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男人友好地坐在胡桃木骨董書桌邊,大理石桌面上擺著精緻的棋盤和手工雕刻的棋子。他們置身的書房舒適卻有點破舊,並不是溫法藍沒錢整修,而是他喜歡它現在的樣子。他的妻子杜蒂在去世前一年才把書房重新裝漬過,他在她為他挑選的這些東西裡得到了安慰。
例如這套西洋棋就是她在新罕布什爾州的一場莊園拍賣會上買的。法藍回億起杜蒂有多麼喜歡在莊園拍賣會琳琅滿目的拍賣品裡尋寶。一轉眼她已去世十年,十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到她,有時難免感傷,但大部分的時候,美好的回憶都使他面帶笑容。
跟往常一樣,他和強恩擲銅板決定誰先走。法藍選了白子,一開始就採取攻勢,把國王前面的卒子往前移動兩步。他喜歡採取最通俗的走法,因為不出所料有時反而最出人意料。
法藍知道自己的棋下得很好,但想在棋盤上贏強恩卻不容易。強恩不但精於分析,耐性十足,在時機恰當時又極具攻擊力。這些特質使麥強恩在棋賽和他選擇的行業裡,都成為最危險的對手。
大型德國牧羊犬「凱撒」在他們的腳邊打瞌睡,偶爾發出小狗般的叫聲,可能是夢到在草原上追兔子。「凱撒」的安詳令人心安。
屋子在早上時做過竊聽器的搜查,等到晚上法藍回家時又重新檢查了一遍。電子噪音設備可以防止他們的談話被碗狀竊聽器竊聽。
這棟外表看似普通富商住家的屋子,其實是裝有最先進保全系統的要塞。但他們兩個都知道即使是銅牆鐵壁還是會有漏洞。法藍的手槍放在書桌抽屜裡,強恩的手槍塞在背腰的槍套裡。擔任中央情報局特工部副部長的法藍是諜報圈的貴重商品,因此知道他住處的人寥寥無幾。他的名字不在任何契約或公家記錄上,進出他私人號碼的電話都經過好幾個轉接站使它們無法被追蹤。
儘管如此,法藍自我挖苦地想,如果敵對政府能夠選擇綁架他或麥強恩,被留下來的那個一定是他。
強恩端詳著棋盤,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走。決定之後,他移動棋子。「我在紐奧良的朋友們好嗎?」
他的問題並沒有令法藍感到意外。他可能好幾個月見不到強恩,但見到時強恩總是會問某些問題。「不錯。他們的兒子在上個月出世。齊馬克陞官當了副隊長。」
「凱莉呢?」
「生產前在創傷中心工作。她向醫院請了長假,至少一年,我想,或者更久。」
「我相信她在準備好要回醫院上班時,不會有任何困難。」強恩以平和的語氣說。但法藍十分瞭解強恩,所以聽得出他言外之意的要求,或者該說是命令。雖然他在名義上是強恩的上級,但強恩其實不受任何人的管轄。
「那當然。」法藍說,對他作出保證。
兩年前,凱莉的父親和強恩的父親都在一樁掩飾黎斯迪參議員買兇殺兄的陰謀中喪生。在揭穿那個陰謀的過程中,強恩認識了大膽的凱莉和她強悍的丈夫。雖然他們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在暗中幫助他們。
「柏太太呢?」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問題。「莉玫很好。她研發出一種幾乎不可能被察覺的新式竊聽器。國家安全局已經借用她兩次了。」
強恩看來頗感興趣。「不可能被察覺的竊聽器?什麼時候供應?」
「快了。它連接在現有的線路上,但不會造成電力下降。電子掃瞄儀根本掃瞄不出它。」
「她是怎麼做到的?」強恩把卒子移動一格。
法藍皺眉瞪著棋盤。小小的一步卻改變了整盤棋的走向。「跟調頻有關。如果我懂,我就可以弄到一份真正的工作了。」
強恩放聲而笑。知道他真實身份又能受他信任的人不多,但跟那些人在一起時,他會放鬆心情和流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開朗。如果他喜歡你,那麼你永遠不必懷疑他的友誼。也許是因為他大半輩子都在危險和陰暗中度過,以太多不同的名字自稱和不同的面目示人,所以他特別珍惜真實可靠的東西。
「她再婚了嗎?」
「莉玫?沒有。」卒的位置令他擔心,法藍繼續皺眉凝視棋盤,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沒有固定跟任何人來往,只有偶爾約個會。」
「五年了。」
強恩的語氣引起法藍的注意。他抬頭看到強恩眉頭微蹙,好像不高興得知柏莉玫還是單身。
「她看起來快樂嗎?」
「快樂?」法藍吃了一驚,往後靠在椅背上,忘了進行到一半的棋賽。「她很忙。她喜歡她的工作,她的工作待遇優渥,她有一棟不錯的房子,開一輛新車。我可以料理那些事,但我不可能左右或知道她的心情。」在強恩暗中守護的那些人中,他追蹤最密切的就是柏莉玫。他在她丈夫遇害後把她帶離伊朗,從那時起,他對她的安康似乎特別感興趣。
直覺使法藍靈機一動地說:「你自己想要她。」他很少這樣脫口說出自己的想法,但他非常肯定他的直覺沒錯。只是他對自己此刻的行為感到有點難為情。
強恩抬起頭,嘲弄地聳起眉毛。「那當然。」他說,好像那是已知的事實。「但只是空想而已。」
「什麼意思?」
「我根本沒有資格跟任何人交往。我不但一離開就是幾個月,而且很可能一去不回。」他冷靜而不帶感情地說。他很清楚自己的職業風險,他接受它們,甚至主動去尋求它們。
「別的行業也有這種情形,例如精英部隊和建築工人。然而他們並未因此不結婚成家。我就結婚了。」
「你的情況不同。」
他的意思是法藍並非特務。強恩專門從事沒有帳單和記錄的資金所資助的秘密任務,處理那些政府必須處理卻會在曝光時否認涉入的事務。
法藍一直在考慮跟強恩提一件事,現在的時機似乎很恰當。「你的情況也可以不同。」
「是嗎?」
「我不打算操勞而死,退休變得越來越吸引人。你可以駕輕就熟地接替我的職務。」
「特工部副部長?」強恩搖搖頭。「你知道我不是坐辦公室的料。」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其實你比我當初接任時還適合。考慮考慮。」電話鈴聲打斷他的話。他拿起話筒,三言兩語後就掛斷電話。「報告馬上送到。」
他們撇開棋局,開始談正事。一周前,一架從亞特蘭大飛往倫敦的達美航空客機失事墜毀,機上兩百六十三人全部罹難。聯邦調查局和國家運輸安全局在墜機地點的卡羅萊納山區四處搜尋碎片,企圖查明失事原因。班機失事前的無線電通訊並無不尋常之處。飛行記錄器尋獲,初步報告指出正副駕駛並未察覺任何異狀。災難是在瞬間發生,因此格外啟人疑竇。
強恩聽他的秘密情報來源說,有一種新型炸藥甚至可以逃過亞特蘭大機場新式大光檢驗設備CTX-5000的檢查。他把這個情報告知法藍,法藍立刻命令手下在最快時間內,取得聯邦調查局和國家運輸安全局,搜集到的有關失事班機相關資料的副本。
墜機地點的山區林木茂密,無路可達。飛機殘骸分佈的範圍十分廣大,金屬碎片和屍塊散落樹梢。搜查隊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一星期,先是收集屍塊交給法醫做幾乎不可能的身份辨識工作,然後是鉅細靡遺地搜尋飛機碎片。找到的碎片越多,越能拼湊出失事的真相。
十五分鐘後,一個中情局幹員抵達溫家,敲門聲驚動了「凱撒」。強恩留在書房裡,法藍帶著「凱撒」去拿報告。
法藍要求給予兩份副本,回到書房時把其中一份遞給強恩。他坐回椅子裡看報告,報告的內容便他搜起眉頭。
「絕對是爆炸,毫無疑問。」當地居民說,突然聽到一聲轟然巨響和看到一道強烈閃光。是否真的有人看到什麼仍令人懷疑,因為飛機墜落在外界看不見的深山裡。人們通常不會沒事盯著天空看,如果機身反射的午後陽光正好在出事前一刻引起注意,那麼就有可能有人真的看到爆炸。但更可能的是,人們在聽到轟然巨響後四下張望,看到濃煙和飛掠的碎片,想像力使他們自以為看到一團火球。
達美客機遭飛彈擊落的謠言立刻興起,因為眾議會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盧唐納眾議員在那班客機上。想必是有人出於某種原因想置他於死,但出現在網絡上的各種原因都很牽強。飛彈論者認為墜機是項陰謀的證據是:住在伊利諾州的盧眾議員據說要與妻子前往歐洲度假,但不知何故未在芝加哥登機,反而在亞特蘭大登機。
即使這個疑點後來獲得澄清,原來盧眾議員夫婦在飛往歐洲前,先去探望住在亞特蘭大的長子。但擊落一架飛機置某人於死的流言仍然沒有平息。而調查人員並沒有找到飛彈的證據。金屬撕裂的方式,機身燃燒的痕跡和碎片上的殘餘物,在在都顯示客機墜落,是因為內在的爆炸摧毀了一大段機身和整個左機翼。
初步的化學分析顯示爆炸物是塑料炸彈,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雷管的證據。即使是威力如此強大的爆炸,仍然會殘留下細微的化學證據。只要是存在過的東西,一定會留下痕跡。
「這麼大的損害需要相當大的炸彈,亞特蘭大機場的設備應該檢查得出來。」法藍憂心忡忡地說。如果真如強恩所言,現今的科技無法偵測出那種新型炸藥,那麼他們的麻煩可就大了。
所有登機的行李,無論是托運或手提,都必須經過機器或人工的檢查。但民航客機不是唯一易受攻擊的目標,這種新型炸藥可以裝在炸彈包裹裡炸毀公共建築,摧毀橋樑公路等交通運輸設施。
那種炸藥可以偽裝成別的東西而逃過亞特蘭大機場機器的檢查。那套系統偶爾會出錯,因為沒有任何機器是萬無一失的。儘管如此,還是應該有雷管的證據,例如無線電發報器、水銀開關、簡單的定時器,或任何能夠引爆炸藥的裝置。大部分的炸彈都是因雷管而被發現,因為雷管在X光掃瞄時比較容易被發覺。
強恩撫摸下唇,把報告扔到法藍的桌上。最令他感興趣的是化學分析,他們發現的炸藥有些成分類似塑料炸藥。「我認為是RDX。」RDX是一種高性能炸藥。它本身的敏感度太高不易處理,所以通常與塑化劑混合成混合炸藥,因此它會有一些跟塑料炸藥相同的化學元素。RDX可以塑造成任何形狀,包括鞋帶在內。
法藍抬起頭。「怎麼會?你知道行李常被丟來去去,不穩定的炸藥在一碰觸到地面就會引爆了。」
「如果它不是天生不穩定呢?如果化合物會變質,引起化學反應造成爆炸呢?只要知道變質的速率,就可以輕易控制爆炸的時間。」
「起初跟塑料炸藥一樣穩定,但會變質成為自身的雷管?天啊!」法藍閉上眼睛。
「雖然有可能是某個反社會份子,在某地的實驗室製造出這種東西,但我聽說它出自歐洲一所極機密實驗室。」
「愛爾蘭共和軍?」
「我相信他們會在排隊購買的隊伍中,但我沒有收到情報說他們資助這項研究。」
「那麼是誰?」
「隨你挑,可能的人選多得是。」恐怖份子遍佈世界各地。已知的組織至少就有兩千五百個,有些出現不久就消失,其它的存在了幾十年,成員數以千計。
「他們都會擁有這種新型炸藥。」
「如果他們有錢購買。」恐怖組織有時會互相合作,但完全是出於利害關係。新型炸藥是賺大錢的生意,會受到嚴密的控制,使其製造者只有一個。但就像其它的新科技一樣,退早人人都會擁有,到時偵測它的方法也會研發出來。
「如果是在歐洲,背後又有雄厚的資金,那麼龍陸義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強恩說。
那本身就是個大問題。龍陸義是個神出鬼沒的法國人,沒有特定的效忠對象,但他是許多東西的管道,靠提供所需而發大財。他或許不是研發該炸藥的幕後金主,但他絕對是買方要找的中間人,負責處理付款和交貨;當然是要收費的。
要解決龍陸義並非不可能,他並沒有躲藏著。但他的保全措施十分嚴密,活捉他遠比殺死他困難。即使被捉,他恐怕也不會透露任何有用的情報。密集訓練和意志力控制可以對抗先進的訊問技術。龍陸義在法國政府裡有許多有權有勢的朋友,再加上他既沒有製造也沒有使用他所提供的那些軍火,所以他一直安然無事。他扮演的只是管道的角色,就像控制調節的活門。就算解決了他,還會有別人取而代之。
找到炸藥來源才是關鍵,但強恩還必須查明是否已有其它人拿到了這種炸藥,因此他必須接近龍陸義。
麥強恩來到華府時,從不在同一個地方投宿兩次。他是個名副其實沒有家的人;家會成為別人尋找他的起點。如果有家,你遲早會回那裡去,所以他都住在旅館、汽車旅館、出租公寓,偶爾也會住在整棟出租的屋子,或是農舍、帳篷、洞穴、地洞等任何能棲身的地方。
出租公寓是他最喜歡住的地方。它們比旅館具有隱私,又不像汽車旅館一樣只有一個出入口。他不喜歡睡在有可能使他被困其中的地方。
這次他選擇的旅館每個房間外面都有鑄鐵陽台。他先檢查過房間有無竊聽器,研究過保全系統,然後才去跟溫法藍見面。此刻他穿過大廳走向電梯時,沒有人認得出他就是前來登記住宿的那個人。
偽裝並非難事。登記住宿時,他身穿灰色寬鬆長褲、白色牛津布襯衫、綠色風衣,頭髮上噴了灰色發膠,戴眼鏡,臉頰裡塞了棉花,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操紐約州港市口音。現在他拿下眼鏡,洗去發膠,換上牛仔褲、彩格布襯衫和既能掩飾佩槍又不失流行感的黑外套。
他在門外掛了「請勿打擾」的牌子防止旅館員工進入。大部分人都會很驚訝他們白天不在時,旅館員工經常出入他們的房間。清潔維修和管理人員都有鑰匙可以進入每個房間,再加上職業竊賊經常在旅館流連。
他們只需要挑好目標,逗留在櫃檯附近偷聽某人要住多久,然後悄悄跟上樓看他進入哪個房間。等到第二天早上再打電話去那個房間查看有沒有人接聽。然後上樓,為了安全起見,敲敲門。如果還是沒有人響應就進去。
「請勿打擾」的牌子至少可以給人房間裡有人的印象。他還撥了一個無法追蹤的號碼,然後把話筒放在旁邊。如果竊賊打電話到房間,聽到的會是忙線的信號。
掛在房內門把上的是電池供電的小型警報器。如果有人不顧「請勿打擾」的牌子打開房門,刺耳的警報聲就會響起,那勢必會引起注意和嚇走企圖擅闖的人。要不是把筆記型計算機留在房間裡,強恩才懶得用警報器。他用口袋裡的遙控器關掉警報器。
房裡跟他離開時一樣,但他還是照例檢查有無竊聽器。他想到莉玫研發的新式竊聽器。科技就像下棋遊戲,研發出新科技的一方會在一時之間佔優勢,但等對抗的方法被研發出來時,佔優勢的又會變成另一方。莉玫的竊聽器目前會使他們佔優勢,但科技無法永遠保密,恐怖份子、間諜和敵對政府遲早也會擁有它。它會被用來對付他,用來捕捉或殺害他。莉玫會很高興她的發明導致他送命。但她不會知道他死了,只有少數人會知道。他沒有家人、朋友或同事。跟他一起工作的人並不知道他的身份。
但他不必對溫法藍或父親的好友費傑斯隱瞞他的身份。跟他們在一起時,他可以放鬆戒備,做他自己。
他坐在桌邊,切斷電話,把電話線接到計算機上。他鍵入幾個指令進入中情局的數據庫。他是世上少數還在使用DOS操作系統的人,因為他不喜歡需要鼠標的操作系統。鼠標用來上網或玩遊戲是很棒,但用來工作只會使他的速度變慢。他鍵入指令的速度遠比操作鼠標來得快。在他的世界裡,有時快幾秒就代表得到所需的情報和安全逃脫,慢幾秒就代表被捕。
強恩在數據庫裡找到許多龍陸義的個人資料:他的父母、生長的地方、學業成績、同學和課外活動。陸義是個不虞匱乏的孩子;父親是富裕的實業家;母親是大家閨秀,十分疼愛她的長子陸義和小他三歲的妹妹瑪麗。
陸義就讀巴黎大學時,母親因卵巢癌去世。五年後父親到德國出差時,在高速公路上因車禍而喪生。陸義接管家族企業,後來不知何故脫離正道。從那時起到現在,他的個人資料就十分稀少,但他絕非隱居之士。
龍陸義在法國南部擁有一座戒備森嚴的莊園,他僱用了一支小型私人軍隊來保護他的安全。其中一人是中情局的臥底幹員,但那名幹員一直沒能找到有用的情報,因為他本身的活動就受到嚴格限制。但他還在他的崗位上,強恩記下那名幹員的名字和臥底身份。
檔案裡有一張近照;龍陸義是個帥哥,微帶異國風情的五官,黝黑的肌膚,黑色長髮通常在頸後紮成馬尾,在社交場合則披散著。在這張照片裡,身著晚禮服的他挽著一個金髮美女正從某個宴會出來,她滿眼愛慕地微笑望著他。她名叫簡舒妃,與陸義有過一段戀情,但已不再聯絡。
陸義的情人名單有一長串。女人覺得他魅力十足。他的戀情都很短暫,但在另結新歡前,他對舊愛顯然十分體貼及關懷。
檔案裡只有庭園而沒有房屋的平面圖。陸義偶爾會在莊園宴客,但那些宴會限制甚嚴,中情局一直無法使幹員喬裝成賓客或工作人員混入其中。但話說回來,龍陸義並不在他們監控名單的榜首,所以他們也沒有在那方面煞費苦心。
但情況將有改變。龍陸義剛剛擠上了榜首。
強恩又叫出幾個檔案,查看陸義的已知財務狀況;莊園保全系統的設計安裝者,有沒有現存的竊聽計劃。他所查到的資料少之又少。不是陸義把他的記錄清除了,就是那些記錄根本沒有存在過。
等他弄完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他伸個懶腰,肩膀肌肉突然抽筋了一下。他跟法藍約好今晚見面,也許到時他們會有更多關於墜機的資料。在那之前,他可以放鬆。
他洗澡上床。他有戰士那種立即入睡的本領,但今晚他發現自己瞪著天花板上煙霧警報器那一明一滅的小紅燈。他不必納悶自己為什麼失眠,他知道原因。
莉玫。
達勒去世五年了。她為什麼沒有再婚,或至少跟某人固定交往?她還年輕,達勒去世時,她才二十五歲,人長得又漂亮。五年來他一直不讓自己過問她的私生活,但現在他覺得過了這麼久,應該可以間她是否有個丈夫和一、兩個孩子,以及繼續她的人生。
她沒有。她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她有沒有改變?胖了,或是長了幾根白頭髮?許多人在二十幾歲就有白頭髮了。她大大的黑眼睛是否還是跟以前一樣,深邃得令人迷失其中而毫不在乎?
他可以看看她。她永遠不會知道,他可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對她帶給他的生理壓力一笑置之,然後瀟灑地走開。但他知道他不會去見她,有時斷就要斷得乾淨。他的身份和工作還是跟以前一樣,所以沒有必要作白日夢。
知道是一回事,收斂那些慾望卻是另一回事。他會做他應該做的事,但他想要做的是擁她入懷,只要一次就好,讓她知道她親吻的是他,跟她做愛的是他。只要一次就好,因為他不敢冒更多的風險。
但擁有那一次就得冒極大的風險,所以他最後還是斬斷幻想,翻身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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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恩跟前晚一樣開著一輛窗戶漆黑的汽車來到溫法藍家。車庫門在他靠近時打開,在他進入後立刻關閉。白天時他花時間挖掘了更多有關龍陸義的詳細資料,努力構思如何進入龍陸義的宅邸,和取得他所需要的情報。雖然目前仍無頭緒,但他終究會想出辦法來的。
法藍前來開門,臉上莫測高深的表情顯然跟仍握在手中的檔案有關。法藍似乎從不停止工作,連在家也不例外。杜蒂在世時,他還努力嘗試暫時拋開工作陪伴她,但他經常為了公事陷入沉思中,使她笑著把他趕進辦公室。如今杜蒂不在了,他經常一天工作十六小時。
「我正要喝咖啡。」他對強恩說。「到書房去,我會端過去。」
強恩驀然止步,嘲弄地看老友一眼。法藍不會做家事,連咖啡都煮不好。杜蒂死後,強恩很快就發現,如果想要在法藍家喝到還能下嚥的咖啡,他最好自己動手。
看到他的眼神,法藍惱怒地說:「咖啡是瑞琪煮的。」瑞琪是中情局的僱員,在法藍擔任特工部副部長之後,就在溫家當管家。如果法藍在家吃晚飯,她會服侍他吃完晚餐和清理好廚房後才回家。咖啡一定是她事先煮好放在保溫瓶裡的。
「既然如此,我也來一杯。」強恩例嘴而笑地走出廚房。
「兔崽子。」法藍嘟嚷著跟在他後面。
書房門開著。強恩剛跨過門檻就嘎然止步,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只發出一句無聲的咒罵。可惡!多管閒事的法藍。
柏莉玫從椅子裡緩緩地站起來,她的臉色在柔和的燈光下條地煞白。她瞇起他記憶中那對又黑又大的眼眸瞪著他,不敢置信地說:「戴塔克。」
強恩強迫自己以若無其事的態度走進書房,好像早就知道她會在裡面。他關上房門,讓法藍去猜想那是什麼意思。「其實你說的沒錯,」他說,好像五年的時間並不存在。「戴塔克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名叫麥強恩。」
他從未茫然不知所措;他受的訓練就是要他處變不驚。但她的突然出現太令他震驚,衝擊力之大有如挨了一記重拳。看來他並未察覺自己有多麼渴望見到她,不然他怎麼會脫口說出五年前不讓她知道的事?
跟他相識的人幾乎都不知道他的真名,這樣對雙方都比較安全。既然如此,他為什麼偏偏要告訴這個女人?她就算不恨他,也有充分的理由迴避他。她親耳聽到他叫她丈夫做出無異自殺的事。當他命令達勒按下按鈕、犧牲性命完成任務時,面無血色的她就在旁邊用漆黑如夜的眼眸凝視他。那不是女人可以遺忘和原諒的事。
此刻的她同樣是面紙血色。一時之間,他希望她沒有聽說過他。那不無可能;他是秘密特務,特工部人員只在私下談論他的名字。而她是內勤的科技部人員,跟外勤人員接觸的機率微乎其微。
她清了清喉嚨。「麥強恩是……只是傳奇人物。」她以緊繃的聲音說,由此可見她聽過說他。
「謝謝。」他故作若無其事地說。「但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歡『只是』這兩個字,我是真人。想要咬我一口證明看看嗎?」他在法藍的書桌邊緣坐下,一條腿蕩來蕩去。雖然內心緊張無比,但從他的姿勢完全看不出來。
「我還以為證明的方法是用擰的。」
「我比較喜歡用咬的。」
她的臉頰開始泛紅,但沒有轉開視線。「你的眼珠以前是褐色的,」她責備地說。「它們現在是藍色的。」
「彩色隱形眼鏡。藍色是我眼珠的真正顏色。」
「或者你現在戴著彩色隱形眼鏡。」
「你可以過來看個仔細。」他邀請道,但不出他所料,她不願意靠他那麼近。
她恢復鎮靜,坐回椅子裡。她交叉起雙腿,擺出跟他同樣輕鬆的姿勢。也許更有過之;她的動作使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她露出的那一小段大腿上。他沒有看過她的腿,五年前她都穿長褲,而且經常被長袍遮蓋著。她微帶古銅色的腿修長漂亮,她看起來狀況很好,似乎經常運動。
突然發現身體的反應,強恩連忙控制住自己。他抬起頭發現她在看他,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故意交叉雙腿,好分散他的注意力。如果是,那麼她的詭計得逞了。他惱火自己竟然落入美色這個最古老陳腐的圈套。
法藍打開書房門,打破兩人間僵持的沉默。他端著一個托盤,托盤上有一大保溫瓶的咖啡,但沒有牛奶和糖。「你們兩個自我介紹了嗎?」他望向強恩,要強恩暗示他選了哪個化名告訴莉玫。
「他說他的真名叫麥強恩。」莉玫說,聲音冷靜而沉著,使強恩不得不再次佩服她的鎮定。「五年前我認識他時,他名叫戴塔克。」
法藍又看了強恩一眼,十分驚訝他這麼快就透露真實身份。「他有許多化名;那是他職務的一部分。」
「那麼麥強恩也可能是化名。」
「這我就沒辦法安慰你了。」法藍挖苦道。「我認識他大半輩子了,他是如假包換的麥強恩。」
強恩仔細觀察她的反應,看到她眼中閃過一抹狐疑,顯然是在懷疑法藍有沒有可能也在說謊。她不是會輕易信賴別人的天真小姑娘,但也沒有那麼擅長隱藏她的想法和情緒。
「我為什麼在這裡?」她突然問,把目光轉向強恩。
法藍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我們有個……狀況。」他倒了一杯咖啡遞給她。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可不可以拿些糖和牛奶給我?」
那個簡單的問題使不擅家務的法藍窘迫不安。他驚慌地看托盤一眼,好像希望她要的東西會自己出現。「呃……我——」
「算了,」她說,泰然地啜了一口黑咖啡。「我可以這樣喝。什麼狀況?」
強恩忍住一聲大笑。他記得很清楚她以前向來喝黑咖啡。莉玫那樣說是在故意激法藍,報復他害她如此吃驚。她向來能夠與其它組員相匹敵,這一點至今仍令他驚訝,因為她看起來是那麼淑女。
法藍用眼神向他求救。強恩聳聳肩。這是法藍搞的小戲碼,就讓他自導自演下去。除了法藍多管閒事地想作媒,否則他想不出莉玫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可能認為強恩需要一點休息娛樂,由於他承認受莉玫吸引,所以有何不可?但是法藍當時不在伊朗,沒有看到他下令達勒自殺時,莉玫的臉色,否則他就會知道為何不可。
「呃,我們對你目前的研究很感興趣。察覺不到的竊聽器將是無價之寶,我們現在正好非常需要它。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它,因為它是你設計的。你正好也有一些外勤經驗——」
「不,」她打斷他的話。「我不做外勤。」她下顎緊繃,臉色煞白地站起來。
「如果你找我來只是為了這個,那麼很抱歉你浪費了我們雙方的時間。打通電話就可以省去把我帶來這裡的麻煩。」她停頓一下,然後嘲諷地嘟嚷:「不管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還沒有聽完所有的細節。」法藍說,又飛快地看了強恩一眼。「容我補充一句,你是中情局的員工,不是獨立的特約情報員。」
「如果她拒絕,你就要開除她嗎?」強恩故意逼法藍表態,為的只是使他侷促不安。
「不,當然不——」
「那麼我們沒有什麼好討論的。」她堅決地說。「請派人送我回家。」
法藍死了心地歎口氣。「好吧。很抱歉給你帶來不便,柏太太。」他不是個慣於道歉的人,但他還是道了歉。
強恩等法藍伸手去拿電話時才插嘴。「不用麻煩了,」一直懶洋洋坐在書桌邊緣的他站直身子。「我開車送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