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書房裡爆出了一聲男人的怒吼。隨著一聲巨響,原本放在書桌上的文具和書本全部被掃落在地板上,水晶紙鎮也因為破裂而發出清脆劇烈的聲響。
「我……我也不知道呀!大少爺。」站在書房中央,一頭滿是花白頭髮的老管家憂心得冷汗直流,結結巴巴地向主人報告。
「不知道?怎麼可能?」問著面對的老人,雷少宇的語氣仍然是氣急敗壞的。「這幾個月下來,跟著少任的人就只有你而已了,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你居然告訴我你不知道怎麼了?」
自從三個月前弟媳尚若玫帶著女兒因為車禍事故去世之後,大弟雷少任便終日抑鬱不語,原本明朗愛笑的個性也開始變得沉默古怪起來,連公司裡的事也不管了。
對於弟媳尚若玫的死,雷家全部的人都十分傷心,面對著雷少任驟然的失常表現,大家也都認為是夫妻情深,使得一夕之間喪失妻女的雷少任一時無法承受如此重大的打擊,在同情之餘,也沒有人忍心苛責他的頹喪不振。
原本以為那是因為身為丈夫的他需要長時間來撫平心中的創傷,所以這段時間兄弟們讓他一個人在家中休養著,只讓從小一直照顧雷家五兄妹的老管家萬伯和幾位僕從在一旁料理著生活瑣事,也不忍催促雷少任恢復工作。
好不容易,三個月過去了,今天上午,身為大哥的雷少宇一上班就接到了雷少任差人送來的公文。
原以為雷少任終於振作起來,打算恢復工作了,卻沒想到情勢更加糟糕。
他居然作出了這種決定!
他居然有這個膽!
「我真的不知道呀!大少爺。」老管家一臉無奈地回答,「我也勸二少爺好久了,好說歹說,但他就是不肯改變心意呀!只說……只說……」
「別吞吞吐吐的,他到底說了什麼嘛!」火氣正旺的雷少宇對萬伯這種欲言又止的態度更加不滿了。
「他說……他說……」萬伯擦了擦早已流了滿頭的汗,雖然明知雷少宇聽了接下去的話可能會更生氣,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下去,「少爺說他要留在那裡照顧二少奶奶和朵小姐……」
「胡扯!」不出萬伯所料,聽到這個答案的雷少宇果然勃然大怒,「他是真糊塗了還是怎麼著?若玫和朵兒早在三個月前就死了!」
是真心想逃避,還是得了失心瘋?雷少宇不願相信自己一向冷靜堅強的弟弟會無法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經過了三個月,居然還有更加惡化的趨勢。
「可是……」對於雷少任的反應,萬伯也十分憂心。
雷家的老爺和夫人自年輕時就一直工作繁忙,雷家的五名子女可以說是他從小照料到大的,好不容易過了三十多年,眼看著個個都有了成就,卻又出了這種事,萬伯心中的焦慮絕對不亞於雷少宇呀!「二少爺說……他說……二少奶奶根本沒死,只是受了傷,身體差了些,他要留在別墅好好照顧她……」
「愚蠢!」雷少宇聽到這樣的說辭更是忍不住破口大罵。「他以為這樣逃避現實又能逃避多久呢?」
自欺欺人地以為人沒有死,就可以永遠不必面對現實嗎?雷少宇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弟弟居然孬到這種地步!
「好!好!好!」氣到了極點,雷少字不怒反笑,「我就答應了他的要求,我倒要看看他用這個法子可以逃避到幾時!」
「大少爺……」聽到這樣的決定,萬伯反而心更慌了。
他今天來求大少爺,為的是希望他能勸勸二少爺,沒想到現在大少爺居然還准了二少爺的請求。這麼一來,二少爺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他實在是不敢想呀!
「我決定了!」雷少宇揮了揮手,打斷了萬伯接下去的話,「你回去告訴少任,要他找個時間來辦一辦工作交接,我什麼都隨他了。」末了,還氣憤地補上一句,「還有,叫他別來向我報告了,我不想見到這麼沒有用的弟弟!」
憤怒的一拳又捶向桌面,他的目光又忍不住回到了桌上那封惹他生氣的罪魁禍首上頭。
大哥:
自從三個月前若玫和朵兒發生車禍之後,雖然幸而撿回了兩人的性命,但她們的身體一直不好,朵兒終日哭鬧,雖已將她送至寄宿學校,但若玫卻時常生病,性情亦轉為低落,不愛出門,夜裡也總是發噩夢,為了可以全心照顧她,我希望可以先辭去總經理的職位,住在別墅裡一段時間,待她身體恢復健康,再回復工作,希望你能答應准辭。
弟少任
想辭職去照顧一個早已死去的人,雷少任不是瘋了會是什麼?
???
關於僕人所描述的怪異行徑……
「連你也要走?才一個星期而已……」皺皺眉,雷少昊望著坐在對面沙發上的年輕女子,無奈地問著。
這是這個月的第幾個了?第三個?第四個?或者更多?他已經沒有工夫去細數這些根本相處時間不出一個月的僕人的面孔了。
「雷先生,真的很抱歉……」坐在沙發上的女子十分年輕,修得整整齊齊的齊耳頭髮,年紀大約不出二十歲,白白淨淨的臉,看起來有些羞怯,一望即知是個從鄉下地方來找工作的老實女孩。年輕女孩望著放在眼前小几上的紅茶和精緻餅乾,卻沒有膽子伸出手去拿。
一個工作做不了半個月就要辭職,無論如何總是對東家有些說不過去的。不過,據說像她這樣的現象已經不下二十個人了,那麼,她似乎也不必太過歉疚才是。
輕拍著不過三個月大的女兒雷u的背,哄睡了她,雷少昊的妻子顧亭雲柔聲問著眼前的年輕女孩:「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雷家出的薪水並不算少,工作也算得上十分輕鬆,你到底是為了什麼要辭職?」
看眼前的女孩尚稱溫柔乖巧,應該不會是個欠缺責任感的人,當初也真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僱用她的,為什麼連她也做不到兩個星期就要辭職了呢?
「雷太太,真的很不好意思……」女孩紅著臉,似乎是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說看,沒關係的。」雷少昊鼓勵著她。
自從一年半前二哥搬到鄉下的別墅去住之後,就很少和家裡的人來往,也表明了謝絕訪客的意思,再加上大哥似乎又對這件事一直在氣頭上,無論眾家兄弟探問什麼都不肯回答,連他自己也不明所以。
而這一段時間,到別墅工作的僕人都是身為老三的他負責挑選的,卻沒想到一向認為是最好商量、最好性子的雷少任,服侍他的僕人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得長久,問他們原因,也個個都是支吾其詞,像是說出答案就犯了什麼大忌似的。
這一次,他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不可!
「雷先生……」看雷少昊如此和顏悅色,想辭職的小女僕更覺得不好意思了,「你們真的是好人,別墅裡的雷少任先生也對我很好,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什麼也看不到呀!」她一臉無辜,再三強調著,「我想,不只是我,其他人應該也看不到才對呀……」
「等一下……」雷少昊和顧亭雲聽得一頭霧水,連忙喝住了她,「什麼東西看不到?」
是別墅裡沒點燈嗎?水電費付不出來被剪了?雷少任雖然這一年半都沒有到公司上班,但仍然在別墅裡負責部分的企劃和咨詢工作,還當起了業餘的作家,出了幾本書,應該還不至於貧窮至此吧!那麼,到底是看不到什麼東西?
「就是……少奶奶呀!」女孩答得很委屈。「當初應徵時,你們明明是告訴我別墅裡只住著雷少任少爺的,等到了那裡,雷少爺卻說要我們服侍少奶奶,我本來想,反正薪水那麼多,你們人又很好,多服侍一個人也是應該的,可是……我根本看不到少奶奶在哪裡呀!」
「這……」聽到這一席話的雷少昊夫妻只能面面相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二嫂尚若玫不是在一年半前就死了嗎?二哥這是怎麼回事?他們也不知道呀!
「真的看不到的人,要怎麼裝作看到呢?」年輕女孩越說越激動,口氣還夾著些委屈。「一進門開始,雷少爺就要我向少奶奶請安。他指著一張空蕩蕩的沙發椅,說是少奶奶坐在那裡,可是我什麼也看不到呀!
「後來,雷少爺天天都要我在做飯時替少奶奶做一份,餐桌上也得要放兩副碗筷,我聽說少奶奶一年前出車禍過世了,起初還想著,雷少爺真是個重情意的人呀,吃飯時還不忘少奶奶,卻沒想裡……」說到這裡,女孩開始如同前幾個僕人一般變得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啟齒了。
「後來呢?快說呀!」雷少昊夫妻急得再三追問。
這一年半來,雷少任謝絕了任何訪客,而大哥雷少宇又不准任何兄弟去探望二哥,再加上兄弟們各自成家,工作又忙,他們除了彼此通電話之外,的確是沒有人去看過二哥,卻沒想到二哥的生活情形變得如此怪異,怎麼能教他們兩個人不驚訝呢?
「後來……我才發現……不只是吃飯,對雷少爺而言,少奶奶根本就沒死。他好像看得到少奶奶一樣,每天對著看不到人的座位說話、笑,還陪著看不到的人到院子去散步。要我們不准說她死了,要表現出少奶奶還活著一樣。平常少爺真的對我們下人很好的,可是只要我們忘了招呼少奶奶,他就會生好大的氣,亂丟東西、罵人……」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呢?雷少昊幾乎無法相信這樣的說辭。聽起來……聽起來就像是二哥瘋了一樣。
「大概是我比較笨吧!」頓了頓,小女僕又說了,「其實,萬伯伯、桂奶奶都告訴過我,他們也看不到呀!可是就非得裝作什麼都看得見一樣,我卻總是忘了裝,忘了要多添一副碗筷,忘了向少奶奶請安、替她倒茶、拉椅子……惹得雷少爺不高興……所以……所以我想我還是辭了工作好了……」彷彿是費了千辛萬苦,才到最後又把原先的來意說了一次。
「瘋了……真的是瘋了……」歎了口氣,雷少昊心痛地說。
原來這一年多來,二哥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
夫妻情深,固然令人羨慕,但一直無法從喪妻的悲痛中走出來,而成為這種瘋狂的狀態,怎麼能教人不同情呢?
「我們明白了,也真是難為你了,真的很抱歉。」雖然雷家財大勢大,但倒是一點財大氣粗的架子也沒有。瞭解實際狀況以後,顧亭雲對著坐在對面的年輕女孩投以一個抱歉的微笑。
強要自己裝作看見某個不存在的人,這樣的工作的確是任何正常人都無法持續下去,也難怪那麼多人要辭職了。看樣子,也真的只有從小照顧他們五兄妹的萬伯和桂姨才待得下去了。
「不、不,別這麼說……哎呀!」看僱主向自己道歉,女孩反而慌了,急急忙忙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回禮,險些撞翻了小几上的點心盤。
「是我們不好,沒有瞭解實際狀況。」顧亭雲對這個女孩樸質個性的反應舉止倒是十分欣賞。「你還打不打算另外找工作呢?我們這裡還有缺人,是不是可以麻煩你來幫忙?」
「真的嗎?真是太感謝你了!謝謝,謝謝!」年輕女孩聽了笑逐顏開,她正愁著不知該上哪裡去找工作,沒想到立刻就有著落了,忍不住高興地拚命向顧亭雲和雷少昊彎腰鞠躬。
笑著讓管家領走了女孩,愁容立刻就浮上了兩個人的臉上。
「怎麼辦呢?」顧亭雲憂心地問著丈夫。
「我打電話給二哥!」即刻作了決定,雷少昊拿起話筒就撥了電話。
「喂?」電話馬上就接通了,而接電話的人正是雷少任,「二哥,是我少昊。」
「什麼事?」久別的雷少任在電話中的聲音顯得比一年半前多了些蒼老與不耐,完全沒有和親兄弟說話的高興和喜悅。
「我……」雷少昊思索了一會兒。該怎麼問呢?總不能教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是不是瘋了?
「到底怎麼了?我這裡還很忙呢!」見弟弟不說話,雷少任似乎真的不耐煩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等等!」見哥哥似乎真的隨時都會掛電話,雷少昊只好隨口問了一句,「我……我有事想找二嫂說幾句話。」
聽到這個問題,電話那頭有好一陣子的沉默,連這一頭的雷少昊和顧亭雲都屏息等待著。
雷少任會怎麼回答呢?
隔了好久好久,雷少任的聲音才幽幽地傳來,簡短地說了些什麼就掛上了電話,只留下雷少昊一個人呆若木雞地望著已斷了線的話筒。
「你怎麼了?二伯到底是怎麼說呀!」看自己的丈夫這種反應,顧亭雲心急地把他從呆愣中喚醒,追問著。
「二哥說……二哥說……」彷彿是下定了決心,雷少昊才簡短地回答,那沮喪的表情比被人判了死刑還糟。「他說:『你二嫂人不舒服,不想接電話,有什麼事你再告訴我吧!』」
「啊!」聽到這種回答,顧亭雲也愣住了,一時完全失了頭緒。
怎麼辦呢?
雷少任居然真的瘋了!
???
一個謎樣女子的出現……
「請讓我去吧!」坐在沙發上,留著一頭及肩黑髮的年輕女郎望著對面的男人,輕輕地說著,音量雖然不大,但臉上的那雙杏眼卻流露出一股堅定得令人難以拒絕的氣勢。
那麼多年了,雖然七年來一直沒有見過他的面,但她一直到一年半前都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他的消息。他愛吃的菜、愛讀的書,甚至他最喜歡的顏色,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真的瘋了嗎?她知道他不會的。
他不是一個那麼容易就會被悲傷擊倒的男人,他總是那麼地堅強、冷靜,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大哥哥、偶像、情人。她知道自己偷偷愛慕著的人不會那麼輕易就發瘋的。
「若玫?」看到了眼前的年輕女孩,雷少昊第一個反應是叫出了自己二嫂的名字,待開了口,才發現自己失了態。已經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又活過來呢?更何況眼前的女孩比去世的尚若玫年輕得多了。不過是六、七分相像,又是猛然看見,才會教他一時誤認。
「你是……」匆匆看了一眼手上的履歷表,雷少昊微瞇著眼看著這個年輕的女孩。
這個女孩是誰呢?和尚若玫長得那麼像,是單純巧合,或者……是刻意另有目的呢?
雷少昊將她左看右看地打量了一番,總覺得眼前的她看起來有幾分眼熟,腦中卻抓不到任何具體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你是小戀!」雷少昊沒想起來,倒是一旁的顧亭雲想起來了。她驚叫出聲,臉上滿是驚訝的神色。「我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是小戀。那時我聽若玫說你去念大學了,之後就沒聽過你的消息。近來好嗎?怎麼想到要來?」「沒錯,我是小戀,好久不見了,雲姐。」既然被人認出來了,戚梧戀原就沒打算隱瞞,笑著向顧亭雲打了招呼。
「小戀……戚梧戀……」喃喃念了幾遍名字,雷少昊也想起來了。「原來是你呀!好幾年不見,倒是真的成了漂亮的小姐了。」
只見過一次面,要不是他拚命擠破了頭想,說不定還真想不起來呢!
「別這麼說,少昊哥。如果不是若玫姐姐的幫忙,我也不可能會有今天。現在的我,想回去幫忙他們。」戚梧戀笑著回答。
多年以前,戚家窮困潦倒,要不是大家的幫忙,她怎麼可能完成學業呢?現在,正是她可以回報的時候了。她想回去幫助他,幫忙那個她這幾年來一直牽牽唸唸的人。
「少任那裡的確是缺人手,不過……讓你這個大律師去當助理,會不會太委屈了?」雷少昊遲疑地問。幾年不見,小戀不僅完成了大學學業,還考取了律師執照,現在居然要她丟下律師工作去當少任的助理,「這豈不是太大材小用了嗎?
搖搖頭,戚梧戀的態度仍然十分堅定。「不會,這是我自己選擇的。」
經過了那麼多年,她回來了,終於,她可以再見到他,再更進一步地接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