釋。
「我打你個被人陷害……你這個蠢丫頭!」他伸手又是一記,卓玲揉著臉頰,淚水已掛在眼角。
「小咪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就能好端端的回來,你穿那老太婆模樣會給人陷害?說給鬼聽鬼都笑你。」
其實任爸是刀子嘴豆腐心,儘管心偏向曉妃,也還是疼卓玲的,知道她比較老實可欺。他只是一時心急,並沒有真的要羞辱她的意思。話雖如此,這樣批評她的服裝還是讓她有些傷心。
「真的!我向來滴酒不沾,是曉妃硬讓我喝一杯她摻過的酒,我一喝眼就花了,趕緊打電話叫同學接我去她那裡休息一下,誰知一睡就睡到天亮。」她急切地替自己辯解,中間還扯了些謊,就怕被老爸識破,她可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住同學家?怎麼不和曉妃一起回來?」任爸的耳朵還是自動省略對曉妃不利的證詞。
「看曉妃還玩得高興嘛!人家困得要命,應應急而已啊。」
「那也總得打個電話回來和我說一聲啊!」任爸又氣了起來。
「頭都昏了,一到同學家就睡了下去,什麼也不記得了,對不起嘛!」看到任爸又漲紅了臉,卓玲更急著解釋,手還拚命地在任爸的臉前面搖。
「哪那麼玄?喝杯酒就能搞到這樣子?小咪!你給我出來!」他揮開卓玲那搖得他眼花的手,朝曉妃的房間大喊一聲。
門立刻應聲而開,顯然曉妃早就在裡面偷聽許久。
「爸——」
她嗲嗲的聲音一傳出,任爸的氣就消了一半:「你這是怎麼回事?這樣欺負小玲。」
口氣大不相同,卓玲不屑地瞄了任爸一眼——好偏心!
曉妃一努嘴一跺腳:「哎呀——爸……人家只是鬧著好玩嘛!誰知道姊就這樣氣跑了,我也是擔心嘛——」她立刻鑽進任爸懷裡。
任爸嘖了一聲,嘿嘿地咧嘴笑開來:「好了好了,撒什麼嬌?我真是拿你們姊妹倆沒辦法。」
「姊——你下次不回來好歹也先跟我說一聲嘛!害人家緊張死了,還在飯店裡等了老半天。」她裝腔作勢地白了卓玲一眼。
卓玲忽然有些可惜在家樂那裡沒多吃些面,不然現在就可以當場衝上前去吐在她身上。
「好啦!沒事就好,害得我一晚沒睡好,你這死孩子……真是累死我了……」他一面嘮叨一面回房,還揉著眼猛打哈欠。
他一走,卓玲就以冷眼回敬曉妃似笑非笑的眼眸。
「做了什麼事,自己心裡最清楚。」曉妃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能柔聲細語,卓玲真是自歎弗如。
「彼此彼此。」她冷冷一笑,對她的話中有話沒有心情探究。
卓玲甩下她,讓她一個人在客廳裡,故意不和她說明白去向,就讓她這樣瞎猜。
她回到房裡坐下來,打了個呵欠。是啊,好累哦——把背包往床上一丟,立刻鑽進被窩裡補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