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不過一個晚上沒見面,他覺得自己已按捺不住想見見程淮清的衝動,成堆公文被他擱放在案桌上,他決定與她談談心,紓解一下對她的相思之情。
輕輕叩著她閉合的門扉,久久不聞回音。
展凌雲沒有足夠的耐心等待,手掌略一使力,雕花木門往兩邊開啟——
「淮清,你在嗎?」展凌雲揚高聲音,視線快速地在房內逡巡了一遍。
觸目可見鮮紅顏色的雙喜字,以及高疊的綢緞與妝奩,這顯示他與她的婚禮即將展開,不久之後,他就能正大光明地擁有她。
「淮清!」展凌雲再喊一遍她的名字,「奇怪,一大早會跑到哪兒去?」
展凌雲開始搜尋佳人芳蹤,連屏風後、床底下都不放過,直到他決定放棄時,才在梳妝台前發現一封以蠟封口的信箋。
展凌雲心頭登時閃過一抹不祥的預感,以至於當他拆開那信函的時候太過急切,紙張也被他弄得殘缺不全。
將軍:
淮清所做的一切,是不足以被原諒的。一直以來,我對您並沒有特別的情感,我利用您對淮清的心意、試圖由您身上獲利,直到婚禮迫在眉睫的此刻,才發現自己無法承擔良心的苛責,更無法與您攜手共度未來的人生。
請遺忘那並非真心許下的承諾,並希望您能早日覓得良緣……
展凌雲看到這兒就讀不下去了,大概明白她取走一件首飾以便換取盤纏,除此之外,那些祈求原諒的字句完全無法進入他的眼中。
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展凌雲彷彿被抽走全身的力氣,笨拙地跌坐在梳妝台一側的躺椅上。他的視線雖然停留在信箋之上,眼前所見卻是一片模糊。
淮清離開了!留下一紙絕情斷義的書信消失不見了!
她說什麼來著?好像告訴他,這一切全是他自作多情惹來的災殃……
「這是真的嗎?不,絕不會是真的!」展凌雲理智全失地吶喊著,手中脆弱的信箋,被他揉成殘破的紙團,「誰來告訴我,這根本不是真的!」
一定是他的眼睛有毛病,才會曲解了這信箋上所傳達的訊息。
展凌雲邁開大步走出房間,他一定可以在府裡的某個角落找到淮清,然後證明她不可能如此殘酷、不可能將他的真心視若敝屣。
他們的婚禮在幾天後就要舉行了,她絕不會這樣待他,絕不會的!
展凌雲一直是個天之驕子,身世顯赫、相貌堂堂、官運亨通,更是許許多多待嫁閨女心目中理想的如意郎君。
也許是老天爺看不慣他的人生如此順適得意,才會出現程淮清這麼一個女子,她的出現是如此的偶然,攪亂他原本平靜無波的心湖後,又像朵瀟灑的浮雲般,在他未曾留意的瞬間乘著風兒飄然遠去……
他一向是個不怕挫折、不畏考驗、頂天立地的男兒漢。然而,程淮清的欺騙與背叛卻徹底顛覆了他處事的態度,讓他一向平和的心中充斥著難解的怨與怒。
黃湯一杯接著一杯下肚,展凌雲已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醒著還是醉了,又或者是沉在噩夢中仍未甦醒。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再於一杯!」展凌雲舉杯對著朗朗白日,八成是醉糊塗了,竟將正午高掛的日陽視作滿月。
展凌霄老遠就聽見展凌雲模糊的叫嚷聲,也看見他不合常理的行止。
雖然展凌霄沒喝半滴酒,但是看見展凌雲那瘋狂的模樣也夠教人頭疼了,連續十日,展凌雲天天大醉,再這樣下去身子不搞壞才當真有鬼!
據說已經有不少長工和丫環被他那酒鬼大哥嚇得不敢接近,他這苦命的弟弟只好將勸酒的重責大任一肩扛起。
展凌霄暗暗歎了口氣,硬著頭皮接近他那比猛獅更危險的大哥。
「大哥,你也該振作起來了吧?難道你不想知道淮清的下落嗎?」展凌霄知道大哥消沉的原因,於是自作聰明地以為程淮清的下落是他最感興趣的話題。
「該死!不要在我面前提那女人的名字!」展凌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子,透過矇矓的醉眼怒瞪展凌霄,「她該死!她是個無情無義、沒心沒肝、冷血又殘酷的婊子,我恨她,到死都不會原諒她!」
「我敢保證你確實醉過頭了。」展凌霄同情似的看著連站都站不穩的大哥。
「唉,去去去!說好別提那女人了,我們來吟詩作對如何?前陣子我聽到一首詩不錯,內容還記得一些。」
展凌雲突兀地笑了起來,執起另一杯酒硬塞給展凌霄:「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還有什麼……嗯……舉杯消愁愁更愁!對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你說,這詩是不是做得極好?」
「管它愁不愁,只要你清醒一點,我就阿彌陀佛嘍!」展凌霄沒好氣地將酒杯扔在一旁,語氣中充滿無奈。
對一個正在發酒瘋的男人,你能說得出什麼道理?
「你說,如果我把頭髮打散,到江邊去租艘小船,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把這些不稱意的事完全拋諸腦後?是不是就可以忘了那該死的女人?」展凌雲幾近粗暴地扯著展凌霄的衣襟,似乎急於尋求一個肯定的答覆。
展凌霄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的手癢得受不了,於是二話不說掄起拳頭,朝展凌雲的下頜揮了一拳——
已被酒精麻痺的展凌雲,根本無力抵禦展凌霄施予的重擊,腳步一個踉蹌,頃刻間已癱倒在花圃之上。
「你這要死不活的模樣簡直難看死了,我實在看不下去,更替你感到丟臉!」展凌霄毫不客氣地批評。
光揍一拳還不夠,如果可以,展凌霄真想拿把鐵錘用力敲打他形同作廢的腦子,看看能不能讓他重新恢復思考的能力。
看著展凌雲頹廢的身形,展凌霄既是氣憤又是無奈,只能徒勞地仰天長歎。
這場架一下子就傳了開來,不到幾刻鐘,展夫人已由前廳奔往浩然閣。
展夫人趕到的時候,展凌雲正趴在地上大嘔特嘔,直到身體裡面已經沒有半點東西剩下,仍不斷地乾嘔著。
「你對凌雲做了什麼!」展夫人怒氣騰騰地指責展凌霄。
「不是我對他做了什麼,而是您對他做了什麼!」展凌霄毫不客氣指責。
展凌雲會變成今天這個模樣,無疑是程淮清的離去所引起,而程淮清為何在婚禮舉行前三天失去蹤影?這其中的緣由只要仔細考慮便不難發現。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指我把自己的兒子害成這副模樣?」展夫人臉色灰敗,不敢置信地叫著。
「是不是您把大哥害成這樣,只有大娘您自個兒最清楚。」展凌霄懶得多說,轉身走了開去。
「……等等!」展夫人猶豫地喊住展凌霄。
「大娘有何吩咐?」展夫人畢竟是長輩,展凌霄雖然極不願意同她多說半句話,還是勉強自己停下來。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你大哥變回原來的模樣?」心疼地看了兒子一眼,展夫人再也無法維持高傲的表相。
「很簡單,把您對淮清做過的事全向大哥招認。」展凌霄攤了攤手,一副要不要全憑展夫人做主的模樣。
展夫人咬著下唇猶豫不決,她擔心若坦誠自己曾對程淮清說過那一番話,兒子將真會如他所說過的那般——永遠不原諒她。
可是……他是她惟一的兒子,她怎麼忍心看他夜以繼日折磨自己?怎麼忍心讓一個原本意氣風發的男子變成醉生夢死的酒鬼?
管不了這麼多了!就算兒子無法諒解她的所作所為,她也決定把對程淮清說過的話全盤托出。
「凌雲,別再消沉下去了!」當展夫人看見剛吐完的展凌雲隨手又拿起酒,整顆心都擰疼了。「儘管去把你心愛的人找回來,娘決定不再干涉你們的婚事,並且會接納淮清成為我們展家的媳婦。」
「我說過了別再提她!她把我的真心當成不值錢的廢物隨意踐踏,我又何必在乎她、何必費心去找尋她?」展凌雲用力甩開展夫人企圖奪走他酒瓶的手,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一但被人觸著傷口,便會毫不容情地展開反擊。
「錯了,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展夫人情急地喊了出來:「是我逼走她的,她會離開你,全是我造成的。」
打從得知程淮清離去的消息,展夫人就知道自己錯了,如果程淮清是貪戀富貴的女子,那麼根本不可能放棄這攀龍附鳳的大好機會。
展夫人喊出的話,像是當頭棒喝,霎時將他迷濛的神志敲醒大半——
「您……說什麼?」展凌雲的聲音破碎,清清楚楚的抖音顯示他的心正面臨一場極大的風暴。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恐嚇她,讓她誤以為你會娶一大堆妻妾入門;我不該嚇唬她,讓她誤以為你只打算將她收作偏房;我更不該威脅她,讓她誤以為她生下的子嗣永遠見不得光!」
展夫人豁出去似的喊了出來,淚水也隨之奔流。「凌雲,你要相信娘,娘從來都沒有傷害你的意思,如果我早知道你對她的感情是如此濃烈,我絕對不會逼走她的。」
展凌雲聽不進母親接下來的解釋,他終於知道淮清離開的原因不是因為對他沒有感情,而是誤以為他可能變心。
他必須盡快找到淮清,然後向她解釋所有的誤會。
老天爺,他無法想像她承受了多少傷心與屈辱,他一定要向她說個明白,今生今世,她將是他惟一的摯愛、是他名正言順的妻,永遠不會有另一個人瓜分掉他對她的愛!
急著想挽回連日來所錯失的光陰,展凌雲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未經思索便吃力地往外衝。
看著凌雲那激動的模樣,展夫人的心提到喉嚨口,「凌霄,你快想想辦法,你大哥連站都站不穩了,怎麼能出門找人?」
站在一旁看好戲的展凌霄原想置之不理,但展凌雲那搖搖晃晃像是隨時可能摔倒的模樣,著實教人感到於心不忍。
展凌霄勉為其難地移動腳步追了上去,在展凌雲無暇防備的時候伸手點住他的穴道。
此時此刻,展凌雲最需要的不是趕路,而是好好地大睡一覺!
程淮清別無選擇地決定了自己的去向。在長安城內,她無親無故、沒有投靠的地方,然而在蜀郡成都,卻有個從未謀面的叔父。
拿著以翡翠玉鐲典當得來的盤纏,她付了乘坐驛馬車的開支,而後輾轉來到位於成都西南大街底的程家。
經過一番確認,程淮清順利地住下來,但是就在她抵達的當天便染上風寒,連著好幾日下不了床,直到今兒個才有力氣到房外頭走動走動。
從將軍府帶出來的東西,除了一隻兌換盤纏用的翡翠玉鐲外,大概只有展凌雲送她的那把花梨木製小梳子。
每當她想起與展凌雲共處時的一切,總忍不住拿出來睹物思人一番。
「我說淮清啊,你的病才剛好,怎麼可以出來吹風呢?」程夫人老遠就看見程淮清獨坐在迴廊底下。
她正想找個機會與程淮清談談,現下正是個機會。
「沒關係的,嬸嬸,我已經復元得差不多了。」程淮清壓下喉頭的騷動,扯開一抹勉強的微笑。
程夫人自動自發坐在程淮清身側,別有用意地感歎:「唉——自從你叔父過世之後,這個家的情況就一日不如一日,家裡的開支又這麼龐大,憑我一個人哪有能耐應付得了?而現在,又多了一張嘴吃飯……」
「上回給嬸嬸的那些錢,不夠用嗎?」程淮清疑惑地問道。
初到程府,她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於是將剩下的盤纏全數交給嬸嬸,打算等安頓下來之後再想辦法賺錢將玉鐲贖回,照理說,那些錢足以支付好一陣子的食宿費用。
「怎麼可能夠!你叔父生前欠下一屁股債,光還債都不夠!」程夫人嗤之以鼻地說著。要不是看在淮清手頭上有不少銀兩,否則恐怕早被她掃地出門了。
「可是……我已經沒有多餘的錢。」程淮清擔憂地皺緊雙眉。
「我知道你沒有多餘的錢,可是現在能幫我的人只有你了。」程夫人突然拉住程淮清的手,眼中寫滿了急切。
「我……怎麼會有辦法?」程淮清尷尬地將自己的手收回。
「只要你答應就有辦法!」程夫人興致未減地湊上那張大餅臉,「昨兒個葉家公子上門提親,如果你答應嫁給他,我就不用操心錢的事了!」
「這……行不通的!」程淮清驚恐地直往後縮。
「怎麼會行不通?嫁過去之後包你吃香喝辣,還可以穿金戴銀,對你,葉公子絕不會吝嗇的!」程夫人不肯放棄地努力遊說:「再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別人家的閨女在你這年紀,恐怕早就兒女成群,你要是再不嫁,恐怕往後都不會有人要了。」
「沒關係,就算一輩子不嫁也無所謂。」程淮清怯怯地低語。
「要死了!你不嫁是打算要老娘養你一輩子嗎?」程夫人一聽,拔尖的嗓子立刻驚天動地地大喊出聲:「就算你是我親生的女兒,也容不得你待在家裡浪費米糧。」
「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當奴婢也沒關係,就是別把我嫁出去!」程淮清心慌地懇求:「我……一定會為您做牛做馬。」
「誰要你做牛做馬?有本事你拿出個五十兩黃金,否則就給我乖乖嫁過去!」
程夫人不屑地起身甩了甩袖子,既然她身上已沒有多餘的財物,她也沒必要繼續虛偽下去,「事實上,你站在門口那天葉家公子已經見過你了,就是他主動來向我提親,並要我在你復元之後立刻通知他,不管你願不願意,今天下午你就得嫁過去!」
「不要!求您不要啊!」程淮清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跪下身去,緊緊拉住程夫人的裙擺。
「來到我家就得聽從我的打算,我可是代替你爹幫你找到一門好親事,你應該要感激我才是!當然,如果你堅持不答應,就算用綁的,我也要將你綁上花轎。」程夫人用力將裙擺扯回,態度依舊強硬。
程淮清整個人彷彿陷入冰寒的地窖,嬸嬸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罔顧她的意願,堅持要她嫁給別人?
她無法接受這樣的安排,今生今世,她愛的人只有展凌雲,雖然兩人緣已盡,情卻未了。
「我要離開,現在立刻就走!」光想著要與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度過下半輩子,程淮清渾身血液就像失去溫度一般,凍得她直發顫。
「休想!」程夫人奪走程淮清手中的花梨木小梳子,用力折成兩半後丟在腳邊,藉此彰顯她非得將程淮清嫁出去的決心。
那清脆的斷折聲像是利刃般直接命中程淮清的胸口。
下一刻,她感到一陣暈眩,隨即跌倒在地,整個人陷入了昏迷……
展凌雲再度清醒,已是三天之後的黃昏。
對於展凌霄用藥使他持續昏睡的做法,展凌雲非常不以為然,臨走之前還對他發了一頓脾氣。
但只要他肯誠實一點,就該認可展凌霄對他所做的一切,否則極有可能在他還沒找到程淮清之前便已墜馬身亡。
展凌霄這個弟弟的確不賴,在他昏睡的期間已探聽出程淮清的去向,讓他得以有個方向尋找,不致像只無頭蒼蠅般橫衝直撞卻撞不出個所以然來。
根據程淮清留下的字條,展凌霄確定她帶走了一隻翡翠手鐲作為兌換盤纏之用,於是他開始向長安城內大大小小的當鋪詢問。
曾經有好幾家店表示見過展凌霄描述的女子與她帶著的手鐲,但由於這隻手鐲屬展家所有,當鋪老闆害怕惹上麻煩,所以交易並沒有談成。
就在展凌霄即將宣告放棄的時候,號稱絕不拒收任何物品的「蘇氏當鋪」老闆表示是他收下這麼一隻手鐲的,展凌霄由裡側花紋認出其確實是程淮清帶走的那一隻。
蘇老闆進一步說明成交的經過,當程淮清拿來這隻手鐲時,承諾在一年後托人送來典當時雙倍的銀兩作為代價,條件是蘇老闆必須在收到錢之後將手鐲送往展家。
於是,展凌霄由單據上所載的地址,得知程淮清確實的去向,並在展凌雲清醒後告訴他調查的結果。
展凌雲再一次深深感謝老天厚愛,讓他有了展凌霄這麼個弟弟,如果不是他一向不善於表達情感,否則他真想給展凌霄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
不論如何,欠展凌霄的這份人情他會牢記在心,並且總有一天要回饋給他,但是在這之前,最重要的還是找回他臨陣脫逃的未婚妻。
他的心太急切、太渴望,等不及想立即與她重逢,對展凌雲來說,沒有什麼比讓淮清重回他的懷抱更加重要。
他一定會找到她,並讓淮清再也無法懷疑他對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