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敞開著,翁季倫正將幾個大紙箱搬進客廳裡,看著官茉彤拿著抹布擦拭著蒙上一層灰塵的窗子。
「不一定,要待一陣子吧。」官茉彤微微一笑,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即使有著滿腹疑問,翁季倫仍是緊抿著嘴唇不置一詞,沉默地幫忙將所有的紙箱搬進屋裡。對於這點,官茉彤是相當感激的,她不認為現在的自己能和任何人談論她和沙漠之間的事……還不能。
「季倫叔叔,茉彤阿姨。」
一陣童稚的嗓音傳來,他們同時朝門外望去,只見三四個男孩正站在庭院裡,為首的是一個五官清秀、看來十分聰明的男孩,他一雙眼睛正滴溜溜地往裡面猛瞧,手裡還抱著一顆球。
「來陪我們玩球嘛,季倫叔叔。」為首的男孩嚷著。
「我已經說了不行,小毅。」翁季倫故意板起臉孔。「你們沒看見我在幫茉彤阿姨的忙嗎?」
「沒關係,季倫。」官茉彤站直了身子。「你不去的話,這些孩子就賴在這裡不走了。」
看著那些孩子一臉期盼的表情,翁季倫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我陪他們一下,馬上回來。」
「耶!」孩子們發出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地跑出院子。
官茉彤微笑著,看著翁季倫隨著孩子們走出大門。她揉揉有些發酸的背部,伸展一下僵硬的四肢,透過拉開的窗簾,她可以瞧見翁季倫和孩子們在院子裡嬉笑的情景。現在還不到中午時刻,猛烈的陽光卻曬得她開始頭昏。
她斜倚著窗欞,抗拒著那抹想吐的感覺。她好累!雖然醫生向她保證,害喜的情況會逐漸改善,但顯然她還正在過渡時期。她懷孕的徵兆還不是很明顯,身材也尚未有任何變化,但她已經強烈地愛上了肚子裡的這個小生命。這分愛將彌補所有的缺憾,她會毫無保留的愛這個孩子,就像她愛沙漠一般……
她閉上眼睛,將頭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回想著這兩天來的情景。她還記得當她帶著簡便的行李出現在這棟闊別多月的庭院裡時,周院長又驚又喜的模樣。
對於回來的原因,她並沒有向周院長多做說明,只輕描淡寫地說要回來住一陣子,但周院長卻似乎並不意外。
「沙先生並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已經和你偷偷交往了很久,是你學生時代的男朋友,是嗎?」周院長細細地打量她,溫柔地撫摸她的長髮。「他對你好嗎?」
「他……對我很好。」她遲疑著,勉強一笑。「您怎麼知道的?」
「我看得出來。雖然他說他只是個小公司的主管,但我知道他的背景並沒有這麼簡單。不過只要他對你好,我也就沒別的要求了。」周院長低歎了一聲,憐惜地輕觸她的頰。「你和他吵架了,是不是?不然你也不會決定要搬回來住一陣子了。」
「我……」她想否認,卻無法在周院長瞭然的目光下說謊。她咬著嘴唇,開始將整件事情的始末完完整整的敘述了一次。
聽完之後,周院長的表情有著深切的自責。「苦了你了,孩子。如果不是我……」
「您別這麼說,院長。我們保住了育幼院,這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她柔聲說道,微側著頭沉思道:「雖然作下這個決定是有點衝動,但是我並不後悔。相反的,我很感激他爺爺這麼做,若非如此,我也不會認識他了。」
「你若這樣想就好了!」周院長微微地笑了,慈愛地拍拍她的手。「在我進出醫院這段期間,沙先生來探望過我好幾次,也時常注意育幼院的動工情形。他告訴我,這兒有你成長過程中最好的回憶,他不想破壞這兒的一草一木。如果他對你沒有心,他何必這麼做?」
雖然周院長說得信心十足,她並沒有相同的把握。她出神地凝視著天際,想著沙漠現在正在做什麼。他是否正和溫黛綾耳鬢廝磨、枕邊細語?或許他正為她的離開而鬆了一口氣……
有好幾次,她幾乎衝動地想拿起話筒,告訴他她愛他、她需要他,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她什麼都可以不去在乎。然而她不能!她不能在他用那麼殘忍的話刺傷她之後,再勉強自己留在他身邊;明知道他不愛她、不要他們的孩子,卻仍將自己推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想什麼?」翁季倫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官茉彤回過神來。「沒什麼。」她勉力一笑,離開窗口。
「發生了什麼事?」他的視線跟隨著她,聲音克制地道:「告訴我。」
「真的沒什麼。」她故作輕快地道。「上流社會的令我生厭,我只是想回來喘口氣。」
「別逃避我的話題,茉彤。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麼!」他倏地爆發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他對你做了什麼,會讓你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決定離開他回來這裡?你真以為我會相信這個理由?」
「別這樣,季倫。」她被他的粗魯嚇壞了,一手本能地護住腹部。「放開我。」
「除非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不理她的掙扎,臉部肌肉繃緊。
「我懷孕了。」她低喊道,用力掙脫他的手。
四週一下子靜寂了下來,翁季倫瞪視著她,表情愕然。
「我要殺了他!」他從牙縫裡迸出一句。
「別這樣,季倫。他並沒有強迫我!」她避開他的目光,勉強一笑。「我和沙漠的婚姻原本就是建築在利益上,我們都在猜疑對方、都是為了成全對方的目的,既然他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也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他沒有說話,只是注視著她,發現了她眼中盈滿的淚意,也看見了其中隱含的痛苦。「可是你愛他!」這句話不是問句。
她微微一怔,而後垂下睫毛,聲音幾乎低不可聞。「是的,我愛他!」
翁季倫注視著她平靜的臉龐。她的目光澄澈,即使閃爍著淚光也遮掩不了那抹肯定的光芒。他的心一陣刺痛,深沉的落寞令他的肩頹然地垮了下來。她也看出了他的悵然和失落,但她什麼也沒說,她能說什麼呢?
「我明白了。」片刻之後,他振作了一下自己。那天和溫黛綾在餐廳遇見的那一幕浮上腦海,他突然若有所悟。「沙漠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官茉彤沒有回答,但她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老天!翁季倫頹然在椅子上坐了下來,用手抱住頭。
「是我不對!如果我當初阻止了你,我們一起為育幼院努力,也許現在……恰況不會是這樣子的。」他沙啞地說道,一拳捶上自己的掌心。「我真該死!」
「這不是你的錯,季倫。」淚水湧上眼眶,她強忍著,輕咬住嘴唇。「我們都想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好,但那不代表我們有能力改變一切。你沒有做錯什麼……」
「有,我有。」他突然抬起頭來,目光炯炯。「我曾經錯過你一次,我再也不想犯相同的錯誤。」他執起她的手,深色的眸子停駐在她眼中。「嫁給我吧,茉彤,讓我照顧你和孩子,好嗎?」
她動容地凝視著他,無法抑制淚水滑落。他是認真的!他的臉上有著狼狽的熱情,眼中閃動的堅定誠懇是不容看疑的。季倫……他是這麼好的一個男人,可是當她閉上眼睛,她想的卻是另一個男人的臉、另一個男人的撫觸。
眼淚如洪水般湧出,啜泣令她的肩膀顫動著。
他伸出手臂攬住她,嗓音粗啞地低語,「你可以不用這麼快答應我,茉彤。我會等,等到你點頭那一天。」
他將額頭靠上她的。「我愛你,茉彤。天啊,如果時光能夠重來,我絕對不會讓你這麼做!嫁給我,好嗎?」
她疲憊地靠在他的肩上,允許自己暫時留住他的溫暖。總有一天她會忘了沙漠,但不是現在;她不能帶著這個孩子嫁給季倫,那對他並不公平,也會為他帶來更多的痛苦。她深吸了一口氣,輕柔但堅定地推開了他的懷抱。
「對不起,季倫。我不能嫁給你!」她輕聲說道。「你事業有成、有責任感、體貼而善良,是每個女人夢想的一切……」
他強了一下。「可是你愛的不是我。」
她調開目光,感覺他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也聽到了他低聲歎息。「我很抱歉。」
兩個人都靜默了一陣子,感覺微風透過敞開的窗戶輕拂在他們身上。
「別說抱歉。我說過,我會給你時間,我並不在意等多久。」看出她還想反駁,他伸出一手制止了她。「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我想先找個地方靜一靜,再好好計劃未來該怎麼走。」她過了一會兒才靜靜地道:「如果他來了,別告訴他我在這兒,好嗎?」
翁季倫沒有說話,但由他蹙攏的眉頭看來,他顯然並不贊同她的決定。
然而她已經作了決定!她將目光調向窗外。或許沙漠根本不會尋找她,反而很慶幸自己擺脫掉她……除非有奇跡出現。
除非他愛她!
當陳律師透過翁季倫傳話時,官茉彤感到意外極了。自從她和沙漠的婚禮過後,她便未再見過這位沙氏集團的家族律師;令她訝異的是,陳律師居然會想到要找她,和她約在這個安靜的小咖啡館見面。
「我在婚禮上見到翁先生,才知道翁先生和我是同業,所以我就請他幫我傳個話。」一見到她,陳律師敦厚的臉上堆滿了笑。「有沒有耽誤到你的時間?」
「沒有!」她在陳律師對面坐下,接過侍者手上的菜單。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然而乍見陳律師仍令她有些不知所措。是沙漠派他來的嗎?為的是和她談離婚的事?他甚至連親自來見她都不肯。
「是沙漠要你來的?」侍者離去之後,她力持鎮定地開口問道。
「沙漠並不知道我來找你,如果你是擔心這一點的話。」陳律師清了清喉嚨。「事實上,是沙漠的爺爺——沙上澤老先生派我來的。」
沙上澤?她愣了一下。「沙老爺他不是……」
「這說來話長。」陳律師輕咳了一聲,開始將沙家和官家的淵源、官聲全絕然地離開沙氏集團,直到沙上澤訂定遺囑的用意源源本本的敘述了一次。
官茉彤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傾聽著。雖然她早已由溫黛綾和沙漠口中知道了這件事,但是聽陳律師敘述完實情,她還是有好一會兒的怔忡。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等陳律師說話告一段落,她平靜地出聲問道:「如果我沒有嫁給沙漠呢?我是否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
「如果你沒有嫁給沙漠先生,那麼我現在也不會坐在你面前了。」陳律師溫和地道。「官老先生和沙老爺子,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他們的感情更勝兄弟。官老爺離開沙氏集團之後,沙老爺子一直十分後悔,這些年來一直在尋找他的下落,想做些一彌補……」
「就算如此,那也只是他和我爺爺之間的事情,不是嗎?」她打斷他。「他並不認識我,卻只因他對我爺爺的愧疚便要沙漠娶我,是不是太為難人了?」
「關於這一點我可以解釋。事實上,沙老爺子認識你。大約在兩年前,當時你才剛從大學畢業,正在附近的小學當實習老師,我和沙老爺子曾經來拜訪過你,你記得嗎?」
見她訝異的表情,陳律師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下去,「呃……也不算拜訪。當時老爺子支開了我們幾個人,說想和你單獨談談。他原本只想瞭解你的生活,將一筆錢匯入你的賬戶、以確保你生活無虞,沒想到和你聊過之後,他卻決定要更改遺囑……」
官茉彤秀眉微蹙,而後記憶慢慢回來了,她憶起了兩年前那個午後,和那位老人的短暫邂逅。難怪她一直覺得沙漠的爺爺有些眼熟,原來這就是沙上澤的目的?他以為只要讓沙漠娶了她,就可以彌補當年對官聲全的愧疚?
只可惜沙上澤料錯了!她愛上了沙漠,然而沙漠並不愛她。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能勉強,只有愛情不能;縱使沙上澤將她和沙漠綁在一起,也無法讓沙漠愛上她。她閉了閉眼睛,感到淚意凝咽。
「他就那麼確定我會嫁給沙漠?」她眉峰輕攏。「他有沒有想過,沙漠也會有他自己所愛的對象?就算他依他爺爺的條件娶了我,他也不是心甘情願。」
「關於這一點,沙老爺事先也設想到了。」陳律師說道。「他雖然要求你們的婚姻必須維持五年,但並沒有規定你們不能離婚。不管你和沙漠適不適合當夫妻,沙氏集團都會提撥一筆款項匯入你的戶頭……」
「我不要!」她反射性地說道,痛恨他們認為什麼事都能用金錢解決。「既然沙老爺子和我爺爺都已不在人世,這件事就讓它過去吧。我自己有能力可以養活自己,不需要沙家的錢!」
「或許你不該這麼快作決定。」停頓了半晌之後,陳律師才緩緩地道:「育幼院才剛整建完成,接下來正是最需要經費的時候,你就算不是為了自己,也該為育幼院裡的孩子們想想啊。」
望著陳律師平靜的表情,她頓時啞口無言。
「他料到了,是嗎?」她垂下睫毛,鬱鬱地道:「他早料到我別無選擇,包括我會答應嫁給沙漠,對不對?我們都是他這佈局裡的棋子,根本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或許吧。」陳律師溫和地道。「我跟了沙老爺子十幾年,一直對他十分尊敬,也許他在外人眼中有些古怪,但他卻是我見過最英明睿智的老人。如果他不認為沙漠有能力將他的心血延續、將沙氏集團經營得更好,他絕不會作下這樣的決定。而事實上,沙漠也的確沒有令他失望,不是嗎?」
是的,她無法否認這一點!她曾經想過,如果當初沙官兩家並未產生誤會,如果她的爺爺尚在人世,那麼……也許她和沙漠的命運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沙漠他……還好嗎?」她低聲問道。
「呃……他不太好。」見她臉色一白,陳律師輕咳了一聲,「你離開沙家的這些天,他發瘋般地將自己埋在工作堆裡,連沙東閔先生都看不下去。上禮拜我還聽說他開除了他的秘書溫小姐,並且要她不准再踏進公司一步。」
「什麼?」她猛地抬起頭來,微微愕然。
「是啊。」見她震驚的表情,陳律師繼續說下去,「呃……我知道這不干我的事,但我想——沙漠並不像你想的那樣排斥這樁婚姻。或許他一開始的確有這個想法,但以他這幾個月為你所做的一切……我想他是很在乎你的。」
她怔怔地瞪視著陳律師,仍然無法從這個消息中恢復過來。沙漠開除了溫黛綾?這表示……他和溫黛綾之間,並不是她想的那樣?
「無論如何,我還是會將這筆款項匯入你的賬戶,畢竟這是你應得的,也是沙老爺臨終前的囑咐。」見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陳律師微笑地起身。「我話就說到這兒,有任何問題的話,歡迎你隨時和我聯絡。」
官茉彤點點頭,看著陳律師消失在咖啡館門口;有好一會兒,她就這麼靜靜地思索著,直到另一個影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陳律師來找你做什麼?」翁季倫問道。「是沙漠要他來的?」
「不是。」她搖搖頭,把和陳律師的對話簡述了一次。
聽完之後,翁季倫有好半晌不發一語。
「院長告訴我,沙漠今天又到育幼院來了。」他片刻之後才道。「你仍然不打算見他嗎?」
她並未移動,表情平淡依舊。「如果他不愛我、不相信我對他的感情,那麼找到我又如何?與其這些事情一再重演,倒不如我離開,或許事情會簡單得多。」
注視著她低垂的眼睫鬱鬱寡歡,翁季倫不由得握緊拳頭。他不能任由這個情況繼續下去,他必須做些什麼,只要能讓茉彤再展歡顏。
他深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暗自下了決定。
沙漠斜倚著欄杆,注視著燈光幽暗的偌大庭院。
客廳裡,沙東閔正和幾位商場上的老朋友聚會,裡頭的歡聲笑語,連身處在這個僻靜的角落都清晰可聞。這是商場上避免不了的應酬,在以往,他一向能應付得駕輕就熟,然而今晚他卻有股說不出的厭煩。
那抹潛藏的克制和壓抑全堆積在胸口,令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仰頭喝盡杯中的酒,那嗆辣的液體順著他的喉嚨而下,但他歡迎著這樣的刺激,或許能稍微理清他紊亂的思緒。
一陣輕響由身後傳來,他半側過頭去,沙東閔就站在門邊。
「怎麼不進屋裡去?」沙東閔來到他身邊。
他轉回目光。「現在是我的下班時間,沒有必要再對裡頭那些人逢迎巴結。」
雖然他臉上毫無表情,但沙東閔可以察覺出那抹潛藏的焦躁和陰鬱。這些天來的壓抑已經耗光了他僅存的自制力,任誰都可以感覺到他身上蓄滿著強大的張力,彷彿只要一觸碰便會爆炸開來。
「有茉彤的消息嗎?」沙東閔躊躇地問道。
「沒有。她向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連周院長都說她根本沒回去過。」他微微扯動嘴角,轉過頭來面對父親。「你會關心她的去處嗎?我以為你很慶幸擺脫了她,因為她不是你理想中的兒媳婦。」「我承認一開始的確對茉彤有成見,畢竟我們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怎能不對她存有戒心?」片刻之後,沙東閔才慢慢地道:「我原先認定了她只是低俗且毫無知識的鄉下女孩,但慢慢認識她之後,我才知道自己錯得多離譜。
「她善良而堅強、倔強而勇敢,甚至比我們這些自稱上流社會的人更高尚。在不知不覺中,我早已將她當成了家中的一分子。」
沙漠沒有回答,握緊手中的酒杯。茉彤……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她離開的這半個多月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他幾乎是日以繼夜地將自己埋在工作裡,想借此麻痺自己的心志,然而每到夜裡,那痛楚仍舊如此清晰。
他憎恨想到自己說過那些殘忍的話,憎恨想到自己狠狠地傷害了她。她會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去,獨自將孩子生下來嗎?會不會有人陪伴在她身邊?想到她一個人孤單無助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單單這個念頭就足以令他冒出一身冷汗。
「黛綾這幾天一直向我抱怨。她說你不但開除了她,還當眾給她難看、命令她不准再踏入公司一步,有沒有這回事?」沙東閔問。
「如果你知道她是怎麼中傷茉彤、在茉彤面前胡亂說話,你也會這麼做。」他面無表情地道。「如果她夠聰明的話,就不會再出現在我面前。」
「其雍把這件事跟我說了。我可以理解你不能原諒黛綾的原因,但站在黛綾的立場想想,如果不是茉彤,你和她早該結婚了。」
「是『您』要我娶溫黛綾,而不是我自己的決定。」他的唇角往上彎起一抹嘲弄。「這是你的一貫作風,從不考慮我的想法,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便作決定,不是嗎?」
要在從前,沙東閔早就因為這句話而勃然大怒了;但有好半晌,他只是靜默著。
「你說的對。」他平靜地道。「我當初的確認為黛綾是個好媳婦人選,以她的所學和經歷,一定能在事業上對你有所助益,但我卻從未想過她是否會是你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侶。這是我疏忽的地方!」
沙漠側過頭來,感到訝異極了。這是第一次,他在父親臉上看到如此……幾乎是歉疚的神情,那是從未在沙東閔身上出現過的。
「我很意外。」他過了半晌才道。「你為什麼突然有這樣的想法?」
「這些話我已經想了好一陣子了,一直在思考如何告訴你。」沙東閔突然覺得喉嚨一陣發緊,他輕咳了一聲。「我想——是茉彤提醒了我,她說出了所有顯而易見的事實。從小到大,我一直無理的要求兩個兒子按照我的方式去做,從來不曾去細想你們也會有自己的想法和意見。」
「如果你只是要一個言聽計從的兒子,大哥並沒有讓你失望。」
「我知道。你在美國這幾年,我知道你的事業做得很不錯,但是這麼多年的僵持又讓我拉不下臉去面對你。我們似乎一直處在敵對的狀態,而沙洲,他一直在我身邊,遵照我的每一個吩咐做事,所以我……」
「所以你認為一個叛逆反骨的兒子,根本不可能擔當起沙氏集團的重任?」
沙東閔沒有忽略他話裡的嘲諷之意,神情依舊相當平靜。「一開始我的確是這樣想,但是你用自己的能力贏得了所有人的肯定,也說服了我。」
沙漠沒有動,也沒有反應,就像一尊石刻的雕像。「這能讓你因此不再排拒我、不再認為是我害死了媽?」
「那不是你的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逃避這個事實。將你母親過世的事怪罪在你身上似乎是個比較容易的作法,因為那減輕了我對你母親的愧疚,然而我卻沒有考慮到那對你而言是個多大的傷害。」
沙東閔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沉痛地接口道:「就連沙洲也是一樣,如果不是我堅持要他到香港去簽那筆合約,他不會趕著坐上那班飛機,也許就不會……」
沙漠的身軀緊繃著,感到胸口被緊緊勒住般無法呼吸。「我以為你只重視大哥,根本不在乎你還有另一個同樣需要你關愛的兒子。」他沙啞地說道。
「你錯了。」沙東閔歎道。「這些天來我想了很多,也才驚覺這麼多年來,自己是個多麼失職又自私的父親。茉彤說得對,我們是彼此最親的親人了,為什麼還要互相傷害對方?我們是父子,並不是仇人啊。」
他轉過頭來面對兒子,聲音顯得低啞,「如果這些年來,爸爸的所做所為令你覺得痛苦,爸爸向你說聲抱歉,希望現在還不算晚。」
空氣似乎一下子靜寂了下來。有好一會兒,四周靜得只有蟲鳴的聲音。沙漠抬起目光,和沙東閔四目對望,一剎那間,那長久以來糾結在父子之間的心結似乎解開了,一股瞭解之情在父子倆之間流動。
沙漠正想開口說話時,一陣騷動由客廳傳來,兩人同時朝聲音來源望去。
是翁季倫!沙漠微瞇起眼,看著他直直地朝這個方向走來,李嫂則是急急忙忙地跟在他身後。「翁先生,請你等一下……」
「沒關係。」沙漠向李嫂點頭示意。「我想翁先生有話要告訴我。」
「我現在是以茉彤朋友的身份站在這裡。」翁季倫聲音低沉地開口道,目光緊盯住他。「希望最後,我不會是以官茉彤律師的身份和你說話,沙漠。」
緊繃窒礙的空氣在兩人之間凝住。沙東閔先是皺眉,看著對峙的兩個人,而後在李嫂的暗示下會意,和李嫂一起離開了陽台。
落地窗門闔上,沙漠往背後的欄杆一靠,注視著這個幾乎和自己一樣高大的男人。翁季倫來找他幹什麼?他是來向他示威、要求換得茉彤的自由嗎?
「什麼事?」他率先打破沉靜。
「什麼事?你居然還敢問我什麼事?」翁季倫咬著牙道。「茉彤離開了你,而你居然還能這麼若無其事?你難道不想知道她人在哪裡、過得如何?」
「這是我和茉彤之間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他將雙手環抱在胸前,冷靜地道:「你是來為她打抱不平?或是你們認為兩百萬美金太少,由你來另談條件?」
翁季倫一拳揮出,沙漠向左閃過,然而翁季倫的下一拳卻擊中了他的下巴;沙漠立刻反擊,拳頭朝翁季倫的鼻樑落下,兩個大男人頓時扭打成一團。
「你太過分了,翁季倫。」沙漠低聲咆哮。「茉彤已經選擇了你,離開了我身邊,難道這還不夠?」「你是個混賬,沙漠!」翁季倫喘著氣,惡狠狠地瞪著他。「如果早知道你是這麼一個沒心少肺的王八蛋,我絕不會坐視茉彤接受你的條件,讓她去嫁給一個只想用錢買樁利益婚姻的男人。」
「你的阻止顯然不夠有力,因為她並未拒絕我!」
「如果我能改變這一切,你以為我不想阻止她?」翁季倫揪住他的衣領。「她會答應你見鬼的條件,只因為我們的力量太薄弱,我們都無法挽救育兒院。茉彤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育幼院被拆除、看著所有的孩子無家可歸,你難道還不瞭解嗎?」
是的,他知道!他緊緊地閉上眼睛。他不也因為抓住了這個弱點,才讓茉彤無法拒絕他開出的條件?
「她接受我的條件嫁給我,只因為她想解救育幼院,不是嗎?」他粗嘎地道。
「一開始或許是,但是後來茉彤愛上你了,你難道看不出來?」翁季倫克制地道:「她來找我那天,哭得兩個眼睛都是腫的。認識她到現在,我從沒見她這麼傷心欲絕過。」
他不自覺地鬆開對翁季倫的鉗握,幾乎沒有聽到翁季倫後面的話。
「她愛我?」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
「如果她不愛你,她不會懷你的孩子、努力想得到你父親的認同。而你對她做了什麼?你讓她失望、讓她懷著孩子獨自離開,你居然還躲在這裡喝這該死的酒!」
他彷彿挨了一拳般畏縮了一下,心痛楚地糾結著。「如果留在我身邊令她痛苦,我寧可放她自由。」他啞聲說道。「我以為她愛的是你!」
「我愛她,但那又如何?茉彤對我只有兄長之情。我有那麼多年的時間可以表白自己的感情,然而我卻沒有。這半個月來,我看著她終日鬱鬱寡歡卻無能為力,你知道那是多大的折磨嗎?」
「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
「或許,但她卻因為你的不信任而心灰意冷。她告訴我,等孩子生下來之後,她會送回沙家。她會完成當初和你的協議,因為她見鬼的知道那對你有多重要。」
翁季倫重重地一抹臉。「前幾天我向她求婚,告訴她我願意照顧她和孩子,然而她卻拒絕了我。」
沙漠微微一凜。「為什麼?」
「因為她愛的是另一個男人。即使那個男人娶她是別有目的,她仍然愛他。」翁季倫轉過身去,聲音因壓抑而緊繃。「你是個天殺的渾球,沙漠!她的快樂和傷心都是決定於你,她的不安也是來自於你的猜疑,但你怎能因此而懷疑她、懷疑孩子不是你的?」
沙漠頓時啞口無言。他一直不確定茉彤對他的感情,卻沒想過茉彤也有同樣的不安全感,害怕他是出於被迫才娶她;他居然愚蠢至廝,絲毫沒有想過她是多麼渴望他的信任和……愛!
噢,茉形!我究竟對你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他沙啞地問道。
「因為我愛她,我希望她幸福快樂。」翁季倫粗聲道,然後一甩頭。「如果你還想贏回她,你知道哪裡可以找到她;若是你膽敢再傷害她一絲一毫,我絕對不會放過你!」他說完便越過沙漠,離開了陽台。
直到落地門重重地被闔上,沙漠仍然瞪視著他離去的方向。茉彤愛的是他
但是她會原諒他嗎?他從未如此害怕……害怕那會是個否定的答案。
然而他必須自己去找出答案。他暗暗地握緊拳頭,他必須再一次贏得她的心,贏回她的愛和信任,因為失去了茉彤,他就等於失去了一切。
尾 聲
夕陽西下時刻,和煦的微風帶來秋天的氣息。
官茉彤坐在前廊的長椅上,注視著溫暖的陽光將整個庭院沐浴在金澄的光暈中。育幼院的生活已經恢復常軌,所有的孩子也都接回來重新安置,表面上看來,日子已經恢復原來的平靜,然而只有她心知肚明其實不然。
她的心始終有個填補不了的缺口,令她終日惶惶然摸不著邊際。才不過短短半年的時間,她已經經歷了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為人妻、更即將為人母;而她孩子的父親卻不在她身邊……
她垂下視線,將手擱在腹部上,無聲的輕歎。孩子,我該如何告訴你,你的父親並不想要我們;然而,我仍是那麼、那麼地深愛著他……
「茉彤?」周院長從屋裡探出頭來,待見到她一身單薄時微微皺眉。「怎麼不多加件衣服?這外頭有點涼呢。」
「沒關係,我不冷。」她給了周院長一個開朗的微笑。她並沒有將懷孕的事向周院長告知,但是周院長顯然早已察覺,慈藹的臉上堆滿笑容。
「還說不冷,你看你都起雞皮疙瘩了。」周院長責備地將外套披上她的肩,絮絮地叨念著,「我燉了鍋麻油雞讓你好好的補一補。你現在情況不同以往,我可不准你這麼瘦骨嶙峋的,嗯?」
官茉彤還想反駁,周院長關懷的眼神卻讓她說不出口。她怎能告訴周院長,她的全無胃口不是因為孩子,而是因為孩子的父親?那個繫在她心上的男人並不要她,而她必須保有她的驕傲和尊嚴,那是她僅有的。
「茉彤阿姨,有位叔叔要找你喔。」
官茉彤回過頭去,看見小毅正從門口跑了進來,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小毅身後。她慢慢地站了起來,突然覺得一陣昏眩,但她強迫自己挺直背脊站在原地,注視著他來到她面前。
「院長。」沙漠率先打破沉靜。
「也該是你來的時候了。」周院長睨了他們兩個一眼,頗有深意地微笑。「你們兩個好好談談,可不許吵架喔。」說完,周院長牽起小毅的手離開。
直到周院長和小毅消失在轉角,沙漠才回過頭來,凝視著站在眼前的官茉彤。
有好幾分鐘,他就這麼靜靜地看著她,近乎貪婪地掬取她的美麗,感覺心微微抽痛著。她似乎瘦了些,纖細的骨架更顯脆弱且易受傷害,令他恨不得將她緊緊擁進懷裡。老天,他真想念她!近一個月不見,他的思念已幾近瘋狂。
然而她並沒有微笑,眼神依舊戒慎冷漠,彷彿他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你來做什麼?」她低聲道。
他的下頜緊繃。儘管他內心真正想做的是將她擁進懷中,然而他卻不敢貿然行動。他知道自己必須說些什麼……他必須說些什麼讓她明白自己的心,然而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出口。
「我想念你,茉彤。」他沙啞地出聲。「李嫂和大家都惦著你,還有爸爸——尤其是爸爸,他要我來帶他的兒媳婦和孫子回去,他想親自向你道歉。」
官茉彤怔忡了一下。沙東閔真的這麼說了?這表示……他願意接受她這個兒媳婦了?「那又如何?我畢竟不是他真正的媳婦,不是嗎?」她繞過他想往旁邊走去,他卻更快一步地拉住了她的手。「別走,茉彤。」所有強自壓抑的情感在一剎那間爆了開來。「我愛你!」
官茉彤回過頭來,目光和那對燃燒著火焰的黑眸交鎖。這是她朝思暮想了好久的一句話,然而此刻由他口中說出,她卻止不住一陣心酸湧上心頭。
「你不必為了孩子這麼做,沙漠。」她的聲音顫抖,害怕自己的脆弱會自眼中洩漏。「在這段婚姻關係存在的五年內,我們仍然會維持表面上的和諧,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並不介意……」
她沒有說完,因為他已經一把將她拉進懷裡,她尚未出口的話全拋至九霄雲外了。
「去它的協議!我要你,要你永遠當我的妻子。」他粗嘎地道。「我愛你!在你闖進我的生命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愛是什麼,若不是你,我還會一直陷在憤世嫉俗的泥沼裡,成為一片荒涼孤獨的沙漠。失去你,我就什麼都沒有了。」
她噙住突然湧上的淚水,望著那張佈滿憔悴和痛楚的男性臉龐。她瞭解,就如同瞭解他心靈最深處的脆弱和不安全感。這麼多年在異鄉的孤獨寂寞,讓他早已學會將自己封閉起來,以為不愛上任何人就不會受到傷害。
「我以為你永遠不會說出這句話。」她輕吐出一句。
「我愛你,永遠不要懷疑這一點。早在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忘了自己原來的目的,只想著要擁有你。」他苦惱地低語。「我希望自己能收回傷害過你的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話。你肯原諒我嗎?」
她伸手輕撫他頰邊胡碴的陰影,輕聲呢喃,「我愛你。」
他立刻握住她的手,將嘴唇緊緊地壓進那柔嫩掌心裡。她是他生命裡的一切美好,她的出現擊潰了他內心封閉了三十年的冰山。他低吼一聲,低頭封住那微微顫動的紅唇,將這些日子以來的思念和滿腔的愛意全都瘋狂地傾注在這一吻上。
他抱得她那麼緊,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但是她不在乎。此時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所有的情感都在他的眼中、他的聲音裡表露無遺。只要有這個保證,就值得了世上所有的一切。
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個璀璨奪目的結婚戒指,執起她的手套上。
「不准你再離開我了,茉彤。」他喃喃低語,聲音因極力克制而濃濁低啞,「你是我的天使,我的綠洲,我的生命。我要你快樂,永永遠遠……」
她凝視著手上的婚戒,看著他寬大的手掌將她的小手完全包握,喜悅的淚水滑落她的臉頰,但她卻在微笑。噢,他真霸道,可是她愛他,她永遠無法抗拒這個偷去她心的惡魔……
「只有一件事會讓我不快樂。」她圈住他的頸項,軟語呢喃,「如果你停止愛我……」
「你擁有我一輩子的保證。」他的手臂鎖住她的身軀,啞聲道:「吻我,玫瑰。」
她綻開微笑,踮起腳尖開始和她的惡魔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