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藍蔭生才開口。「姊……」
「嗯?」藍夏生也沒回過頭,只是木然地望著前方。
「痛不痛?」他看著姊姊頰上有些褪去、卻依然清晰的巴掌痕跡問道。
「什麼?」
「你的臉還痛不痛?」藍蔭生有時很氣自己,明明是個男孩子,卻無法保護這樣弱的姊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他真的於心不忍哪!「不……不痛了。」藍夏生蹲下身子,輕輕拍了拍弟弟的頭。「你別擔心。」「姊,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讓媽媽不再打你。」藍蔭生伸出他的小手,輕輕貼在姊姊臉龐上。
「謝謝你。」藍夏生感到一股暖流漫過心田,她笑了。「走吧,再不回家,媽找不到人又要生氣了。」她片刻不敢耽誤地直起身子,牽著弟弟便往前走。
夕陽西下,薄弱的光暈將這對小姊弟的身影拖拉得好長好長。
原以為只要乖乖地、靜默不作聲地過下去,日子便會如往常般地平淡,但藍夏生錯了。時值考季,大家都在做最後的倒數衝刺,她自然也不能倖免,被讀書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不說,家裡的經濟偏又在此時陷入恐慌中。夏生母親雖然頂了個小攤子賣面,但由於好賭成性,攤子也經常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
夏生迫不得已,只好將母親交給她的零用錢省著點花。她自個兒是無所謂,反正唸書念得入神也就忘了肚子會餓,而且單勉勉有時看不過去也會硬塞給她幾塊麵包,但是蔭生還在發育時期,總不能像她一樣有什麼吃什麼吧?雖然懂事的他一向都不曾埋怨過餐桌上單調的菜色,但她卻覺得抱歉極了,因此,她決定待一考完聯考後便去打零工。不過,母親黃美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陣嘮叨。
「打什麼工?你娘讓你吃沒得吃、穿沒得穿啊?待在家裡會死,還是看我不順眼啊?」母親頭也不回,兩眼直瞪瞪地瞧著牌桌看,夏生站在她的身後,只能垂首不語。上回那個勸住母親的呂阿姨也在場,她一直覺得夏生是個再乖巧不過的女兒,見她一臉失望也頗於心不忍。「我說阿美啊,你們家夏生想去打工可是再懂事不過了,哪像我們家小珍,天天只想著交男朋友買衣服,這個年紀的孩子像夏生這樣的可不多了,瞧她這麼小就會幫你分擔家計呢!」
一番好話說得黃美面上有光,於是她輕撇過頭,對站在一旁的女兒斥道:「人家呂阿姨幫你說話你沒聽到是不是?還不快點謝人家!」
藍夏生知道母親這樣也勉強算是答應,臉上不禁出現幾分欣喜,忙向呂阿姨又是點頭、又是道謝的,而她的打工生涯,也就此展開了。
辛辛勤勤地在加油站工作了一段日子,也小賺了一點錢。這天,當她捧著自己平生第一次領到的薪水走回家時,卻看見有幾個長得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在她的家門前徘徊,臉上儘是戾氣。藍夏生下意識地便縮身一躲,鑽到了房子與房子間的小間隙裡,只露出眼睛仔細地觀看著,不一會兒她發現蔭生竟由她身前走過去,像是沒有發現眼前情況似地,邊踢著柏油路上的碎石子邊往前走,她忙伸出手去撈住弟弟的身子,將他迅速攬到自己懷中,同時還不忘捂上他的嘴。
藍蔭生初時受到驚嚇不斷掙扎,後來抬眼一見是姊姊,這才安靜了下來,夏生也把手上力道放鬆了,但是當蔭生想開口問清楚是怎麼回事的時候,夏生卻緊張地打了個手勢要他閉嘴,蔭生望著姊姊倉皇的眼眸不住地盯著前方,於是也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過了十幾分鐘,那兩個大男人好像等得不耐煩了,這才忿忿然地離去,臨走之前還不忘罵了兩句髒話,吐了口口水才甘心走掉。
藍夏生心中的警鈴稍卸,竟才發現自己已屏住氣息太久,她忙喘了口氣,在她懷中的蔭生其至感受到姊姊由渾身繃緊到鬆脫的那一刻。
「姊,怎麼了?那些人是誰?」蔭生小心地問,卻換來姊姊的搖頭以對。
「我不知道。」藍夏生也感到茫然惶惑。「媽怎麼了?」她小聲地自問著。此刻她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一個包含了驚愕、擔憂、懼怕的想法:媽怎麼了?為什麼那兩個看起來像是黑道手下的人會找上家裡來?「媽怎麼了?」藍蔭生重複了一次她的話,然後又問道:「姊,那兩個看起來很凶的人是來找媽媽的嗎?」
「大……大概是吧……」藍夏生的口氣裡儘是不確定。「媽不知道哪裡了?」「進去看看。」蔭生果斷地站起身子,拉著姊姊朝家門走去。
此時,藍夏生心中,忽然竄起不安的預感,眼前斑斑駁駁的紅漆木門背後,似乎隱藏著一個極大的黑色漩渦,而她竟有拔腿就跑的衝動!但藍蔭生卻渾然不覺姊姊心中的想法,很自然地便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裡打開大門,然後拉著她走進客廳裡。
出人意料的,母親竟然就坐在客廳的沙發裡頭,板著臉孔、雙手抱臂。
「你死到哪兒去了?」
面對黃美一出口便是責備,夏生還來不及回答,蔭生便搶先說道:「外面有兩個長得好凶的叔叔一直在那裡走來走去耶!」
黃美皺了皺眉,冷哼一聲。「他們敢拿老娘怎麼樣?」她才不怕!要他們真有膽跑進來,她不會報警啊?夏生此時再也忍不住心中的不安,於是也不管母親的反應便道:「媽,他們是誰?」黃美聞聲回頭。「你管那麼多作啥?我剛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我呢!下課沒馬上回來,又死到哪兒去野了?是不把我放在眼裡,還是當我死人哪?」
「姊姊去接我放學了。」蔭生說道,卻換來母親的一個白眼。
「誰問你了?」
藍夏生不語,只是垂首站在那裡,黃美見她一副不為自己辯解也不反抗她的模樣,不知怎地就是心中有氣;她永遠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顯得自己多麼無辜似的,叫黃美看了便一肚子火。
「說話呀!」
「我去接蔭生,回來看到有兩個男人站在門前……所以……不敢進來。」夏生說完,便又閉上嘴巴,只是盯著面前的母親,眼神滿是疑惑與不安。
黃美被她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看什麼看!不過就是欠他們一點錢嘛!誰知道他們這麼死要錢要到家裡來了!」
「錢?」夏生不由自主地倒抽口氣,她知道母親素來愛睹錢,怎麼會賭到人家上門來要債呢?究竟是多大的一筆數目?「你那什麼臉?我白天賣面做得要死要活的,就不能去放鬆一下啊?」黃美一副理直氣壯的模樣。「又不是讓你們沒得穿、沒得住,裝那什麼臭臉給我看?」
「多……多少錢?」夏生支支吾吾地問。
「死丫頭,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統統給我滾進去,省得我看到你們就心煩!」黃美剛一講完,眼珠往夏生身上一溜,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般地指著她的手問:「你那個信封裡裝的是什麼?」
藍夏生下意識低頭一瞧,立即雪白了臉。「這……」這不行的啊!這是她和蔭生兩人的伙食費……但一瞧母親興奮的神色,她的心都涼了。
黃美嘿嘿笑著,伸手便將那疊薄薄的薪水袋搶了過來,用口水沾了沾手指頭便掏出裡頭的鈔票數了起來,足足有好幾張千元大鈔,她不禁吹了聲口哨。「你這死丫頭,有錢也不早講!」
「媽……那是我和蔭生……」
藍夏生沒來得及勸阻,母親便已要出門去,藍蔭生見狀,便衝上去拉住母親的衣擺。「幹什麼!」黃美扯開他的手,狠狠地斥責了一句。
但是蔭生卻毫不退縮地大聲說道:「你不可以拿姊姊的錢!那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呸!她賺錢難道不應該交給我嗎?」黃美嗤之以鼻地冷哼一聲,身後卻傳來蔭生的一句話。
「你拿了錢只會去賭博而已。」
這麼一句話當場讓藍夏生的臉變得鐵青,她忙拉過弟弟,將他護在懷裡,同時制止他再說下去,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黃美聞言不由得大怒,她回過身子,眼神惡狠狠的像要吃人。「你再說一次!」無視於姊姊的勸阻,藍蔭生覺得自己講的沒有錯,於是仍執拗地重複了一次。「你拿姊姊的薪水去賭博!」
黃美這下氣得忍無可忍,回身便隨便抓起了皮帶,二話不說地便往姊弟倆身上抽去。「咻咻」的皮帶聲響在小小的客廳裡迴盪,大多數的抽打都落在極力維護弟弟的藍夏生身上。她咬緊了牙根,淚水已流不出來,只剩下一句話,在空虛無邊的心靈裡不斷地哀鳴著:「又來了……又來了……」
黃美一直抽打到手軟,這才氣喘吁吁地甩開皮帶,臨出門前還不忘喝斥了一句。「生了你們這兩個討債鬼真是我前世修來的啊!拿你這點小錢會死啊?現在該是你們報答我的時候了!」
爾後,一聲巨大的關門聲「砰」地一響,大門重重地闔上,只留下客廳裡的兩姊弟,仍兀自縮在地上,抖瑟個不停。
從此以後,藍夏生的母親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只要—到夏生的發薪日,她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要錢。不給,就來硬的,夏生吃了幾次苦頭,只好乖乖就範,自動拿錢給黃美的話,還能稍微留一點飯錢下來,真讓黃美動手來搶,恐怕接下來的日子她和蔭生都得喝西北風了。黃美自從有了女兒賺錢,要想看她在菜市場裡賣面更是難上加難了。這天,單勉勉打電話來找夏生,問她打算就讀哪個學系,藍夏生想也不想地便答道:「如果可以,當然是師院了。」如果真的能念到公費學校就好了,不必為學費奔波。單勉勉在電話那頭歎了口氣。「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不過你不是考得不太好嗎?」藍夏生澀然地笑了笑。「是啊,所以我說『如果』啊!」
「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單勉勉問道,她總覺得自從畢業以後,已經好久沒見著夏生了。
「我媽快回來了……」藍夏生有點遲疑。
單勉勉曉得她的無奈,也不敢強邀,只好就此作罷。兩人又說了幾句,正準備掛電話的時候,藍夏生忽然又叫住了她。
「勉勉。」
正要把話筒拿開的單勉勉聽見她的聲音,忙又把話筒湊近耳朵旁邊。「幹麼?」「謝謝你。」藍夏生很真誠地說道。
奇怪的是單勉勉一向皮厚賽城牆,但在聽見夏生的道謝時卻紅了臉。「三……三八啦!道什麼謝!」
「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是那麼拙於言辭啊!勉勉從不以自身條件為傲,也從來瞧不起她,雖然對她的逆來順受很受不了,卻仍然暗暗地扶持著她;明明知道她倔強地拒絕任何同情與幫助,勉勉卻能找到個讓兩人都「平等」的方法,使她從來不曾在勉勉面前有矮人一截的感覺。單勉勉不可不謂她高中三年來最大的收穫,但是此時此刻,真的要把所有的感觸宣之於口,又是多麼困難呢?畢竟她已經習慣凡事藏心了啊!單勉勉咳了兩聲,心中真的很感動,但她最討厭傷感那一套了。她單勉勉可是活力四射、笑口常開的優良品種呢!「小三八,你以為現在是真情相對啊!我雞皮疙瘩掉滿地了啦!」
藍夏生聞言,不由得開朗一笑,單勉勉聽見她的笑聲,也放心了許多。
「決定好哪個志願再跟我聯絡好嗎?」
「嗯。」藍夏生邊回答,邊輕輕點了點頭,這才掛上電話。
擱上話筒之後,她向窗外望去,院子裡的一株秋海棠長得特別好,今年,也許就能看見它開花了。
記得那樣美麗的花兒,好像還有個很雅致的別名,只是……叫什麼名字呢?
繳交志願表的時候,藍夏生的情緒並不能說是很安穩的,她七上八下地暗自祈禱著看,希望能念到合意的學校,然而最後結果還是落空了,雖然還是國立大學,但科系卻不盡人意。單勉勉則高分上了政大,當她知道夏生的學校之後,竟然呵呵笑了起來,樣子頗為曖昧。
「怎麼了?」雖然早習慣她無厘頭式的作風,但藍夏生仍然有點疑惑。
單勉勉嘿嘿一笑。「真有緣哪!真有緣!」她簡直要拍桌子大呼奇跡了,上帝也安排不來的巧合,怎麼會一再地發生呢!「什麼有緣?」藍夏生一頭霧水。
單勉勉好不容易止住笑意,看了看四下無人,便扯過夏生的衣袖。「你知道嗎?褚東雲和你是同一間學校。」
「咦!」藍夏生驚異地睜圓了雙眼,滿臉鍺愕。她記得褚東雲是榜首呢!他理該念台大不是嗎?為什麼會選擇這所位於南部的國立大學?太不合邏輯了吧?納悶了半晌,她才奇怪地問單勉勉。「為……為什麼?」
單勉勉則充滿了獻寶的喜悅,臉上儘是抖出秘密的興奮表情。「當然是聽來的啊!前幾天我到學校的學會裡去拿回我的美工用品,正好聽見社裡的人聊天……」她偏了偏頭,似在回憶當時的狀況。「褚東雲分數不是很高嗎?台大那邊聽說早有認識的人在邀了,偏偏他可性格得很,一句話就叫他們打退堂鼓。」
「什麼話?」藍夏生想不出來。
單勉勉作狀清了清喉嚨,以手握拳放在嘴邊咳了兩聲,有模有樣地表演起來了,那樣子就像是她當面親眼看見褚東雲拒絕別人的樣子似的。
「太遠了,我沒興趣。」單勉勉壓低了聲音,裝出一副很酷的模樣講完這句話後,馬上觀察著夏生的反應。「怎樣?是不是很猛啊!對別人趨之若鶩的名門學校居然嫌東嫌西,一下說太遠、一下又說B市太冷,聽說那邊的校方絞盡腦汁還是勸不動他耶,真是有夠性格!」單勉勉顯然很欣賞褚東雲說一不二的阿沙力作風。
「那不就……」不知為什麼,想到他,藍夏生就覺得身體裡已死去的細胞都會重新活轉過來似的。她有多久沒見到他了?以後自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將這份微妙的感覺妥藏,但為何只是經單勉勉那麼一說,她平靜的心湖竟又被撩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對啊!跟你同校,這下你又可以見到他了。想想,從小學到大學,除了國中以外,你們都莫名其妙、無巧不巧地聚在同一間學校,這是哪一門的狗屎運這麼準啊?准到我都想去簽六合彩了!」
藍夏生聞言,臉卻突地暗了暗。
單勉勉一愣,這才自知失言,不小心提到六合彩.一定會讓夏生有不當聯想的嘛!噯,該死!「夏生……」
藍夏生搖搖頭,想裝作不在意。「我沒事。」她太敏感了,勉勉又不是有惡意的啊!單勉她咳了咳,趕緊把話題岔開。「對了,你打算通勤還是住宿舍?」
「目前還不曉得,得衡量一下。」怎麼做最不花錢是她目前最重要的課題;還有蔭生,放他一個人面對母親,他那不懂妥協的個性肯定要吃不少苦頭的,叫她怎麼放得下心呢?「你還是搬出來比較好。」單勉勉試著分析給她聽。「你媽本來比較疼蔭生,很多事情都是因你而起的,你要是搬出家裡,她說不定也會看在蔭生沒人照顧的分上收斂一點。」藍夏生聞言,也不是覺得沒道理,便點了點頭。「也許吧!」
「而且啊,談戀愛也會比較方便!」單勉勉話鋒突地一轉,冷不防地便爆出這一句,藍夏生愣了愣,隨即有點臉紅。
「你在亂說什麼!」
「咦?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可沒有影射『誰』唷!」她故意把那個「誰」字講得特別用力,然後又等不及好朋友開口辯解,便又繼續說道:「誰都曉得,上大學有三個課題:讀書、社團、談戀愛。你要是沒搞好其中任何一項,那你的大學生涯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藍夏生看著勉勉高談闊論,卻聽不太懂,只能看她興致高昂地講下去,然後再跟著附和。「哪兩個字?」
「白搭!」
「何以見得?」
「拜託!這是天賜給你的機會耶,主動把你喜歡的人送到你身邊,我想連老天爺也看不慣你這麼被動吧!」單勉勉說道。「給自己製造一次機會,談一場不輸給日劇女主角的戀愛啊!」
孰料,藍夏生聽完,只是淡談一笑。
而看見她這副表情的單勉勉則頓時有點被當成白癡的感覺。「真是的!跟你說好說歹你都當我在放屁!」她假裝氣惱地跌坐下來,沒力地在椅子上癱成一團。
藍夏生並不是沒有被說動,只是她覺得,褚東雲離她,還是太過遙遠了;對她而言,褚東雲的存在像一個美麗的泡沫,雖然是很美很美,卻也是疏離而陌生的,一觸即會消失的泡沫。她何曾沒有想接近過他?但他那片刻的冷硬卻足以使她感受到心碎裂成片片瓣瓣無法癒合的痛楚,光是想,她都覺得害怕呀!那種情形不會有第二次了,她發誓。
現在的藍夏生,再也不會讓那種情形發生第二次。
藍夏生所擔心的事,最終最終還是發生了,而且那是她無法控制的情況。依稀還記得前一陣子,有兩個彪形大漢找上門的那件事,雖然最後不了了之,但事情並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這天,正當她由新的學校註冊回來的時候,事情終於爆發開來了!當她走近家門前,發現大門竟然沒鎖,而且裡頭竟傳出男子的喝罵聲。
藍夏生呆了,她想拔腿就跑,但是那怎麼行?蔭生還在裡頭啊!怯怯地走近院子裡,她終於聽清楚母親和那群男人爭執的原由——為了錢。「你們就再給個我一、兩天,一、兩天就好了好不好?不過就是這點小錢嘛!」那是母親的聲音,一個在此刻聽起來是多麼卑微、多麼低聲下氣的聲音。那真的是母親嗎!是平日對她頤指氣使的母親嗎?「呸!一、兩天,你拖了幾個一、兩天?我告訴你,要不是我們老闆做人還不錯,看在你是常客的分上不收你利息,這會兒你還有命在?」那男人的聲音粗啞地吼著,然後發出一聲重物著地的巨響。
藍夏生聞聲一震,他們對她怎麼了?「就因為是常客,我才會這麼厚著臉皮求你嘛!你就回去幫我向王大姐請個安,請她再多給我幾天的時間,我一定盡快把錢籌給你好不好?」
「我聽你放屁!有錢賭博沒錢還債,天下人都像你一樣贏的要拿輸的不還,我們還混個屁啊?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不把錢拿出來,我們兄弟是不會走的。到時候……嘿嘿!會發生什麼事我可不知道唷!」
「我這次說的是真的!我……我女兒她就快發薪水了,等她發了薪水,我就有錢還你們了。我這次說的是真的,你們就相信我這次吧!」黃美顯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把這兩個觸她霉頭的瘟神請走,要她怎麼做她都甘願。
「真的?」說話的那個男人似乎有點半信半疑,但另一名男人隨即用不太標準的台灣國語勸阻他。「我看還是別跟她囉嗦啦!老闆交代過,她今天要是不還錢,就得把她抓回去,你要真讓她溜走了,衰尾的是你!」
「對!對對對!不用跟她囉嗦,抓她回去見老闆!」那男人好像猛地醒悟過來,伸手便去扯黃美的手。「走!你到老闆面前再去伸冤吧,我們兄弟倆懶得聽你說!」「哎唷!兩位大哥,行行好、行行好啦!我家裡還有個小兒子,沒有我他怎麼辦?再給我一、兩天啦,只要一、兩天就好了啦!」黃美殺豬似的叫聲充塞著每個角落。當那兩個男人將她拖出屋外的時候,她卻一眼便看見了她的女兒目光正一瞬不瞬、不可置信地盯著自己瞧。
黃美卻因此雙眼發亮了。「夏生!夏生!你加油站發薪水了沒?」她的語調興奮得像押對寶的人。
藍夏生抖瑟了一下,緩緩問道:「你欠人家多少?」
「不多、不多!真的不多!三十萬而已!」黃美顯然忘了憑女兒不過是個工讀生的本事,如何能賺到三十萬,反正……她有錢!「對對對!你們找她要!她有錢、她有錢!」藍夏生乍聽見母親口中吐出「三十萬」,她驚訝得無法言語了。三十萬!三十萬可以做多少事?她的學費、蔭生的學費、她的生活費、蔭生的生活費……三十萬!他們這個窮得連衣鞋都買不起的家,竟然還搾得出三十萬?「呵……呵呵呵……」這太可笑、太荒謬了啊!三十萬!她還得起嗎?夏生無法抑制過於激動的心情,竟然笑了出來,但那樣的笑聲卻使人聽起來覺得不寒而慄。黃美見她那樣,忍不住惱羞成怒地喝斥了一句。「笑什麼笑!還不趕快去拿錢!」「錢?我哪來的錢?」夏生低低地自言自語著。
那兩個男人看得一頭霧水,於是猛力扯了一下黃美的手。「你說有錢,還不趕快吐出來!」
「找她要啊!找她要啊!」黃美又急又氣地指著女兒大喊,而後,突然像想到什麼似地眼睛一亮。「有了!對了!我怎麼沒想到?你們帶她去找王大姐,帶她去抵債!」藍夏生聞言,愕然地停住笑聲,渾身僵硬地望著面前披頭散髮的女人。「你說……你說什麼?」
黃美卻不理會夏生,目前她只求自己脫身,其他的全部顧不得了!她扯著那兩個大男人的手和衣服,平日的氣焰竟全消失殆盡。只要自己能平安無事,別被抓到王大姐跟前去受罪,她什麼都不在乎!「用她來抵債啊!王大姐的酒店不是欠小姐嗎?我女兒這麼年輕,她可以去酒店幫我上班還債啊!好不好?好不好?你們幫幫忙吧!」黃美大聲地哀求著。
那兩個男人彷彿有點被說動的模樣。
「她瘦得跟皮包骨一樣,客人不會喜歡的啦!」雖然心底覺得也無不可,但其中一人還是嫌了兩句,不管怎麼說,能拿到錢才是最好。
黃美聞言,見那兩人似乎也不反對,忙陪笑道:「瘦,瘦多吃點肉不就長回來了,你們王大姐不是一向最肯栽培人的嗎?你們就帶她去,帶她去啊!」
藍夏生看著跟前這一幕,茫然得恍如置身事外。她,藍夏生,還不到二十歲,便被母親賣了,以三十萬新台幣,她該哭,還是該笑?「不行、不行啦!萬一我們放你走,王大姐又不要她,你叫我們兄弟等著被砍頭啊?要走就一起走,等我們老闆點頭你再回來!」那兩個男人似乎已不願再拖延時間,一人架住一個,不由分說地便住外走。
藍夏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架上了車,望著母親忐忑不安的側臉,不知怎地,她竟然同情起她來了。
我上輩子欠你的,也許真的,很多吧……藍夏生的心裡如是想著。
黑色的私家車發動引擎,往小巷外疾速駛去,藍夏生甚至沒機會看到弟弟一眼。
原以為那個屬下口中敬稱為王大姐的人物,是個很凶悍、一臉橫肉的肥胖女。但出乎意料的,藍夏生母女見到的本人,竟然是個穿著高級香奈兒套裝、足蹬三公分細跟高跟鞋、頭髮吹燙得十分時髦的時代女性,而旦舉手投足都充滿著女人味和高雅的氣質涵養,實在很難讓人想像她就是幫派老大。
「咦?我是叫你們把錢拿回來,你們帶這兩個人回來做什麼?」王大姐問,連聲音聽起來都是細細柔柔的,而那兩個彪形大漢、長相魁偉的男子對她一副唯命是從的態度更讓藍夏生母女倆有些錯愕。
「是那個臭女人說她沒錢,要她女兒到酒店上班,我們才把她們帶回來的。」王大姐聞言凝了凝眉頭。「說過多少次了,別在我面前說髒話。」
那男人一僵,忙道:「『臭女人』也算髒話?」
王大姐瞪了屬下一眼,見他認錯地低下頭來,便也不再說。她喀嗒喀嗒地踩著高跟鞋走到藍夏生面前。
「拾起頭來。」她的聲音並不包含著命令的成分,反而是勸誘的,但夏生卻仍垂首,默不作聲。
黃美見狀,深怕萬一惹得王大姐不高興,到時候她就得跟著遭殃,於是便伸出手去捏了女兒一把,斥責道:「死丫頭,叫你抬頭不會抬起來啊!」
夏生吃痛,便縮了縮身子,但是仍倔強地低著頭。
王大姐見狀,也不生氣,只是伸出手來抬起藍夏生的下巴,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清秀的五官半晌,才道:「太瘦了。」
黃美一陣緊張,支支吾吾地說:「太……太瘦不是問題,多吃點就好了嘛!」「唷?」王大姐將注意力轉回黃美身上,她挑起描畫精緻的眉毛,冷哼了一聲:「你是這個小妹妹的媽媽啊?」
黃美吞了吞口水。「是……是……」
王大姐冷笑了笑,道:「我在道上的日子也不算短,這麼久從來只聽過父親賣女兒,沒見過母親推女兒入火坑的。」
黃美一聽,臉上不免有幾分掛不住,不過她還是裝作沒聽見,陪著笑臉討好王大姐。雖說是大姐,其實黃美的年紀反而要比她還來得太多了。「我沒存心要她去幹那種丟臉的勾當啊!我只是讓她去酒店上上班、坐坐台而已嘛!」
「呵呵呵……還真有良心啊!」王大姐若無其事地說道,然後又轉過頭看著藍夏生,輕道:「你跟我來,我有話問你。」
夏生聞言,不由得身子一顫。她想幹什麼?王大姐好像瞧出她心中的疑惑,不由露齒一笑。「放心啦!不會把你吃了的。」她說完扭過身子便往自個兒的辦公室走,又向旁邊交代道:「小李,帶她來我的辦公室。」那個叫小李的是方才架著她們母女倆上車的其中一人,當他站出來正要去抓住藍夏生時,她下意識地便躲開。「我自己走。」
王大姐聽見她的聲音,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唇邊綻出一抹奇異的微笑。「別抓她,讓她自己走。」
「是!」小李不禁有點愕然。瞧老闆對這個小女孩一副很禮遇的樣子,見到鬼了啊?走進辦公室,藍夏生便看見王大姐正在接一通電話,小李退出去後,她便有點手足無措地站在當場。王大姐見狀,便指了指沙發要她坐下,夏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會受到如此待遇,便小心翼翼地端坐在位子上。
不一會兒,王大姐收了線,便走到她身旁,見夏生一頭清湯掛面的學生頭,身穿一件洗到有點單薄的T恤,泛白的牛仔褲,襯映著她纖小的骨架和瘦弱過度而顯得有點削尖的臉龐,不由得歎了口氣。她從桌上的煙盒裡摸了支香煙,坐進沙發裡,點了煙深吸一口,再吐了口煙後,才緩緩說道:「我也有個女兒,跟你差不多大。」
藍夏生覺得有點奇怪,她怎麼會把話題扯到這兒來?王大姐似乎也不要她答腔,只是逕自說了下去。「你現在是高中生吧?我女兒也是高中生,不過……卻見不著面。」王大姐又抽了口煙,搖了搖頭,道:「你知不知道你媽欠我們多少錢?」
「三十萬。」藍夏生回答道,心仍然隱隱抽痛著。
「嗯……三十萬可大可小啊!」王大姐抬眼看了看天花板。「我是個有女兒的人,所以看見你,就特別有種親切感……」她將視線掉回藍夏生身上。「你真的要幫你母親還債?願意到我的酒店來上班?」
她怎麼會願意?她一百個一千個不肯哪!於是,藍夏生搖了搖頭。
而王大姐竟然哭了出來。「那就好!我還以為你真這麼傻,幫那種人還債,一輩子都還不完的。」按熄煙蒂,她站起身。「把你的一切都告訴我吧!讓我作個決定。」她的聲調柔和又果斷,竟叫人無法抗拒,夏生的心底,陡然起了這樣的感慨:她和黃美同為女人、同為人母,為何是如此的天差地別呢?半晌,藍夏生緩緩地道出家庭的窘境、母親的惡習及自己目前的處境,而王大姐則是仔細地聽著,不時問些問題,待夏生一一解釋完之後,不知不覺竟已談了將近半個小時。「我都說完了。」夏生道。她從未試著一次講這麼多話,竟覺得有點累。「嗯……」王大姐點點頭,神態若有所思。「我懂了,你可以回去了。」「呃?」夏生有點不敢相信她說什麼。
王大姐笑了笑。「別以為這就是放過你們了,畢竟我也是生意人,賠錢的生意我是做不來的,讓你們回去,是因為我另有決定。」
「決定?」
「想現在就聽嗎?」王大姐走到她身邊。「我可以讓你慢慢地還錢,所以,你跟你媽可以回去了,從此之後,我也不會再允許她再到我店裡賭錢,你可以放心了吧!」藍夏生愣住了,做夢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好運,她微微張開嘴,不知作何回答。王大姐對她的不知所措,卻只是笑道:「像你這麼懂事又勤勉的孩子已經不多了,我覺得跟你很投緣呢!能不能有空多過來跟我聊聊天啊?」
仍覺得這種遭遇太不可思議了,藍夏生甚至呆得忘了回答,只能點著頭。王大姐見她的模樣,便說:「你該不會是怕我反悔吧?」
她聞言一愣。臉上有點泛紅,馬上連聲道謝,還搖頭道:「不……不是……」「那就叫我一聲王阿姨啊!」王大姐笑道。
「王……王阿姨。」夏生這才期期艾艾地開口。
「好,很好,夏生,記住我的話,好好用功,錢可以慢慢還,知道了嗎?」「嗯……」夏生終於完全接受了這個事實。她不必去酒店陪酒,更無須葬送自己的前途了!繞了一圈,上天仍是沒有薄待她,反而賜給了她一個生命中的貴人;雖然是那麼地諷刺,這個貴人同時也是她的債主,但,她又如何能怨天尤人呢?只要能度過目前的困境,她不是就該偷笑了嗎?走出王大姐的辦公室之前,藍夏生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回過頭,王大姐見她一副有話想說的表情,便主動開口:「怎麼啦,還有什麼事?」
「王阿姨……能不能冒昧地問您一件事?」
「說吧!這麼客套做什麼。」
她微微地笑了笑,笑容中略帶著幾分羞澀。「您說……您有個女兒,但是卻見不著面……是什麼意思呢?」
豈料話才一出口,王大姐的臉色便暗了下來。夏生見狀,深悔失言,忙道:「對……對不起,我說錯話了……」
「沒的事,你別介意。」王大姐向她揮了揮手,歎了口氣。「你以為我不想見她嗎?只是再也見不到了。」
夏生的心中忽然掠過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王大姐接下來的話令她除了驚愕之外,還有莫名所以的悲傷。
「她前年冬天,在山路上出車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