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楓眨眨眼,見封二叔老臉上滿是關心,他忙撐起身子喚道:「二叔……」
一出聲才發現自己聲音多無力,一使力才發現自己身體多虛弱,他攤回床榻,勉強再喚一聲:「二叔。」
「總算醒了。」鎖在眉間好幾日的憂慮總算可以放下,封至堯伸手摸摸他額,「燒也退了,看來你是撐過去啦!」
「二叔……」
「你唷,」走到床前的圓桌邊,封至堯倒了杯茶,一口灌下,「你是不要命了是不是?」他碎嘴念道,「從小到大不斷叮囑你不可動武,就是知道準會落到這種下場,你是把大夥兒的話都當成耳邊風嗎?」
「二叔……」
「要不是我正好趕到,你這條小命早就丟啦!還好你還記得二叔所說,僅僅使了兩招,再拼著出第三招,你那原本就很脆弱的心脈,非爆開不可。」
「二叔……」
「當初和你爹苦思這兩招救命招式,本是怕有個萬一,如今可好了,這麼輕易便洩漏出去,以後真遇到生死交關處,你還有得玩嗎?」封至堯像是念上癮了,嘴巴叨叨絮絮的停不了,「你唷……」
「二叔!」燕楓使出最後一點力氣,努力大聲喚道。
「啥?」封至堯這才停下嘴來,他看著燕楓道:「怎麼了?」
「阿秋呢?她的傷勢如何?」
從一睜眼沒見到她在房裡,這問題就一直梗在心裡。她絕不會輕易離開他身邊,如今為何——
「你知道自己昏了幾天嗎?」封至堯回他一個問題,後又自己答道:「整整七天!傻瓜徒弟壯得像頭牛似的,再怎麼樣的傷,七天也該好了,何況她受的多半只是皮外傷——」
「她呢?」燕楓明知無禮,仍出聲打斷二叔的話頭。
「在廳裡不敢進來。」封至堯努努嘴,「每天仍舊煎藥送藥,照顧你起居,可只要有旁人在你身邊,她就退到廳裡去。唉,她是自責得很……」
「總算還知道自己錯。」燕楓喃喃。「二叔,麻煩叫她進來好嗎?我有話對她說。」
封至堯點點頭,繞過屏風往廳裡走去。
躺在床榻!燕楓側頭看向菱花格子窗。入夜了,一彎明月懸在天際,淡黃的月輝從窗外透進室來,在地上印了深深淺淺幾個菱形印子。
室裡很靜,所以能將另一個人的呼吸聽得很清楚。
燕楓才動了動,阮秋馬上上前替他挪動被褥,讓他能倚著床頭半坐著。
見她又要退到一邊,燕楓忙壓住她的手,「坐下。」
掌中的手兒一顫,小手的主人怯怯的,像深怕什麼似的在床邊落坐。
燕楓輕歎。
「怎麼了?」他低聲道。
「爺……」阮秋開口,聲音裡隱著哽咽。
燕楓伸手撫著她頰上一道新愈的粉色傷痕,「傷口疼嗎?」他好輕好輕的問。
「爺……」唇一動,嘴角就似乎自有意志的往下癟,眼淚也不知怎地從眶裡往下掉。「嗚……」
她咬著唇,不讓哭聲冒出,一隻手努力的揉著眼,想要止住不斷滾落的淚珠。
燕楓何曾見過她這模樣?一把將她壓進懷裡,他略顯慌亂道:「別哭啊,阿秋,你到底是怎麼了?」
「嗚……」眼淚沾濕了燕楓的衣襟,阮秋聞著主子身上熟悉的淡淡藥草味,眼淚就掉得更急了,「我以為……我以為爺要醒不過來了,我……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爺了……」
她還記得娘親也是這麼躺著躺著,後來便沒了呼吸,她還記得八年前與燕楓初會時,他也是這麼臉色慘白的躺在床上,好像隨時會忘了喘息……
一想到此,她原本鬆鬆垂在燕楓腰際的雙手突地緊緊的環住,她擁得如此的緊,像燕楓是她唯一僅有的,她不能失去,絕不能失去……
「傻阿秋,」他又歎了,歎息裡滿是疼惜憐愛,「我現在不是醒來了嗎?」
「嗚……」將眼淚、鼻涕黏了他一身,阿秋抽噎道:「對……對不起,爺,對不起……」
聽她一邊哭一邊還迭聲的道歉,燕楓心軟了,他輕撫著她的發,安慰道:「你知道錯就好,下次別再這麼做了。」本想好好罵她一回呢,可看這態勢,他是怎麼也罵不下去了。
阮秋埋在燕楓懷裡的頭急點著,「我不會,我絕不會再這麼做,下次再遇到那樣的情形,阿秋一定會捨命保護主子,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兒傷。」
什麼?!燕楓扳住阮秋的肩,硬將她從懷里拉開。
他看著她的臉道:「我沒聽錯吧?你說——」
「我絕不再讓主子受一點傷,阿秋會用自己的一條命去保護主子。」阮秋仿若立誓的說。
「你——」克制著將兩手移到她頸子使力一掐的衝動,他一字一頓道:「你到底以為我在氣什麼?」
「氣……」阮秋低下頭來,手指愧疚的畫著錦織被面,「氣我沒將爺保護好。」
「你——」燕楓氣得抬手給她那笨腦袋一記,「你就是不懂是不是?我氣的是你沒照顧好自己,我氣的是你與祈山五虎拚鬥時使的那種不要命的打法!」
「啊?」阿秋摸摸慘遭攻擊的後腦殼,茫茫然的道:「可是我沒有時間和他們慢慢磨啊,我得早點將他們解決,才好將爺帶到安全之處,只是沒想到後來又會出現一個鐵笛子……」
「要是你沒因失血過多而暈厥的話,恐怕還會跟鐵笛子拼上一場吧;就算明知打他不過,你仍會以命相拼吧。」燕楓垂下睫,語氣淡然道。
「當然!」阮秋回得大聲且堅定。
燕楓一言不發的望著她。
「你應該是懂我的,你應該是明白我的,為什麼在這一點上,你卻是怎麼也勘不透?」良久,他才宛如歎息似的說。
「我不要你為我而死,阿秋,」他看進她的眼,「我要的是你為我而活著。」
阮秋的眼神顯出她的懵懂。
「我不愛看你受傷,」他撫著她淺淺的疤,話裡帶著抑鬱,「你大概從來就不知道吧?看你為我受傷,總會讓我恨起自己;恨自己天生不能學武的體質,恨自己為什麼不像別的男人——」
「阮秋,」他念她的名字,聲音裡有著毫不掩飾的情愛,「為什麼別的男人可以保護自己所愛的女人,我卻不能呢?為什麼我不能將你擁在懷中,告訴你,我會守護你一生一世呢?」
阮秋雙眼大睜,看來是受足了驚嚇。
「你總說可以為我而死,我今天跟你說明了,如果更有那一天,我絕不讓你一個人孤單的走。」他的聲音輕輕的,但卻透著堅決。
「你以為我沒看出來嗎?」他替她將微微散亂的發別到耳後,「阿秋是很怕寂寞的,要是讓你一個人走,怕在黃泉路你會偷偷的哭呢,所以我會陪你。如果你死了,這世上也不會有燕楓了,你懂嗎?阿秋,你懂嗎?」
阮秋試著張嘴說話,可聲音卻塞在喉裡,怎麼也發不出來。
燕楓一笑,手掌順著她下巴一推,將她的嘴合上,「你還敢說可以為我而死嗎?你還敢說要捨生護我嗎?」
阮秋的頭不斷搖著。
「回去想想,」燕楓促她起身,「回去想想我今天說的,如果你心裡真有一丁點我,就去想想我要的是什麼,而非一古腦的將一切給我。」
臉上是一副受刺激過深的茫然樣,阮秋呆呆的站起,呆呆的讓燕楓將她朝外推。她走出房門時,仍可聽到燕楓說的最後一句話:
「沒想清楚前,別來見我。」
為什麼他能將這麼殘忍的話說得這麼溫柔!
阮秋不懂。
看著阿秋的背影,燕楓亦在心裡低喃。
願君心似我心……是的,願君心似我心……
第二天開始,日軒起了絕大的變化。
燕楓身邊沒了阮秋,反倒換了唐蘊香,人人皆在私下揣測:想是舊人敵不過新人,況且阮秋與唐蘊香的家世,也是不能比的。
幾日後——
小心端著剛煎好的藥湯,唐蘊香緩步跨進燕楓的臥房,將湯碗放在桌上,她對著似乎正陷入沉思中的燕楓喚道:「燕哥哥,吃藥了。」
燕楓一回神,看著唐蘊香,他禮貌笑道:「放著吧,我等會兒再吃。」
蘊香勉強彎彎嘴角,在燕楓身旁坐下。
她的手輕輕的搭在桌上,就放在燕楓修長如玉的手指旁,燕楓卻像毫無所覺,雙眼仍舊專注於手上的書卷。
唐蘊香看著兩個人並排放著的手。
明明這麼近,卻又像隔著鴻溝,永遠也接近不了彼此……
這幾日待在燕楓身邊,她總有這種感覺。
他待她謙恭有禮,沒有絲毫怠慢的地方,然而兩人間卻像隔著漫漫汪洋,他像從沒真正看過她,像心裡沒有一點她的存在。
她多希望他像待阮秋一樣的待她;她多希望他也敲敲她的頭,用那種既疼又憐的語氣罵她笨蛋。
誰會相信總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唐蘊香居然會有這樣的想法?
誰會相信她居然會去嫉妒一個樣樣比不上她的女子?
她咬咬唇,輕輕將手蓋上他的。
燕楓不著痕跡的抽開,翻了一頁書後,便將手擱在桌下。
她能一輩子忍受這樣的生活嗎?
爺爺已經開始和燕伯伯談起婚事細節,整個蒼燕門也都在為她和燕楓的親事作準備,可是燕楓呢?他更有把她當未來的妻子看待嗎?
沒有,她心裡明白。
那麼她要怎麼辦呢?
抱著他總有一天會愛上她的想法和他賭上一輩子,或是就此放手?
放手?蘊香的手緊握成拳。她實在是不甘心……
「燕哥哥,」她開口了,「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燕楓將書合上,看著她。
就是這種眼神!唐蘊香忍不住在心裡苦笑。明明眼是對著她的,可卻像沒看到她,像他根本不在乎眼前的人是誰……
「我——」她一頓,接著突然衝口道:「為什麼是她?」
燕楓揚起眉。
「在你心裡的人為什麼是她?」她將雙手交握,掩住隱隱的顫抖,「為什麼不是我?我明明比她好。」
「她?」燕楓的眼睫下垂,遮住眼中的神情,他的唇微微勾起,像想起什麼。
他的神情引起蘊香心中的酸澀。
「你想談她?」燕楓的睫揚起,一雙眼細細打量著她,最後像滿意於自己發現的,他淡然道:「好,我跟你談。」
「你曾遇過那樣的人嗎?與你素不相識,但憑著天生的良善及熱誠,就可以為你付出一切?」
「她好傻,」燕楓的語氣帶著呵疼,「是那種被賣了還會幫人家數鈔票的傻女孩;她又好聰明,世上所有的事在她眼中都是那麼簡單,比起她來,我們就像整日憂天的杞人。」
「為什麼是她?」燕楓已經完全沉入自己的世界裡,「我怎麼知道呢?早在我發現前,她已經在我心裡了,好像她原本就在那裡,從不曾離開過似的。」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跟她訂親?
「唔,」燕楓將身子往後靠,手掌交叉的靠在下顎,「這是誘敵之計。」
「什——」唐蘊香一驚,連話都說不出。
「與我這幾日為什麼遣走她,反留你在身邊一樣,同是欺誘敵人的計謀。」他坦白道。
「你——」她氣得站起身,「燕楓,你欺人太甚!」
「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好人。」他一笑,「阿秋身上還有傷,再者她的個性實在太衝動,比起她來,你比較適合當餌。」
唐蘊香不可思議的看著燕楓。她在這個時候才發現自己從來沒認識過燕楓,從前她所看到的,不過是燕楓願意讓她看的,什麼溫文儒雅、文質彬彬,這時的他看來根本只有奸詐狡猾四個字可以形容!
「什麼餌?」縱然如此,唐蘊香仍然沒辦法止住自己的好奇心。
「你該知道,只要一成親,我便將繼任蒼燕門門主之位。」他端起半冷的藥湯,啜了一口,臉上雖然毫無表情,眉頭卻因藥的苦味而緊皺起。
唐蘊香點點頭,心裡正因他的反應而大樂。
誰叫他要等藥湯冷了才喝,活該!
「你或許也知道,自從我父親宣佈此事後,暗殺我的事便層出不窮。」
她繼續點頭。
「為解決此事,我與封二叔想了個法子。」他將謊言與實話交織成毫無破綻的言語,「這人見到我與你的親事已緊鑼密鼓的展開,怕會被逼得狗急跳牆,這時若讓阮秋待在我身邊,或許會對計劃有礙;再者也擔心此人對你下手,所以才將阮秋調離,反讓你在我身邊。」
唐蘊香安靜了好一會兒後,才道:「燕楓,」她不再叫他燕哥哥了。「你還是什麼也沒說。」
「是嗎?」他微微一笑,繼續拿冷掉的藥湯折磨自己。
「為什麼我是餌?」她堅持的問。
「因為這人的目的不過是不想讓我接掌門主之位,既然我爹說一切要等成親後再說,那麼乾脆讓我成不得親不就結了。」他閒閒的解釋。
「成不得親?」
「沒有新娘還成什麼親?」燕楓反問。
她明白了,「所以我其實是誘敵的餌?」
「唔,如果你要這麼認為的話。」他回得保留。
「為什麼把這事告訴我?」他大可將她蒙在鼓裡。
「你可以認為我還有點良心,不忍讓你毫無準備的去面對可能來襲的暗殺者,不過最大的理由是,」他一頓,「我得打消你想嫁給我的念頭。」
唐蘊香臉一紅,不是因為羞怯,而是因為氣憤。
「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娶你,這輩子,我只想要一個女人。」他看著碗裡僅剩的小半碗湯藥,話裡透著不自覺的寂寞。
「我只要她……」
唐蘊香心一動,幾乎希望那個讓他癡心以待的人就是自己,不過她終究不是傻子,燕楓這個人不適合她,他並非她所能掌控。
自然而然的,她想起阮秋。
阮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居然能讓燕楓這樣的男人傾心,難道就真的因為她是個傻瓜?
不,不只如此,絕不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