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封遲手藝雖好,卻鮮少如此費事煮食,除了過年跟三節會加菜之外,多是清淡菜餚,三菜一湯。近年來他們開始互相輪著煮食,他也就更少花心思在菜餚上了。
「哇!小桌上居然還有乳糖圓子、糖葫蘆、桂花糕、灶糖跟梅子糖!」她嚥了口口水,簡直像在作夢般。
天!是海水倒灌、山要崩塌,天要開、地要裂,還是石頭也能開花了嗎?左封遲從不吃甜品,亦少食肉類的,他居然特意準備了滿桌子她愛吃的東西。
「是新年?端午?中秋?還是清明……」都不是啊!即使是逢年過節,菜色也從未如此配合著她胃口走過。
這時左封遲掀開布廉,端出最後一道菜來。
「炙魚!」她驚呼。這是她最愛吃的一道菜!可是煮來極為耗神費時,需要一整夜的時間來用文火慢烤,期間要一直用調醬澆魚,直到烹熟為止。至今她也才吃過不到五次。
「你……」她感動得要命。
他這樣大費周章是為了什麼?
「今天是你來千尋山八年整的日子。」見到她閃閃發亮的眼,他淡淡解釋。擺下了炙魚,又到屋後冰窖去取出冰鎮的桂花釀,還有--
「蜜酒!」
那晶瑩玉潤的瓷瓶裡,裝的是她一直想喝卻又碰不得的甜酒。
光看就唇齒生香,她眼睛眨呀眨的,突然起疑:「你又要喝給我看了?」
這個壞心眼的人!過往他常故意在她面前品酌,明明不喜甜味,卻為了逗她而暢飲,讓她只能乾瞪眼,氣得牙癢癢的。
「你年歲夠大,可以喝酒了。」他看她一眼,取來一對玉杯。
「真的?」她仍不十分確定,懷疑這其中許有詭計。卻看他真幫她斟了一杯。
光見那琥珀色的清透香釀注入杯中,她還沒喝到嘴裡,心已先醺醺然。這酒她可是盼了好幾年了啊!
「酒等一下再喝,先吃菜。」他夾了一筷子開胃的醋芹給她。
再也顧不了滿心的驚喜跟疑惑了,美食當前,她獸性大發,先吃再說!
嗚嗚……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嗯嗯……還有那個那個、這個這個!喔喔……真是好吃啊!
「吃慢點,我不會跟你爭的。」看她吃得雙頰鼓脹,一臉滿足,小臉紅通通的,他不禁失笑。
內斂的溫暖眸光,靜靜凝望著她的模樣,像是想把這一刻永恆記下。
直到橫掃了桌上大半珍饉,鳳芸侯才發現他的視線。
「你怎麼不吃?再不動筷,菜就要被我吃完了。」她嚥下了口胡雕飯,忙夾好幾筷子的豆腐跟菜給他。
左封遲這才回神似的,舉箸吃了起來。風捲殘雲,滿桌的菜果然在她小嘴中快速消失。
「你吃飽了嗎?」菜色多樣,但他份量做得並不多,怕她吃喝無度,脹壞了自己。以前就有過一次這樣的經驗,讓她一夜撐肚躺在床上呻吟。
「好吃!太好吃了!」她滿足揩揩嘴,肚子塞滿,心亦滿滿的。
舉杯舔了一口蜜酒,先是甘味在口中迴盪,然後舌尖微微一辣,鼻間充滿了酒獨特的氣味。她眨了眨眼,酒的味道跟她想像中不太一樣,可是清爽潤喉,一下子一杯就喝完了。
「好了,等一下。」阻止她往瓷瓶伸的手,他拉她起身,取超蜜酒跟桂花釀,交代道:「你取杯子。」
「我們要去哪裡?」她抱著杯子,隨手抓了一串糖葫蘆咬在嘴裡,跟在他身後問。
他沒有回答,偉岸身影走出木屋,穿過夜晚的樹林、溪水,來到了懸崖邊。一輪清月高掛天邊,皎潔明亮,正高高睨視著凡塵。
他立在山崖之巔,衣袂翻飛,如欲乘風而去。
「怎麼了?今天居然有這麼好的興致賞月。」她來了八年,對他是那麼值得慶祝的事嗎?清涼的風吹過身上,讓她舒服地瞇了眼,開開心心地上前與那寬闊背影並立。
萬丈紅塵就在腳下,一不小心失足就會摔得粉身碎骨,但他們兩人都無畏,反而有種登高的豪情,胸懷千里,眼界遼闊。
「喝吧。」
他說。她自然伸出杯子,接了滿滿一杯。他也自斟一杯,一飲而盡。她從沒見過他這樣喝酒,一時怔住。
深沉的黑眸這時轉向她,帶著罕見的醺人暖意。
「你不喝嗎?」原本清冷的嗓音被酒溫過,變得低沉迷人。他臉上的溫柔更令她移不開眼睛。
夜色朦朧,暗雲浮動,心……似乎也悸動。她覷著他眺望夜空的側容,不知他在想什麼?
他心思深沉飄邈,她一向參不透。也學他一仰而盡,霎時酒氣從喉底冒出,暈上臉頰。小小的後勁,飲起來更加助興。
「再來。」他未阻止她,反倒跟著一杯又一杯,蜜酒瓷瓶很快見底。接著是桂花釀。
當鳳芸侯發現時,整瓶桂花釀已被她拽在懷裡,湊口就喝。
兩人已在高崖邊坐下,左封遲不再續飲,只是凝視著前方幽幽夜色。
「好熱……」直飲了大半瓶,她才扇扇自己臉頰。歪著頭看向左封遲,有點大舌頭地問:「我……是不是臉紅了?」嗝!呃,打了個酒嗝。
左封遲回頭望她,臉上平日淡漠褪去,換上幾分溫和的醺然,凝視她的眸底突然閃過一抹她不瞭解的光芒,卻令她心一跳。
兩人就這麼在皎潔的月色下,久久對視。誰都沒有先說話,她的心卻愈跳愈快、愈跳愈野……
「嗯。」
良久,她才知道他是在回應她的話。應了這句之後,左封遲又回望向前方,不再看她。他移開視線令鳳芸侯輕吐出口氣,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屏住了氣息。搖了搖頭,她是怎麼了?
不搖還好,一搖之下頭暈無力,眼皮沉重起來。
「我好想睡喔。」
她直接挨靠在他身上,可以感覺左封遲遲疑了下,卻沒有避開。只是淡淡道:「你喝醉了。」
也許她是真的醉了吧……他居然沒有推開她。
左封遲從不肯讓任何人近身的,連她也不行。所以她一定是醉了在作夢……才會夢到當她歪倒向一旁時,他溫暖結實的手臂輕輕承接住了她,還用極溫柔的神情在凝視著她。
好美、好溫暖的夢喔……
她挪了挪身子,更賴近那溫暖,張臂緊緊抱住,像怕這夢太快消失。是啊,消失。美夢易醒,清醒過來一切就不同了。
「左……」
懷中的人兒皺了皺眉,低喊著他的姓。近來她老愛這樣喚他,單單一個字,卻含著說不出的親匿。
「你應該叫我師叔。」垂下眸,淡淡的呢喃在清風中幾不可聞。「侯兒……」那語聲中的起伏充滿情感,彷彿在餞別、不捨。
那聲音令小小眉心皺得更緊了。她收緊雙臂,小臉整個埋入他懷裡貪婪汲取熟悉的氣息,以安撫心底突然竄起的不安,脫口說出她也不明白是為什麼的話:
「別走,你不要丟下我……」
天上的暗雲浮動,悄悄見證了他們此刻親匿相依、溫暖相偎的模樣。左封遲把薄薄的披風蓋在她身上,沉默不語。
「忍耐點。」低涼的嗓聲道。
銳利刀鋒在單薄的腕上一劃,如清風吹拂而過,先是一涼,然後純熱的灼痛感才緩緩蔓開。
鳳芸侯只是眨了眨靈活的大眼,注視腕上一汪汪交雜著玄綠的赤血,盛了將近半個陶砂碗。
「好了。」輕柔的力道覆上傷處。白布上有著止血傷藥,一層層包上了聽話未動的細腕。左封遲頓了下,面露遲疑。「你剛剛說,你真能單手爬樹不摔下來?」口氣也很是質疑。
「當然,就算雙手都不用我也能爬,從小到大我可沒摔過半次!」不服氣被看扁,她下巴高高仰起。
「雙手都不用啊。」他突然理解地笑出來。「若只是一個時辰不用雙手,那是誰都辦得到的。」
「不只一個時辰,我可以很久很久都不用雙手!不信的話,你可以把我雙手都綁起來看看!」她急著澄清。
「若要綁起雙手才能做到,那便不用了。」他毫不客氣地訕笑道:「簡直是作弊,還算什麼遊戲?」
「隨便你要不要綁都可以啦!」他怎麼老是喜歡扭曲她的意思?她嫌煩地揮手急問:「總之我不會作弊,你快說!這次要玩什麼?」
黑眸輕掃,像在猶豫要不要糾正她的態度,最後道:「上次只准用單手單腳做事,你維持了一個月。上上次只能用手,不准用腳,你在地上也爬了三個月……」他作出沉思狀,走到藥櫃前停下,「這次,就不准用雙手吧。」
「這麼簡單?」小臉露出失望。
「簡單,是嗎?」他眉也不抬的,生含了一片苦草入口。「侯兒,麻煩給我一杯水。」
寄人屋簷下,早已習慣他的使喚。粗糙的短短手指順理成章地伸出去,才要觸碰到水壺,她像踩到一條毒蛇般高高跳起!
「你!」她瞪大眼,回頭看等著看好戲的人。「你想騙我破戒?才說不能用手的,你太卑鄙了。」卑鄙卑鄙卑鄙……在內心大喊十次。
「誰騙你了?」他氣定神閒地挑選藥材,放進簍內。「只是請你給我一杯水而已,有教你用手拿嗎?」
「這……」她皺起眉。
不用手,要怎麼把水交給他?難道用腳夾?
就算她真有辦法用腳夾起杯子,他會肯喝嗎?恐怕還會換來素有潔癖的他一頓奚落,或冷嘲熱諷。
「這麼『簡單』的事若辦不到,你現在就可以投降了。」黑眸挑釁她一眼,也同時成功勾起了她的玩興。
早該知道出自他口的都一定是難題!他從不留情的。挑戰愈高的她愈有興趣,一下子發下豪語:
「我可以整整三個月都不用雙手!」
三個月?狹長的黑眸微瞇,像是聽到什麼有趣的事情。
「若做不到呢?」吃飯都成問題呢。
「我一定做得到的!」見他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笑容,她不甘地喊了起來:「若做不到就罰我三天下吃飯,順便在外面淋雨三天!」
這對她來說已十分嚴重,他卻不痛不癢。
「你三天不吃飯外加淋雨三天,對我有什麼好處?病了還不是要我照顧,多餘的飯菜還要倒掉,不准你暴殄天物。」一口否決。
「那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急死人了!急驚風遇上慢郎中,跟他多講兩句話都會短命半年。從小不管任何事都要她追問,他從不主動說明,說什麼要訓練她說話能力,其實根本是他自己懶得開口吧?總有一天,她一定要好好惡咬他一頓洩憤!
「左封遲,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快說!」她真的快被急壞了。
「你該喊我師叔。」又沒大沒小了。他糾正,冷睨她一眼,換來的是一張毫不畏懼的小臉。
打從一開始她就不曾好好喊過他一聲師叔,這也就算了,當年那個發誓聽話的乖小孩,如今已對他的冷面免疫,早就完全不畏懼他。威嚴掃地,沒想到多年來自認管教得宜,卻仍是在不知覺中縱容了這小鬼丫頭。
「欸。」半是無可奈何、半是寵溺的輕歎口氣。算了,暫且放棄糾正她永遠學不會的禮教問題,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等等!你要去哪裡?你還沒說你要我做什麼啊!」居然完全被他忽視,她氣得直跳腳。
頎長身影停下腳步,像是想到了什麼,望向她。黑眸有著深意。
「只要我提出,任何事都可以嗎?」
「只要我做得到的話!」她允諾。
「即使是你不喜歡的事,你也會乖乖去做?」他試問。
「我從來不喜歡你的處罰。」她實話實說。什麼試丹三十顆、默寫《論語》一百遍、三個月不准吃糖、一個月不准說話之類的,這種專為折磨她而生的刑罰,她都咬牙撐過了。願賭服輸這點基本擔當,她還是有的。
「好,不要忘記你今日所說的話。」聽到滿意的答案,他端起陶砂碗,神思早已飄得老遠,不甚在意地吩咐道:「我現在還沒想到要做什麼,先讓你欠著。天色還早,自己去外面玩,晚餐在灶上。這七天都不許吵我。」
說得好像她已經輸了似的。跨出門檻,長腿逕自移向遠處石建的丹房。
「又來了……」瞪著自顧離去的背影,大眼裡飄過一絲寂寞。
丹房到底有什麼好玩的?
她曾進去過幾次,裡面就只有四面牆、一個藥櫃,跟一個掉進去馬上就會變成香肉的高大火爐子。有一次她太靠近了,髮梢著火燒掉了半截,嚇得黑猴拚命亂叫,撞翻了不少盛藥的小瓷瓶。從那之後,左封遲就嚴禁她再踏進丹房一步,他自己卻幾乎整天都關在裡頭。
夏日的陽光像是把辣椒油塗在身上一般灼燙,她恨不得整天都泡在溪水裡,他卻整天都跟火關在一室。
「是嫌夏天還不夠熱嗎?」
熱,好熱。
體內的血液彷彿像是要滾沸般!
熊熊的爐火高竄燃燒,逼人的高溫籠罩了整個石室,青石地板上的碗已空,碗底的殘血已轉成玄黑色。
一個拉長變形的男子陰影映在石牆上,隨著火光晃蕩不定,仿似正承受著極為痛苦的煎熬。
體內的真氣竄動不定,豆大的冷汗自左封遲額上盜下,幾乎可說是奔流。
身前不遠處便是足以融鐵鑄劍的駭人青炙,方才是炙熱難當,現在他卻由體內感到陣陣的惡寒竄出,如置冰窖,忽冷忽熱的感覺交相夾攻,他幾乎都快虛脫。
冷汗穿過微蹙的劍眉,滴上緊閉的眼睫,他滿身都是汗珠。盤坐在蒲團上的軀體正跟體內兩種完全不同的洶湧毒性抗衡。
寡婦掌之毒可以壓制七里斷魂香無法排出的餘毒,但兩毒相抗之時他必須不斷運氣護住心脈,極為耗力。一個月循環一次。
好不容易凝聚氣息,把毒性暫壓丹田。張開眼,一陣熟悉的暈眩襲來,左封遲靜待那輕微的不適過去。
良久,吁出口氣,鬆弛了心神。這才隱約聽到鐵製厚門外傳來的撞擊與高喊聲:
「可惡!左封遲!你再不出來,我就要踹破這扇鐵門了!聽見沒有?!你是昏倒在裡面了嗎?」頓了下,清脆的聲音加入小小疑惑:「小元,他是不是真餓暈在裡頭了,才會完全沒反應?以前我喊一個時辰他就嫌吵,現在三個時辰過去了還不肯出來。難道他失足栽進火爐子裡了?」
這小丫頭在咒他呢。
黑眸重新聚起精神。取起幾上粗布,隨意在赤裸上身擦拭,套上進丹房後都會脫下的外衫,他開門而去。
才一推開門,整個室內的炙風席捲而出,撲上小臉,極為怕熱的人立刻往後跳了一步,哇哇大叫:
「好熱!這空氣好燙。你待在裡面那麼久,不怕悶死嗎?」
「不是說了七天不許吵我,又有什麼事了?」
「什麼七天?你在裡面已經待了快半個月了!」她氣跳跳地說:「我從小門送進去的飯菜,你已經四天沒動了!這兩天居然連水也不喝……我以為你死了,我還以為你死了!」
話雖說得極為無禮,她驚惶焦急的語氣卻是真情流露,像在恐懼失去什麼。黑眸閃過一抹深思。緩緩邁開步伐,他淡淡道:
「人生雖有意外,但一個人要死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一件事。」高挑的身影徐徐往主屋踱去,身後的人兒亦步亦趨,在後頭又跟了只半人高的黑猴,形成由高至矮的詭異隊形。
耳聽身後異常的沉默,左封遲猜出她心結。
他直接道:「侯兒,你聽好了,我沒有仇家,不會平白無故過世的。你不用擔心。」感覺衣袍立刻被人抓住,他緩緩回首。望入一張平日從不知愁的小臉,神情閃著些許不安。
「真的嗎?」長睫眨了眨。
每當她試圖忍耐什麼時,總是眨眼。左封遲自然知道她的習慣。
「真的。」黑眸變得更深沉,淡淡加了一句:「我何時騙過你?」
「……沒有。」
看她微微鬆了口氣的模樣,碩長的人又自往前進,衣擺依舊被緊揪著。他像突然想起什麼,唇角出現莫測高深的淺淺笑痕。
三個身影就這麼依著高矮順序,踏著夜色,魚貫回到主屋。
才進屋簷,就聽低低單薄的男性嗓音涼涼送出:「侯兒,你有沒有注意到……你是用什麼抓住我衣擺的?」
「啊?」她不解地抬頭。大眼看著目光含笑的他,再看看身後黑猴,最後,她看見自己捉住他衣袍的那隻手。
瞬間,主屋內外都沉寂下來--
四周安靜得連窗外落葉飄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聞,然後,木屋內爆出一聲撼天動地的扼腕長嘯:
「你又騙我用手,害我破戒!」啊--這個可惡透頂的壞傢伙!
「欸。」涼涼的語氣。「自己沒記性,別怪人哪。」
「這是什麼?」好奇的聲音。
「珠花、髮釵跟脂粉。」低涼的男子嗓聲不疾不徐道。
「能吃嗎?」直接塞進嘴巴。
「給我放下!吐出來。」冷靜的聲音微微提高音量。
小嘴扁了起來。「你今天不是下山去了?」
「我是下山去了……告訴過你珠花不能吃了,若不想拉肚子的話,把藏到背後的紅粉胭脂也一併交出。」修長的大手伸到還不放棄在咀嚼著的小嘴前,低喝:「吐出來!」
她不甘願地吐出沒有滋味的白色珠子,左封遲把它擺進一旁的水碗中。
「糖呢?每次進城都會帶回來的糕點跟細環餅呢?」她追問。
「你這一陣子吃我做的甜食還不夠多嗎?」
「那不一樣啊--」提高了聲量,卻沒有後續,因為她看見左封遲取出針來,在火上慢慢烤著,那動作輕易嚇阻了她肚裡的抱怨。
「你做什麼?」靈動的大眼霎時充滿警戒。
左封遲並不作答,只是從包袱裡拿出淺綠春衫羅裙,質地柔軟舒服,跟她以前樣式簡單的粗布衣衫全然不同。
「過來試穿新衣。」他低首凝視手上柔衫,望也沒望她一眼。
「為什麼這次的衣裳跟以前不同?」她好奇走近,注意力全被那罕見的漂亮布料吸引。
冷不防左耳突然一痛。「哎喲!你幹嘛拿針扎我?我就知道你有詭計……噢!」驀地右耳又是一痛!氣得她原地高跳起來。「我又沒做錯事,你幹嘛一直拿針戳我?!」
他握住她細腕,不讓氣呼呼的她逃遠,更不讓她去碰已穿上珍珠耳環的雙耳。看了她身上簡便裝束,他把柔軟布料遞過。
「這是穿了可以跳得更高的衣裳。輕飄飄的,絕不妨礙行動。」他面不改色地道。
「真的?」充滿狐疑。
雖然他最近對她異常的好,幾乎餐餐吃香喝辣,今天又買了一堆東西給她,可是她還是非常懷疑--怎會有衣服能讓人跳得更高?她也許天真了點,但可不是笨蛋。
「真的。」看來正氣凜然的人,眼睛眨都不眨。「你換上就知道了。」
遲疑了下,她終於接過那柔得像水的衣裳。反正試穿一下也不會怎樣。她把衣服放在桌上,小手便去拉自己腰帶--
「要換衣服,到房裡換去。」他提醒就要在這裡更衣的人。
小時她喜歡打赤膊泅水,因深山中根本不會有其他人,他也任由她去。直到如今,也許是長年只有他倆相處的關係,他一直把她當個孩子看待,她也才會沒有半分女孩家該有的自覺。但已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還要去房裡換,這麼麻煩。」
小小抱怨一聲,靈活纖影掀廉進房,才一下子,傳來疑惑聲:「咦?」彷彿發現衣中有什麼奇怪的事物。
聞聲,坐在椅上的人眼皮跳動了下。
然後,屋內又恢復一片安靜。在這幽靜的山之巔,以他的耳力甚至可以聽見幾丈遠的溪澗流水聲。
「好了!」換好衣服的人很快地掀廉跳出。展示初春新裝,滿室都是她淺綠纖影,綴以淡淡粉紅。
「你--」左封遲才抬起眸,狹長的黑眼猛眨兩下,像是被什麼東西扎到。迅速垂眸,淡淡心驚,輕蹙起眉,他低聲道:「……你穿錯了。」
「穿錯了?」小臉上兩道眉毛高高揚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小手拉了拉繫在腰上的粉紅色--一件短小得可疑的布料。
「你說的是這件吧,它應該綁在頭上嗎?」是頭巾?
「不,那該是要穿在裡頭的。」仍是垂眸。
「裡頭?」鳳芸侯好不疑惑。她從沒見過這種東西,是以前櫥櫃裡沒有的。「這是下裳?」她猜。
「不,那是……」左封遲略微苦惱地閉了閉眼。原以為買衣的過程已是艱難,沒料到眼前的才是難關。他根本一開始就該直接帶她進城才對,如今,說什麼都來不及了。抹了抹臉,他平板著聲音道:「那是貼身衣物,綁在胸前用的。」
「你為什麼不穿?」
「男子不用穿。」
「為什麼男子不用穿?這麼小一件穿了有什麼用,你頭幹嘛垂得低低的?這新衣果然不好看吧。」真的這麼醜?她拉了拉它,明明挺漂亮的啊。
「無論好不好看,你都得把它穿上。」
「這樣綁著可以嗎?」人蹦蹦跳跳到他面前,淺淺的粉紅就闖進冷凝狹長的黑眼底。
「……」閉上長睫,他可以感到自己的冷靜明顯動搖。他主動妥協道:「你只要一直穿在裡頭,以後我上城都會帶糕點回來。」
「真的?」他怎會突然這麼好說話?
「嗯。」
得到他一言九鼎的允諾,就怕他反悔,鳳芸侯很快躍回房裡。沒注意到僵坐樁上的人鬆了一口氣。
也許……他之後再帶侯兒去城裡,繡坊裡的繡娘同為女子,許多事較方便啟齒,無所顧忌。
「是這樣穿對嗎?」
她以令人意想不到的快速換裝完畢,探出身來。
「怎麼這麼……」「快」字還沒脫口,聲音突地打住。
「你幹嘛又把眼睛閉得緊緊的,還別過頭去?」她疑惑地往下看看自己的整扮。難道她又穿錯了?「你不是說要穿在裡面?」
「沒有錯……」非常無力的語音。左封遲整個背過身去,對自己重重擰眉,卻擰不掉心中突起的煩躁。閉眼的黑暗之中彷彿還看得見那玲瓏軀段,他握緊了拳,心煩意亂,口氣冷硬依舊,其實卻早已亂了分寸:「只是你須記得,以後切莫在男子面前如此穿著,即使是我也不成。」
敏感地察覺到空氣中突生的異樣感,她不解地盯著他緊繃的背影。左封遲的情緒一向平穩沉靜,少有起伏,現在是怎麼了?
怪怪的……她擔心地直望著他。
「左?」她試探地低喊。
「你快進房去!」他低聲道。
語罷許久,側聽她仍杵在門邊,半天沒有動靜。
她是單單對他毫無防範,還是對天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難道對其他男子也一樣嗎?左封遲眉心一下子鎖得更緊,口氣也轉為嚴厲:「不是說了不准如此穿著!你聽不懂嗎?還不快去把外衣穿上。」
「幹嘛那麼凶,是你自己叫我穿的。」虧她還在擔心他,真是好心沒好報!
轉進內室,她很快穿上外衣,才踏出房門,就聽那冷冷的嗓音道:
「你出去玩吧,不用留在屋裡。」
簡直是變相地在趕她!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樣了,好像……嫌她很煩似的。她皺皺眉,又瞟了那背對著自己的冷淡身影好幾眼,才垂頭喪氣地出門去找黑猴來安慰她。
直到纖纖人兒走了許久,左封遲的身子才不那麼僵硬。鬆開了緊握的拳掌,竟發現自己滿掌是冷汗。
他是怎麼回事?
不過是個從小看到大的娃兒而已,他何須如此窘迫緊張?在山下看診時,他不也曾好幾次診視少女軀體,下針治病,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失了從容分寸。
算來,他也是她半個父親哪……
一想到此,失序的心跳才平緩下來,帶著一絲狼狽的黑眸也逐漸恢復冷靜。他搖了搖頭,知道自己剛才反應確實太過了點,想起身確定她去了哪裡,才站起身,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他忙用手撐住桌緣。
瞬間連手也失去力量,左封遲倒在地上。
他再張開眼時,已然入夜了。整個木屋陷在幽幽的黑暗之中。左封遲撐起身,第一個動作便是移步到鳳芸侯房前。
他側耳聆聽,布廉內並沒有任何吐息聲。她可能又跟黑猴露宿在外了,晚膳時間應該也沒有返回。
幸好。
左封遲鬆了口氣,反身點上油燈,也同時照亮了他那張過度蒼白的臉。
近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暈過去這麼長的時間。
是的,這狀況早已不是第一次。先是盜汗,力氣開始流失;然後暈眩,再漸漸陷入昏迷。每當這徵兆一出現,他都會先避進丹房直到恢復才出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日這樣般,毫無預警便不省人事。
低下頭,他想拉整好自己衣襟,卻發現雙手無法控制地發顫著。黑眸一斂,他牢握自己雙手,久久,那無法自主的顫抖才平息下來。
待體力回復得差不多,像未曾發生過任何事般,他在藥櫃前選了幾味草藥,又走向丹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