寤寐之間,她憶起聖提雅各一整晚都抱著她,在她的耳畔呢喃著那些聽起來好甜蜜的西班牙語。她不記得自己是幾時睡著的,不過她確信自己是帶著微笑入夢的。
那種低沉的哀嗚再次傳入她耳中。這一次她再也無法漠視它,便睜開眼,打量四周。天空泛著粉紅、橘紅、嫩黃以及一丁點澄藍黎明時分。那究竟是什麼聲音?
她又聽到它了,一聲柔柔、低低、充滿渴望的「哞」。她秀眉微蹙,領悟到那是角角發出來的。它正以一頭公牛所能辦到的程度,呈現出又直又高的站姿。在與它為伍的這幾年裡,她從未看過它把頭抬得那樣直。它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是因為……因為什麼?恐懼嗎?
她憂慮地左顧右盼,尋找危險的徵兆。
「聖提雅各,」她喚道,並推推他的肩膀。「快醒來。事情有點不對勁。有某種——」
「那只是你那頭公牛罷了。」他瞌睡的咕噥道,並繼續閉著眼。
「我知道,可是他好像是看到了什麼!」
一個肥胖、紅髮紅鬍子的男人影像蹦入聖提雅各的夢境。他拔出槍,一躍而起,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清醒異常,他銳利的眼睛掃瞄四面八方。但是除了點綴著灌木的大地,他所看到的就只有一頭迷途的母牛。
他笑嘻嘻地收起手槍。「你瞧,璐茜亞。」
她站起來,看到他所指的那頭母牛,睜大眼睛,然後朝正在低哞與顫抖的角角踱去。他是害怕那頭母牛嗎?抑或是那頭母牛令他興奮?
她望進他圓圓的棕色大眼。那對眼睛裡盈滿了淚水。「噢,他——他看起來好像在哭。」她再次眺望那頭母牛,她也跟角角一樣正發出一種可憐的低哞。
她恍然大悟。「哇,乖乖,她們墜入愛河了。」
聖提雅備認為她的宣佈很荒誕。「璐茜亞——」
「角角從未被閹割,聖提雅各,」她解釋道。「他很老了,不過顯然的,他仍舊精力充沛。」
聖提雅各低頭呵呵笑。
璐茜亞不理會他的取笑,專心衡量眼前的局勢,她摩挲著她的公牛柔軟的鼻子,覺得自已的心臟快要因為容納在其中的各種深刻感情而爆炸了。「聖提雅各,雖然我必須做一件令我難過的事,但是我不會哭的。」
他聽見她的語調裡有一絲顫抖。「哭?你幹嘛要哭?」
「噢,聖提雅各,難道你不懂?」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提對他解釋這麼簡單的事。「據我所知,角角從來沒有娶過太太。也許他想要一些小孩。也許他想要那頭母牛生他的小孩,也許在他看來,她真的十分性感。我不是公牛,所以無法確定對角角而言什麼是美、什麼是醜。」
她的解釋令聖提雅各想要捧腹大笑,但是她憂慮的神情使他克制住這股衝動。
她用顫巍巍的手指梳梳她公牛的毛。「老天爺,聖提雅各,我不能阻撓真愛。我無權阻止角角和他的美人一起過生活。」
「什麼?你——你是指你要放他走?」聖提雅各不可思議地問道。
「是的。」她用手臂摟住角角的脖子。「我無法相信自己會這樣做。這是我所做過最困難、最困難、最困難的事。」
僅管她曾發誓不哭,但他卻感覺到她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了。上帝,只要能讓她不哭,他啥事都願意幹。
「那麼就別放她走嘛!璐茜亞。她會克服——」
「我——我必須放他走。」她的聲音因為她的臉埋在那頭公牛的脖子間而顯得含糊不清。「我必須。人們需要愛,聖提雅各。他們需要愛與被愛。」
「可是,璐茜亞,他不是一個人。他是——」
「對我而言,他就像是一個人,而且你別想告訴我他沒有感情,因為我知道他有。我愛他,聖提雅各。而當你愛某人時,你就會希望他快樂。縱使你自己會非常難過,你還是會為你所愛的人做正確的抉擇。這就是真愛。」
他瞭解到她已決定要釋放她的公牛,也瞭解到這樣做會令她心碎,就是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才能減輕她的痛苦。「我會再替你弄到一頭公牛的,」他發誓道。「一個跟角角一模一樣——」
「全宇宙也不可能找出一個像他的公牛。他是一頭獨一無二的公牛。」她挺直身軀,捧起角角的大頭,望進他濕潤的眼睛。「你和我在一起好久了,小伙子,」她輕聲說道。「可是你瞧,有的時候,愛會讓我們做出正確的抉擇。你必須離開,去跟那邊那頭漂亮的母牛過快樂的生活吧!她在等你呢!」她用顫抖的手指解掉那頭公牛的韁繩和大草帽。
聖提雅各看著角角扭過頭來盯著璐茜亞。他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因為那頭公牛看起來真的就跟璐茜亞一樣的悲傷呢!
「去吧!親愛的。」她對她的公牛說,並輕輕地推他一把,把他推向自由。
他似能夠明瞭她的心意。他扭過頭,發出一聲輕柔的「哞」,並用他的鼻子摩挲一下璐茜亞的胸部。在抬頭凝視她最後一眼之後,他掉回頭,輕快地朝那頭母牛跑去。當他跑到那頭母牛身邊時,他嗅嗅她,然後開始繞著刀昂首闊步,她的尾巴翹得高高的。
璐茜亞強抑淚水,擠出勇敢的微笑,對著那兩頭逐漸踱遠的牛猛揮手。「他們走了,聖提雅各,角角先生和角角太大,朝著『從此以後過著幸福的生活』邁進。仁慈的上帝,這是我所見過最甜蜜的一幕。」
僅管他認為一頭公牛和一頭母牛之間也有浪漫愛情的觀念非常滑稽,但他知道她強烈地相信有這回事。他十分清楚她所做的是一件對她而言痛徹心肺的壯舉。他不禁欽佩起她能夠對自已的信念保持忠誠。
為了表達他對她的尊敬,他做了一件他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做的事情。在那樣做的同時,他暗暗發誓除了璐茜亞,他絕不會再為任何人做這種事——他高舉他的手,朝著一頭公牛跟一頭母牛揮手道別。
* * *
騎了三天的馬之後,璐茜亞筋疲力竭。當她拭圖趴到凱莎寇陀的脖子上時,馬鞍角戮進她的肚子,她發出沮喪的呻吟。在被迫放了角角之後,她只得騎馬。
聖提雅各勒住馬,溫柔地扳轉她的身體,讓她的臀部坐在他的一條大腿上,她的雙腿擺在他的另一條大腿上,她的上半身舒服地偎進他強壯的胸膛。
這個新坐姿消除了不少她背部與大腿的酸疼,同時,也讓她能夠看到從馬鞍囊裡探出頭來的尼尼。
「好點了吧?」他問,並驅使馬兒再次向前奔跑。
她笑咪咪地仰望他。「你像抱小寶寶那樣的抱著我。」
他報以微笑。「這三天以來,你表現得就像一個小寶寶。」
她立即抗議。「你的心胸可真寬大,不是嗎?喏,我這輩子從未騎過馬,我覺得自己活像被某個巨人嚼爛了、再吐出來。我渴到如果現下碰到一頭母熊,我非但不會逃跑,還會奔去吸它的奶,因為我的肚子餓得哇哇叫。我已經有四天沒洗澡了!上帝,我聞起來准像全身掛滿了死魚和牧羊人穿的臭襪子。最糟糕的是,你這個沒良心的討厭鬼,我想念我的公牛。」
他咧嘴而笑。「除了這些以外,你覺得怎樣?」
她貼著他的胸膛,嘟囔了足足一分鐘的三字經。
一小時後,聖提雅各再次讓凱莎寇陀放慢速度。一池泥水映入眼簾,一波興奮襲向他。「快看那個,璐茜亞。」他說,他的視線仍舊盯在那水池上。
不顧移動酸疼身體的她僅是扭過頭去。就在幾碼之外,有一個小水坑。她不在乎它有多小,水就是水,水意能洗澡。她扭出他的臂彎,跳下馬,一屁股坐到地上。疼痛貫穿她,但是那個水坑帶給她的喜悅克服了疼痛。
「把我的肥皂拿給我,聖提雅各。我要痛痛快快的洗個澡。」
她要洗澡也沒關係,他想道。不過,那個小水坑對他的意義遠比洗澡要來得重要。
他跨下馬,繞過坐在地上的她,朝那個小水坑踱去,尼尼緊跟在他後頭。「你有沒有瞧見那些樹?」
璐茜亞從凱莎寇陀的馬鞍囊上卸下她的袋子,開始忙著找她的肥皂。
「璐茜亞,轉過身來,瞧瞧那些豆科灌木。」
她聽見了他命令裡的權威語調。為了敷衍這個霸道的男人,她瞥一眼生長在小水坑四周的豆科灌木。聖提雅各臉上的表情告訴她,他指望她在看到它們之後會很高興。
「哇,我的心臟啊,別噗通、噗通的亂跳!」她用手按住胸口,戲劇性地嚷道。「上帝憐憫我,那些小樹簡直讓我樂歪了!」她旋過身,繼續找她的肥皂,希望剛才的表演會令他滿意。
「璐茜亞,那些豆科灌木表示——」
「先讓我找到肥皂,聖提雅各。然後,我再設法利用那些小樹做車輪。」終於,她挖出她的肥皂。
在脫光衣服之後,她溜向小水坑,走進去。由於水深只達到她小腿的一半,所以她決定躺進去。「快進來吧!聖提雅各。雖然這裡的水不是很多,又有些渾濁,不過如果它更好的話,我會受不了,法律也會不容。」
他背對著她,不吭一聲,弄得她一頭霧水。她研究他片刻,發現到他是在眺望遠方。她坐起來,循著同樣的方向望去,想瞧瞧是什麼東西使他看得這樣出神,可是除了早就看膩了的灌木叢、岩石、仙人掌、枯樹和野花叢之外,她啥也沒瞧見。在決定了他只是在作白日夢之後,她重新躺回水中。
「他們就在那裡,璐茜亞。」他盯著遠方,喃喃念道。然後他的嘴角浮現一抹微笑。「你最喜歡什麼顏色?」他轉過身來,看到她躺在池裡,露出水面的有有她的臉和她的乳頭。
她邊在頸部搓肥皂,邊滿足的歎口氣。「我最喜歡的顏色?藍色。」
他的微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皺起的眉頭。「世上哪有藍色的馬。」
「馬?」
「去幫你抓一匹馬。」
水珠不斷的滴進她的眼睛。「什麼馬?」
他把繩的一端綁出一圈鼻羈。「豆科灌木在東西部比較多。這附近有這麼多豆科灌木,證明有一群野馬常來這邊喝水。豆科灌木是野馬帶來的。」
她再度望向那些小樹。「是啊!對,人人都曉得馬兒喜歡豆科灌木,所以,他們從西邊把它們連根拔起,用嘴巴叨住它們,把它們運來這裡種。」
「一點也沒錯。只不過他們不是把它們叨來這裡種。他們在西邊吃下豆子,跑來道邊喝水時排出糞便,豆子便由糞便中發芽、逐漸長成灌木。從這個水坑的深度和渾濁度來判斷,那群馬一定尚未走遠。現在,你想要什麼顏色的馬?」
「我——」
當雷鳴般的馬蹄聲由遠方傳來時,挑戰的刺激感貫穿了聖提雅各的靈魂。「璐茜亞,你還有五秒鐘的時間可以告訴我你要什麼顏色的馬。」
「棕的!白的!不,黑的!算了,我不在乎!不,我在乎!一個星星!幫我抓一匹前額有星形標記的馬!快點,聖提雅各,他們要跑掉了!」
* * *
「哦,聖提雅各!」當他們進入低語橡樹林鎮時,璐茜亞驚呼。「這裡真漂亮,不是嗎?又那麼乾淨,這裡的人好像很友善呢!」當一名在雜貨店的遊廊上邊掃地、邊吹口哨的太太朝她點點頭時,她報以微笑,並補充道。
聖提雅各扭身去看小瑪菲小姐的情況。她似乎有點緊張,不過還是溫馴的跟在凱莎寇陀的後面。看來他的馴馬工夫並不差,先前的疲累似乎有了代價。在對那匹牝馬的情況感到滿意之後,他把注意力又移回到這座小鎮上。「這裡是很好。」他回答他知道她會想聽的話。
在璐茜亞看來,這裡豈只是『好』而已。這裡的街道沒有一丁點垃圾,鎮民看起來都整潔、善良,連幾支在附近徘徊的狗都顯得乾淨、和氣。
主街上有許多建築物。雜貨店旁就是肉市場,它的前面種了一大陶盆五顏六色的花朵做為裝飾。小巧、漆成天車菊藍的藥店有著亮晶晶的玻璃窗和雪白的百葉窗,它的大門上方還刻著『歡迎』的字樣。
璐茜亞嗅嗅從一家名叫「梅莉媽媽」小餐館飄出來的家常料理的香味。一位禿頭、卻滿臉大鬍子的牧師站在漆成白色的教堂前的台階上,用剪刀採集粉紅色玫瑰,並把它們放進池手臂挽著的一隻柳條籃裡。當他朝璐茜亞揮揮手時,她綻出一抹燦瀾的笑靨。
這裡的每一幢建築都有某種令人聯想到溫馨的家的味道,甚至連監獄都有葡萄籐攀繞著它的大門。
「低語橡樹林看起來就像是我的『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後活』的結局所在的小鎮哦,聖提雅各。」她滿足地歎口氣。「它有點像是將來我和我的白馬王子要定居的地方。」
提到她的白馬王子,聖提雅各就覺得有點彆扭。那是一種黑暗的感情,那種感情會損及他新獲得的快樂。「妙透了。」他嘟囔道,並驅策凱莎寇陀朝公共馬廄踱去。
安頓好馬匹之後,他跟璐茜亞離開馬廄,朝飯店走去,尼尼跟在他們後頭。璐茜亞並未忽略鎮民們目瞪口呆的盯著聖提雅各瞧的模樣。一想到那些關於他的恐怖故事也傳到了這裡,她就覺得很煩惱,不過,她依舊相信低語橡樹林鎮的居民都是好人。
她願意盡一切力量來讓他們明瞭,聖提雅各不是那種他們需要害怕的人。
「午安,」她朝那名仍舊在雜貨店的遊廊上掃地、吹口哨的婦人打招呼。「我叫璐茜亞·匹倫汀,這位是聖提雅各·查莫洛。前陣子我被螞蟻咬得好慘。吶,我告訴你喔,是他治好了我。他幫我敷制霸王樹做的敷藥,它真的很有效呢!他也讓我吃得很好哦!他真的是一個很體貼的男人哩!」
那婦人茫然的點點頭,努力吸收她剛聽到的一切。「聖提雅各·查莫洛?」她重複道,並仰望那穿著一身黑的高大槍手。她死命的抓住她的掃帚。「那個聖提雅各·查莫洛?」
「我不認為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聖提雅各·查莫洛,」璐茜亞答道,然後扳扳聖提雅各的手臂。「沒錯,夫人,就是他。」
「噢,老天爺。」那婦人喃喃念道。
璐茜亞瞭解到對方依舊是非常害怕。她不曉得能怎麼辦,忽然,她看到一窩小貓咪在玩那婦人裙擺後頭的一根綻線。「那些小貓咪是你的嗎?夫人。」
那婦人狼狽地轉過身去,一看到那些小貓咪,她原本皺眉的表情就柔和了下來。「是的,她們是我的。我的六支小搗蛋。」
璐茜亞咧出一朵大大的笑容。「聖提雅各愛死貓了。他也愛馬,不過他更愛貓。對不對,聖提雅各?」
她偷偷地以手肘戮戮他的肋骨,他只得點點頭。她在搞什麼鬼呀:他納悶。她明知道他討厭貓啊!
璐茜亞繞到那婦人身後,抱起一支小貓。在暗暗祈禱聖提雅各會合作之後,她把那支蠕動不已的白色小毛球擺進聖提雅各的掌中。
那裡小貓咪立刻開始啃咬聖提雅各的拇指。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一打細針在戳刺他。聖提雅各咬緊牙根。
「瞧,」璐茜亞對那名婦人說。「你的小貓咪在咬聖提雅各,但他一點也不在乎。當你愛某種東西像聖提雅各愛貓這樣深時,你就會忍受它所帶來的一切不便。」
那婦人看著她的小貓啃著槍手的拇指。那男人的眼睛連眨也沒有眨一下。「那支的名字叫莫西。」她平靜地說道。
「很棒的名字,對不對,聖提雅各?」璐茜亞問。「你不覺得這是你所聽過最棒的貓名字嗎。」
當莫西銳利的爪子嵌入聖提雅各的手腕時,他繃緊下顎。「最棒的,」他咕噥道。「絕對是最棒的。」
那婦人露出微笑。「其他貓咪分別是愛莎凱、珍娜茜、賽柏迪亞、艾勤、和伊撒亞。」
璐茜亞專心聆聽那些貓咪的名字,發現它們全緣自於聖經。她咧嘴笑道,「坐到台階上來,聖提雅各。」她邊指示,邊推推他的肩膀,直到他坐下去。然後她將所有的小貓一一擺到他身上的各種部位。
聖提雅各一向以自己忍痛的能力為傲。現在,有六隻又抓又咬的小貓咪爬滿他身上,他不禁懷疑他是否錯估了自己的能力。他們之中的一隻甚至企圖咬他的耳垂!哦,天啊!等他和璐茜亞獨處時,他一定要好好的訓斥她一番!
「是呀,聖提雅各真的愛死貓了。」璐茜亞大聲宣佈。「他也很欣賞你的店舖哦,夫人。當我們騎馬進入道坐小鎮時,他說他簡直等不及想進你的店逛逛,說這是他所見過最棒的店。由於他雲遊四海,見過數以千計的店舖,所以你瞧,這可不是普通的恭維。我希望你店裡有賣聖經,夫人。聖提雅各渴望能再擁有一本聖經。他原有的那一本送給別人了。不久以前,我們遇到一個真正的大壞蛋。聖提雅各逮到他,並用那本聖經感化他,使他徹底痛悟前非哦。是的,夫人,聖提雅各,是聖經?就想得睡不著呢!」
婦人綻出燦爛的微笑。身材豐滿的她坐到聖提雅各旁邊,笑咪咪地仰望他。「我的寶貝們取的全都是聖經名字,先生。」
「啊,是的。」他痛苦地答道,因為一隻小貓開始在他的背部爬上爬下。
「我敢說,」那婦人喃喃說道。「這件事證實了一個人不該隨便聽信謠言,不是嗎?查莫洛先生。各種關於你的謠言不時的傳進我們的耳朵,我對於自己輕信它們真是感到羞愧。另外,我也對自己第一眼看到你時,認為你看起來十分恐怖感到抱歉。歡迎你來到低語橡樹林。任何時候你想來我的店逛逛,它的大門永遠為你而敞開。我的確有賣聖經,等你挑選好你要買的那一本,我甚至願在上頭刻上你的名字。
璐茜亞注意到聖提雅各的下巴規律地蠕動著,她知道他對那窩小貓的忍耐已經瀕臨極限了。她飛快地將她們一一從他身上抱下,並慫恿她們再次對那根綻線產生興趣。
「我們得告辭了,夫人。你一定要告訴大家聖提雅各有多愛貓哦,嗯?」
「哦,我會的!還有請叫我洛蒂。我的朋友都叫我洛蒂。」
「哦,那不是很棒嗎?聖提雅各。」璐茜亞拉他站起來。「我們才剛抵達,就已經交到了洛蒂這個朋友!」
「是的,很棒。」
「洛蒂,請你叫我璐茜亞,叫他聖提雅各。這裡的每位居民都可以這樣做。再見嘍!」
「日安,洛蒂。」聖提雅各說,然後旋身追上璐茜亞,卻發現她正與一位長者在街上閒聊。
當他抵達他們身邊時,他獲悉這個男人是低語橡樹林的鎮長,而璐茜亞也已經跟人家發展出直呼名字的關係了。
「對,這就是他,山姆,」璐茜亞告訴史寶塞鎮長。「聖提雅各·查莫洛。他最尊敬鎮長們了。他常說一座沒有鎮長的小鎮根本算不得是一座鎮、他甚至有考慮以後也要當一名鎮長哩!對不對,聖提雅各?」
「呃……是的。」聖提雅各迷惘的與那位鎮長握握手。
「璐茜亞一直在跟我聊你的事,聖提雅各,」山姆說,在他講話的時候,他的灰色鬍子不斷地上下跳動。「我聽過好多關於你的事跡,卻從未聽過你從印第安人手中救出龍維而鎮長的故事。告訴我,當那些印第安人拿走你的武器,讓你徒手閃躲他們的飛箭時,你難道一點也不怕?我不認為自已是個懦夫,但是,我真的無法想像單獨徒手面對一百名渴血的野蠻人需要多大的勇氣
聖提雅各這輩子從未覺得這樣困惑過。「一百?」
「噢,我記錯了,是不是?」璐茜亞搶先問道。「應該是兩百個印第安人!對,山姆,他獨自面對他們。那些箭從四面八方射來,但他連眨也沒眨一下眼睛。他徒手抓住大部分的飛箭,用膝蓋將它們折斷。那些科曼奇人既驚奇、又佩服,就讓他把那住鎮長帶走。一旦他們返回龍維而鎮、那位鎮長立刻頒給聖提雅各榮譽鎮鑰哦!那是一把純金打造的鑰匙、然而聖提雅各並沒有留著它。喏,他天性悲天憫人,他將那把鑰匙送給了一個一無所有的乞丐婆子。她感激的親吻他走過的地面哩!親到她的嘴唇沾滿泥土,但她一點也不在乎、對不對,聖提雅各?」
「呃——是的。她不在乎。」聖提雅各抗拒著想要翻白眼的衝動。
山姆鎮長研究著聖提雅各臉上的疤痕,決定它就是那些科曼奇人的飛箭造成的。他伸出手,拍拍聖提雅各的肩膀。「我們曾聽說一些關於你的相當恐怖的故事,小伙子。你的外表也確頗為邪惡,不過現在我認識了你,我瞭解到那些謠傳只不過是一籮筐可怕的謊言。我向你保證,我會盡我的力量讓本鎮的居民瞭解這一點。就把低語橡樹林當做你的家——你愛住多久我們都歡迎。祝兩位有愉快的一天。」
他們繼續沿著大街往前走,璐茜亞對她所碰到的每個人都編一則關於聖提雅各的崇高品格的故事。每一則狂野的故事都是針對她所碰到的那個人的特性而設計的。開餐館的梅莉在聽說她煮的食物氣味讓聖提雅各想到他已故的親愛媽媽時深受感動,並承諾要為他烹調出她最棒的一餐。
珠寶店的老闆在聽說聖提雅各認為陳列在他櫥窗的珠寶遠比裡米多夫皇后皇冠上的珠還要出色時,感動得差點迸出眼淚——雖然他從未聽說過裡米多夫這個國家。而三年前,裡米多夫皇后在訪游德州時、被一批歹徒偷走皇冠,最後是聖提雅各用她奪回那頂皇冠的故事是更令他印象深刻!有這位正義騎士在低語橡樹林,珠寶商覺得自己可以高枕無憂。
連鎮上的兒童們也都見識了璐茜亞的想像力。當他們知道聖提雅各曾捕捉並訓練五百匹野馬,給一座想要有屬於自已馬匹的孤兒院裡的孩子們時,他們全都崇拜地仰望著他。
這天下午,每一位待在戶外的鎮民都目睹了這們大名鼎鼎的槍手爬上一根高聳的樑柱去拯救一支被蜘蛛網黏住的蝴蝶。當那支美麗的蝴蝶從他的巨掌中飛出來,飛向自由的藍天時,他們看到了他的溫柔,見證了他對無助的弱小的同情。每一個人都對他印象深刻。
他們沒有看到的是聖提雅各深鎖的眉頭,也沒有聽到璐茜亞悄聲命令他表演這場「英雄救蝴蝶」,也沒有聽到他長達五分撞的低聲詛咒。
當他爬下那根棵柱時,他決定要容忍璐茜亞的怪異行徑,直到他有機會單獨請問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然而,在他們抵達飯店之前,他不會再讓她停下來。
可是他才剛踏到地面,就發現她已經不見了。他掃視四周,在一段距離之外瞥見她。此刻,她正在跟那位牧師聊天。
「哦,天啊!」他嘀咕道。「她搞不好會告訴他我能夠在水上行走。」他用力揮揮手,地讓她瞧見他希望她加入他。
她朝他揮揮手,並開始朝他奔來,尼尼就跑在她旁邊。他欣賞著她走路的秀髮飛揚的模樣,感到自己的不悅逐漸消退。
可是木頭在硬土與碎石上跳耀的發亮嗓音分散了他擺在她身上的注意力。他扭過頭去,看到一輛亮晶晶的黑色馬車正火速衝下街道。它沒有賀駛,而拉車的兩匹馬眼神狂野。聖提雅各知道再過幾秒鐘,那輛車就要撞上璐茜亞了。
「璐茜亞!」他吼道、並開始拔腿狂奔,他的長腿極力伸展,全身都因為力量而繃緊。他每跨出一步,對她的安危的恐怖就往上竄升一分,這賦給他更強的力量與更快的速度。
她的尖叫聲凍住他的靈魂。他看到她旋過身去,企圖躲避那輛風馳電掣的馬車,但是她不夠快——而他也不夠快。
* * *
無論洛蒂和佛雷醫生如何懇求,聖提雅各就是不肯離開診所的檢查室。當醫生搜尋璐茜亞身上的傷處時,他就坐在病床旁,握著她蒼白的手。
「沒有骨折,」費雷醫生宣佈道。「她的心跳和呼吸也很正常,而且我找不出任何嚴重出血的徵兆。我猜她只是被撞昏了過去,先生。我們得等到她醒來,屆時,我就能獲得更多訊息。」
接下來的半小時,聖提雅各拒絕接受洛蒂和佛雷醫生的安撫或保證,經歷了一波又一波強烈的恐怖。
他的視線不曾離開璐茜亞蒼白的臉。他想到她曾在羅沙裡歐的教堂為他祈禱,想到她努力想說服這裡的居民他可以當他們的朋友。
而他為她做過什第?他問自己,並且更加握緊她纖細的小手。什麼也沒有。除了對她失去耐性,對她咆哮,讓她覺得自己毫無價值之外,什麼也沒有。她是一個妓女,而他則千方百計讓她明白他對這項事實的感受。
上帝,他從來就不曾真正的恨璐茜亞。
他恨他自己。
* * *
璐茜亞睜開眼睛時,看到了繽紛的色彩。它們緩緩的、憂雅的移動。「我死了嗎?」她囈語。「我到了天堂了嗎?」
聖提雅各猛然抬起頭。「璐茜亞!」
他的叫喊嚇了她一跳。「唔,這下我知道自已不是在天堂了,」她喃喃自語。「我一向認為那上面是不准大嚷大叫的。」她連眨好幾次眼睛,當她看清楚聖提雅各的臉時,她綻出燦爛的笑靨,揪住他的襯衫,拉自己坐起。
她的頭部隱隱悸痛,而且有一會兒,她覺得相當頭暈。可是那些感覺很快就消失,她注意到自己正坐在一張床上,床單雪白得近乎刺眼。
「我是費雷醫生,」那位大夫告訴她。「璐茜亞小姐,你覺得怎樣?」
她望向那位身材萎縮的老醫生,立即對他產生—種親切感。他的笑容慈祥,而且他的眼中閃耀著真誠的關懷。她看到洛蒂也在房內。那個豐滿的婦人看起來就跟醫生一樣的擔憂。
但在這三個緊盯著她的人當中,聖提雅各的樣子最糟糕。他顯得憔悴,而且她不曾見過如此焦慮的眼神。「聖提雅各,你怎麼啦?臉上的皺紋比手風琴還要多。」
「璐茜亞,」他說:「你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緊張起來,不曉得這場車禍是否損害到她的腦子,使她得了失憶症。
她沉吟片刻。「一輛馬車朝我衝來。我及時移開了,但隨即絆到小毛球,你瞧,它就緊跟在我腳邊。我試圖跳過它。我記得自己高高的躍起,但在那以後的事我就不記得了。」
「你沒有被馬車撞到?」聖提雅各難以置信地問。
「嗯。除了頭痛,我覺得一切都滿好的。毛球沒事吧?」
聖提雅各把尼尼抱到床上。「璐茜亞,你確定一切都——」
「我再幫她檢查一遍。」費雷醫師宣稱。他又撤底的檢查一遍,在找不出她任何不對勁之後,他如釋重負的吁口氣。「頭痛會自然的消失。目前她真正需要的是休息。服用兩匙這種特效藥應該能幫助她睡眠。」
聖提雅各接過那瓶藥,交給醫生一把鈔票。僅管璐茜亞抗議,他還是攔腰抱起她,走出檢查室。飯店在一段距離之外,不過他要抱她過去。當他們跨進醫生的候診室時,他看到那個在意外發生之後,歇斯底里的跑過來的男人。
「她沒事吧?」那位紳士從靠窗的座位站起來,問道。
「她會好起來的。」
「我沒有被撞到,不過那真的是千鈞一髮。」璐茜亞拋給那個一臉焦急的男人一朵甜甜的微笑。「我是璐茜亞·匹倫汀,這位是聖提雅各·查莫洛。」
「在下班·克雷頓,」對方自我介紹道。「我——璐茜亞小姐,我對我的馬車所闖的禍真是感到萬分抱歉。我從銀行走出來,卻看不到我的車伕,就打算到馬車裡等他,熟料就在我快要抵達馬車時,某種東西嚇到了那些馬。它們拖著馬車瘋狂的衝下街道。我——我一直在這兒守候你的消息。我對於所發生的事真是感到悔恨,我願意盡一切力量來補償你。」
璐茜亞不在乎地揮揮手。「除了停止操心,你啥都不必做,克雷頓先生。我並沒有被你的馬車撞到,而是自己絆了一跤;事實上我經常跌倒。很抱歉我嚇到你了,我猜自已準是像死人一樣、動也不動的躺在路上,對不對?啊,你是本鎮的銀行家?」她注意到他高沿的穿著。
「是的,我是。請叫我班。」
「也請你直接稱呼我們的名字。」她友善地說道。
「我很高興能認識你們,璐茜亞、聖提雅各。」
一波懊惱貫穿聖提雅各緊崩的身軀。他一點也不喜歡班柔和的語調中所透露出來的興趣——對璐茜亞的興趣。他氣呼呼地想道。
他決定這個傢伙是個花花公子。他穿著時髦的條紋西裝,而且他渾身上下沒有半根線頭,就連他的皮鞋也無懈可擊。一隻亮晶晶的金懷表幾乎垂至他的大腿,他的外套底下露出一把看起來活像小孩玩具的小型手槍。他的皮膚就跟大姑娘一樣的白皙、柔軟。他的力氣很可能只夠用來數鈔票。他的頭要被某種聞起來像花朵的發油抹得服貼、平整。
是的,班,克雷頓百分之百是個奶油泡芙,正是聖提雅各蔑視的那類男人。最糟的是,這個殺千刀的娘娘腔似乎一刻也無法將他那對覆著長睫毛的棕眸從璐茜亞身上挪開。
「哇,能認識低語橡樹林的銀行家簡直就是全世界最大的榮幸,」璐茜亞迸道,並向班伸出她的一支手。「我敢打賭,聖提雅各·查莫洛來到本鎮的消息一定把你樂壞了吧!對不對?我是指,你的銀行裡有那麼多錢,這年頭盜匪又那麼猖獗,我敢打賭,在獲悉聖提雅各會在此地住上一陣子之後,今晚你一定會睡得像個小嬰兒那樣香甜。聖提雅各痛恨搶銀行勝過一切。他熱愛銀行。每天早上醒來,他都發誓要保護他所遇到的每一家銀行和每一位銀行家。對不對,聖提雅各」
聖提雅各實在受夠了她對這裡的居民歌他的功、頌他的德。此時此刻,他只關心她的身體,他才不在乎鎮民們怎樣想他呢!眼見與璐茜亞握手的班遲遲不肯放開她的手,他對班的懊惱頓時化為憤慨。他從末見過有誰握手握這樣久。
「是的,有你在這裡實在太好了,聖提雅各。」班咕噥道,他的目光吞噬著這與他握手的美麗女孩的每一寸。他癡迷地用另一支手覆住她的柔荑,他的手指輕輕刷過她的手腕。
聖提雅各立刻感到有股想要宰了他的衝動。「璐茜亞,我們最好現在就去飯店。我相信克雷頓先生很忙——」
「哦,我一點也不忙。」班對璐茜亞微笑道。「而且我堅持載你們去飯店。」
「哦,多捧!」璐茜亞興奮地尖叫,使得聖提雅各縱使想拒絕也不便開口。「我從末坐過那麼漂亮的馬車!」
那輛亮晶晶的馬車看得她瞠目結舌。當她坐進那軟綿綿的紅色絨布沙發椅時,她讚歎地欣賞
著掛在糊絲綢的車壁旁閃閃發亮的鋼燈。那盞鋼燈旁還掛著幾幅鑲雕花框的小畫,她覺得自己宛如置身在時髦的畫廊裡,而非馬車中。
「告訴我,璐茜亞,你吃過午餐了沒?」班問。「我很樂於帶你去吃午餐——如果費雷醫生認為你可以外出吃飯的話。」
「哦,我一定可以。」她摸摸綁住紅色絨布窗簾的盒飾墜。
班興奮的換個坐姿。「那麼你願意跟我一塊去……」
「她需要洗個澡。」聖提雅各迸道。他知道這句話十分不得體,但他管不了這麼許多。他用一支手臂攬住璐茜亞的肩膀,另一支手則托住她的手肘。
班並末疏忽這種極具佔有性的姿態。「你們倆一塊旅行嗎?」他皺起眉,問道。
班的皺眉令璐茜亞領悟到,她和一個不是她丈夫的男人一塊旅行的事實令他震驚。「是啊!不過我倆在一起沒關係,」她忙不迭地答道,並決心不讓低語橡樹林的任何居民鄙視她跟聖提雅各。「完全沒有關係。我——呃……聖提雅各是我的親戚。我母親的表侄是聖提雅各的曾姑婆的外甥的女婿的叔叔。」她停頓一下,試圖決定她這則大謊言聽起來是否合理。
「啊,原來你們是親戚。」班咧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點點頭。「聖提雅各跟我一起旅行,為的就是要尋找我們的一位表弟。對,狄克·查莫洛失蹤已經快兩個月了。」
「狄克·查莫洛?」班重道。「古怪的名字。」
璐茜亞搜索枯腸。「他的全名是狄奇托,」她澄清道。她認為『狄奇托』聽起來很有墨西哥味。「他只有十三歲,卻跟著一群吉普賽人逃家了。我和聖提雅各就是在追蹤那群吉普賽人。吶,我們是一個非常親密、團結的大家族,所以,在把小狄奇托送回他媽媽的懷抱前,我們是不會停息的,對不對?聖提雅各。」
「對。」聖提雅各急忙附和道。「我們真的很累了,克雷頓先生。你邀請璐茜亞共進午餐實在很好心,不過,我相信她寧願在房間裡吃飯。醫生不是這樣叮嚀你的嗎?璐茜亞。」
她感到他擠擠她的手肘。「呃——對,我得在房裡用餐。」她附和道,聖提雅各的明顯懊惱令她不解。「你這輛馬車真漂亮,班。這些紅色絨布包圍著我,害我有種自已是什麼皇后之流的錯覺呢!」
聖提雅各倏然注意到這輛馬車有多優雅。另外,他也逐漸領悟到一些別的事。
班是位換行家,班是位神士,班佩戴金懷表,聞起來香噴噴的。班很可能閒暇時都在讀詩。
他恍然領悟到班,克雷頓正是璐茜亞夢寐以求的那種男人。她的白馬王子。
「啊,我們到了。」當刀車在飯店前停下時,班宣佈。他打開車門,踏下台階,然後轉過身來,朝璐茜亞伸出他的手。
聖提雅各漠視班的姿態,自行把璐茜亞抱下車。
「謝謝你載我們一程,班。」璐茜亞說。「你也很感激人家,對不對?聖提雅各。」她問,並納悶聖提雅各的禮貌跑到哪兒去了。
「是的,」聖提雅各嘶聲說。「非常感激。」班微笑點頭,然後坐回車廂內,向他們揮揮手。聖提雅各盯著那雙潔白的手。那些修剪整齊的指甲下沒有一絲泥土。他自己的指甲縫則完全因為塞滿泥土而顯得黑污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