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整夜坐立難安,食睡不寧的,心中反反覆覆就只那麼個念頭:
「該不該打電話告訴常歡,她搬出來了呢?」該不該呢?她拿不定主意。
依她一貫的作風,不該是這般拖泥帶水,畏首畏尾的,她也不明白這次——怎麼扭捏了起來了?
唉!她拿起隨身聽,順手扭開,一個熟悉的聲音流瀉出來,她立刻精神一振地聽出那——那是常歡,這麼巧!
打電話的念頭轉得更厲害了,該不該打?要不要打?常歡——在做節目呢!哪有時間聽她?
歌曲播畢,常歡突然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我認識一個可愛的女孩叫鍾靈,名字很熟悉,是不是?就是天龍八部裡有個古靈精怪的少女,便也叫鍾靈。我認識的這女孩,人如其名,她就是那麼地清靈秀逸,放人忍不住喜歡上她。但是,她突然失蹤了,她在哪兒呢?誰告訴我?」
鍾靈心中一震,她沒有聽錯吧?常歡難道已獲悉她的事?他——他在找她?他居然在節目中直言不諱,他——他簡直——胡鬧!
接著,又是播放歌曲,是蘇慧倫和成龍的合唱——「在你生命中的每一天」,聽不見常歡的聲音了。方纔他可真是講過那些話?抑或是她自己的幻覺?是不是她太想念常歡,想得精神錯亂了?
鍾靈又想起自己的未來,心中更是煩躁。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究竟可以做什麼?自從畢業以後,從來也不曾正式找份適當的工作,加上她在學校念的是她一點也不喜愛的會統科,找來找去也只能找份會計的工作,後來她索性就不找了。反正。雲樵根本就不要她出去工作,反倒是一直希望她能去他的出版社幫忙。可是也不知為何,她就是一直沒去。現在——她能做什麼呢?
一時間,她有點埋怨自己,都是二十一歲的人了,怎麼什麼事都拿不定主意呢?真是可悲啊!
想著,想著,歌曲播畢,常歡又說話了:
「我為你點的歌,你聽見了嗎?鍾靈。若是你聽到了,請盡快與我聯絡。」
鍾靈的雙頰驀地羞紅起來,這——這算什麼嘛!常歡他真是太離譜了,怎能在節目中假公濟私呢?他難道不明白他的節目有很多人在聽嗎?萬一……萬一被熟識的朋友聽見,豈不是羞死人了?這個常歡簡直發瘋了,他怎能這麼做?這——
不行,她非制止他不可,絕不可再有下一次了。
說做就做!這會兒,她再顧不得矜持,毫不猶豫地拿起床邊的電話,熟練地撥了節目現場的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她乾脆報上自己的名字,說找常歡,電話便立刻被常歡接去。
「鍾靈嗎?你這莫名其妙的鬼丫頭,你在哪兒?怎麼不跟我聯絡?」常歡又急又喜的聲音。
結果鍾靈一個問題也沒答覆他,她脹紅了臉,氣呼呼地嚷:
「你發什麼神經啊!以後不許你在節目裡假公濟私,隨便提起我的名字,給人聽見了,多難為情。」
「我神經?」常歡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講理好不好?你憑空消失了,我到處找不到你,心裡有多急,你曉不曉得?」
「好嘛!你別那麼激動,我是因為——」
「你馬上來電台找我,好不好?」常歡說得很快。
「為什麼?有——事?」她呆朵愣愣的問。
「來了就知道。」常歡笑了。「你等一下,不要掛電話,我的唱片播完了。」
常歡對著麥克風說了幾句話,然後又換了張唱片。
「喂,鍾靈,馬上來吧!我等你。」
「你這麼跟我講電話,不會被聽眾聽見?」她擔心的問。
「讓她們去聽見好了,省得再來騷擾我。讓她們都知道,我純情常歡的寂寞芳心已有所屬。教那些人全都死心吧!」常歡故意捉弄她,存心要令她跺腳著急。
「喂——你說真的還是假的?別鬧了,我——」鍾靈果真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騙你的啦!別人聽不見我們的談話,快來,好嗎?」常歡恢復正經的說,似很迫切。
「可是——你在做節目……」她猶豫著。
「就要做完啦!你快來吧!求你——」他大聲說。
「那……好吧!」
「快來,知道嗎?我等你。」他說完,掛上電話。
鍾靈猶自握著話筒愣了好一會兒,才放下電話。她慢吞吞的走去打開衣箱,胡亂的找出件紅色的洋裝換上,拿起錢包走了出去。
終於攔到一輛空的計程車,她趕緊坐上去。車子在市區裡繞繞行行,然後就看見了電台,她心中竟興起一陣前所未有的緊張。
「對不起。我找常歡,我……和他約好了,我叫鍾靈。」她忍不住緊張的對大門口的警衛通報著。
「你請進吧!我知道了。」那人客套的笑笑。
鍾靈逕自朝位於二樓的辦公室走去,上樓梯的時候,有一個人匆匆忙忙地奔下樓來。她本能的停住,看了一眼,是——是常歡,他很隨便的穿著T恤,洗白的牛仔褲,有股說不出的帥勁。
「你可來了!」他黑亮的眼睛,閃現一份生動的光采,他毫不避諱的攬住她的肩,帶她往他的辦公室走。
甫在沙發上坐定,她半垂著頭問:
「找我——什麼事?這麼急的。」
「想你。」常歡簡單明瞭的說。一面托起她的下巴,神色認真的。
鍾靈深深的吐了口氣,故作受不了狀說:
「就這樣啊!我還以為有什麼事呢?」
「你這小沒良心的。」常歡不以為意的呵呵笑著,在她的嫩頰上輕輕擰了一下。「為什麼搬出來也不跟我說一聲,怕我立刻娶了你?」常歡眨眨眼,有絲促狹。
鍾靈的心怦怦亂跳,她根本就沒這麼想過,她之所以不馬上跟他聯絡,就是怕他誤會,以為她真迫不及待要嫁他,結果——他居然這麼說!他——今天真是可惡極了!
「你——少亂說話。」她囁嚅的。
常歡的笑意更深。
「其實我是想立刻娶你,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他油嘴滑舌的問。
「你——你正經點嘛!別一直開玩笑。」鍾靈大叫,不滿的嘟著嘴。他是故意逼她的吧!
「你認為我是開玩笑?不不不,鍾靈,我絕對是認真的,你想想啊!我可已經過了三十而立的年齡啦!再不結婚,難道要等到一把老骨頭動不了的時候嗎?」常歡盯著她。「幫幫忙吧!青年節以前,盡快挑個日子,我們結婚吧!」
鍾靈愣了愣,哇!原來他都決定好了,他就這麼篤定她真非嫁他不可?「不急不急。」鍾靈揚了揚眉毛。「我認為我還太年輕了,讓我再好好的考慮個幾年,想清楚你是否值得我托付終身?」
「兩三年?」常歡失口大叫了起來:「你饒了我吧!你折磨我折磨得還不夠呀!」他情急地摟住了她,焦躁不已的說:「我們早點結婚吧!你別再讓我一顆心成天七上八下的,就不知你又要弄什麼怪點子來整我。答應我嘛!嗯?你一天不嫁我,我就一天吃不好睡不好,你忍心嗎?」
鍾靈拚命忍住笑。
「那麼,好吧!憐你一片赤誠,我只考慮——一年就好。」
她故作正經的道。
「你說笑!」常歡仍是怪叫。「考慮個一分鐘也就夠了,我這人真的沒什麼好挑剔的,又英俊又瀟灑又幽默又純情又……」
「喂喂,少往自己臉上貼金。」鍾靈笑罵著:「既然你這麼完美,我想我還是別高攀的好,因為我嘛!正好相反,既是一無所有且又一無是處,加上我又善變又好吃醋,還有我……」
「還有你命中注定要當我的剋星,克我一輩子,我這輩子都要服服帖帖的屈服於你。所以啦!你就答應我吧!」常歡笑吟吟的接了下去。
「嘖嘖嘖。」鍾靈咂嘴,斜睨了他一眼,大大搖頭。「瞧你這麼囂張的模樣,我才不要嫁你呢!」
「那——或者你不想要婚姻的束縛。算了,我就犧牲點,名份也不要了,我們就——同居好了!」常歡說得挺委屈、無奈似的。
「做你的春秋大夢!」鍾靈用手肘狠狠的撞了他一下,她的臉都紅了,又氣又窘,怎麼可以由他這麼胡亂扯!同居?想都別想。
「我也認為同居不好,所以,我們還是結婚吧!」常歡完全不以為忤,深表贊同的說。
鍾靈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這一笑,也等於默認她答應常歡的求婚了!
常歡見狀大喜,又輕拍她的肩膀,又撫弄她的秀髮,簡直不知道該把她珍愛寶貝成怎麼樣才好。他一疊連聲的、討好的、低聲下氣的說:
「好了,鍾靈,你就大發慈悲吧!你知道我是真心愛你的。我從來沒這樣認真,這般受折磨過!而且,我媽和我爸都急著抱孫子呢!我們不早點結婚,又怎能快點養Baby呢?」
「討厭死了啦!」鍾靈嬌嗔著低下頭去了。
「說清楚一點!」常歡興奮而不放鬆的。「別欺負我人又老實又笨,你是不是答應要做我們常家的媳婦了?」
「常歡!」她責備的喊著,面頰紅得像熟透了的蘋果。「你呀!非但一點都不笨,而且奸詐又狡猾,明明知道人家心裡就只有你一個,不嫁你要嫁誰啊!偏偏你這麼壞,硬要逼我再說一次不可,好吧!我就再說一次:這輩子我是賴定你了,我答應你,我要嫁給你!行了嗎?常公子?」
常歡笑了。那笑容又快活,又甜蜜,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笑容。
於是,在一陣馬不停蹄的忙亂之後,鍾靈就嫁進了常家,成了常歡的嬌妻了。
婚後,小倆口理所當然的住在常家。
常餘慶就常歡這麼個寶貝獨生子,女兒們又都嫁出去了,自然不想讓兒子、媳婦也趕時髦的搬出去住。
一直嫌家中人丁稀少的常太太,更是巴不得鍾靈立刻替他們常家添一群小生力軍呢!
只是這種事,急也急不來的,不是嗎?
新婚的日子是甜蜜而愜意地,一切似乎是無可挑剔。然而,古靈精怪的鍾靈就是喜歡杞人憂天,她常對常歡說:
「歡,我好擔心哦!」
「擔心什麼?」
「擔心爸、媽不滿意我呀!我覺得自己很笨,什麼都不懂,我一定是個非常差勁的媳婦。」
常歡總這麼安撫她說。
「別擔心爸媽,你只要記住他們很愛我們,所有的出發點都是『愛』,那你就不會擔心,也不會有壓力了,算的。」
鍾靈溫婉的笑了,柔順的靠著常歡,她輕聲低語:
「我會很努力很努力去學習做個好媳婦以不辜負他們的關愛和期待。」
「你也不用怎麼努力。」常歡吻著她。「你只要記住好好愛他們的寶貝兒子——我,然後盡快為他們生個寶貝孫子或孫女,你就是最好、最完美的好媳婦啦!你明不明白呀?」常歡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惹得鍾靈的俏臉上一片紅潮。
新婚的鍾靈,更是喜歡不厭其煩,孩子氣的問些傻問題:
「老公,你有多愛我?」
「老公,要是有個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倒追你,你會不會見異思遷的移情別戀呢?」
「老公,你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就對我厭煩了呢?」
「老公,你愛我有像我愛你一樣那麼深嗎?」
對於類似的傻問題,常歡多半是用實際的行動來證明一切。那時候常歡都會迅速以唇封住了她所有的問題,將她緊攬在他寬闊的胸膛裡。「讓我用行動來告訴你——我有多愛你……」
鍾靈的嬌軀緊緊的緊靠著他的,也以實際的行動來感受他的愛,一切的言語,在此刻都成了多餘。
就是這樣,在兩人的天地裡總有訴說不盡的傻話,表達不完的愛。
不知不覺的,常歡、鍾靈的蜜月期,就這樣癡癡迷迷的在纏綿裡度過。
一切作息又步上了常軌,常歡除了晚上去電台之外,白天他開始到父親的公司,學著實地瞭解整個作業的情形,為將來父親退休後的接掌工作做準備,他的生活充實緊湊而甜蜜愉快。
至於鍾靈,她就只是輕輕鬆鬆的閒在家裡。她也興過出去工作的念頭,但是全部的人都反對了;尤以常太太反對最劇,她的理由是說:
「留在家裡陪我吧!上什麼班?上也上不久,一有身孕,還不是得要辭職,就別多此一舉了!」
常太太就是這樣坦率,一點也不隱藏她「抱孫心切」的心意。
鍾靈最初聽見這類話時,常是羞得面紅耳赤。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常歡也是反對鍾靈出去工作,他認真而憐愛的說:
「找什麼工作嘛!你老公又不是養不起你,何況把你這麼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放到外頭去,我怎麼放心!你還是留在家裡陪陪媽吧!若真的無聊,你可以上才藝班去學點什麼好了。」
於是,鍾靈只好遵照眾議,本本份份的待在家裡了,只在每星期固定三天的下午到補習班去學烹飪。
日子就這麼過了。婚姻生活——本就較之戀愛時期要平淡得多,不可能再有太多的起起落落。
其實,平凡又何嘗不是種幸福呢?只是,很多人都無法體會此一真理,更別提會去珍惜,總是非得等到失去了,才想要去把握,就是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了!
夏天快過完的時候,鍾靈就發現常太太對她的態度有點不對勁了。
首先,只是在私底下再三反覆地詢問她有沒有害喜的跡象。接著,竟逼問上常歡了,她十分擔心他們會不會為了貪戀兩人世界的甜蜜,暫時還不願養小孩而偷偷避孕。
後來,她愈想愈有可能,愈想愈氣,乾脆公然的責怨起來,動不動就這麼叨念著:
「小靈啊!生兒育女是為人妻的天職,不要怕生孩子會讓身材走樣,你可不許背著媽偷偷避孕喔!咱們家就阿歡一個獨子,繼承香火,就全靠你們了!就算我求你,快替我們常家添丁吧!而且啊!愈多愈好。」
愈多愈好!鍾靈可呆住了。她壓根兒就沒打算要生一堆孩子。而且,她真的沒避孕呀!她萬萬沒料到原本慈祥的婆婆,因為「抱孫心切」竟變得如此不可理喻且疑神疑鬼的,真教她有理說不清。同時,她也不禁有些擔心,萬一她生不出孩子來,婆婆可會要常歡休了她?
天!多可怕啊,她一顆心好像突然掉進一個冰冷深淵般的寒慄顫悸。
接著,常歡居然也試探起她來了。
「靈靈,你不會是真的避孕吧?怎麼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聽到這樣的話,她簡直是傷心透了,在心底默默的流淚,她也渴望有個孩子呀!但是,她什麼話也不曾為自己辯解,她只能恨自己,恨自己的肚子怎麼一點都不爭氣!恨死了,她的心在滴著鮮血,眼淚徑往肚子裡吞。可是,怎麼也無濟於事,她的肚子硬是沒半點動靜。
就這樣,原本和諧的婆媳關係,忽然陷進了一種陰沉的緊張關係裡。
常太太突然對鍾靈的態度有著驟然的改變,不是唉聲歎氣,就是諸多指責,弄得鍾靈不知如何是好。
夜裡,她躺在常歡懷中,委屈哽咽地說:
「媽不再喜歡我了。」
「怎麼會?好老婆,你可別鑽牛角尖!」他急急的安撫她說:「你明知道媽疼你就像疼自己親生女兒般,又怎麼會看你不順眼?」
「你不懂,我有多苦,又不知向誰說?」她流下淚來。
「小傻瓜。」常歡心疼的拭去了她臉龐的淚水,將她輕顫的身體摟得更緊。「我是你老公,有什麼心事,自然是對我說了!最近我是忙了些,可能有點忽略了你。不過,我一切的努力,還不都是為了你?在我心裡,沒什麼比你更重要的了。
告訴我,你為什麼覺得苦?受了什麼委屈了嗎?」
鍾靈沉吟半晌,她抬眼睇視常歡,悶悶的冒出一句話來:
「我——我想出去工作。」
「為什麼?」常歡把她推開了些,挑高了眉毛叫。「不早都協議好了,你乖乖待在家裡,怎麼又興這樣的念頭,為什麼?
靈靈。」
「不為什麼,我就是要。」鍾靈十分堅持的模樣。
「我要知道原因,一定有原因的。」常歡擔憂不解的說。
「沒什麼原因嘛!」鍾靈任性的嚷著,一翻身把頭轉向了床裡面,背對著常歡。「我快悶死了,所以我要出去工作,你答不答應?」
「好老婆。」他扳過她的身子,陪著笑臉說:「怎麼才結婚不到一年,你就覺得悶啦!好嘛!等我安排一下,我陪你到國外去走走就不悶不煩了,好不好?」他吻了吻她,柔情低喚著:「好老婆。」
鍾靈仍是不勝煩憂的蹙眉,注視著常歡,忽然翻身坐起,低低的說:
「算了!」她把頭埋入弓起的膝裡,長長的歎了口氣。「當我沒說過吧!」她心裡一陣淒然,又流下淚來。
「靈靈,不要傷心。」一種模糊的不安油然而生,他從她背後將她擁入懷裡,女人的淚水永遠是最厲害的武器,他投降了。「別哭,求你。如果,你真的想出去工作,就去吧!媽那邊,我替你去說。」
鍾靈聽到他這麼說,心下寬慰了不少,她想,總算在他心中自己還是很重要的,她勉強止住了哭泣。「算了!」她仍是神情蕭索。「其實出去工作——也無法改變什麼。」
「靈靈……」他不能理解。
「真的當我沒說過吧!你知道有時候,我會情緒失控,一下就過去……睡吧!你明天一早還得去公司呢!」她木然的說,輕巧地掙脫出他的懷抱,重新躺回床上。
「你明明有心事,為什麼又不肯說?」常歡已經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我不喜歡你這樣,靈靈。我們是夫妻,有什麼事,你說出來,讓我們一起去面對。」他吸了口氣,體貼地按住鍾靈的肩頭。「究竟怎麼回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憋在心裡頭,會憋出病來的,知道嗎?」
鍾靈眼中忽然又蓄滿了淚水,她哀哀無告的看著面露憂色的常歡說:
「如果——如果我真生不出孩子來,你——你會不會不要我?」
「靈靈。」常歡激動的低喊。「你又胡思亂想了,健健康康的,為什麼會生不出孩子來呢?你喔!小腦袋瓜裡怎麼儘是些古古怪怪的想法?」
鍾靈默然了好一會兒,她靜靜的看著常歡。
「我是說——如果,你說,你會不會不要我?」
「老天,我對你的感情,你還不清楚?這輩子,我就只愛你一人了,拜託你別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她安心地含著淚笑了。這件她引以為憂的事不再令她害怕了,她相信自己並沒有嫁錯人,既然開了頭,她索性就豁了出去,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又補了一句:
「歡,我們搬出去住,好嗎?」
「不好。」常歡驚愕之餘不忘冷靜地回絕。「家裡就剩我這麼個兒子,況且我們又在家裡住得好好地,如果搬出去住,爸媽他們心裡作何感想呢?靈靈,我們為人兒女的,有時不能太自私,總要替別人設想一下,我希望你盡快打消這個念頭。」「你還說你愛我?」鍾靈有著失望的薄怒。「我是不懂替人設想、不知好歹的混蛋,可以了吧!」她生氣的閉上眼睛,不再發一語。
常歡深深的看了鍾靈一眼,眼神複雜,顯然很不滿鍾靈的這番話。「你講不講理?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想法,如果你瞭解我,也愛我,你不妨好好想一想我所說的話,有一天你也會為人母,難道你希望你的兒子媳婦用同樣的態度去對待你?」
鍾靈聞言,立刻睜開了眼睛,心裡湧塞著一股難言的苦澀。說來說去,原來常歡也是在意她能不能生出個兒子來的,方纔他不就很肯定的說——有一天你也會為人母——這句話嗎?這就證明了一件事,他也是要孩子的,現在,他大可把話說得漂漂亮亮的。若真有一天,她被宣判不能生育,他真能坦然接受嗎?
他說的一點都沒錯,他是常家唯一的獨生子,就算他真能不介意,常父、常母呢?他們也能若無其事嗎?不能的——她心裡比誰都還清楚這個事實,端看婆婆現下的情緒反應,就夠今她擔憂害怕的了,她和常歡結婚才多久?還不到一年呢!只為了她尚無半點懷孕的動靜,婆婆便已按捺不住了,何必還等到她無法生育的揣想變成了事實呢?那豈不要了她的命?
這一刻,她忽然感到無比的黯然神傷雜著心灰意冷的感覺。她終於知道,幸福的婚姻不是兩個人真心相愛就夠了,最起碼還包括了「傳宗接代」的問題,怎麼她以前從來也沒想過呢?
未來會怎樣?她也茫然不安了。
一直潛伏著的風暴,終於在一個星期天爆發開來。
這天是常家例行的家庭聚會。
自從常菱和常薇分別嫁出去後,不管怎麼忙,每個星期天,一家人總是歡歡喜喜的聚在一起。
但是,今天的聚會只來了常菱、宋子豪和他們的愛兒——大寶。因為羅天培帶著妻小到國外度假去了,所以這天的聚會,頓時安靜了不少。
可也不能說是真的靜默沉悶,只不過較之以往嘈雜喧天稍稍安靜些罷了。一屋子大人談興正濃,就忽略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大寶,他雜在一群大人中間,起先還肯安安份份地坐在椅子上乖乖地吃糖聽大人說話,吃了一會兒,約是吃膩了,他的小臉上的神色愈來愈不耐起來。但,誰也沒去注意他,突然,他就耍起賴來,一頭撞上了他母親的肚子,嘴裡還高聲叫嚷著:
「我要去吃漢堡,我要去麥當勞……」
以往,他一使起性子來,便都是這麼個撒野法,父母親嬌縱他,多半就順了他的要求。但是今天——
他甫使盡蠻力的撞上母親的肚子,不但母親尖聲大叫,平日嘻嘻哈哈的父親,居然拎起了他,不由分說的就賞了他一個耳光。他驚呆了,也忘了哭,識相地立刻躲到外婆的懷裡,半天,只是傻愣愣地、無法置信的盯著忙著低頭探看母親肚子的父親——宋子豪。
全部的人,都教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震住了,一向好脾氣的宋子豪居然會動手打那個被寵上天的大寶,怎麼回事?大伙都狐疑著,但——沒人出聲發問,就連大寶都安靜得連氣也不敢吭一下。
片刻,還是常母沉不住氣,她老人家捨不得外孫嘛!她略帶責備的口吻說:
「我說子豪啊!你今天吃錯藥啦?小孩子嘛!做錯了,你說他兩句也就是了,你怎麼下手那麼重,發那麼大脾氣,可有把我和你爸放在眼裡?」
宋子豪立刻抬起頭來,沒想到常母會說那麼重的話,他張目結舌地傻住了。
倒是常菱心疼老公挨訓,一面揉著肚子,一面略帶尷尬地解釋著:
「媽,你別怪子豪,你不知道啦!我又懷孕了,已經有三個多月——子豪他也是一時心急,才會動手打大寶,平常他比我還疼這小鬼呢!連罵也捨不得!」
「哦!」常母恍然大悟,接著歡天喜地起來,她立刻坐到常菱身邊去,喜孜孜的注視著她尚不明顯的肚子喃喃低語。
「原來……原來……你又要當媽媽了。」
宋子豪在一旁,看見常母欣喜的表情,才舒了口氣,連忙說:
「媽,您可別真的生我的氣哦!您知道我——」
「我知道啦!別說了,這小鬼無法無天的,的確該被教訓一下!我錯怪你了……」常母忙不迭的打斷了宋子豪的話,眼光仍離不開常菱的肚子。
「呵!」常歡不很用力的拍了拍宋子豪的肩,笑嘻嘻的說:「你們可保密到家!都三個月了,怎麼也沒聽你們提起?幹嘛神秘兮兮地?」
「也沒什麼好說的嘛!」宋子豪有些兒不好意思地搔搔頭,臉上卻是掩不住的開心與得意。「又不是第一胎,自個兒知道就是了,難不成還得登報宣告天下啊?」他說著也回了常歡一記重拳,一臉促狹的說:「阿歡啦!不是我要笑你哦!想當初我和常菱,嘿!幾乎是一結婚她就有喜了,你呀!怎麼搞的,不是挺強的嗎?怎麼這節骨眼上,都半年多了,連個影兒也沒!你不是有毛病吧?要不要上醫院去檢查、檢查啊?」
「去你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你才有毛病,怎麼樣?我是捨不得老婆身材走樣,還不打算那麼早讓她懷孕,怎麼?
您老哥有意見嗎?」常歡不以為意笑罵著。
原本只是隨口亂說的玩笑話——可是,剎那間,室內的空氣陡地僵了。首先沒了笑容的是常母,她忽然仰靠在沙發裡,一副崩潰樣的哭叫起來,歇斯底里的哭訴著:
「我真是命苦哦!早也盼,晚也盼,眼巴巴的盼到兒子結了婚,滿心以為咱們常家快有後代了,我也能含飴弄孫了……誰知道……誰知道……我命那麼苦,兒子娶了老婆就不要媽了,聽老婆撒一下嬌,就不顧做媽的苦心和期望了,我就說呢!阿菱和阿薇都順順利利地養了孩子,怎麼阿歡結婚那麼久了,會沒消沒息的,原來……原來……是人家小姐為了維持身材、愛漂亮,偷偷瞞著我這老太婆避了孕——」
「媽!」常歡慌了,沒料到自己無心的一句玩笑話,引起了母親心中的憾恨,他立刻挨近母親,緊緊的挽住抽泣的母親說:「我剛剛全是胡扯的,你別當真,我發誓,我和靈靈絕沒有避孕,你別哭了!媽!」
坐在一旁的常菱看見母親如此傷心,不禁有氣,竟不分青紅皂白,暗自認定常歡說的是真話,冷冷地對臉上也沒了血色的鍾靈責備起來:
「唉!小靈,我一直以為你很識大體,很善解人意的,你難道不知道常家就靠常歡傳續香火?你難道看不出媽有多麼想抱孫?你怎麼會那麼幼稚呢?竟然為了怕生孩子會使身材走樣就不肯生孩子!我問你,那你打算避孕到何時?一輩子嗎?嫁都嫁人了,還擔心什麼?就怕你生不出來而已,變肥變腫又算什麼,那是為人妻的天職呀!若你要真不生,才有得你受呢!我們常家可不要一個不能生育的媳婦……」
鍾靈窩在沙發裡,像尊大理石像,她的臉色異常雪白,眼睛迷迷濛濛無神的睜著。她壓抑住心中洶湧如潮的悲憤,靜聽常菱莫須有的數落。
忽然間,她覺得自己仿若置身於一個荒唐的鬧劇裡,可笑極了。
她根本就懶得去解釋這硬是被誣陷的罪名。
不知怎地,她忍俊不住地笑了起來。一面笑,一面用手去揉太陽穴。該死!怎麼此刻竟覺得頭痛起來,但,她仍是繼續笑。
「你笑?你怎麼笑得出來?」常母更火了,也不知哪來的力量,用力推開常歡,衝近鍾靈,沒命地搖撼著她。
「你今天可是跟我把話給說清楚,要是你真不肯替阿歡生兒育女,我只好另做打算!你說啊!你說啊!……你還敢笑?你還有臉笑?你這死沒良心、沒有父母教養的壞孩子、野孩子……」常母顯是氣瘋了,口無遮攔地順口就滑瀉出一連串話來。
「媽,放開她!」她聽見常歡的聲音,抬起頭來,她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總算他還有些良心,還為著她。「媽!你放開她!她的臉色好難看,我看她快昏倒了。」常歡鄭重的提醒著,也有半命令的成份含於其中。他懊惱的望望母親,又憐惜又歉然的看看鍾靈。
常母沒有忽略常歡他這差別鮮明的眼神,搖了搖頭,她頹喪地放開了鍾靈,悲涼的說:
「好好好,我不說了!我知道我惹人嫌,把兒子養大了,我怎麼抵得過年輕貌美的妻子呢?我算什麼啊?都不知道養兒子究竟是為什麼?竟沒料到,我生你、養你、教育你,供你吃、供你喝,今天你翅膀硬了,娶了老婆,便對老婆言聽計從,早不把我當一回事了!好吧,你既然那麼袒護她,我還說什麼呢?」
「媽!」常歡的聲音變得無奈而哀懇。「請你別生氣了!好嘛!都是我錯,我不好,我不插嘴了,你高興怎麼說就怎麼說吧!只是,媽,靈靈她真的沒有避孕,你別冤枉她,好歹她也是咱們常家的媳婦,也不曾犯過什麼錯,你就——」「常家的媳婦!」常母冷哼著:「我也不知那輩子修來的好福氣,有這樣的好媳婦,也不想想我對她是怎麼好,連她的出身都不計較了,就只巴望她給我添個孫子,她都不肯了,她還當我是婆婆嗎?我看她根本就不想當常家的兒媳婦呢!」常母丟給常歡嚴厲的一眼,沉聲說:「阿歡,媽今天可是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替我問她,要她想清楚,若她真的執意不肯生小孩,那媽可是要替你再找個小的……」
鍾靈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笑不出來了,下意識的把手緊握成拳,重重地喘著氣。
「媽!」這次,開口的還是常歡,他愕然的、緊張而不滿的看著母親。「媽,你怎麼了?不都說了,靈靈什麼也沒做,你幹嘛衝著她一個勁兒的叱罵著……」
「夠了!」鍾靈從沙發裡直跳了起來,她舔了舔唇,眉頭緊蹙,神態凝滯,卻又有種不顧一切的狂野,她的眼睛森冷而銳利地盯緊常母。「我首先很鄭重地向你聲明一件事,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這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我也想要孩子,所以我絕不可能避孕。再來,我想請問你,你認為娶兒媳婦的目的就只是要孩子嗎?那跟豬、狗有什麼不同……」
「住口,靈靈!」常歡大吼,他一個箭步衝過去,抓住了鍾靈。「你瘋了?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對媽說話?我要你馬上跟媽道歉。」
「我為什麼要道歉?」鍾靈決意豁出去了,她更恣意大聲叫嚷起來:「我做錯了什麼?有病的是你媽,她想孫子想瘋了,胡亂責怪人!生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她怎麼不怪你呢?
也許問題是出在你身上,幹嘛所有的箭頭全指向我?」
常歡沒料到鍾靈會這麼一說,他怒紅了臉,瞪大了眼睛,額上的青筋在暴跳著。
「不許你再說了,我要你立刻向媽道歉,你聽到了沒?」
鍾靈飛快的轉過身子來面對著常歡,她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一層淚霧迅速的蒙上了她烏黑的眼珠,她湊近了他的臉,昏亂的說:
「你也對我吼,你也跟你母親一樣的無知、是非不明瞭,其實你們母子連心,你在心裡老早在怪我,以為我不知道嗎?早知道你們家要的只是條會生產的母豬,我就不該傻呼呼的嫁進來。我錯了,我拋棄了雲樵,今天的下場,算是天懲罰我……」
「這……這……」常母氣得渾身發顫。「什麼世界啊?她眼裡還有我嗎?阿歡,你今天若不給媽一個交代,我可也不想活了!」她說完,頓時哭得呼天搶地。
常歡立在那兒,左右為難;一邊是生他、養他的母親,另一邊是他鍾愛、親密的妻子,幫哪一方都不是;但是,現下母親哭得摧肝裂膽,他咬一咬牙,終於情非得已的選擇了母親,於是,他再度叫著:
「靈靈,你太過分了,你馬上向媽賠不是——」
「常歡!」鍾靈難忍她的滿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地一發不可收拾,她也大叫著說:「我死也不會向她道歉。你要替你媽出氣,那你打我啊!告訴你,我討厭她,她是個善惡不分的老糊塗!她虛偽!她自私!她勢利!她莫名其妙!她自以為是!她……」
「啪!」的一聲,常歡忍無可忍的對著鍾靈揮下一記又狠又重、清脆的耳光,她一個踉蹌,整個人都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帶翻了茶几上的瓷壺及玻璃杯。一陣唏哩嘩啦的巨響,東西碎了一地,鍾靈就跌在那些碎片上,她只覺手臂上傳來一陣椎心痛肺的刺痛,低頭發現血正從自己那白皙嬌嫩的手腕上不斷地冒了出來。同時,她聽見常歡帶著說不出的惶急、心疼、和焦灼的叫聲:
「靈靈——」
鍾靈顧不得傷口,立刻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努力地抗拒著那尖銳得簡直要命的痛楚,只好拚命的咬著唇,咬得唇都流血了,偏那疼痛絲毫不曾減輕些。
常歡驚魂甫定,彎身要察看鍾靈的傷口,鍾靈慌張地把手藏到背後去,不肯讓常歡看。她十分勉強地擠仕一個虛弱的笑容,邊笑邊說:
「放心!只是一點小傷,我還沒那麼嬌弱。我很好,誰也擊不倒我!」
經過這場驚天動地的折騰,常母終於有些清醒了。她流露出滿臉擔憂,不安的看看和著斑斑血跡的滿地碎片,又怔怔的看著臉色刷白得像紙的鍾靈,她放柔了聲調說:
「過來,給媽瞧瞧!快點,你摔傷了,都是媽瘋了,你原諒媽,來!讓媽看!傻孩子,別和媽生氣……我……」
鍾靈盛滿淚水的眼裡,剎時閃現過一抹驚喜,但隨即隱沒了。她理了理散亂於臉上的髮絲。要命,她不只是痛,頭也發暈,四肢也無力了。她望著常母。
「謝謝您愛護了我那麼久一段時間,或者剛剛我有出言不遜,頂撞了您的地方,就請您別和我一般見識,我很抱歉。現在,我很累,想回房去休息一會兒,如果有什麼必須解決的,對不起,請等我睡醒後,我們再來討論好了。」
說完,她視若無睹的越過所有人,逕自往樓上走去,全屋子裡沒有人吭一聲,也沒有人攔阻她。直到鍾靈不知怎地,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下來,一陣巨大的聲響,驚動了所有人,大家才回過神來,室內一陣混亂……
常歡以最快的速度越過眾人,衝到鍾靈身旁,他大叫著:
「靈靈!靈靈……」
鍾靈掙扎著,想讓自己清醒一些,但那要命的、椎心的痛楚,令她覺得五臟六腑痛得都移了位,意識似乎漸漸在渙散,再也沒什麼思想了。
無邊的黑暗,像張大網朝她罩下,她終於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