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個帶了一張半張貓王皮禮士利的照片或剪報回學校,被搜了出來,罪加一等,因貓王是個男的。
老師接獲投訴,只好公事公辦,把穆澄叫到身邊來問:
「是有這回事嗎?」
穆澄點頭,她不是個有說謊及抵賴習慣的孩子。她甚而懶得解釋:今早替母親買彩畫報紙,那張相片是附報贈品,她忘了夾在報紙上交回給母親,如此而已,自己並非什麼寶珠迷。她覺得事實擺在目前,她是暗藏違禁品,姑勿論是有心抑或無意,都不能改變這個事實。何必嚕囌?
老師循例武訓了她一頓,然後罰留堂抄一個課題三次。
回到家,立即吃了父親兩記耳光,固然因為他是父親,對自己的孩子有絕對性的無上權威,更為穆澄留堂,延慢了家裡吃飯的時刻尚屬事小,阻礙她父親飯後打麻將翻本則是事大。
在成長的過程中。穆澄對父親的感情淡如水。
直至她到社會上工作了,嫁了,而父親又死了,她才慢慢的發覺親骨肉,又總是有好過沒有。
當然,令她有這種思想上轉變的最大因素並非來自江湖上的風險,而是因為父親死了。
任何人在世上煙消雲散時,在世的人都不介意把他當為聖人。何況是自己父親?
這也不去說它。
跟周瓊珍的這一段嫌隙。在孩子時代是件大事,更何況,穆澄並不因為受了一次罰,就能平息這姓周的心頭怒火。
她是越看穆澄越不順眼,為什麼?可能因為穆澄不跟她吵鬧,穆澄甚至不反抗。仍然自顧自的埋頭唸書寫字聽課,沒事人一樣。
周瓊珍火了。
對於撩是斗非的人,最恨就是他的強權沒有得著回應,被欺負的一方。根本不當作曾被欺負。於是原以為重錘出擊對準敵人鼻子打他個七孔流血,卻變成了空拳,撲了個空。對方還輕盈地走開了,自己卻因用力過猛,沒有了承接力,而致摔個頭破血流。那的確是很狼狽的一回事。
穆澄十歲大時,並不明白自己分明已經默默地吃了虧,為什麼周瓊珍還是不肯得些好處便回手?
直至她開始涉足社會。她才恍然而悟。
根本上,江湖上就充塞著這種人。
周瓊珍對穆澄的報復,就是聯合一大班同學,杯葛她。
每天有兩度小息時間,同學們本來都三五成群的跑到操場去耍樂,或是在小食部買東西吃。
穆澄突然的被孤立了。
沒有小朋友敢跟她站在一起聊天、講笑話、說功課、談明星、跳橡筋繩、喝汽水。
一日之間,眾叛親離。
穆澄走近同學堆去,各人不是立時不說話,就是作鳥獸散。
本性無事生非的人,最怕天天過的都是太平日子,悶都悶死,難得有人領頭尋到個欺壓對象,也不管是非黑白,跟對方有仇沒仇,總之實行一呼百諾,單以湊熱鬧為目的,就夠興奮。
於是,穆澄四面受敵。
她一時間愣住了,要接受這前所未有的場面,無疑是震驚與吃力的。
四顧無人,她急於要找到個依傍。
平日跟她一起上學的李俊英。其實是她同一間大廈的芳鄰,應是最理想的求救及商議對象。
此念一生,頓時把氣餒的情緒壓下,立即在操場一角把李俊英尋著了,問:
「我有話跟你說!」
「好哇!」李俊英答得爽朗:「可是,我現在剛要到小聖堂去!」
他們學校後花園內有問小聖堂,熱心的同學,都趁小息時候去祈禱的。
穆澄因心情有異,一時間並未想到李俊英不是教徒,她從沒有利用耍樂時間敬禮神明的習慣。
穆澄只說:
「那麼,放學時再說吧!」
李俊英又說:
「啊,我忘了告訴你,今天放學,我約了同學要去看公餘場,不能跟你一道回家。」
至此,穆澄覺得事有蹺蹊,她一時無語。
李俊英也是個聰明兒女,慌忙補充說:
「這樣吧,今兒個晚上,你來我家,或我上你家也可以。」
穆澄愉快地點了頭。
到底是最談得來的好同學。當晚,兩個小女孩躲在睡房裡商量對策。李俊英說
「求和吧!明天一早,你跟周瓊珍說聲對不起,大事化小!」
李俊英說這話時是老成而認真的。
穆澄反對,嚷道:
「為什麼呢?我非但沒有做錯,且是個受害人。」
「可是,他們那一邊人多勢眾!」
穆澄沒有再說什麼,她抿著咀,在沉思。
一個她狐疑的問題,若隱若現的出現腦際。
「你沒聽過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話嗎?電影裡頭的慣用語!」李俊英還是誠懇地勸她。
穆澄點一點她那小腦袋。說:
「你明天陪我去跟她說嗎?」
李俊英答:
「怕什麼呢?周瓊珍不會把你吃掉的,獨個兒跟她交代,好過有旁的人,萬一有什麼變卦,彼此下不了台。」
這就是說,李俊英不打算給她作伴了。
穆澄心上縈繞的那個問題,慢慢顯得清晰。
再過了幾天,問題不單浮現。且真相大白。
穆澄沒有跟周瓊珍講和,她默默地承受著班上所有的白眼與壓力。
本來上學放學,她都與李俊英結伴同行的,這一陣子,俊英的媽媽老陪著她上課下課。
倒是晚上,李俊英總在飯後就上她家來,藉故問一些功課。跟她聊上半小時的樣子。
穆澄明白過來了。
李俊英自以為聰明絕頂,既不在風頭大勢上,站到穆澄一邊去,與眾人為敵。又不願意讓穆澄認為她不夠朋友,缺乏義氣。於是,只好自己奔波勞碌一點,在無人見到的時間,去應酬安撫穆澄。
李俊英的世故手腕,自小了得。難怪她被同學一直推舉為班長。對了,李俊英需要群眾基礎,以達到在班上參政的目的,故而她別無選擇,只得八面玲瓏。
為一個比較親近的同學而冒上犯眾怒的險,李俊英已決定不幹。
穆澄至此,恍然而悟。
這以後,她也作出了決定。
隨李俊英去吧,人各有志。
晚上,當李俊英到訪,她卻在睡房裡裝睡,沒跟她相見。
穆澄是敏感,還是小器呢?真是見人見智。
她給自己的解釋是,朋友是要來共患難的,且自己的友誼是見得光的,在大太陽底下閃閃生光的,而不是像孤魂野鬼般,只在黑夜才出現。
在那段極端苦難期,李俊英帶給穆澄的失望與難過,有甚於那凶巴巴的周瓊珍。說到頭來,周瓊珍只不過是那幾十個班上的同學之一,有什麼特別的淵源與交情可言?
然,李俊英卻是自己選擇的朋友,且是朝夕相處的好同學。
穆澄沒有怨言,她只是一骨碌把這些閒氣與苦惱吞到肚子裡去。這一段日子,她額外用功。
沒辦法。連上體操與小休時間,都百無聊賴,只好靜靜地坐到角落去唸書。
有一天,下課鈴聲下響,孩子們成群的湧出班房,到操場去耍樂,穆澄看看窗外,陽光燦爛,她乾脆留在課室內讀書算了。
才翻開書本,就有個動聽的聲音叫她:
「穆澄!」
她抬起頭,看見了方詩瑜。
她們是同班同學,但少有來往。
方詩瑜是班上的馬騮精,一天到晚跳蹦蹦,只管玩得天翻地覆,是運動能手,功課低手。平時跟穆澄沒有交往,很有點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味道。
這一聲招呼,對穆澄而言,真是旱天之雷,都不知有多久,未嘗在班上有同學主動地跟她招呼了。
穆澄戰戰兢兢地問:
「什麼事?」
「外頭這麼好天氣,你卻在這兒唸書?」
穆澄苦笑。
「來,我跟你去跳繩。」
「什麼?」
「你不喜歡跳繩嗎?行,我可以跟你到沙地旁跳遠!」
方詩瑜的語氣肯定,沒有猶疑。
這令穆澄驚喜交集。
竟有人如此不著痕跡地幫自己一把忙。
在以後共同成長的日子裡,穆澄最敬重方詩瑜的也是這一點:她不但施恩不望報,她壓根兒並不認為自己曾對人有恩惠。
的而且確,詩瑜胸襟之廣,已勝穆澄。
只為後者對面前的愁苦與挑戰,以一個得體大方的辦法應付。
前者呢,對任何人情事理上的瓜葛糾纏,全部視若無睹,我行我素。
在這第一次的相交之中,穆澄認定方詩瑜是拔刀相助,但方詩瑜根本不認為穆澄需要什麼援助,她把周瓊珍布下的天羅地網看成透明,橫行直過,通行無阻。
人怕鬼,是普遍現象。
只為人未試過不怕鬼,如果試過,可能出現的結果,就是鬼怕人。在整個過程中,方詩瑜沒有向穆澄提及過有關班上冷戰與杯葛一事。她只是發現班上有一個小朋友可以陪她運動,如此而已。
穆澄最怕運動,她的功課了得。然,體育成績永遠僅僅合格,也不過是老師給的同情分而已。跟在方詩瑜身邊,體力不勝負荷,然而,心情愉快。
也真是時來運轉了。
大考過後、穆澄品學兼優,成績為全級之冠。這還不是意外,最令全校震驚的是,穆澄投稿參加中國學生週報的徵文比賽,得了冠軍。這項成績,不但班主任臉上極具光彩,且各老師都與有榮焉。校長更明令高年級同學主編的校內通訊,要把穆澄的得獎之作刊登出來。
也真虧這麼小的孩子能寫出這麼老到深刻的文章,文題叫做「寂寞何價」,就是把她被杯葛的故事寫了出來。
簡單一句話,文窮而後工。誠懇的感情、真實的遭遇、徹底的領悟、流暢的文筆,加在一起,如何不有反應與掌聲?
說時遲,那時快,班上的氣氛頓時有異。
惡勢力似乎慢慢引退,首先跑回穆澄身體來的小朋友,就是那堆怕事的同學。
現今都不怕事了,紛紛相約穆澄加入自己的活動圈子。
那堆曾經擺明車馬欺負穆澄的人,有著靦腆或是不忿,只遠遠地觀看著穆澄的動靜。這也不過是他們唯一能作出的回應。
穆澄心裡頭寬鬆高興,表面上仍是沒事人一樣,誰跑來說話,她都微笑傾聽。
那位女齊天大聖方詩瑜,依然故我,以往不曾為穆澄落難而嚕囌開解,今日亦不以穆澄得意而表示興奮。她當一切好與壞的事都不曾發生過,只以行動跟穆澄做朋友。倒是李俊英比較難於處理,一時間,她也沒有對穆澄剎那紅起來,而忙不迭去結納。她只是靜處一隅,先應付她心頭的尷尬。
說到底,李俊英是聰明人。她知道穆澄敏銳的心思早已洞悉乾坤。她現在即使跑到她跟前去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也不能再挽回穆澄的心。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當穆澄再落難時,趕快證明自己的態度與立場,那才是重建友誼的時刻。
政客一定要敵我分明,太過份面面俱圓,任何人在讚美對方世故老練之同時,心一定冷笑及起了戒備。
李俊英由小到大,直至現今是立法局的一員猛將,都不曾體會到最最重要的關鍵問題,是她表面上做人相當成功的背後的一個瘡疤,總會有一日發作出來,後果堪虞。
目下,方詩瑜聽到對李俊英的批評越來越多,穆澄很替俊英擔心,說到底是一場同學,但總自覺無能為力,因為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她認為恰當的處世法則,旁人休得妄議!小時候的這種經驗,對穆澄真是刻骨銘心。
以後呢,類同的事件,類同的角色,類同的結果,在她的前半生,不停浮現。
認真是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走到文化圈子去尋食,一腳踏進去,爭贏了幾個不錯的專欄地盤,立即受到各方非議,把她的文章議得一錢不值,那種聲討的氣勢,直燒到各報的總編輯辦公室去,威力差點到達將之鏟成平地。若不是有幾個栽培穆澄的老編輯,把持得住,本城不會再有這麼一個作家的存在了。
寫稿十多年,穆澄永不打筆戰,被人冤屈咀咒,罵得如狗血淋頭,她都忍住,絕不回應。還是老話,她不是個吵架的女人。
方詩瑜的道行始終比她高,說:
「財經版以前經常說我,這陣子疲態畢露。」
「只為你不回應!」
「不,只為我根本沒時間閱報。」方詩瑜攤攤手說:「全部由我秘書指定報紙,只把有要事報導的市場訊息新間剪給我看,其餘的沒法兼顧。」
「你建議我寫專欄,連副刊專欄都不看?」
「孺子可教也!」方詩瑜翹起大拇指贊。
替陶祖蔭煮的一頓飯,惹來穆澄一大堆回憶,有點感慨。
把一湯三菜放到飯桌去時,疲態畢露的是穆澄。
陶祖蔭喝了一口湯:
「湯是滾的,不是煲的!」
穆澄知丈夫脾氣,他喜歡飲煲好的湯,那才夠火侯。
「對不起,時間不夠!」
「為什麼早上不煲好湯才出門去逛街呢?」
穆澄想分辯,第一、她從早上起床後,根本沒有停過。為了要去書展站崗,她要先把稿子趕好,傳真至報館,才能出門。自己姓什名誰也記不起來,怎麼會記得煮湯?
任何人投入在工作之中,都會渾忘一切私事。
只可惜,坐辦公室的人是名正言順地上班,在家裡頭造膠花,或爬格千的熟手女工,卻沒有被視為也在從事一份正經工作。
徒呼奈何。
其二、穆澄很想大聲抗議,她不是去逛街,到書展去值班,是她的本份與責任,對業務有驚助。
談起逛街,穆澄差不多有半年未踏足過百貨公司與名店。
她不敢。
那些最吸引婦女的服飾越來越貴,一念到要筆耕整幾個月,才能支付一套像樣的套裝,她的心就寒起來。
每次方詩瑜邀請她結伴到名店去選購衣物,她總是藉故避開。
人比人,比死人。
那方詩瑜一跑進名店去,氣勢如虹。一式幾件全部包起來,差不多免試身。
在商場上習慣大起大落的女強人,不是揮金如上,而是經歷金錢數字一般以千萬甚至億萬計算,那一萬幾千的一件半件衣飾,怎麼會看成一回事?
穆澄不同,舉凡超越三位數字的銀碼,對她,就有震撼力。
唯其如此,何必自暴其醜,自惹煩惱?乾脆眼不見為淨。
故此。她很少逝街。只除了到超級市場去時,會流連得久一點之外。根本早已忍痛一刀斬斷購物慾。
然,這種心態的轉變牽連著環境的掣肘,她從沒有跟陶祖蔭提起,免傷他的自尊心。
妻子的身光頸靚、衣履鮮明,有一定程度上反映丈夫的經濟能力與慷慨程度。
她不能令祖蔭不安樂。說到底,一個以專業資格去打工的人,年薪半百萬,也不過能維持中上家庭而已。
現今,他們小兩日子,公一份,婆一份,各施各職,兩個人有兩份糧,還有甚多鬆動。一旦有了孩子,支出就不可同日而語,且祖蔭的家累,其實十分重。他的父母及弟妹,還得依賴他為生。
這也不去說它了。一念及二代這個問題,穆澄就頭痛。
怎麼越想越遠呢?
還是趕快把思維拉回現實來。不要再胡思亂想下去,免得無端端難受。
她回了祖蔭的話:
「明天給你煮一些好湯補數好不好?」
「也難怪一些男人在結婚多年之後有婚外情,阿二靚湯,的確吸引。」
祖蔭是笑著說這話的,聽上去很輕鬆,並無惡意,然,穆澄還是一怔。
祖蔭這個人一直有個毛病,就是自以為幽默,其實往往選錯題材,挑錯方式,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弄得人無所適從。啼笑皆非。
穆澄當然沒有把他的這番話放在心上,只微低著頭,扒她那口飯。
祖蔭又提她:
「你明天可真不要到外頭逛了,你知道爸媽要來吃晚飯,好歹弄得像樣一點。他們老人家也只不過一星期左右才來打擾兒媳一次。」
「祖蔭,你父母從來都是在受歡迎之列,你少擔心!」
「是你少敏感才好!婆媳的不和,自古皆然,程度問題而已,這個我完全明白!」
穆澄硬生生地把丈夫這句責難吞到肚於裡去。
要否認,無從否認。
的而且確,家翁家姑都不是善類。自嫁進陶家之後,不知受盡多少閒氣。
要說自己跟他們相處得如魚得水,水乳交融,是太違背良心的話。
然,維持表面安寧,還是做得來的。
為了這份「家和」,穆澄自知吃了多少苦頭,仍落得今日陶祖蔭如此一句毫無諒解的說話,真令人苦惱。
穆澄在心內吶喊:
「我需要鼓舞,我需要鼓舞!」
那個吶喊的聲音,漸漸的由強而弱,很輕微地騷擾著她心深處,細說:
「我只是需要鼓舞,一點點的、很小的鼓舞,就可以了!」
陶祖蔭望住穆澄那木無表情的臉,忽然的生氣了,說:
「怎麼?就只為我坦坦白白的跟你說上幾句話,又不高興了!我越來越怕跟你推心置腹,因為換回來的必是這副欲哭無淚,活像全世界都欠負了你的嘴臉!」
說罷,陶祖蔭擲下碗筷,乾脆走回房裡去。
穆澄面對著一席殘羹剩菜,不再欲哭無淚,臉上熨熱的兩行酸淚,沿臉而下,清晰的滴在檯面上。
小夫妻鬧彆扭,偶然生一陣子氣,沒有什麼大不了。
所謂床頭打架,床尾和,極其量過一兩天,甚或只一兩小時就好了。
況且,所執拗的其實是芝麻綠豆的小事。
然,生命裡頭,每天每時每分每秒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只不過是小事而已,那有什麼天經地義、家仇國恨的大事發生?
如果在這些小事情上得不到支持和愛護,還有什麼希冀了?
穆澄挑燈夜寫,更為開心。她的筆墨充滿靈氣。源於生活中不住的失望、難堪、憤慨與感觸。說得最苦一點,她的文章,以眼淚寫成。也只有如此的竭心盡力寫,才使穆澄拾回一點安慰。因為她確信,讀者眼睛雪亮,感受清明,她所傳遞的訊息會通過故事與散文,安全地送抵讀者之手,然後,他們會珍之重之,產生共鳴與回應。
穆澄專心一志,逗留在書房內,她甚至有點恐懼要回到睡房去。
搖筆桿直至天色微明,穆澄疲累地走回睡房去。
她輕輕的推開門。
又輕輕的關上。
縱使把噪音控制到最低,依然騷擾了睡熟的丈夫。
陶祖蔭轉了一個身,以混濁的語調發出「嗯嗯」之聲,表示他的不耐煩與不滿。
穆澄看著丈夫這細微的反應,疲意全消,代之而起的是一陣寒意。
這位枕邊人,連睡夢之中,也不曾對自己的工作與生活作出任何支持。
一切以他為出發點,以他為中心,以他為終站。
穆澄可以辛辛苦苦的營生賺錢,可是,卻不能因為對家庭有功勞,而忽視丈夫的需要。
目下,他正在甜睡,那麼,穆澄就不應騷擾他,否則,就是討厭。
一點都不誇張。曾有一次,陶祖蔭乾脆向妻子表示:
「你若晚晚都要在書房內爬格子,乾脆在那兒過夜好了,免在半夜三更被你吵醒!」
穆澄一聽這番話,老壓抑著澎湃的思潮,叫自己別多心。
一個工作整天,異常勞累的男人,要求有一覺好睡,是合情合理的,為求達到這個微小的希望,並不對任何人存在任何惡意。
自此之後,穆澄盡可能配合陶祖蔭的上床時間,縱使睡在床上,文思如潮湧,她卻不爬起來寫稿。
翌晨起來,那昨晚的靈感卻跑得精光,小說的佈局,與情節亦走得一乾二淨。
唉!
做人真難!為人婦更難!
穆澄望著丈夫的輪廓,有太多的感慨。
這個男人,跟自己有如此深厚的關係與感情,在這靜謐清泠無人的深夜,她突然發覺自己跟他距離甚遠,比她的讀者還要遠。
跟一個陌生男人睡在一起,令穆澄毛骨聳然。
穆澄瑟縮地在床上,用手環抱著自己,緊緊地抱著自己。
她其實多希望有一隻強有力的臂彎將自己擁抱,將自己保護。
任憑外頭風大雨大,她總之在臂彎內安全、妥當、溫馨、快慰就好了。
一個女人之所以需要男人,無非是要這種感覺。當年,她嫁陶祖蔭的目的也是如此。
老實說,陶家豈只不是豪門當戶,類似陶祖蔭的人材,本城一個中環就有上萬。不論家勢與人材,都不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連穆澄的母親都皺起眉頭請她三思:
「女兒,如果仍是要靠你自己雙手,才有追得上時代的生活享受,又何必嫁!」
當年穆澄對母親的說話,只領會一半。
她有自己的預算。
穆澄認為小康之家,最無風無浪。一宿兩餐不愁就好了。
嫁入豪門深如海,也不合她個性。
至於說丈夫本事不本事,也不過是見仁見智的問題。
太能幹的丈夫,一樣會有傷教夫婿覓封侯的煩惱。
況且,人比人,比死人。嫁了個政府署長又如何?人心沒厭足,過得一兩年,丈夫再不升司憲,又會悶悶不樂,就算他再爬高一級,妻子也會要求對方努力成為本城九七之後的第一位港督。
故而,一切過得去就好。
唯其彼此的能力、人品、相貌都不相伯仲,甚至對方在某方面此自己高一點點更安樂。
嫁進陶家之後這些年,才發覺原來不是這回事。
穆澄已經超越了那個震驚的階段,而變作失望,不知所措。
穆澄從未敢回娘家去向母親吐半分苦水。
她固然不是個願意陳列自己哀痛的女人,更不是個不為老人家感情著想的不孝女兒。
再下來,若果母親不諒,尤記當年,塞她一句: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那又如何是好了?
當然,能夠生育撫養穆澄長大成人,且有今天成績的女人,不會愚蠢,穆澄相信在這些年,她母親是會或多或少地體會到她在夫家的難處。
只是母女倆心照不宜,提來徒惹唏噓,何必?
每早,陶祖蔭都早起。
換言之,穆澄也不能老賴在床上,對比下變成一條懶蛇似。
祖蔭沒有在家吃早餐的習慣,他起床後,只需要一杯濃咖啡。穆澄煮咖啡的手藝,也是在婚後才練回來的。
祖蔭上班後,很多時,穆澄會得重新躺到床上去,再眠一眠。
當她可以燭自霸住一張大床,知道整間屋子都沒有任阿人來騷擾她,需要她遷就、需要她相處、需要她奉承時,那種暢快與舒坦,妙不可言。
穆澄一整天最安樂,最能補充精力的就是這早上的兩三小時。
這天,她只略躺了一會,便匆匆起床更衣,準備到超級市場去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