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人,忙著整理家務。先是看哪兒有灰塵便往哪兒擦,後來乾脆丟了枴杖,慢慢在地上移動,每移動一寸,便細心地擦著地板;擦完了,流了一身的汗,算算時辰也不過是中午。
彭嫂子又帶了一鍋肉來,小心翼翼地瞧著她。
「我沒事。」禳一幅神色自然地笑道:「破運算過命的,他是一個很長命的人,今年他才二十多,不會有死的。」
彭嫂子看她沒事,陪她吃完飯,便離開了。
禳福見無事可做,便慢慢地翻出衣服去洗。
屋子的後頭有口井,平日破運都是到那兒取用的,出門一刖怕她取水不成,反而掉進井裡,特地先替她裝好一大桶子的水在廚房。
她翻出破運幾件舊衣,慢慢走到廚房去洗衣。
外頭還在下雨,洗了衣服沒地方可以曬乾,只好掛在小小的木屋裡頭。
接著她抿唇想了又想,想不出還有什麼事可做,只好回到房裡拿出藍家小娘子送的書來讀。
每本書的頁尾都註明此書是何時買,她丈夫是何時還積欠的書錢,見此,禳福不禁莞爾一笑。
讀了一個時辰左右,書上到底在寫些什麼,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經意地抬頭,瞧見牆上掛著破運的衣服。她還記得那衣服是她在城裡失憶後撞見破運時穿的,有些舊,看得出他穿了很久……在天水莊裡是不是就曾穿過這一件,她一點印象也沒有,只知道她對這件衣服的印象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專注瞧著這件衣服,忽見衣角有個破洞未補,她想了一下,放下無心看的書,挖出針線來。
昨天……應該是昨夭吧?總覺得山口己好像有些恍惚了。那些娘子軍抱著衣物還聊邊補,她有暗暗觀察了一會兒,似乎不是很難……只是補個小洞而已,這點針線活兒對她應該很容易。
穿針引線老半天,衣角的洞補起來了,真的不算太難嘛,只是不小心把袖口和破洞縫在一塊而已。
破運回來了,會不會嘲笑她呢?
把臉埋進他的衣物裡,用力聞著衣服滲出的氣味,戀戀不捨 等到抬起臉望向窗外時,已經天黑了。
黑了多久呢?怎麼她一點概念也沒有。
「應該回來了,不是嗎?」她喃喃道。「他是個長命百歲的人,所以,我何必要怕呢?這只是他生命中不算太好的經歷而已……他會活到很老很老……」
是啊,明明知道他會活下來的,不管經歷了什麼。可是……心裡的煩躁不安又是為了什麼呢?
到頭來,就算能預知未來又如何?生命過程裡的每一個喜怒哀樂,心裡複雜的情緒沒有親自去體會,又怎知其中點滴?
「呃……就像做菜一樣,就算知道那道菜的味道是什麼,沒有親自去嘗,又豈能經歷剎那留在舌尖的感覺呢?」
好像,曾經有誰這麼告訴過她?是……余滄元嗎?還是鳴祥?她忘了,只是突然間,這句話在她腦中浮現,讓她明白往昔自己的愚蠢與可笑。
想要窩進有他氣味的地鋪裡,卻知道自己閒著一定會胡思亂想,於是決定去探個消息。
外頭還在下雨,她慢慢在外衣上罩上他過大的舊衣,戴上斗笠,拿過枴杖一步一步走出門。
雨一下子就打濕她的衣服,她渾然不在意,吃力地往最近的人家走去。
夜好黑,家裡連燈籠也沒有……就算有,雙手持枴杖方能站立的她,連多餘的手來拿都沒有。
她沒有獨自一人出門過的經驗,這幾個月來若要出門,也是破運抱著她在附近吹風看星星,再遠一點就是偶爾進城,從未讓她一個人走離家門。
她沒有遲疑地往黑暗走去。
每走一步,枴杖便深陷泥濘裡,她費力拔出再走一腳,如此重複,沒多久就氣喘吁吁,滿臉大汗了。
怎麼還沒有到呢?
她走錯路了嗎?
還是她走得太慢了?
伸手幾乎不見五指,如果有人來通知她消息,會不會錯身而過了?腦中暈沉沉的,總覺得恐懼的網子一直阻礙她的思考,她只能一直一直往前走下去。
在沒有時間的雨中,不知道走了多久,忽地瞧見前方遠處有一抹小簇的光,若隱若現的--
是燈籠?
燈籠移動的速度好快,往她這方向走來,會往這兒走來的,直通只會到她家。那,在三更半夜冒著大雨而來。
是有人來通知她消息了嗎?
明明知道破運是活著的,明明知道的,她卻還是心急如焚,不由得拚命地走過去。
大雨之中,燈籠停住了。
「誰?是誰在前頭?」
低啞的聲音試探地,充滿防備,但在她耳裡聽來卻若天籟。
「破……破運?」才幾個時辰沒有說話,她已開始結結巴巴了。
那燈籠搖曳了下,隨即用極快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
火光幾乎刺痛了她的眼,她卻沒有閉上,只是目不轉地一直望著那持拿燈籠的男子。
「福兒?」他詫異萬分:「你怎麼在這兒?」她身邊沒有任何人,那就是一個人來的?
她一個人?
在漆黑到連路都瞧不見的路上?
見她渾身濕透,他脫下蓑衣正欲為她披上,忽又瞧她鬆掉枴杖,他大驚,連忙丟了燈籠,衝上前及時抱住她無力站穩又撲向出口己的身軀。
「福兒!」
雙臂緊緊纏上他的頸項,她的臉埋在他的心口上,一頭長髮濕答答地垂在他的手臂上,她淋了多久的雨?
「你回來了!」
他正要答話,她又叫道:
「你回來了!」
她……在哭嗎?
「你終於回來了……」
顫動的雙肩掩去她的半張小臉,他沒有低頭看她流了多少眼淚,只是小心地、憐惜地將流進他心口裡的淚珍藏起來。
她的唇間重複地逸出「歡迎回來」的字眼,他聞言,垂首附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是的,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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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熱好了,你再等等。」
他忙裡忙外,來回倒了好幾次熱水,才將浴桶灌到七分滿,又從房裡拿出舊毯,對坐在一旁看著他忙碌的禳福說道:
「你先把濕衣脫下吧。」
「你呢?」
「我?這點雨,一點也沒有讓我受寒。」
禳福聞言,便乖乖地褪下濕冷入骨的衣裙,解到抹胸時,她偷瞧他一眼,他正背著自己蒙上眼,她垂下視線,雙頰有些熱地脫下最後一件衣物。
「好了嗎?」
她輕輕應了聲,隨即破運轉過身,正確無誤地走到她面前。
他的嘴唇掀了掀,終究沒有說出心裡想說的話,只是柔聲道:
「小心了。」薄毯落在她身上,隔著毯子抱起她的身子往浴桶走去。
禳福微仰首,瞧見他剛毅的下巴,若不是整個身子都被緊緊包住,她會伸出手摸看看--這念頭強烈地留在心裡,死賴著不肯走,讓她連眨了好幾次眼,才能勉強忍住自己加速的心跳。
「水熱了點,剛開始會有點不舒服,忍一忍就好了。」他說道,慢慢地將她放進桶中,聽見她在水中待好了,才將濕毯抽起。
「你……」
他的腳步停住,沒有回頭。
「你幫我洗頭髮,好嗎?」
破運愣了一會兒,想起她可能累壞了,便點頭道:
「好。」轉身回去。
「你還蒙著眼嗎?」
「當然。」他以為她誤會自己在偷看,連忙澄清。
沉默傳了一陣子,沙啞的聲音再起時,他幾乎有些認不出是禳福的聲音。
「沒關係,你可以拿下眼帕,我不介意的。」
破運震了下,又聽她有趣中似乎帶有幾分緊張的嗓音道:
「我背對著你,你想偷瞧也不成啊。」
「不,我沒有想要偷瞧……」拉下眼帕,首先瞧見的是垂在桶外那頭又黑又長的頭髮,隨即,是雪白的肩身--
他不是沒有瞧過她的裸背,在天水莊裡有幾次她在屏風後頭發出異響,嚇得他連忙衝過去瞧,通常都是匆匆一瞥,就不敢再看下去,不像今天這麼地「正大光明」……思及此,連忙收斂起胡思亂想,微顫地捧起她的長髮。
「破運……」
「嗯?」他撩起她的長髮,露出她的雪頸……他嚥了嚥口水,試圖專注在如絲綢般的黑髮。
她的皮膚極白……從她背後可以觀到清澄的水面下有一副美麗的身軀,他趕緊收起放肆的目光,暗暗克制,開始輕柔地洗揉她的頭髮。
「你真的沒有事嗎?」
「沒,當然沒有。」他跟著搭腔,努力轉移注意力,隨口說:「要論身手,我還算靈敏,只是順手要救人,便不小心滑落陡坡,彭兄他們不知我輕功好,可以翻身爬上去,才以為我跟張老伯他們遇難了。」背著張老伯走回來,著實花了一番工夫。又怕她在家等不著人,特地借了燈籠冒雨回家去。
想起她也冒著大雨探他下落,他心中只有感動。
原以為他愛她,終究比她喜歡自己的成分來得重--他心裡早有準備了,畢竟先動情的是他,付情最久的也是他;沒有想到,真的沒有想到在她心裡,他竟能佔有不少的份量,他該知足了,真的。
指間穿梭著她又柔又細的髮絲,幾乎捨不得鬆手。指尖不小心碰觸到她的背,像被燙傷似的趕緊縮回,注意到她似乎也顫動了下。
「水冷了嗎?」他關心問。
「沒有……還很熱著。」
她的聲音又開始沙啞起來,這情況從來沒有發生過,破運怕她真的受了風寒,說道:
「你閉上眼睛,我要衝水了。」拿了杓子往水裡掏去,不經意地瞧見水面下畢現的春光。
他脹紅臉,連忙閉上眼,胡亂衝水,聽見她咳了好幾聲,也不敢張開眼,一直等到沖完了她的頭髮,才快步退離兩步,啞聲道: 「準備起身了。」
狼狽地回到內室,頭有些暈眩,腦中不停閃過方才偷瞧到的那一幕。他暗惱自己的下流……他下流嗎?他只是對心愛的女子難以克制而已。
他也想要碰觸她、撫摸她,那一天其實他可以借酒裝瘋--她是他的妻子,行周公之禮是理所當然……只是,他做不出來啊!
他相信就算那一夜,他真以醉酒之名佔有了她的身子,她是不會抗拒的,甚至是心甘情願的,因為他算是她的丈夫了,要共度一生的丈夫。
但,他總想要她在心甘情願之餘,再多那麼一點點的情嗉在啊。
「破運?」
她的叫聲,讓他回過神,抹了抹潮紅的臉龐,蒙起眼睛,順手拿起另一條乾淨的舊毯往外頭走去。
「小心點,我要抱你起來了。」他說道,彎身以毯包住她的身子,卻忽然發現兩條裸臂自動自發地環住他的頸子。
他停住。
「怎麼啦?」她問:「你很介意弄濕嗎?」
她的聲音聽起來細聲細氣的,分不出是不是又突然想捉弄他了。
他搖搖頭:
「不會,你穩住了。」
一把將她抱起水中時,又覺得她的臉頰好像窩進他的胸前,他斂神快步走回內室,將她放坐在床上後,很快地鬆開手。
「快蓋上被子,我去拿衣服給你。」
「啊……」
他背著她停住。「又怎麼啦?」
「我忘了告訴你,我把衣服都洗了。」
他先是一愣,隨即勉強微笑:
「不礙事,貼身衣物沒洗就好,之前我收了幾件乾淨的……」
「都洗了。」她很鎮定地說。
「……一件都不留?」
「嗯。」她鑽進被窩裡,眨著眼看著窗外的雨。「你介意我裸著身睡嗎?」
「當然不……」他清了清喉嚨:「不要著涼最重要。」
她又應了一聲。等到他熄了燭火,也在地鋪上睡好時,她又道:
「這床,真小。」
「……是啊。」
「如果擠兩個人,不知擠得下嗎?」
她的聲音又沙啞了,他確定沒有錯聽,往下從床上看去,只見她窩在被裡,目不轉睛地看著窗外。
「我……不知道。」
沉默了一會兒,他以為她睡著之時,她有些喪氣的:
「今天,我真怕你回不來了。」
這話題他能應付,不由得暗鬆口氣,微笑道:
「你忘了我是一個可以活很長很長的長命人嗎?」
「是啊……跟你那麼說的人,一定沒有辦法體會我的心情。」
說他長命百歲的就是她啊。破運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從舊被裡半爬起來,瞧見她清秀的側面。
「福兒,你今晚是怎麼了?」
「每天每天見到你,是一件再當然不過的事,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從我的生活裡消失。」
「我不會消失。」他柔聲說道。
她慢慢轉過身,繡被微滑,露出她白皙如玉的纖肩,他暗暗心跳不已,連忙調開視線。
她見狀,垂下眼。
「我知道你不會消失,可是,我竟然開始怕了……」第一次,怕到不能自己。
原來,人的感情是可以一直往上加的。才以為是喜歡了,卻沒有料到在不知不覺之中迅速攀升累積
體認到自己對他的情愛有多可怕,忽然覺得可以開始體會他愛著自己的心情了。
尤其,她才開始體驗,而他卻已經經歷了好幾年的折磨了,思及此,不免對他多了點憐惜。
她也終於可以瞭解偶爾瞧見他望著由凵己的眼神裡包含了多濃烈的情慾 以前從來不覺得他幫自己沐浴有什麼不對的,但,現在他」個碰觸,就會讓她打從心裡發顫,因為,她明白他的體內藏了多少的情,而她的身子裡已經產生了可以與他相呼應的感覺。
她……不想忽略。
「福兒?」
「我記得,你說,我在你眼裡很像糖?」
「是啊,怎麼突然--」
「現在,你想不想吃糖呢?」她細聲問道。
「現在?這麼晚了,又沒有--」
「真的沒有嗎?」
破運暗暗看了看四周。「沒有糖啊。」
她很無力地歎息著,他正要問到底怎麼回事,她雙頰酷紅,掀開被子的一角,用很輕很輕的聲音問道:
「你想吃糖嗎?」
他瞪著她。
良久
「我好冷喔,你一定要想這麼久嗎?」
黑夜裡,地上的身影終於移動了,上了窄窄的小床,兩抹黑影慢慢地……先從凸起的唇相觸一次、二次、三次……柔軟的長髮纏住彼此的身軀,然後逐漸相疊,合而為一--
沙啞輕顫的聲音再起:
「以後,你想吃糖時就吃……糖對你再也不是奢侈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