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每天,他總是在她未醒之前,將她的衣物擺在她床頭上,趁著天水莊裡的人還沒有醒來時,匆匆上廚房弄早飯,然後守著她一整天,不讓任何人走近她一步。
就算被人恥笑他只會當女兒家的奴才,他也從不動搖過他的信念。
保護他的小恩人,絕不讓她義爹或者天水莊的其他女兒染指她,是現在的他活著的唯一目標。
只是……這樣的保護還是拉不回以前那個惹人心憐的小姑娘,而且……
他歎了口氣,將溫熱的水倒進浴桶,拉過屏風,向坐在床上終年發呆的禳福柔聲說道: 「小姐,該沐浴了。」
連喊了幾次,她才微微回過神,愣愣地望著他。
「失禮了,小姐。」他抱起她如軟糖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進浴桶裡。「小姐,入水了,你把衣服脫了吧。」語畢,拿出長布紮住自己的雙眼,耳畔聽見輕輕的脫衣聲,直到接過濕答答的衣服,他才退到屏風之後等著。
等待的時間或長或短,全賴他靈敏的耳朵聽著屏風後的一舉一動,她從不主動叫他,也不主動喊水冷。
這就是她義爹無遠弗屆的魔力嗎?
能夠讓一個好好的小姑娘變成如此這般,已經五年了……再這樣下去,豈不毀了她美好的一生?
如果她義爹死了就好了!
這個想法瞬間滑過他的心底,突地,外頭的腳步聲讓他警覺起來。他回頭對著屏風之後輕聲說道: 「小姐,我去去就回。」隨即快步走出禳福閣。
水月--那男人養的義女之一,就在外頭似笑非笑地睨著他,那種眼神像是「同樣都沉淪了,你還在那裡故作清高什麼」般的令人難堪。
他視若無睹,沉聲問道:「誰准你進禳福閣?」
「你這個奴才敢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也不想想你的身份」忽見他的衣衫濕了一半,揚眉訝笑:「原來你們在洗鴛鴦浴啊!我就說,孤男寡女的躲在裡頭,不見外人,連睡覺也在一個房裡,說是清白,誰會信?」
明知她在挑釁,心裡仍是不由自主地狂怒起來,他咬牙道:
「小姐只是個孩子,你這樣說她,不免太過分了!」
「都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還算是孩子嗎?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天水莊之內,男盜女娼的,義爹怎能容許?」
他一愣,還沒有從禳福長大的事實裡回過神來,忽聞門外傳來一聲:
「水月小姐,自重。若讓莊主知道你擅進此地,只怕會惹莊主不快。」余滄元慢慢走進來,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極為複雜,讓他有些不明白。
即使不明白,但從余滄元的隱約舉止裡,知道這男人是護著禳福的。
「她只是妒忌。」等水月離去後,余滄元淡淡說道:「妒忌為何莊主寵愛的女兒們裡沒有她。」微不可見的嗤笑勾勒在他唇邊:「被莊主寵愛真是一件好事嗎?怎麼偏有人看不透呢?對了,莊主要我來告訴你,今晚鳴祥小姐會來陪禳福小姐。」他意味深長地說道。
鳳嗚祥來陪禳福,只表示一件事。破運面無表情地點頭,道:
「我知道了。」眼尖地注意到余滄元在臨走前,回頭看了一眼禳福閣。
護歸護,這姓余的未免也放太多注意力在禳福身上了吧?
回到屋內,已無水聲,他連忙在眼上綁上長布,拉過備好的薄毯走進屏風之後,輕喊:
「小姐,失禮了。」
薄毯立刻包裡她如軟糖般的小小裸身--
都是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誰還是小孩……水月嘲笑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他心一驚,直覺鬆開懷裡的身子,後而一想她無法自行行動,連忙又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懷裡的小女孩……不,應是十六歲的大姑娘了。
因為蒙著眼,所以觸感格外的敏銳,少女的身軀在薄毯之下,曲線畢露,莫名地,他的心一跳,臉微熱起來。連忙將她放置在床上,抽起略濕的薄毯,又遲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摸索棉被,欲往她赤裸的身上蓋去。
指腹不慎碰到柔軟的肌膚,他嚇了一大跳,連退數步,差點踢到浴桶。
他是怎麼了?
水月的聲音不停在自己耳邊叫著:她不是小孩了!不是小孩……
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聲音好粗啞,連自己都覺得陌生:「該換衣了。」
略嫌狼狽地走到屏風外頭,發現自己心跳得好狂、臉好熱。
這種陌生的感覺從未有過……他是怎麼了?誰能告訴他上種奇異的感覺是什麼?
身後的更衣聲停了,他拿下蒙眼的布條,往她床前走去。略濕的長髮披在她的身後,他的手心有些發汗,緩緩上前,目不轉睛地瞧著她的小臉。
她的小臉已非當年那樣的稚氣與可愛,多了一點少女的味道、多了一點令人難以調開視線的柔美……他吞了吞口水,用力甩開腦中糾結難分的思緒,集中精神拿起梳子,慢慢梳理她那頭愈來愈長的秀髮。
他不敢讓人碰她,怕她義爹對她的「疼愛」遭來其他女兒的妒忌陷害,所以一切全由他自己來打點。
「小姐,晚上鳳小姐來陪你。」
「喔……」
「如果有什麼事,你叫她一聲,她會幫忙的。」
「嗯。」
他唇邊泛起苦笑,為她弄乾頭髮,搬走浴桶後,再瞧她一眼,便走到樓外,正巧遇見鳳鳴祥,他輕聲說道……
「拜託你了。」
鳳嗚祥微笑點頭!「在你回來之前,我不會離開她,也不會讓任何人靠近她的……啊,破運,你的臉好紅啊。」
「可能受了點風寒吧。」他隨口答道,目送她進屋後,提了提精神,往她義爹的住屋走去。
手指撫上腰間的軟劍,苦澀地想起自己留在天水莊的代價有多大。她……永遠不會知道吧?他不是她命中最重要的角色,所以無法喚回她遠揚的神智,只怕連是誰在陪著她,她都不清楚。
「來了嗎?」魔魅的聲音陰魂不散,佔據了他與禳福的人生,禳福是被迫的,他卻是心甘情願的,為禳福,為報恩。
「我不來行嗎?」
「聽起來像是對我有所不滿呢。」陰柔的聲音似笑非笑:「我從來沒有強迫你,不是嗎?你對我而言,可有可無,要走,我是不會留人的。」
他咬牙,痛恨這男人掌握了他的弱點。不強迫他,卻讓他毫無選擇餘地。
「壽兒,來。」那男人對著身邊的小女孩道:「帶他去義爹告訴你的那個地方,要一個也不留哦。」
「壽兒知道。弱者,死光光。」
「真乖啊,這一回再讓義爹瞧瞧,你跟破運,能有多強?」
破運聞言,閉了閉眼,不由自主地再摸上腰間的軟劍。劍上沾了多少血腥啊,而他的雙手上的血腥也快要追上這個叫司徒壽的小孩了吧?
如果,有一天,禳福知道他也成為她義爹手下的一個殺人工具,她……還會再讓他照顧她嗎?
最近這個想法常常從心中滑過,卻從不敢讓它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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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
說是一張小臉探頭探腦地引起她的注意,不如說是肚子先感到飢餓,然後鼻間間到一股香味,才緩緩回過神來。
那小臉好眼熟啊 「破運大哥還沒有回來嗎?」那叫小祈的,好奇地問。
禳福想了下,望著簡陋的內室一眼,搖搖頭:
「應該還沒有吧?」
「所以,你連飯菜都不煮嗎?」
「要我煮飯?」禳福訝道。
「你是破運大哥的老婆,理所當然地該整理家務、照料三餐啊--」見禳福一臉神色自然的表情,小祈走進內室,看著打算乾淨的屋子,皺眉道:「半個月來,該不會都是破運大哥負責三餐吧?」
明知點頭可能會遭來一頓白眼,但事實的確如此。破運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她只要待在床上等著,一天又一天地就這樣過了,就跟以前一樣啊。
「你真的讓破運大哥做這些女人家該做的事嗎?那不就等於娶個廢物回家啊,我不是故意要說你沒有用。」小祈很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也知道你雙腿不方便,不能走路,可是,男人嘛,娶個老婆回家無非就是打點好一切,有個舒服的窩,就像我爹跟我娘嘛!」
「你爹跟你娘?」這關她什麼事?
小祈見她和顏悅色的,心裡鬆了一大口氣,親熱地坐在床緣,嬌憨地說道:
「你還沒機會見過我爹,我爹跟破運大哥一樣,都是獵戶,我娘當然是待在家中打點一切,你瞧,咱們身上的衣服都是我娘做的,喏,你身上的也是啊,那可是我娘做的最好的一件呢。」
「哦……」身上的衣物是破運拿回來的,總不能叫她一直穿他的衣服啊,只是她從沒有問過衣物是哪兒來的。
就如同……她沒有問過他是哪兒弄來的三餐?打獵嗎?可是,他似乎一直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沒有去打獵過。
「福姐姐,既然你是大戶人家出身,一定很懂什麼棋琴書畫的,我爹說那根本沒法當飯吃,可是聽起來就是很美……」
棋琴書畫?呃 她沒有學過。
「……我雖沒有那麼美的才情,可是我懂煮飯、洗衣,針線活兒是還沒娘那麼好,但我還年輕,只要肯學都不是問題,瞧,今兒個的飯菜就是我煮的呢,很香吧?咱們家跟這裡有段距離,不過只要破運大哥要回家,一定得經過咱們家,所以我瞧天黑了,他還沒回來,你又是千金之軀,大概遠庖廚吧,我娘就叫我過來討好你--當初破運大哥搬來這兒,我爹就告訴他別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彼此要照料多不方便,他偏愛住這兒--」
「為什麼要討好我?」禳福突然問道。
小祈聞言,小臉通紅,訥訥道: 「我娘說要討好姐姐,我才有希望……」她垂頭玩弄著手指頭:「我爹說,既然破運大哥已經有了元配,那……那……如果我真的非破運大哥不嫁,只好做小了。」
「做小?」這丫頭在說什麼啊?
小祈見禳福臉色仍然沒有大變,以為她有八分機會,趕緊推薦自己的好處: 「我爹說,大小老婆是有錢人家的玩意兒,咱們這種窮人家哪有這麼好的運。可是你不能走路,也沒法照料破運大哥的生活起居;而我都可以,我什麼都行,煮飯燒菜洗衣都行,破運大哥上山打獵時,我待在家裡也可以照顧你啊,將來有了孩子,不管是誰的,我都會不分親疏地照顧他們。你要覺得生孩子疼,我可以多生幾個傳宗接代!」說到這裡,偷觀禳福仍然平靜的臉色,她臉紅地細聲道:「我娘也說,破運大哥是值得托付的好人,只是,很可惜他先有姐姐了,倘若咱們三個真的生活在一塊……我娘要我多為自己爭取一點兒,做小是沒關係,可是晚上總不能三個人睡在一塊,一人一天,當然,我是可以讓姐姐多佔幾天的」
一張床睡三個人的確是很小,她一個人翻個身就差不多佔滿了這張小床,可是
「一人一天?佔什麼?」
「占破運大哥的人啊!」小祈連耳根子都紅了:「這樣才能很快有孩子嘛!有了孩子,破運大哥就有後了,那咱們也算是對夫家祖宗有交代了。姐姐,我想過了,咱們不能同時懷孕,若是破運大哥在外,你要生了,我可以幫忙;我要生的話……我娘會來幫忙的。說來說去,姐姐你還是很划算的,對不?」
孩子?懷孕?天啊,這小女孩把三人行的未來規畫得很美好,美好到她開始覺得頭暈起來。
小祈接著再說什麼,她的耳力太遲緩,沒有辦法把震撼她心的言語一一吸收到心裡,等到她回過神,終於露出震驚的表情時,破運已然到家,而那把未來想像得很美好的小姑娘則不知何時已被破運催回家了。
「怎麼了?」一進門就見她對著自己流露受驚的表情,他的心吊得老高,怕她忽然間恢復過往的記憶了。
「破運,你--」原要脫口問他與小祈之間到底有什麼糾葛,讓她自己莫名其妙地夾在中間,如果他真與小祈兩情相悅,那麼他倒不必介意她的存在 話滾到唇舌間,怎麼樣也說不出口,瞧見破運專注地聆聽她要說的話,她只好改口: 「難道你真沒有心儀的姑娘嗎?」
「我心儀的姑娘就是小姐啊。」他內斂微笑,暗鬆了口氣。
說得多自然啊,到底是多大的天恩讓他心甘情願地付出一輩子呢?她只是在風雪中救了瀕死的一條命而已,只是靠她的一句「救」或「不救」來決定他的生死;更甚者,他會活下來,不是因為她救命,而是他的命中注定他會活下來啊!要感激、要報恩,該去找上天啊!
「小姐?」
觸感極好的繡氈蓋上她的身子,她回神,眨了好幾次眼。
「天氣要轉涼了。」他說道:「你可要多多注意身子才好。」
「你到城裡是買……」眼角瞥到在地上待鋪的毛織席與炕桌,她傻眼了。「你買這些都是給我用的?」
哪兒來的錢?就算有錢,也都花光了吧?他只是個獵戶啊!
他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身上溫暖舒服的被子讓她垂目瞧向他夜夜打地鋪的冷地板,上頭沒有什麼厚被,想必等冬天到了,他只會蓋著那條唯一的舊被。
他身強力壯,受風寒的機會不大……只是,有必要把她養得這麼尊貴嗎?
他是在養一個神,還是一個廢物?
這想法鑽進腦間再也不肯離開了。
不由得瞪著他口瞪著瞪著,他在她的眼裡突然變得模糊起來。
「我根本沒有預料過上天會給我一個奇跡,所以在這兒落地生根之後,我並沒有為未來打算過,自然也沒有多少積蓄……小姐,你別擔心,以後我多掙著點,養活兩個人不是難事,我會讓你過得不委屈……」
他的話忽遠忽近地傳來,聽不真切。究竟,什麼才叫委屈呢?
明明眼前一片模糊了,心中卻開始能描繪起他的五官了。
「上次……你說,我在你十二歲時救了你……」她啞聲。
「是啊。」
「你還說,你剛來的時候被人欺負,我注意到了,為你出頭,所以從此你一直偷偷在注意我……然後有一天,我也發現你了,就此兩情相悅,我很喜歡很喜歡你……」
「嗯,我是這麼說過。」他說的謊,他記得一清二楚。如果可能,真希望這些謊言能成真,成為他記憶裡的一部分。
「我真的為你出過頭嗎?我一點都記不得啊。」她喃喃的。
從頭到尾-被發現的、水遠是她,而他呢?
他在過去的日子裡真的曾被折磨過吧?那時,她在哪兒?在那座死氣沉沉的莊園裡,她躲起來了,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
他呢?
而現在,還是由他發現了自己,然後將她緊緊地護住。
「那是因為你忘了。」他微笑:「小姐」
「為什麼一直叫我小姐呢?」她突然說道。
「你一直是我的小姐啊。」
「不是妻子嗎?」
笑容停了,目光專注地看著她。
「小姐,你……是哪兒不對勁嗎?」
是啊,她也覺得自己的心緒不太對勁,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知心頭極煩極悶,有個東西呼之欲出卻又被壓下。不想再看讓她心煩意亂的臉龐,她轉頭瞧向窗外,窗外滿天的星星 她動了動唇,輕聲道: 「我想看星星,好想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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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星星?
破運直覺瞧向窗外的滿天星斗,遲疑了下,想她很少主動討些什麼,更別談要求走出屋外。
他估量了下外頭的寒氣,隨即抱起她輕若無骨的身子口他心口一顫,忽覺她的瞼埋進他的胸前 。
「小……」本要發聲叫她,臨時縮口,她的頰面軟若糖,隔著薄衫熨著他的心臟三心跳,有些狂亂無助,他緊緊抿著唇,不讓話跑出嘴外,小心翼翼地珍惜她難得的主動。
即使,她是無意;即使,她連他的心跳有多亂多急都沒注意息到--
「你的心跳好快哪。」
他趔趄了下,連忙穩住她在懷裡的身子。偷顱她,卻發現她仍將臉埋在白口己的心口間,沒有抬起過。
他暗暗屏息,撿了個比較乾淨的草地放她下來。
「小……我去拿件衣服出來,免得你著涼,我去去就回。」想要鬆手起身,懷裡如糖的身子卻像是無骨一樣,倒向他的身軀窩著。
「小姐?」寒風吹來,聲音有些啞。也許,鐵打的身軀是受了點風寒,才讓他的臉皮有些發麻吧。
「沒關係。」她抬起水霧濛濛的美眸,淡笑:「不是很冷,靠著你取暖就好了。你也一塊坐下吧。」
破運聞言,只好跟著坐下,小心地從她身後環住她纖弱的身子。
「天黑了,是什麼時候黑的呢?」禳福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說給他聽:「我好像記不得我最後一次注意到天黑了是什麼時候呢。」
「我記得。」
禳福微訝地從他懷中仰首瞧他。
「那是我離莊的前一晚,我跟你一塊看星星,就在院子裡,你小小的身子像軟軟的糖一樣,窩在我的懷裡直到睡著。」
那一次,永遠不會忘。
被她義爹故意支開一個多月,回來再見禳福,她已如行屍走肉,所以那一夜成了他不滅的回憶。
小小軟軟的身子躲在他的懷裡,捧著不知誰給她的古書,搖頭晃腦對著天上星星指指點點,最後貪暖睡倒在他懷裡。
雖說入莊是為報恩,但喪親之痛依舊在,」家子人全死在天災裡,獨剩他,白天可以忍淚,把心思都放在她跟她義爹上頭,但入了夜,就算忍了淚,心中的難受又怎能視若無睹?何況那時他只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
禳福貼心,很少讓他有獨處的機會,至少,她軟軟的身軀常常賴在他的懷裡,讓他逐漸體會世間不是只剩下他。
「義爹教我算的。」那時她故作老成搖頭晃腦地排著他的命盤。「破運可以活很久很久呢,像余爺爺那樣老還不會死哦。」
「活很久又有什麼意義?能陪著自己的人都死光了!」
她搔搔頭,想了又想,隨即衝他孩子氣地一笑,說道:
「可是,活著就有希望啊!」
「你在想什麼?」禳福問道,打斷他的回憶。
他微微笑道:
「我想起,你曾說過活著就有希望。」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她只會說,活著的意義在哪裡?不過受天擺佈罷了。
「你失憶,當然不記得了。我還記得,每次你靠近我時,身上總有糖的味道,甜甜的,讓人想要吃上一口。」他含笑道:「我的出身環境並不允許有過多的奢侈,每次跟我爹進城,我跟小妹總是會偷偷繞到糖店去瞧,聞著那樣的甜味就心滿立息足了,所以,當我被你救了之後,還沒有張開眼時,就直聞到一股甜甜的糖味,還以為我真的死了,老天爺才會讓我滿足這小小的奢侈願望。」
禳福注視著他充滿柔和的臉龐,顯然回憶是他最珍貴的寶藏之一,而她,卻什麼也記不起來了,她只知道她救了他的命,然後有個叫「破運」的人就一直待在她的身邊。
難怪,在她初失憶的那段時間,夢裡始終有個瞧不清楚的男子,不是因為失憶而不肯讓她看他的真面貌啊,而是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視過他的內心,自然記不住他的五官、記不住他是誰。
「我對你,就像是奢侈的願望嗎?」她喃喃問。
「以前是。」他輕聲說。
「現在就不是了嗎?」
「不是了,再也不是了。你就在我面前,伸手可觸之地。」
「那,就叫我福兒吧。」她身下賴著的溫暖軀殼微微震動。這是他在緊張嗎?她似乎可以慢慢地抓住他的情緒反應了。
「小姐,我……」
禳福有趣地眨眨眼,看著他的俊臉在星光之下有些染紅。
「你說,我們是私奔的?」
怕她找出謊言的漏洞,他連忙道:「是,是私奔。」
「你不是說咱們是兩情相悅嗎?難道以前在花前月下談情說愛時,你也還叫我小姐嗎?」
「呃……」
「叫我福兒吧,叫小姐多認生啊。反正,我也不是小姐了……」見他張口欲言,食指輕輕落在他的唇間,注意到他有些顫抖。「既然一塊生活,你我就是平等的了。明天,你幫我做個枴杖好嗎?」
「你--」已經不是訝異兩個字可以形容他臉上的震撼了。
「我忘了過去,所以我的過去是空白的,沒有寫上任何東西,對不對?」她先是用力地歎了口氣,那口氣好長,像是把積壓在心中的很多灰塵都一塊歎出來了,隨即,她真心地笑了,眼睛瞇瞇的,細長有些彎,笑起來格外天真動人。
她輕聲說道:
「既然都是空白的了,我就不要再回頭看了。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們的一切都從私奔之後開始,好不好?」
他的唇微啟,不知要說什麼又閉上,一時之間只能傻傻地瞪著她猛瞧。
風吹來,讓她有些畏寒地窩進他的懷裡,長髮從他的臂彎垂下,她仰臉笑道: 「所以,也不要再把我當廢物養了。」
「我並沒有--」
「如果沒有,就做枴杖給我吧。也許一輩子都沒有辦法像常人一樣行走了,但至少,我不必事事依靠你,沒了你,我只能坐在那兒動彈不得。」
「我不介意--」
「你還要養家活口,不是嗎?還是你要抱著我去打獵呢?既然是你的妻子,就該做你妻子該做的一切。」是風的關係嗎?還是因為過去真的變成空白了,所以突然之間有了困意?她合上眼,輕鬆地笑歎:「我好睏,想睡了……」
現在,就算閉上眼睛,腦海中也會自動地勾繪出破運的五官來,一清二楚的。她不明白原因,只知道當她腦中閃過「原來他的內心世界是這樣啊」的念頭時,突然有一股慾望催促她,想要挖掘這些年他到底在想什麼?
當一個叫破運的男人一直守在她身邊時三個男人的內心到底在想什麼?
即使,就像義爹所言的,連一個人自以為是的思想、決定,所言所語都早是命中注定的,逃不出命盤的約束,她仍然想要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他一見她活著,便毫不猶豫拱手將相伴自首的妻子之位送給她。
「福兒……」
突地,心跳漏了幾拍。
「福兒……」
風中有他的低喃,不停地、不停地,像是自得其樂般的自言自語。
禳福微微輕顫。為什麼呢?
為什麼聽見他的聲音,內心就會有奇異又陌生的感覺呢?她沒有在命盤裡算過這種東西!還是義爹沒有教到她這一項?
溫熱的觸感忽地碰到她的唇,一如那日他親吻她額面的感覺,她立刻張開眼,瞧見他正吻著出自己!
唇舌相纏,初時只能被動地接受他細水中帶有幾分霸道的柔情,心中有些不知所措跟虛軟,後來他的親吻顯得愈來愈侵略,她心跳愈來愈快正 「你說得沒錯。只要活著,就有希望!」他喃喃的:「長命百歲真是件好事嗎?以前你義……以前有人曾經譏諷地問過我,現在我可以回答他,是的,我要長命百歲,只要活著就能等到你,等幾年我都心甘情願,只要我活著,只要你活著!會等到的!」
捧起她的小臉,見她似乎沒有受驚嚇,他滿足地笑了笑,極力斂起心中澎湃的深情,輕輕在她鼻上吻了一口,才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福兒,就我們倆,重新開始,再也沒有過去的鬼魂擋在咱們之間。」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嗎?
她唇間下意識地重複著。
就算她死了,他心中還是殘存著想見她的念頭嗎?那她呢?她曾短暫忘了過去的一切,那時,失憶的自己又在想什麼?
想她的未來會有誰參與?會不會淪落到街頭乞討,會不會家中有人千里迢迢來尋她?
那時她既緊張又期待又害怕,因為前途未知。
現在呢?
義爹,你曾讓我產生根深蒂固的觀念,人從出生開始,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連一個思想一個決定表面看似人是主宰,事實上仍逃不過上天給的命盤。
如同她在大風雪救了破運,表面上她是救命恩人,但真相是命中汪定她絕對會救破運,而破運的命盤上是巧遇貴人,就算時光再倒流回到那個選擇點上,她還是會選擇救他,看似很多選擇,事實上,不管再重來幾次,她還是逃不過命盤上該走的路。
這些,都是義爹讓她深刻體驗到的,讓她對人生充滿了喪氣,如行屍走向一般地活在這世間上。
讓她像廢物一樣的,徒留軀殼在世間。
可是,義爹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就算命盤注定了一切,就算世間的人們被命盤左右,但--情感的過程呢?
她的心跳如鼓、她的心會發抖、她的心會因為他喊「福兒」而感到一股陌生的激流,這些奇異的感覺,命盤上都沒有辦法讓她體會啊!
她……是不是錯過了很多東西?
腦中一片混亂,反反覆覆,明明說要讓過去變成一片空白的,卻始終不由自主地想著義爹教導的一切與失億後她曾想過的一切。
一切一切,讓她頭暈了--直到有個念頭忽地冒出來,被吻得紅腫的朱唇微啟,小聲問道: 「我聽到你心跳很快,為什麼?」
他可以理解她孩子般的疑問,他倆都是在很小的時候就過著與人不同的生活,對於普通人該有的感覺反而充滿不解,他自己還是在摸索很久以後,才明白那樣的心情叫什麼。
「我心跳狂亂髮抖,血脈會忽冷忽熱,是因為我喜歡你,福兒。」
她沒有答話了。
很久很久以後,破運以為她睡著了,小心地抱她回屋上床後,隨即自己在地上打地鋪淺眠,禳福才慢慢地張開眼,很遲鈍很遲鈍地露出駭然的表情。
原來……她喜歡上了破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