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前一晚被叔叔訓了一頓--說不定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竟有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整個世界清新無比,鋪上一層純白無瑕的雪氈,上面沒有一絲人獸的足跡。同樣的,她先一刖的抗命行為也被拋到腦後。她可以重新來過。
吃完以麵包浸牛奶,搭配熱玉蜀黍濃粥的早餐後,她志願把前一天剩下的麵包拿去送給窮苦的人。奈絲嬸嬸的關節在冷天就會痛,所以在這種刮寒風的凜冽天氣裡,她絕對不介意讓侄女替她做戶外跑腿的工作。然而今天,奈絲卻很不尋常地特別關照裘琳。
「你會做一個乖女孩吧?你要聽叔叔的話,這些年來他對你就像父親一樣。」
裘琳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我會注意我的主貝任的,奈絲嬸嬸。可是我需要到外頭走一走,我中午就回來。」
現在,只剩下最後一個地方要跑了,裘琳讓自己的心思自由徜徉著。雪在她的厚靴子踩下時就壓陷下去,冰冷的空氣直凍到她的肺裡。可是太陽把雲層都趕走了,地上的雪恐怕維持不了一個星期。她瞇眼朝狹窄的谷地後面望過去,藉著沿岸披上白邊的矮樹叢與濃密的針樅樹,葛芬河婉蜒穿行過谷間的路徑仍然可以辨識得出來。
這個山谷是多麼美啊!無論是哪一個季節,無論是被白雪覆蓋著,或是一片綠意盎然,或是染上火一般的金色與黃色,這裡都像」個充滿神奇魔法的地方。她絕對不要把這塊地方讓給英格蘭人。
可是除了嫁給陸歐文以外,她還能做什麼呢?她站在一棵古老的紫杉樹下,讓寂靜包圍全身,滲入她體內。然後她眨眨眼睛。那個英格蘭佬想找工人,想找人幫他蓋城堡。她記得,他也想找人翻譯,教他說本地的語言。說不定他也有給女人的工作,譬如燒飯、洗衣服,以及照顧人與牲畜。她的呼吸加快了。還有什麼方法比滲透敵營,由內部破壞更好呢?
她把羊毛斗篷的頭罩掀開,深吸一口氣,然後打量著通往玫瑰崖的路。她今天穿的是女性打扮,他不會把她跟昨天晚上那個莽撞的少年聯想到一塊兒去的。
再說,她也不想一且即就跟什麼人交談,尤其不要跟他說話。今天她只要觀察他們,或許跟紐霖說說話就好;那是說如果她能引起他注意的話。
主意打定,裘琳匆匆走向柯巖村零星散佈的建築中最後的一幢房子。寡婦葛蕾帶著三個孩子住在那裡,可是煙囪裡沒有煙冒出來。那個房子只不過比小茅舍大一點點,石造的屋身上面架著斜斜的屋頂。可是那擁擠的空間也提供了一種好處:很容易維持暖和。那麼為什麼沒有生火呢?
答案就橫在窄小的單人草蓆上。托馬斯的寡婦葛蕾喝醉了,打鼾時口中吐出一團團的霧氣,孩子們則在一條破毯子底下縮成一團。聽見裘琳進門的聲音,年紀最大的小孩探出頭來看她。
「母親生病了。」那個小女孩解釋道。「她病了,就是這樣。」
「病了。」裘琳喃喃說道,一面把麵包放在滿是斑痕的桌子上,這是這間冰冷的屋子裡唯一的一件傢俱。她轉身看看火爐,謝天謝地還有一點餘燼在燒著。「這個人是你生的嗎?」
「嗯。」小女孩說道。「可是沒有柴薪讓火繼續燒下去。」
沒有柴、沒有食物。當然,卻有足夠的酒精讓這個成年女人不管自己已經失去父親的可憐孩子。裘琳心裡很氣葛蕾,然而也知道一這個女人仍在哀悼亡夫,於是只好化氣憤為行動。
「來,我帶你們跟我回家,把麵包留給你們的媽媽。」看見蓉雯用一副飢餓的表情瞪著麵包,她又補上一句。「奈絲阿姨會給你們吃熱粥和奶酪。」
蓉雯把額前糾結的頭髮撩開。吃一頓熱騰騰的飯對她已經很夠了。她熟練地用一手把三歲的妹妹抱起來,又用另一手抱著還是嬰兒的弟弟,以一個九歲的女孩而言,這是這種年紀不應該有的能力。這時嬰兒啼哭了起來,她抬眼看裘琳,聳聳肩說:「他尿濕了,而且又餓。你有沒有奶?」
裘琳無奈地抿嘴。「我們去找東西餵他。快走吧!」
小女孩擔憂地回頭望一眼正在打鼾的母親,裘琳此刻的怒氣倒是消了一點。可憐的孩子既無父也無母照顧。蓉雯的母親不管他們,她卻仍不忍心拋棄母親。裘琳趁自己改變主意之前,拿起毯子給葛蕾蓋上,然後催孩子走出屋子,將門帶上之後就離開了這裡。
奈絲嬸嬸會收留他們的,至少等這冷天氣過去再說。然後他們就必須把小孩分送給他們的親戚,在他們的母親恢復工作之前,總得有人照顧他們。
等裘琳終於有機會再溜出去時,這個早上已經過了一大半。奈絲嬸嬸像母雞帶小雞一樣接納了一這些無人照顧的孩子。小嬰兒在她的呵護之下安靜下來,那個小女孩則吮著拇指,一面像影子一樣跟著她。然而蓉雯卻緊跟著裘琳,跟她走到圈著圍籬的院子裡。
女孩央求道:「你要到哪裡去?我可不可以跟你去?」
「今天不行。」裘琳說道。然而女孩渴望地看著她,她又有一點後悔了。可是她提醒自己,別忘了目的地是哪裡,英格蘭人的營地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今天不行。」她皺著眉頭又強調一遍。見女孩不肯讓步,她又補充道:「你要照顧小可娜和戴維。我很快就回來。等吃過晚飯以後,我會說故事給你們聽。」
這總算得到了響應。蓉雯的眼睛亮起來,同時往屋子裡走回去。「說故事,我喜歡故事。你的故事裡有沒有龍?」
「當然有。」
蓉雯滿意了,沒有再說什麼就跑回屋裡。裘琳走向通往玫瑰崖的路,臉上帶著笑容。有龍與精靈,還有英俊的武士。真像孩子。現在她必須編一個故事來滿足那個小女孩。
然而一走到村外,踏上被雪覆蓋、通往玫瑰崖之路,一種不快樂的想法立刻襲上她的心頭。此時此刻她正要去偷窺一隻龍,就是那個英格蘭國王派來蓋城堡的入侵者。精靈詩人紐霖也許會幫助她,也許不會。
可是誰來扮演她那英俊武士的角色呢?
費蘭德的臉孔在她心中閃現。一張稜角分明的瞼,在火炬的照耀下襯托出疤痕,以及其中所述說的故事。有人也許會說他很英俊。她可能也會那麼說,如果他不是可恨的英格蘭佬。然而他是英格蘭人,是一隻英格蘭的龍,要來傷害她的同胞,她不能說他很英俊。那麼還有誰呢?歐文嗎?
她皺起眉頭,一面繼續走著,登上山丘,技巧地爬上滑溜的斜坡。陸歐文並不難看,但那是在他身上她所能講出來的唯一一個優點。他很年輕的時候就結婚了,生下一個兒子,然後喪妻至今將近一年。她所知的僅止於此--還有就是他把她嚇得半死。是不是他殺了可憐的托馬斯呢?這一點可能、水遠都無法證明,但心底深處她相信是他幹的。她害怕地打了一個寒顫,於是停下來喘口氣,將身子靠在一棵表皮剝落的楓樹上。她想到悲傷的醉葛蕾與那幾個無依無靠的小孩。不行,歐文不是打敗惡龍、解救裘琳或任何人的英俊武士。那麼她該怎麼辦呢?她在英格蘭敵人與韋爾斯敵人之間進退兩難。
她終於決定,只好她自己當武士了。她必須想辦法把英格蘭佬從韋爾斯趕出去。克萊叔叔可能不會贊成,但他無法阻止她。到頭來他還會感謝她而她也不必嫁給歐文以確保「柯巖」與她同胞的安全。
她把圍巾裹在頭上,卻仍然冷得發抖。可不可能她發抖,是因為恐懼感引起她背脊升起一陣寒意呢?她就快到目的地了,她不要現在打道回府。她要監視英格蘭人,並想出一個進入他們營地的方法。總有方法--總有一個方法能夠使她就此把他們從她的土地上趕出去,同時也將她從那個韋爾斯惡霸手中救出。
她來到玫瑰崖下方的森林邊緣,英格蘭人正頂著風雪工作,不過並不是在挖掘土地!現在的地可能還太硬了。只見有幾批人在砍樹,把樹枝切掉,然後拖到山丘上。
裘琳躲在一棵主幹分叉的樹後面,打旦裡著眼前的情景。有五根柱子上面繫著紅旗子,似乎是一座巨型建築的角落標記。那個姓費的該不會要搭一座這樣大的石造防守要塞吧-.她這輩子見過兩座城堡,都是防衛嚴密的三層樓高建築。但跟這座兀立於玫瑰崖頂的建築比起來,它們還不及這座的十分之一大。
還有,他們為什麼要在離城堡那麼遠的地方再挖一道溝呢?她聽說有些城堡設有護城河,不過從未想到會是如此之大。她的目光回到距離最近的那一批人身上。他們在森林邊緣剛清理出一根樹材,現在其中一人正把它系到兩匹拖曳馬身上,另外還有一個人單膝跪在馬的旁邊。
那個跪著的人站了起來,裘琳驚訝得差點忘了呼吸。是費蘭德本人,他竟然跟手下並肩工作。要不是他高人一等的身材,裘琳絕對認不出來是他,因為他的外表完全沒有一絲代表他階級的象徵,而且穿的是跟其它人一樣的粗布緊身褲、樸素的襯衫與短袖上衣。
她身子前傾,想看清楚他在做什麼,同時伸直了耳朵想聽他在說什麼。可是雪的反光太強了,距離又太遠,使得他們的聲音模糊不清。只見他拍一下馬,然後有人在喚他,他就轉回頭看過去。
那個紅鬍子正匆忙地向他走來,身體縮在斗篷裡,手中抓著一卷羊皮紙。裘琳緊盯著那卷文件,真希望能看見上面寫的是什麼。
要是她能把它偷到手有多好!
他們兩人肩並肩走開,其它人則趕著馬把樹村往山上拉。費蘭德跟紅鬍子低頭看著羊皮紙,專心討論著事情。裘琳決心冒險一試。在她左邊有一叢冬青樹,位置比她現在的藏身處前面一點。說不定從那裡可以聽得比較清楚。
她彎身緩緩向前移動,一面仍注意著他們的情形。
紅鬍子往山下指著,費蘭德卻朝著裘琳這個方向比著。她立刻蹲跪下去,屏住氣,自己都可以聽見她心跳如雷鳴一般在耳際迴響。那兩個人都盯著這邊。他們有沒有看見她?蘭德大手一揮,再用手指戳著羊皮紙上面。
裘琳嚇得動彈不得,好不容易才緩緩移動雙腳,一點一點地往前行進。
「……比較不容易挖。可是石頭比較好……」紅鬍子的聲音隨風傳送過來,但很快又聽不見了。
「第二道牆怎麼樣了?」
然後她就都聽得很清楚了,而且也可以辨識出是誰的聲音,雖然她只聽過他們一次聲音而已。兩個井?他們村子用的是河水,可是對英格蘭人並不夠好,他們需要兩日井。要是能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計劃就好了!
然後一個尖銳的叫聲劃破寧靜的冬日,是一個小孩子的喊聲,使裘琳渾身的血液頓時變得冰冷無比。她猛抬起頭環視,想找出聲音的來源。她沒有看見這些英格蘭人之間有任何小孩子。
她才剛這麼想,就立即發覺這個念頭有多愚蠢,以及狀況變得有多危險。因為剛才她聽見的是充滿驚慌的韋爾斯語。「不要!放開我!救命!救命!」
他們抓到的是一個韋爾斯小孩!
費蘭德與紅鬍子同時轉過身。長得較矮的紅鬍子皺起眉頭朝裘琳的右上方望過去,費蘭德則大步朝這樁大息外的發生地點走去。
裘琳縮身往冬青樹叢底下躲著。發生了什麼事?她應該乍心麼辦?
在她身後有一個男人笑起來,然後又突然痛呼出聲。「這個死小鬼咬我!」
「那你的手就不要放到她的嘴上。」費蘭德說道,同時從距離裘琳藏身處只有十步之遙的地方走過。
「是一個女孩,」另外那個英格蘭佬抱怨著。「可惜她太小了一點。」他又補上一句。
「不然她對我倒很有用處。」
裘琳知道他所指為何,恐懼不禁油然而生。韋爾斯女人對英格蘭士兵只有一個用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小孩又尖叫起來,然後吐出一連串小孩不應該知道的咒罵字眼。
裘琳認出那是誰的聲音,是蓉雯!那個孩子跟著她來了!
費蘭德吼道:「把這個小丫頭給我。」
裘琳想也沒想後果會怎樣,瞬間就從冬青樹叢這邊衝出來。她不能讓他們傷害一個小孩子!
「小心後面,爵爺!」有人喊道。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費蘭德往旁邊一閃,然後轉過身來。在他的身後,裘琳看見蓉雯拚命掙扎著想擺脫一個壯漢的掌握。可是裘琳還來不及跑到小女孩那裡,就被人撲倒,跌在硬邦邦的地上,費蘭德沉重結實的身體整個壓在她身上。
接下來的幾秒鐘裡,裘琳完全無法呼吸。她眼前金星亂冒,同時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整個人陷入一個黑暗的深洞中。她的視覺開始消褪,她要昏過去了。
然而她恍惚知道自己不能讓那種事發生,於是盡力掙扎著想回到光明之中。
壓在她身上的重旦裡消失了,可是她仍舊無法喘過氣來。然後她被人猛力拉了起來,攔腰趴倒在一個男人結實的臂膀上,背部遭到用力」擊。
她頓時吐出氣來,吸進一口新鮮的冷空氣到肺裡,同時也恢復了理性--發覺自己倒在那個英格蘭人頭子的臂彎裡。這個她剛才在偷窺的敵人,現在正把她像一團濕衣服般地攬著。她要殺死那個害她們身陷險境的蓉雯。那是說,假設她們能活著回去。
「現在有一個年紀正適合的人可以派上用場了。」抓住蓉雯的那個男人笑著說道。「你怎麼說,爵爺?你要不要跟我換這個丫頭?」
裘琳掙扎著想恢復身體平衡,並努力試圖掙脫費蘭德的掌握,但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想不必了。我這一個的精力太大,不適合你一這種人,哈利。」費蘭德用一隻手將裘琳的雙臂箝在身側,再用另一隻手把她披散的頭髮由臉上撩開。
她立刻變成與他面對面互視,而且被他緊緊抱住,使得她的雙腿與腹部都緊貼著他。與他如此貼近,再加上他那雙深邃的眼眸直直逼視著她的臉,這情景帶來的震撼使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眼睛的顏色深灰,深得會讓人以為是黑色。那種屬於深夜的黑色、屬於山野之狼的黑色。
然後他的手沿著她的頭後往下移,手指穿梳過她的髮絲之間,隨後他露出一個狼般的笑容。「而且她對你這種人來說也太漂亮了。」他又補上一句話,不過聲音很低,另外那個人可能沒有聽到。
裘琳嚇得發抖,同時也體認到一種令她極為不安的感覺。從來沒有男人這樣抱過她,更不用說是這樣非她所願地抱著;他沒有權利這麼做。
她狠心壓抑住心中的恐懼。「我對你這種人來說也太漂亮了。」她用他的語言反駁道。
「如果你還算有榮譽心,就該馬上放我走,也讓那孩子走。」
他驚訝地揚起眉毛,這令裘琳稍微感到一點得意。一旦知道自己佔了上風,她就必須乘勝追擊。「你能不能大發善心放我走呢?」她繼續說著,心中明白自己絕對不能表現出害怕的樣子。
「你說的英語像英格蘭貴族一樣。」他回答道,可是手卻一點也沒有放鬆。「為什麼呢?」
她昂起頭。「我們韋爾斯人很聰明。」
「我想不會比別人聰明。我再問你一遍,」他說著,手又往下移至她的後腰。「你為什麼會說我的語言,而且說得這麼好?」
裘琳打了一個顫。說實話並無妨,而如果隱瞞事實或許有可能造成很大的傷害--對她與蓉雯都可能。「是紐霖教我的。」她咬牙說道。「好了,現在你可以把我和那個孩子放了嗎?」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他竟真的放開了她。她往後退開,雙臂交叉抱著自己。她揮手朝蓉雯比著。「要你的手下也放了她。」
他點點頭,手下立刻就照辦了。蓉雯脫身後迅即衝開,躲到一棵光禿禿的榆樹後面。」
表琳,快來。快跑啊!」
但裘琳知道跑是不對的,她想要偵察英格蘭人動態,還有什麼比迎合他們的領袖--這個可怕的費蘭德--更好的方法?雖然不在他的箝制之下,但面對著他,她卻更明顯地感覺到由他身上所散發出的一種懾人的氣概。她必須提醒自己,那天晚上他是以和平的方式與她叔叔接觸,現在當然不會試圖破壞和平。
「謝謝你。」她說道,不過有一點言不由衷。「這孩子沒有惡意,她只是好奇。」
「你呢?你也是出於同樣理由而來的嗎?好奇心?」
早在你們據地為營之前,這裡就已經是我們的土地了。裘琳想要說的是這個,然而她卻答道:「我想我是很好奇吧。可是我還有別的理由。」
他們的眼光相接,她感覺到他以看女人的眼光看著她。他的目光緩緩打量過她的全身,她提醒自己這並不代表恭維。這些男人沒有女人,只要有胸脯的都可以滿足他們。見到她刻意用雙手交抱胸前,他又露出笑容。
「還有什麼理由讓你到這裡來呢?」
她把頭揚了一揚。「你說你們有工作給我們。而我呢,我發覺自己需要工作。」
「我個人要僱用她。」那個叫哈利的人笑說道,一面搖搖晃晃地穿行過雪地。「我會讓她很忙--而且很樂。」
裘琳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她咒道:「阿散。」
「阿散。」費蘭德跟著說道。「不知道那會是什麼意思。」
裘琳轉回目光看他。「那意思是韋爾斯人不像你們這種低等的沒骨頭動物。那意思是如果一個男人試圖--」她猛然住口,這才悟到這麼發脾氣可能會先害死她自己。
「意思是你們都隨身攜帶匕首。」費蘭德目光帶笑地看著她腰際斜掛的短刀鞘。
裘琳的手移到刀柄處,愕然發覺匕首不見了。她怒視著他,覺得他那副傲慢的笑容比剛才更加可恨百倍。
他伸出手,她的短匕首就在他手上。「在這裡,拿去吧。」
她的心毫無來由地開始狂跳。他的手穩穩地伸向前,彷彿在挑釁她,激她拿回武器。她本來對他只是嫌惡和不信任,此刻則是真正對他恨之入骨了。他是個仗勢凌人的惡棍,跟歐文那種人是一丘之貉。他們以為可以予取予求,完全不在乎別人所受的傷害。
可是他們只有在受害者驚慌失措,做出魯莽的不智之舉時才會得逞。只有她願意給他機會的時候,他才可能欺負她。
她拒絕給他那種機會。
「你是真的有工作要給我們,還是那只是虛偽的聲明而已?」
「我的聲明。「他重複著她的話。」你聽見我說什麼聲明了?你昨天晚上又不在場--
」他突然住口,然後更仔細地審視她,隨即笑了出來。「你真的在場,那第二個翻譯的人。
難怪你的聲音聽起來這麼熟,你那時候是女扮男裝。」
現在輪到裘琳對他揚眉一笑了。「那是我的哥哥。」她故意扯謊,只為了要氣他。
「你哥哥。那麼這是你哥哥的匕首嗎?」
裘琳鼓起勇氣走近他。「不是,是我的。」她鎮定地由他手中拿起匕首,插回鞘中,同時好不容易才忍住往後退開的衝動。然後她抬起頭看他。
他離她太近了,他一伸手就可以再抓住她,不過不知怎地,她知道他不會那麼做。然而,他還是離她太近了。
「你們有什麼樣的工作要給我們?」她懷疑自己的口氣恐怕聽起來是不怎麼勇敢的樣子。「是值得尊重的工作嗎?」她瞥見另外一個英格蘭人移到她視線之內,於是又加上這麼一句話。
「我會尊重你的。」哈利斜眼看著她說道。「我尊重每一個為我工作的姑娘!而且如果你要--」
「夠了!」
聽見費蘭德的厲聲斥責,哈利連忙住嘴,這對他是件好事。因為如果他再口出惡言,裘琳恐怕就會忍不住要把那個混蛋的喉嚨一刀割斷了。
「回去工作。」費蘭德對那個人下令道。「告訴羅爵士說我馬上就去找他。」
他把注意力再度轉回裘琳身上,不過她在心裡暗記這個名字。羅爵士。是指那個紅鬍子嗎?
「原來你想找工作賺英格蘭人的錢。你叫什麼名字?」
裘琳的腦筋飛快地轉著。講真話無妨,對不對?「我叫裘琳,柯裘琳。」
「裘琳。你想為我做什麼工作呢,裘琳?」
他還是離得太近了,但她確定自己此時沒有理由再往後退。她已經證明給他看她並不害怕了。「我會做飯,我最會做燉肉和烤肉。我也會縫衣服,修補衣服和洗衣服。」
他追問道:「你可以教我說韋爾斯話嗎?心母瑞?」
她猶豫了一下才回答道:「可以。」不過那不表示你聰明得能夠學會。
他伸出雙手,但裘琳自己也覺得困窘的是,她竟然像觸電般地往後縮開。她聽見蓉雯在後面害怕地大喊:「離他遠一點,裘琳。他是壞人,他會傷害你!」然而他只是對她伸出雙手而已。
「我會一星期給你一丁尼。如果你能教我說得很流利,就給你三丁尼。這樣講定了嗎?」
裘琳看著他的手,再勉強抬眼看他那張堅毅的面孔。她昨天晚上看到的疤痕還在,即使如此,他的臉仍然很男性化,冷酷中自有一分英俊在。
然而不管英俊與否,她並不想碰他。她怕與他握手定案。她知道這是很合理的舉動,可是知道也沒有用。很不幸,她也別無選擇。
她伸出手,試著像他那樣不帶個人因素地握住他的手。但不可能。他的手把她整個裹住了,自他手心傳來的暖意驅走了令她手指麻木的酷寒。他怎麼會這麼溫暖呢?
「講定了。」她低聲說道,然後立刻迅速抽回自己的手。
「很好。那麼告訴我,柯巖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黑色岩石』。」她又用生氣的口氣說:「我不能現在就開始教你。」
「為什麼呢?」
她指向蓉雯,那個小女孩正緊張地躲在林地外緣。「我得把那孩子送回村裡。」
他聳聳肩。「她可以跟我們在一起。」
「她母親會擔心。」裘琳反駁道。「我明天再來。」
他做一個苦臉,然後揉揉下巴,同時仍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吧,明天。」
裘琳看著他一會兒,然後無主日地轉身走向蓉雯。明天很快就會到了,在此之前,她必須把自己的打算告訴叔叔,等著聽他大發脾氣,然後等他平靜下來,再與他研究她究竟要從這個英格蘭佬身上挖掘出什麼樣的情報細節。
總之,今天她過得還算不錯,在走到蓉雯身邊時,她心裡這麼想著。雖然並不如她所預期,但話說回來,有什麼事何曾如她所預期呢?
「我們離開這裡吧。」她說著,一面牽起小女孩的手。
「該死的臭英格蘭混蛋!」小女孩回頭朝那些英格蘭人罵道。
「蓉雯!小孩子不可以罵髒話,乖女孩也不行。」
「我母親常常這麼罵。我恨英格蘭人,他們殺死了我父親,我希望他們都死光光。」她把手抽開,懷疑地瞪著裘琳。「你為什麼跟他講那麼久的話?」
裘琳望著小女孩的臉。蓉雯年紀這麼小,然而有時又顯得這麼老。「我要替他工作,偵查他們。」她趁蓉雯抗議之前趕緊補上一句。她蹲下去抓住小女孩雙肩,兩人面對面看著。
「我知道他是我們的敵人,蓉雯,可是我也知道他比我強。如果我們想打敗他跟亨利以後派來接替他的人,就必須要偷偷的、狡猾一點才行。
「我是一個女人,你很快也將是。儘管男人長得比女人高大,力氣比女人強,但是如果女人比較聰明,還是可以打敗他。而我正打算打敗那個傢伙。」
她回頭看過去,順著她們在雪地上的腳印望向剛才費蘭德所在之處。「記住我的話,我要打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