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夏生就這樣跌進夢魘裡面了,觸目所望,全是一片白,刺眼的白,教人惶惑不安的白。
然後,母親的臉突然出現,她嘴巴不停地一開一合,雖然沒有講出聲音來,但夏生卻很明白她的意思。「掃把星!老娘被你氣病了,被你帶衰了!賭錢不能去賭;花錢也不能花;打你幾下又怎樣?你靠山多,自以為了不起?哼!賠錢貨……」
母親的嘴還在不停地說著話,但接下來的她都已經聽不清楚,因為黃美的臉漸漸模糊,繼而出現的是她童年時,寫了一封信給褚東雲卻遭到他無情退置的那時,好多好多笑聲、好多好多嘰嘰喳喳,他們全在談論同一件事:「藍夏生好噁心!居然主動寫情書給男生……」然後那張信紙忽然出現在她眼前,飄浮在空中,她想抓住那張紙,它突然地裂成了好多碎片,夏生無助地看著這一切,卻沒有一點辦法。
再來那些影像消失了,出現的竟是東雲的母親,她手上拿著一本空白的支票簿,朝著她一步步逼近,嘴裡還不停地說:「要多少隨你簽!你給我離東雲離得遠遠的,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夏生被逼得節節後退,她駭得搖頭,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嘴巴像被縫住一樣,根本無法開口,就在這個時候,東雲的母親又追了過來,在她耳邊如魔咒般地念著:「隨你簽、隨你簽!離開東雲、離開東雲!」
夏生被這樣的聲音催得簡直要發狂,她雙手拚命在身前揮著。不!不要逼我!我不要你的錢、不要你的錢!我只要……東雲!我只要東雲!她捂著臉在心中狂亂地祈禱著。天啊!你聽見沒有?我只要東雲,只要東雲!就在此時,上天彷彿聽見她內心的吶喊,沈怡忽然自她面前霧一般地消失了。一陣金黃色的光暈陡然自她頭頂撒落,夏生愣了愣,抬起頭一看,眼前竟出現一片無邊無際的麥田,金色而綿綿延延到天邊的麥海融著藍藍晴空的色調,美得教她忘了喘息,突然有鳥鳴旋過她的耳邊,一陣和風拂了過來,吹得她頭髮都紛紛頑皮地撲在自個兒臉上,夏生轉過身子,想背著風梳理髮絲,卻意外地看見一個人的身影——他迎看陽光,迎著風,敞開了胸懷,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觸入了這片景象。夏生低啞地喘了口氣,安心地扯開了嘴角。是東雲,真的是他!風鼓動著他的衣裳,親吻著他的頭髮,陽光沐浴在他的週遭,遞送著他的氛圍,那股叫人安心的氣質也傳到夏生心中。確實是東雲啊!確確實實是他啊!再無猶豫,夏生忙不迭地便朝著他奔跑了過去。東雲,等我!她在心底吶喊著,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思想、感情,朝著東雲狂奔而去。東雲,等我!別再拋下我一人!我受不了孤獨,受不了指控,受不了你不在我的身邊!但是那個背對她的東雲,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夏生愈是跑,他的影像竟然就愈來愈遠、愈來愈遠,夏生失望地滾落滿臉淚水,然而夢裡的東雲卻一點也沒感覺到,好不容易跑到他方才站定的地方,卻是除了隨風搖晃的麥稈外,再無其他。
好傷心……真的好傷心……
簌簌地淚流落滿腮,蒼穹在眼底都是一片模糊,夏生伸出手,向著空氣裡不停地亂揮。東雲!東雲!我在叫你啊!如果你真的不願看我受苦,為何此刻仍不出現?但褚東雲怎能聽見夏生夢裡的呼喚?他只知道夏生沉進一個深沉的夢裡了,她的額頭細細密密地佈滿了許多汗珠,她雙眉不安地緊蹙,她的手突然舉了起來,朝著空中亂撈著,好像很急切地想抓住什麼般。
想都沒想的,褚東雲抓住她的雙手按到自己胸前,就在此時,夏生的囈語終於清楚地喊了出來,她大叫:「東雲,回來啊!」
褚東雲一愣,卻馬上反應過來了,他下意識地,也不管夏生是否醒過來沒有,竟然將她由床上拉起來攬進自己懷中,沉痛而凝重地低語:「我讓你中毒這麼深嗎?連夢中,你也逃不了我?但夢中的我仍舊不是真的我啊!夏生,你醒醒,看看我吧!」
也許是這番話真的有效,抑或是方才褚東雲的動作實在太大,無論如何,幾乎就像算計得好好似地,夏生醒了過來,她一瞬不瞬地望著眼前的人,感受到他懷抱的堅實與安穩。都是真的,不是夢!她愣愣地用手去觸了觸褚東雲的臉頰,這才笑了,褚東雲見狀,竟不自禁地心中一動。好美,她笑起來好美,笑容裡一徑是全然的信賴,全然的安心,她眸底像住了一整個銀河,閃爍極了,眩惑極了。
「做夢了?」褚東雲輕問。
夏生不語,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怎麼不說話?」褚東雲又道。「你作什麼夢?」
夏生的表情複雜,她仍舊沒說話,但表情突地轉變了,彷彿想起睡著之前的事,她用手攢住東雲的襯衫,一臉惶惑不安。
褚東雲見狀,心下也有幾分明白,又想起單勉勉出門前對他說的話,便問道:「要我陪你去醫院嗎?」
話才說完,夏生便突然迸出眼淚,像是一個壓抑許久的人,極欲暢懷一吐為快地抒發般,她哭了。「我媽……我媽她有……有癌症……肝癌末期……不會好了!不會好了!我好難過……東雲,我要怎麼辦?」回憶紛紛竄回她的腦海,只是剎那,瞬間被遺忘的現實又浪潮般侵略她的腦海,矛盾、苦痛、統統回來了!褚東雲心痛地望著她。「夏生,你哭什麼呢?對你而言,母親真的是那麼重要的存在嗎?」
「重要!為什麼不重要?」夏生喊著。「她什麼都沒給我!什麼都不給我就要走了!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你知不知道!」沒對她笑過、沒對她關心過,偏偏她那麼那麼死心眼!那麼那麼不爭氣,做不到絕情寡義呵!「我知道,我知道。」褚東雲試圖想安撫她破碎的情緒,然而夏生即使在他的撫慰下,心情依然糾葛纏結,找不到出口。
「你不知道……」夏生淒然地說。「我只是想要她一點愛……想要她一點關心……我不是賠錢貸啊!」
褚東雲將她緊緊按在懷中。「一句話傷你這麼深嗎?只不過是一句話……」夏生想掙出他的箝制卻沒辦法,只有任自己的淚水沾染他的衣服。「我卻無法忽視,我好固執,好笨!」
「是啊!你好傻!」褚東雲閉了閉眼睛。「傻得叫我心痛。」
「你……」夏生看著他,迷惘了。「為我心痛?」
「是,為你。」東雲道。「所以,別再說要離開我身邊的話了好嗎?我不願再見你流淚了。」環住她的手臂縮緊了又緊,褚東雲想感受她真切的存在,只因不只一次覺得,她好像要消失一般,即使得到他再多的關注,她的身形依舊會漸然淡去,不復以往。而夏生卻全然沒有察覺對方的心思,她聞言只有感動莫名,她沒想到居然能由東雲口中聽見這種承諾,聽見這渴盼已久的關愛,不由得滿足地歎息了。「如果這是保證的話……」她喃喃,哽咽著。「如果這是保證的話,那麼……」接下來的話她不再說下去,只化作心底的自言自語。
褚東雲看著她,唇邊的笑容摻雜一抹苦澀。
他好矛盾,就為了一份牽腸掛肚、糾糾纏纏的相思。
在外頭吃過晚飯後,褚東雲開車載著藍夏生,夏生原本以為東雲是要帶她回醫院,所以也沒多問,但是當車子開的路線愈來愈奇怪的時候,她忽然緊張起來了。「我們要去哪裡?」
「去我家。」東雲頭也沒回,仍然看著道路前方。
「你家?」你哪個家,夏生正要脫口問將出來的時候,只見車子已然彎入一條通往市郊區的路,她心下瞭然,便不由自主地抗拒起來了。「為什麼要去那裡?」
「見我母親。」褚東雲很肯定地說。「我們的事情必須要有個定案,我要讓她曉得,你要跟我結婚。」
夏生一聽到由他嘴巴裡吐出「結婚」兩個字,就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她怎麼能在這種情況下和他在一起?雖然那曾是她連提都不敢提的著想,但是……那真的可以嗎?合適嗎?他甚至還想不起她是誰,曾經在他的生命中穿插過什麼片段?也許是她太貪心了吧?但……她用那麼多的生命與專注,只放在東雲一個人身上,一想到自己在他腦中是一片空白,不由得也會幾許心傷。
他一定不曉得某年在大橋下,他曾與一個女孩共處過一段時間,他一定也早已忘記了自己當時的穿著,然而在她心中,那一幕卻永遠消褪不去,穿著純白T恤的他站在五節芒中,那樣的畫面已是她永遠的烙印。
就在此時,東雲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她的面前,打開她前方的置物箱準備拿東西。夏生一愣,回到現實,察覺到屬於東雲身上特有的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古龍水,而是乾淨的、自然清爽的味道,她想著想著,不禁面上紅了一紅。
褚東雲注意到她的異狀。「怎麼了?」
「沒……」即使和他已有過身體上的親密接觸,但只要褚東雲一靠近她,她還是會心跳加速,而且還克制不了。
褚東雲撇嘴一笑。「你在害羞嗎?」
「害羞?」夏生凝望著他的笑容,無意識地跟著重複了一次。
褚東雲不回答,這樣的夏生叫他心動。於是他單手繞到夏生頸後,輕輕將她拉近自己。那是一個很深很深、很纏綿的吻。
藍夏生隨在東雲旁邊走進屋裡,她的臉頰一片緋紅,她的雙眸漾滿晶瑩瑩的光采,看起來動人極了。
聽見鐵門啟動的聲音,毛叔急忙地由房間奔出來,一看見他們兩人先是一愣,然後才說道:「東雲,你回來怎麼不說一聲?我幫你開門就好了。」
「沒關係,這個時候通常你早就睡了,我有帶鑰匙的。」褚東雲倒不怎麼在意。「藍小姐,有一陣子沒見了,你好。還記得毛叔嗎?」毛叔轉向夏生,親切地問候。「你的臉紅紅的,是不是發燒了?」
夏生本來正想回答毛叔,但在聽見他下一句話居然這麼說時,差點沒羞得想在地上找個洞鑽進去躲算了。她怎麼好意思說?倒是褚東雲反像個沒事人般,似乎不以為忤。「媽呢?」他問。
「太太在臥房準備睡下了。」毛叔道。「現在實在太晚了,好不好有什麼事都等明天再說吧?」最近為了他的事,太太臉上已少了很多表情,雖然平時她就已經十分嚴肅,然而卻沒有像現在那麼容易生氣。毛叔心底是同情她的,眼看他們母子不合實在也叫人擔憂。「明天?」看了夏生一眼,知道她的心事,褚東雲緩緩搖了搖頭。「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
「不,你有。」夏生忽然開口,無視於褚東雲的驚詫。「你有的,現在已經這麼晚了,不要再打擾伯母,明天再來。」
「是啊,現在都已經這麼晚了。」毛叔順水推舟。「我看少爺乾脆住下來吧!省得明兒個再跑一趟,藍小姐要是方便的話,也不妨住下,我去準備客房。」
這樣的變化可是出乎兩人意料之外,夏生正想回絕的時候,卻聽見自門外傳來奇怪的腳步聲,好像是一個人拖著很沉重的東西所發出的聲響,慢慢地、一步步地往屋裡靠近。「有人嗎?還是我聽錯了?」毛叔自言自語著。「老了連聽覺都不太管用。」「不,你應該沒聽錯。」夏生道。「很清楚。」
果然這一切並非錯覺,因為褚東雲也注意到了,他和毛叔一起轉向門口,三人的談話也暫時終止了,然後接下來,門鎖輕輕被旋動,發出喀嘈一響,三人同時一怔。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毛叔,他和褚東雲對望一眼後,眼底忽爾露出喜悅的神色,然後一個轉身便忙朝門的方向走去。夏生不明就裡,於是便疑感地將視線掉向東雲,向他詢問著,不料東雲卻沒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門。他好像已經猜出來人是誰般,眼神忽然轉變了,那是一種很深切的期盼和孺慕,夏生從他眼底讀到了這個,她忽而一驚。難道是……就在她還在猜想的時候,毛叔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門打開,一見到門外的人後,他竟高興地笑了起來,音量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先生!」
先生?夏生看向門外,只見那裡站著一個渾身上下都是登山裝備,滿臉鬍鬚的男人,而且還叼著一根煙,他看起來風塵僕僕,好像一走進來就會把家裡弄髒那樣。那個被稱作「先生」的男人一看見毛叔似乎也很高興,伸出大掌來便往毛叔肩膀上一拍。「阿興!好久不見啦,你都沒變啊!」
「呵呵呵!先生也是啊,精神好像愈來愈好耶!」毛叔笑意盈盈地說,然後才像是想起了什麼般。「唷!東雲也回來了。」
「唷?」那個男人好像這才注意到從方才起就一直站在旁邊的兩人,這時褚東雲便上前一步,簡短有力地說:「爸。」
爸?他是東雲的爸爸?夏生有點驚訝了,原以為東雲的爸爸可能會是個溫文儒雅的學者,卻沒想到他卻完全相反,若不稍修邊幅恐怕沒人認得出他們是父子吧?褚允生看了看兒子,皺起眉頭。「怎麼穿起西裝來了?難看!」
褚東雲苦笑了笑,沒說什麼,毛叔卻替他代為辯解。「東雲現在在公司裡上班,當然不能太過隨性了。」
「別跟我講公司,一聽我就反胃。」褚先生揮揮手,一面拖著行李往裡面走,一面又對兒子說道:「什麼時候回山上來陪我做研究?」
褚東雲聞言,臉上出現一抹心動的表情,但卻沒有回答。夏生這回終於猜透了他的心意,他是嚮往自由的,如今這種被一條領帶束縛在水泥叢林裡的生活,他似乎並不怎麼留戀。褚允生聽不見兒子說話,便回過頭來看他,然後也在這個時候,注意到了一直沒開過口的夏生,他一見這個女孩子,心中便無由地起了好感。「咦?這位漂亮小姐是誰啊?怎麼沒人介紹給我認識?」
「啊!對唷!剛剛先生回來,我實在太高興了,都忘了藍小姐還在這裡!」毛叔一拍自己額頭,年紀大了就是這樣,忘東忘西的。
「藍?你姓藍?」褚允生彷彿被勾起了興趣。多麼好的姓啊!「是的。」褚東雲好像就在等父親注意到她,輕輕將夏生帶到自己身前,溫柔地看著她,緩緩地說:「爸,她叫夏生,藍夏生。」
「唔……藍夏生……」褚允生摸摸下巴,一手按熄了煙屁股。「夏天時空中的一抹蔚藍,好名字!」他覺得好聽極了,便朝夏生笑開來。「我這樣解釋對嗎?」
夏生羞澀地一笑,現在她好像終於有點瞭解為什麼褚東雲會那麼喜歡、尊重他的父親了,他是那麼地開朗親切呵!「對。」替她回答的是褚東雲。褚允生聞言抬頭望著兒子,褚東雲彷彿便是在等這一刻,他望著父親的眼睛,定定地說:「她也是我心中的蔚藍。」
短短一句話,褚允生便已瞭然,蓄著大鬍子的嘴邊勾起了一抹笑意,他知道兒子不會隨便要求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事情,但是一旦決定了,那便是再無更改的事情;也因為如此要下什麼決定時,兒子往往比他人來得慎重並且多慮,其實就是因為太過在乎的緣故。看來這個叫藍夏生的女孩,似乎正在一步步突破著他的心防;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看來真是相配極了,也適合極了!褚允生不禁這麼暗想著。他對孩子像對朋友,並不想干涉「朋友」的決定,而夏生給她的第一印象也很不錯,只是太瘦了點,也太沉靜了點,但是,管他的!又不是他要娶老婆。
夏生聽見褚東雲也不見還有旁人在場,便說了這種話,差點又臉紅起來,不過一方面又覺得這話實在動人極了。她真的是他心目中的蔚藍嗎?不再是他回憶不起來的盲點了?那麼,即使他這忘了過去又如何?即使他對從前一無所知又如何?在他的心中,藍夏生並不是以回憶的形態存在,而是現在式,進行式呵!「什麼蔚藍?可笑!」就在三人都滿心歡喜、氣氛正佳的時候,突然由樓上傳來這麼一句話,冷冷的,語調宛若寒冰。
夏生聞言不由得輕顫,回頭看,這才發現沈怡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她身著睡袍,雙手環在胸前,冷凝地看著這一幕。而褚東雲的臉在看見母親後馬上沉了下來,他下意識的將夏生拉到自己身後。
沈怡其實並沒有睡著,當她聽見樓下有異於平常寧靜的聲音之後,她便起身到樓梯口觀看了。當她看見自己的丈夫竟然也回來了的時候,心下竟是一陣難以克制的激動,當她再看見褚允生父子和夏生聊得那麼愉快時,更是莫名的一陣嫉妒。
他回來了,終於回來了!上次見到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只曉得允生的臉上,鬍子留得愈來愈長,人也曬得愈來愈黑,而她呢?在一堆瑣事裡煩得心力交瘁。他好自私啊!在叢林深山裡逍遙快活,放她一個忍受黑夜無邊的孤寂,他好自私、好自私啊!一聽見他稱讚藍夏生,沈怡更是氣得發抖了。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嗎?難道他沒看見藍夏生的諸多缺點?沒看見她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她配不上東雲!東雲值得更好的!武裝著自己的氣魄,沈怡一步步地自階梯上下來,她的步伐踩得緩慢,她的神情顯得嚴肅,她看起來像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叫人望而生畏。
褚允生看著久違的妻子,不由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每次回來,他都發現自己又因分離而更想念她了,美麗雖然仍未自妻子的臉上稍褪,但她卻蒼白如許,因不肯示弱的堅強而更加強悍。他比誰都更瞭解她的,不是嗎?但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呵!不肯有半分的讓步全是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他生性落拓,實在受不了爾虞我詐的商場與緊很快要勒斷人脖子的西裝領帶,所以,他逃了,明知這是個會愈捅愈大洞的漏子,他還是逃了。
事情怎麼會發展至這個地步呢?夫妻不能兩心共通,反而漸行漸遠?相對無言,各自懷著心事,沈怡自階梯旁走到他們面前,冷冷的,不帶著任何感情。「藍小姐這麼晚了還來拜訪我們,真是不敢當。」她偏偏就不對著東雲或丈夫發作,只將目標放到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夏生身上。
「伯母,晚安,好久不見。」儘管夏生緊張得連胃都痛起來了,她還是咬緊牙關,試圖冷靜下來,但一想到夢中沈怡曾經出現,還拿著支票不停在她面前晃動的模樣,她就覺得沒來由的害怕。
「是啊,很久沒見了,有什麼事情嗎?」故意忽視丈夫的存在,她自顧自地問著夏生。「有什麼事情會重要到這麼晚了你還非親自跑一趟不可?」
褚允生如果是傻瓜也看得出來,沈怡並不喜歡夏生,只不過是兩句話,卻都充滿了敵意和漠視,他皺皺眉頭,趨前一步。「來者是客,藍小姐更是重要的貴客,你的口氣未免太沖了。」
沈怡沒想到久未見面的丈夫一見面便是幫一個毫不相關的外人說話,差點沒氣得發暈。「唷?客人!面對客人我自會拿出待客應有的禮節,那你呢?你是客人,還是主人?」這句話一下子便打了兩個人,夏生面如死灰,而褚允生的表情則嚴肅了起來。
「說得好,你就是用這種態度在『對付』你的家人嗎?」他一字一句地道。「對付?」沈怡冷哼一聲。「我竭盡所能為我的『家人』安排最好的事物,但有誰感激過我的苦心?」
「對,你用心良苦。」褚允生點點頭。「但你恐怕也無法真正瞭解別人的心底在想什麼吧?」
沈怡一震,這句話一旦被撞進她的心坎,她便發現自己堅固的堡壘正因為這一點小小不確定而慢慢塌陷了……是啊!她總是運籌帷幄,想要掌控一切,這種手段在商場一向都是無往不利,為什麼換成了家庭,卻只是節節敗退,失去得更多?矛盾、猶豫、遲疑,這些都不是她性格中的顯要之處,然而褚允生一出現,她的弱點似乎就會全暴露出來。
不行,她怎麼能輸?「我怎會不懂你們在想什麼?你們不是逃避責任,就是處處與我作對,我的竭心盡力全被你們當成驢肝肺,你們誰真的在乎過這個家?」
褚允生看著妻子,搖了搖頭。「沒有人不要這個家,而是近鄉情法啊!」
沈怡聽丈夫這麼說,突然有點迷糊了。近鄉情法?這個家有什麼好害怕的?她又不會吃了他們?「你在胡說些什麼?」
褚允生見妻子仍然無法理解,不由得歎了口氣。「該是時候把話說清楚了。」「把話說清楚?」沈怡不自覺重複了他的話。
「也許現在不是時候,太晚了。」褚允生看看腕表,現在實在不適合繼續說下去了。他彎下腰去拿東西,然後抬起頭來。「這樣吧!有話明天再說。」他再度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後看了站在一旁的夏生一眼。「藍小姐,很抱歉讓你看到這些畫面,晚了,你也快點休息吧!毛叔,請幫藍小姐準備一間客房。」他說完,便看也不看妻子,反而頭也不回地便要朝書房走去。
沈怡被他這一個動作激怒了。她才是主人,不是嗎?她應該才有權決定誰要留下、誰該走開,不是嗎?他只不過是個長年離家在外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守護著這個家的,一直以來都是她、那是她啊!沈怡氣得快要爆炸了,於是她想也不想地追上前去擋住他。「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說清楚?你賣什麼關子?要解決就一次解決吧!你以為我還有多少耐性?」「是你說的。」褚允生歎了口氣,看來今晚是睡不飽了。他放下背包,回身過來看了兒子和藍夏生一眼,才將視線轉回妻子身上。「其實我要說的話很簡單。」「什麼話?」沈怡目光如炬。
「放手吧!」褚允生緩緩地說。
「放手?」沈怡先是一愣,然後竟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還以為你要講什麼長篇大論,原來又是一句不負責任的話!」
「你當我是不負責任也罷,不過即使如此,你還是無法控制我,不是嗎?幾年前不能,現在更不能,你又何以期望東雲會乖乖地聽你吩咐?」
「他回來主持『允生企業』了。」沈怡道。這可是不爭的事實啊!「他回來了並不代表他的心在這裡。」褚允生皺起眉頭。「你何不問問他?」「不用她問,我自己回答。」褚東雲忽然開了口。在場幾個人聽見他出聲了,便一致地將目光轉移到他身上。
「接下公司是我自願的。」他首先說道,沈怡聽了面色一喜。
「我會選擇回來,是因為我認為這工作值得我做,值得我用心,否則我大可留在山上。」
褚東雲第一次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褚允生也不免有點驚訝,一直以為兒子也許並不怎麼喜歡做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卻沒想到原來他的心中其實早就考慮得十分周詳;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責任,而是純粹出於他個人的意願,東雲一直都很有主見的不是嗎?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忽略了!褚允生想著想著,一抹歡快的笑意自他嘴邊盪開。從前他是把兒子當朋友,不過卻是個「小」朋友,而今他的「小」朋友終於變成一個更有擔當、更成熟的男人了!不愧是他的兒子,他欣賞他!以一個男人看男人的角度欣賞他!「但是,」東雲冷冷地掃了母親一眼,見她一股勝利的表情,又道:「這並不代表我服從了媽的意見。我還是我,我有選擇自己想要的人、事、物,所以母親,我選擇的人是夏生!您懂了嗎?」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沈怡的臉色不禁變了,由原本的得意一下又轉變得像被推落谷底般的死白,她晃了兩下,有些站不住。
「我輸了?」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輸給這一對父子,和一個看起來絲毫不具威脅力量的女孩?她輸了?她竟錯看了!她錯看了東雲對藍夏生的情感,錯估了東雲真正蘊藏在心中的意念嗎?褚允生見沈怡幾乎要跌坐到地上,情急之下什麼都不管了,他一個上前,便接住了妻子,這個動作,不僅使沈怡愣了愣,連在場的其他人也嚇了一跳。
沈怡先是一陣微微的酥麻,後又覺得有點生氣,她下意識地便想將丈夫推開,怒斥道:「不用你假好心了!我自己還不會站嗎?」
褚允生聞言歎了一口氣。「哎!都老夫老妻了還嘔什麼氣呢?」方才見到她的模樣,褚允生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愧疚感。都是他造成的不是嗎?這些年來虧了沈怡在事業上為他處處打拼,他才得以在山上度過悠閒且熱愛的研究生涯,而她自己卻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不快樂,連帶的東雲也變很早熟而少笑,都是他害的不是嗎?若他肯多用點心,多忍受一些其實每個人生命中難免都會穿上的西裝外套和繁文縟節,也許他的妻兒就不會變成這樣,他的家庭也不會如此分散了吧?痛定思痛,褚允生一念之間便已然將從前種種釋懷,畢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麼癡怨是無法解決的呢?幸而他們還有時間挽回彼此,幸而還不算太晚是嗎?眼見沈怡要甩開他的手,他偏偏抓得更緊,然後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多操心呢,讓他們去吧,我們之間還有事情要解決不是?」
沈怡一愣。「什麼事?我們還有什麼話好——」她這句話還沒講,便中途戛然而止。因為褚允生竟然做了個十分幼稚、又有點好笑的動作,他竟然舉起食指,放在妻子唇邊很大聲地說:「噓!」然後也不看沈怡作何反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拖著她往樓上跑。呆呆地看著這下變化起落,大家簡直都不敢相信東雲那個嚴肅的母親竟會被丈夫乖乖的「綁架」回到樓上的房間。而毛叔是他們三個人裡最先回復過來的一個,他突然覺得眼角怪怪的,用手一抹,才知道竟是眼淚!夏生過了半晌,才有點愣愣的望了東雲一眼,緩緩地說:「伯父……真的是一個好奇特的人啊!」
東雲聽見夏生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他的確很震撼,也覺得有點不能適應,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心底竟有一絲安慰的感覺,好像有一部分正漸漸地癒合,不再是分裂而不完整的了。
「是啊!我很少看見他們這麼和睦。」
毛叔接了下去。「我想這次他們會和好吧?真的會和好吧?先生他終於想通了!這樣你僵我也僵的下去會沒完沒了的,好在先生醒悟過來了啊!」
「誰也不知道。」褚東雲略作保留。
「東雲,別這樣。」夏生搖了搖頭。「要對你的父母有信心,我才第一次和伯父見面,就覺得他是個有辦法把一切局面扭轉的人,就算一開始事情不能進展到令人滿意的結果,但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夏生……」褚東雲輕撫她的面頰。「你太善良了,不忍對任何人有懷疑。」毛叔見他們兩個,顯然已到了旁若無人的境界,霎時便瞭解自己再待下去無異是殺風景而已,於是便安靜地慢慢踱開了去。
褚東雲見身邊已無旁人,便牽起了夏生的手,兩人一塊散步到庭院之中。褚家的庭院沒有人工刻意營造的假山流水,也沒有珍貴游魚,只有滿地美麗可人的馬纓丹和幾叢漾著濃郁芳香的桂樹,借了滿天星空為景,襯得夜色無盡雅致。「還在想你媽?」
「嗯。」夏生蹲了下來,輕撫一朵有著繽紛色彩的小花球。「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她沒再說下去,卻很想回醫院去看看。
褚東雲來到她身邊,將她扶了起來。
「知道嗎?我決定了一件事。」
「嗯?」夏生站在他面前,也不曉得他要說什麼,疑惑地應了一聲。「你的表情好認真。」
「是啊!對你我如何能不認真?」褚東雲又笑了。叫人心動的笑意呵!漸化作紅色的粉霧,輕輕暈染上夏生雙頰。
「夏生?」他又喚道。
「我在聽。」
「讓我陪你一起面對你的母親吧,好嗎?讓我為你盡一點心,好嗎?」
「東……東雲……」夏生顫了顫,實在不願想像母親對著他大吼大叫的樣子。然而褚東雲並不給她任何反對的餘地,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他堅定而不容拒絕。「讓我為你做一點事,讓我付出,我受不了你總是將脆弱的自己隱藏起來。」夏生莫名地又一陣鼻酸,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喜悅。雖然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但今晚的苦難不是已經過去了嗎?今晚的她,有了東雲這個避風港,外頭的風浪又算得了什麼呢?一陣清冷的夜風襲來,兩人不自覺地仰首望去。今晚繁星點點,美得叫人捨不得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