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小紅還是年紀很輕的姑娘,老想著如果家姑能說一句半句讚美之辭,在丈夫跟前讓自己臉上貼金,那就好了。
可是,沒有。
半頓飯下來,耀華與小紅不住的往麥母碗上添菜,她都不行可否,小紅的心已冷了一半,只好再接再厲下去:
「奶奶,我給你添碗湯好不好?這雞湯是熬了大半天的。」
麥母一手按住了碗,板起臉孔說:
「不用了,小紅,別怪我多言,你這叫做未學行時先學走。不是人人都喜歡飲雞湯,也不是逢是雞湯就必是進補有益的。就像我,早一陣子,還有些少感冒與幾聲咳嗽,雞湯灌下去豈不是害我感冒傳裡,更辛苦了。再說,一涼一熱,也得分清楚才能做個賢妻良母,我們耀華是個受涼不受熱的底子,你可沒有摸清楚了是不是?」
小紅沒有造聲,她拿眼看一看丈夫,只見對方低著頭,若無其事的非常專注的吃飯。
一頓飯其實已在麥母的這番評論之下,吃得完全不是味道。
吃完了飯,奉上了香茶與水果之後,耀華對他母親說:
「媽,你還沒有好好的看過我們的房子,來,我帶你參觀去。」
麥母懶洋洋地站起來,把雙手交疊在背後,跟著兒子走,讓他當導遊。
廚房很小,麥母沒再走進去,只在門口向內瞄了一眼,見小紅在洗盤碗,就說:
「這廚房算很不錯了,現今小紅站在裡頭燒飯,怕比從前娘家的睡房還要鬆動,可以隨意轉身活動,游刃有餘。」
小紅在心裡輕歎,家姑要一腳踩踏在她娘家的頭上去拿這個彩,就由著她好了。
麥母又探頭進睡房去,耀華到底買了一張簡簡單單的雙人床,另加一張書桌與化妝桌兩用的小台,一張小圓凳子。入牆櫃根本是房子附設的,不再加工。
麥母說:
「有沒有找人來看過風水,擺床擺得不對.就不能丁財兩旺。你們大概不曉得這門學問了?」
小紅在廚房裡聽見,差點大笑。那小小睡房,只能僅容一張雙人床,怎麼還能隨意放左擺右,來來去去只得現今這個位置算是妥貼的了。
到那客房,門一開,麥母的眼睛就發亮的瞪著那套簇新的電視音響器材。說:
「難怪我剛才一進門來,小紅就趕緊伸手關掉這房子的門。」
小紅在廚房內聽到家姑這麼說,慌忙走出來,站在走廊上解釋:
「奶奶,不過是為了要把客飯廳的冷氣機開了,好讓我們吃飯時涼快一點,那部冷氣機是上手業主留下來的,馬力小,如果還要把其他房門敞開了,更不夠涼快了。」
「啊,是這樣的。」麥母提高聲浪說:「耀華。是你媽說錯了話,怪錯了人,害你老婆要長篇大論解釋一番,真對不起。」
小紅登時雙眼濕熱,走回廚房去不是,留在走廊內又不是。怕沒有比現今更難為情的光景了。
耀華站在一旁,終於開口說話:
「這房子裡的全是小紅上司送她的結婚禮物。」
麥母揚一揚眉道:
「是嗎?我還以為是嫁妝?價值不菲呢,小紅的上司是個男的還是女的?」
小紅這下子忍無可忍了,答:
「奶奶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話才出了口,火山就乘機爆發了。
麥母根本連眼都不看媳婦,回轉頭就對兒子說:
「初歸新抱、落地孩兒,怎麼容得了這等人在我跟前放肆!耀華,誰一手帶大你和你妹妹的,母兼父職,眠干睡濕,你最清楚沒有了。」
稍一回氣,麥母繼續說話:
「我這個做母親的,可有權說自己親生兒子幾句。所謂無功不受祿,要是你老婆娘家有個閒錢,貼補女兒女婿,讓你們生活得好一點、舒適一點、豪華一點,那還說得過去。受不相干的外姓人過重的恩惠,管對方是男是女,也不是什麼光彩事,享用不起的就別享用了,虛榮些什麼?
「再說,教你岳家人來到一看,白白認為你沾了妻子的光,又豈是好事?人情是素來涼薄的,沒有人會記得你把血汗錢拿出來又興家又創業,只會以為你閒坐著的享受全靠裙帶尊榮。別說我做母親的不言之在先?」
耀華默默半垂著頭,沒有造聲。
小紅看丈夫這麼一副馴服的樣子,心上更氣,於是答:
「奶奶,家庭是我和耀華兩個人攜手共創的,請別分彼此。他拿積蓄出來買這單位,我也一樣。房子還是在我公司的員工居者有其屋福利計劃下承受著低息長年期特惠的。」
「這麼說,你在暗示我這個做娘的離間你們夫妻感情與關係了,是不是?」
「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別強我承認這個罪名。」
小紅不顧一切的辯駁。
「好,都是我的錯、我的不是、我的多心,要不要我向你斟茶道歉了?」
「你們別這樣吵下去了成不成?」麥耀華一聲咆哮,壓止了兩個女人的火拚場面,「好端端的撩是斗非,叫人怎麼說了?」
小紅紅著眼,急步走回廚房去,門一關上,整整哭了個多鐘頭。家姑是什麼時候走的,丈夫又是什麼時候已經倒在床上睡去?小紅都不知道。她自廚房跑回睡房時,只見耀華閉上眼睛,心上的怨憤之氣,又再湧上心頭。
她伸手搖撼著丈夫說:
「起來,你這就睡了?」
耀華睜開眼睛,望住妻子。
「我無法忍受你媽的無理取鬧。」
耀華再閉上眼睛答:
「你根本與她不同住,偶然見一次半次面,有什麼叫忍受不忍受的。」
這個答案真叫人失望,也教人心寒。
小紅立即嚷:
「麥耀華,你別睡,我們得好好的講清楚這件事。」
「這件什麼事?」
「我和你母親的關係不能再這樣子下去,我受委屈還不夠多了,連你也不明不白,只一味以為我應份啞忍,太豈有此理。」
耀華坐起身來,說:
「那你要我怎麼樣,她是我母親,你是我妻子。關係怎麼改變?你要我拋妻還是棄母,嘿!」
麥耀華居然冷笑,又再重新睡在床上,乾脆把面孔朝裡,不再理會小紅。
忽然之間,小紅醒悟了。
原來男女的激情之後,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有的甜言蜜語,不是灰飛煙滅。
所有的海誓山盟,都非悔約。
生活與人情是滔天巨浪,淋熄了激情所引致狂燃的心焰,同時,也沖刷著三生石上堅固的盟約,使之黯然褪色,只留痕跡。
如果丈夫有一顆已變的情心,還可以乾淨利落的設法扭轉乾坤,或者再回頭也不要他算了。
可是,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它只不過是要迫令小紅自一個癡迷的美夢轉醒,接受現實,適應人生。
而這過程,競是痛苦得只能意會,而不便言傳。
麥耀華依然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賺回的一份收入,安安穩穩的放到妻子的手上。他認為這已經盡了義務。於是安心等候享用他的權利。
而其中最大的權利就是小紅要勉力做一個百忍成金的好妻子,所有人情事理,如何糾纏、如何化解,如何結怨、如何妥協,做丈夫的不要再管再理。這些芝麻綠豆的事,太魯蘇、太瑣碎、太婆媽,都不應該是男人大丈夫所關注的。更遑論著手處置。
作為女人,或更具體一點說,作為妻子,就有天生的責任去啞忍,或排解這一切的生活紛擾和人情瓜葛。
小紅在驀然發覺了這重重的人際關係與義務之時.嚇得哭過鬧過,以致於猝然憔悴。
婚後的馮逸紅被所有的富恆企業同事認為是沉靜了,少掉活潑。卻增添成熟,都說是由少女晉身而變為少婦的當然表現。
小紅心內歎息,怕是所有無憂無慮,浸沉在激情一段日子之後的男女,驀然回復普通人的生活,繼續人生的另一個成長階段時的一份無奈而已。對於上司樂秋心,小紅更不便把難題與苦處相告。
除了身份地位仍有懸殊之外,小紅都不知從何說起,這是最淒涼的地方。
有什麼具體的,最重的禍事臨頭,仍可奔走相告,逐門逐戶向親友乞求憐憫。這些婆媳父女夫妻之間的爭執,在天地之間、於風雲起伏的大都會內,算什麼事?
況且,小紅心裡想,自己不會是一個奇特怪異的例外,換言之,樂秋心也必會遭遇到類同的情況,她只靜靜地等待那心照不宣,甚而是無言相對唯有淚千行的一日來臨,更切實際了。
的確,小紅的估計正確,誰在世界上會成例外?
不,都一樣。
激情三百日之後,接踵而至的難題多如恆河沙數。
樂秋心自從英嘉成提出過好不好等一兩年再結婚之後,她的心冷卻了。再沒有主動的提起婚事。
對於同居之後的英嘉成,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冷淡。
使樂秋心更寒心的是,英嘉成對彼此之間的感情低潮,似乎沒有特別的介懷。
或者是公事煩心。
這是唯一的能令樂秋心替英嘉成解釋,而讓自己寬慰的理由。
樂秋心在毫無選擇下只得相信。
事實擺在目前,徐永祿在富恆企業內已日漸得寵,差不多已是上下皆知之事。
連母公司的總裁孫國棟都禮讓徐永祿三分,老是在樂秋心跟前說:
「徐永祿手上的各項業務計劃很重要,你的後勤部門要跟他多一點的緊密合作,公私分明。」
這最後的一句話令樂秋心很不高興,卻又不便發作。
什麼叫公私分明?何謂公?何謂私?
情勢異常明顯了。公是指徐永祿要做的商人銀行大事,私是說樂秋心與英嘉成的關係。
如果公私二者沒有牴觸,則不用要求她公私分明。這象徵了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富恆的勢力已達均衡狀態,樂秋心若不與徐永祿通力合作,無疑是站到英嘉成一邊去,以私會公。
樂秋心當然明白,在大企業內任事,面對的與交手的全部是功力深厚的一班江湖高手,每一句說話都絕少會是無心之失,信口雌黃。
因此.她上了心。
沒有把這件事向英嘉成複述,免加添他的煩惱。
徐永祿不是個容易對付的人。
然而,他對樂秋心,似乎有點另眼相看。
這日,會議完畢,他一直跟在樂秋心後頭,直走回秋心的辦公室去。
「你有事要跟我商量?」秋心問。
『對,要你幫忙!」
「請說!」
「今晚有個業務晚宴,富恆派了我出席,實在騰不出空來,三單上市書項要關顧。我看你能不能代一代我。主客是國內來的貴賓,習慣晚宴在下午六時半就舉行,我若能趕得及用甜品,已經幸運.萬一富恆的代表缺席,很沒有禮貌。」
還未等樂秋心答覆,徐永祿又補充說:「原來不敢勞駕你,派個公關經理上陣原無不可,可是出席的人客,身份都是相當的,我們總不能失禮。」
樂秋心看對方態度誠懇,再加上先前孫國棟的說話起了些少作用。她不願意徐永祿以為自己採取不合作態度,那不但壞了名聲,還變相地承認了英嘉成的地位受到徐永祿的威協,那就更非所願,所以,一口便答應下來了。
下班前,她叩了英嘉成的門,把這個安排相告。樂秋心的原意是要向英嘉成交代,是晚不能陪他吃晚飯了。
誰知英嘉成的反應大出她意料之外,竟說:
「好極了,我正愁沒有人給你作伴。」
「怎麼、你今晚有應酬?」
「倒不是什麼應酬。母親今天生日,她囑我早點回家去吃晚飯。」
「嗯!」
樂秋心像被人在胸口上捶了一拳。
英母的生日,她竟是在這最後的一分鐘,才在無可無不可的情況下被照會。
英母固然沒有把她當作自己人看待,連英嘉成也沒有。
樂秋心問:
「有什麼人出席晚宴呢?」
「沒有什麼人,只不過是一家大小在母親家裡吃頓便飯而已。她年年都作興如此,並不崇尚鋪張。」
那句「一家大小」的話,更觸動起樂秋心的敏感,隨即忍不住問:
「姜寶緣會出席嗎?」
英嘉成一怔,吶吶地答:
「我想她會的,母親叫了她,且銘剛與銘怡也要他們的媽來吧!」
英嘉成這幾句話,旨在向樂秋心解釋,這並不是他的意思。
然,欲蓋彌彰。
樂秋心再不多說話,應了一聲「嗯」就掉頭走了。
英嘉成站了起來,本想跟樂秋心多說兩句話,逗她高興。其後翻心一想,不必了。
凡事都要得到樂秋心認可的話,這以後日子怎麼過?說到底,這是正常的家庭敘會。就是離婚十年八載之後,母親仍以姜寶緣為媳,有她個人的自由。一雙兒女更不可能改認樂秋心做媽媽。至於自己,有個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念頭,是念舊的好德性。難道要弄到跟前妻成為世仇,才算對得起秋心?
樂秋心要是不高興,那就隨她去吧!
老實說,秋心又何嘗不是身不由主呢,徐永祿說一聲請她幫忙,她問都不問自己意見就答應下來了,這又是什麼意思?如果今兒個晚上,預備好節目跟樂秋心分享的話,那豈不教自己失望?
人人都有借口去做一些自己的賞心樂事,他英嘉成何獨不然?
今晚,他將會有一個溫暖的晚上,最低限度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有慈母與愛兒的笑聲可聞,又有舊時枕邊人可見,或可知悉她的近況一二。
至於樂秋心,走離了英嘉成的辦公室,腳下浮浮蕩蕩的都把持不住重心似。
宴會還是去了,一顆心卻在翻來覆去的想些老問題,她無法原諒英嘉成的態度。最低限度她有權預聞這個家庭聚會的安排,這是個她備受尊重的問題,甚至乎,她樂秋心有權不讓英嘉成再出席這種閤家歡的場面,也是順理成章的。
如果一個英母、兩個小童,再加一個前妻就可以聯手爭取到與她樂秋心平起平坐的位置,她是不會肯的。
面子太掛不下,自尊心被踩踏,必然會站起來,挺直胸反抗!
一邊思潮起伏,另一邊應酬歡笑,真是件苦差。
直至徐永祿趕來出席,樂秋心才如釋重負。由著他充撐場面,自己靜候散席。
「真多謝你幫這個忙。」徐永祿陪著樂秋心走出會所的餐廳時這麼說。
「別客氣,都是為公司做事。」
「有開車來嗎?」徐永祿問。
「沒有。」
「方便由我送你回家去嗎?」
如果樂秋心說不方便的話,就太不大方了,於是只好點頭微笑。
徐永祿跟樂秋心走過會所的咖啡室,再準備走下停車場時,徐永祿說:
「我是個得一想二,永沒厭足的人,可否再請求你陪我到咖啡室去吃個漢堡包?現今腹似雷鳴。」
的確,徐永祿趕到宴會時,已是上甜品的時候了,為了公事,廢寢忘餐是樂秋心司空見慣的,太易感同身受。
樂秋心終於叫了一杯咖啡,陪著徐永祿吃他的漢堡包。
「一連欠了你兩個人情,無以為報,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徐永祿舉起水杯,向樂秋心致敬。
咖啡沒有加糖添奶,益覺苦澀,樂秋心依然一飲而盡。
「你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是不是?」徐永祿問。
樂秋心不知怎樣答,只唯唯諾諾。
「英嘉成是個很有福氣的人,太令人羨慕了。」徐永祿說這話時,是有誠意的。
這使樂秋心不期然認真地望徐永祿一眼。竟發現他是個眉目清爽,很惹人好感的男人。
她隨即垂下眼皮,這個感覺令她難為情。
徐永祿與英嘉成在公事上的不咬弦,已經日漸表面化,作為英嘉成的未婚妻,她怎麼可以對徐永祿有一絲多過普通同事的好感,
當一個女人要把自己連名帶姓的依附在另一個男人之下時,原來會有這麼多掣肘。
結婚是女人的歸宿,可是要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少。
她忽然之間不忿起來。
還未入英家的門呢,為什麼不可以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行徑?再說,姓英的可又有把她看成自己人了,最低限度直至目前為止都沒有。
樂秋心低頭看看手錶,現今這個時刻,怕英家的一家大小正在團圓歡樂呢,她樂秋心為什麼要為英嘉成管住自己的心?
「是不是要趕著回家去了?」徐永祿見樂秋心看手錶,因而有此一問。
「不,不!」樂秋心對徐永祿有點不好意思,對英嘉成則有點深深不忿,於是答:「還可以多喝一杯咖啡。」
徐永祿於是招呼侍役,再為樂秋心添了咖啡。「喝多了咖啡,你能睡?」徐永祿問,語調是關心的。「我能不能睡,跟喝咖啡沒有關係。」樂秋心說的是實情。「同意。」徐永祿竟然感慨地說:「商場與情場均如戰場,我這一陣子喝不喝咖啡,也不能睡得安穩。」樂秋心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子說,他要不解釋的話,也不能苦苦追問,說到底還是同事,且是男女同事而已。
徐永祿繼續說:「我跟英嘉成在業務處理上頭有甚多不同的意見,往下去,無可避免會有相當多的困擾和紛爭。你是商場內能征慣戰之士,當然明白,為了達到自己的理想,難免會有令人不快之事,如此的無奈與迫不得已。」
叫樂秋心怎樣答覆呢?對方是這般的坦率。
「各人都是盡心工作,公事公辦而已。明理人是不會如此介懷的。」樂秋心這樣答。
「你當然是個明理人吧!」
徐永祿說這話時,眼光懇懇地直射到對方的臉上去。有幾分請求憐惜的味道在。
這令樂秋心有點心驚肉跳。
「其實,我永遠贏不到英嘉成。」徐永祿忽然垂著頭,把弄手上的咖啡杯:「沒有人知道我在他面前是個失敗者。」
樂秋心默然。
「或者因為我自知是個失敗者,所以我才在工作上更蓄意地採取攻勢,以彌補缺憾。」
樂秋心抬頭,觸著對方毫不遮瞞的眼神,已經告訴她太多太多了。
「為什麼要告訴我?」樂秋心問。
「因為忍不住,藏不牢。心事擱著多時了,有一種外洩的衝動,且以為只要讓你知道,在婚前知道,會是我的一個安慰。」
樂秋心蹙著眉,心是七上八下,默默狂跳。
「更因為如果我日後在公事上頭跟英嘉成火拚了,你會考慮原諒我。」
徐永祿忽然伸手過來捉住了秋心,說:
「請相信,你的諒解是我的最大願望。」
任何一個女人接受異姓的膜拜,都是一份享受。
一時間,隨著徐永祿的情迷,樂秋心有著她的意亂。
她不曉得回答。
既不能表示什麼正面的期許,也不願給予什麼負面的反應。
樂秋心明知自己眷戀這種感情上的虛榮,不能自己。
她原諒自己。
她讓徐永祿的表示得到了一個鼓勵性的結果。
聽過一個這樣的西洋故事沒有?
人們說,當小姐願意對先生說「不,我不願意、我不接受」之時,等於這位小姐心裡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
當小姐嘴裡對先生說:「我願意考慮,或會接受」時,就等于小姐心裡說「我願意,我接受。」
但當小姐明目張膽地直接表達「我願意、我接受」時,只證明這位不是正經的淑女而已。
故而樂秋心的緘默,沒有表示任何不悅與嗔怪,對徐永祿而言,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反應了。
他不能在開仗的第一個回合,就直搗黃龍,要求全勝。
徐永祿把樂秋心送回家去時,兩個人沿途都無語。這是徐永祿刻意的安排,不宜急攻的事,切勿造次。
況且,此時無聲勝有聲。
讓樂秋心胡思亂想,是最高的一著。
樂秋心呢,她的確在胡思亂想。
腦海裡一忽兒是徐永祿一往情深地望住自己的表情,一忽兒又是英嘉成被妻兒圍繞著吃喝玩樂的情景。
她的心情跌蕩得厲害,而又要強自鎮靜,其實是極辛苦的一回事。
英嘉成這一晚,也並不比樂秋心過得更自在。
他回到母親的家去時,只見一雙兒女陪坐在姜寶緣身邊,正七嘴八舌地跟她說話,母親又在廚房裡打點晚飯,根本都無人有空招呼他。
忽然的,他覺得備受冷落。
這份冷落完全是因為自己偏愛了樂秋心所致。
值得嗎?
為一個女人而犧牲了這麼多親人的感情?
更何況這女人可以隨時隨地有外騖的心,有獨立而不須依靠自己的能力、有見異思遷的可能?
不比姜寶緣,這前妻是個徹頭徹尾繳了械、手無寸鐵的女人,她對自己,只有依傍、只有倚賴、只有順從、只有忠耿。
或者跟這麼一個附屬品長廝守是相當沉悶的一回事,不比與火熱溫柔,兼而有之的樂秋心刺激。
可是,激情之後是生活啊?
一旦搬住到樂秋心的公寓去數月之後,就已經發覺彼此的激情被慣性心態所箝制而減弱。
不外如是。
唯其姜寶緣沒有熱烈地跟英嘉成傾談招呼,益發刺激他往這個方向去思索,面對著妻兒,無由而不能自制地有一絲的悔意。
英母的每年生日,都要拍一張全家福的照片,以留記念。
今年也不例外。
當兩個孩子吵吵嚷嚷地跟著祖母去上菲林,弄相機之際,姜寶緣對英嘉成說:
「對不起,如果今晚的安排為你添上麻煩,那是我有心無力的事。你母親對我實在是沒有話可說了。」
英嘉成當然明白姜寶緣的意思,英母壽辰,現今出席的應該是新人而不是舊人了。老人家的固執與堅持,是姜寶緣的一份榮耀。
「你一直待母親很好之故,其實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容易相處的人。」
英嘉成這樣說,是出於真心誠意與感慨。
他忽然的想起了過往的許多年,姜寶緣這個做媳婦的,也真正很受家姑的一點氣。
是百忍成金,修成正果了,可是得到了家站的全力支持卻失了丈夫的愛寵,姜寶緣不是不可憐的。
英嘉成這樣想著時.姜寶緣也有相同的思維。
因而,她的雙眼稍稍溫熱,紅了。
除了想到這婆媳之間苦盡甘來的一日,自己己成棄婦之外,更為丈夫遲來的讚賞,太令姜寶緣感慨了。
她倒抽一口氣,似把前塵往事都豁出去了,說:
「這應該是最後一年了,明年,你應該跟母親說一聲,把樂小姐帶來。老人家終歸最愛的是自己兒子,沒有不聽你的。」
這番話聽進英嘉成耳裡,感動在心。頓時間,他也似覺喉嚨有物堵著,作不得聲。
就在此刻,揚起了孩子的歡樂聲,叫道:
「爸爸,媽媽,我們跟奶奶一起拍照了。」
於是,銘剛拖著母親,銘怡拉著父親,分站在英母身旁,讓家裡頭的菲傭替他們拍照片。
連連地拍了幾張,銘怡還用英語給菲傭說:
「露西,你再站過另外一個角度多拍兩張,怕你拍得不好。」
然後又換過位置,由著英嘉成與姜寶緣站在英母左邊,兩個小孩站在英母右面,照了幾幅,那才作罷。
吃飯時,英母與銘剛、銘怡都情緒高漲,額外的開心。
銘剛對英嘉成和姜寶緣說:
「學校就要開懇親會,爸爸媽媽會答應跟我們一起出席嗎?」
「有空的話,我會去。」英嘉成這樣答,順眼看姜寶緣,期待一個令自己好過的答案。
然,寶緣低著頭吃飯,沒有答。
銘怡搖撼她母親的手,說:
「媽媽,你也要來,好不好?」「看看吧!」「不,不,你現今就答應。」「你爸爸不是說,屆時有空就去,我的答案也一樣。」「去年,你們是有出席的,我們要年年一樣。」銘怡這樣說。「對,奶奶今天才說,我們年年都要一樣,一家子陪著奶奶過生日,爸爸媽媽可要陪著我們去參加懇親節。」銘剛堅持這項建議,以致於不期然站了起來,像演說般有點憤慨激昂。
「看到這雙兒女的表現,嘉成。我不知你內心的感受如何?」當英嘉成向母親告辭時,英母這樣對他說。
「媽,大局已定。何必還要我為難?」
「大局已定嗎?」英母說:「別說你還未正式娶姓樂的,就算娶過來又如何,十年八載的夫妻情,要不念就不念。既可以反臉仳離,也可以重拾舊歡,覆水重收。」
英嘉成再不說話了,掉頭要走。
英母又叫住了他,說:
「你最低限度會送寶緣回家去吧?」
「這個自然。」
英嘉成與姜寶緣坐在汽車上去時,氣氛是有點突兀和尷尬的。
也許是為今兒個晚上,家中的老少都刻意地將兩個人重新拉攏在一起。
這好似相親時.雙方的媒人都在極力說好話,攪得當事的兩個人,心上七上八落,極之難為情。
這種難為情有時有催化作用,使男女雙方不期然地對對方增加好感。
或者,英嘉成與姜寶緣之間就有這種情緒。
英嘉成為了沖淡車廂內那侷促不安的怪異氣氛,於是開口說:
「你近期生活怎麼樣?」
「較前忙了。」
「嗯!」英嘉成奇怪:「孩子跟奶奶住,沒有減省了你的功夫嗎?」
「啊,就是因為剎那間沒有了照顧家庭成員的責任,所謂無官一身輕,可又閒不著,要找點精神寄托,於是聽了朋友的勸,決定找點小生意來經營。」
「朋友信得過嗎?」
「都是真心關懷我的。」
「做些什麼生意了?」
「講出來你要見笑,不是什麼金融財經的大生意,只不過開一間小小花店,你還記得我是學過插花的,很有點興趣,自己可以動手的話,不用全依賴夥計,也是一項長處。」
說來是頭頭是道,看樣子是事在必行了。
「嘉成,你如果覺得不是太為難,且看看能不熊給我一點生意。花店不久就開張了。我很希望能有些商業戶口。你們機構單是年中送出的花籃就已經不少。」說罷了,又回頭向英嘉成笑笑說,「當然如果你要送花給太太,我是一樣樂於做這筆生意的。」
姜寶緣如此說,刺激著英嘉成,竟然不顧一切地答:
「如果收禮人是你,會不會算相宜一點?」
這句話有沒有叫姜寶緣心內連連牽動,英嘉成無從知道。
他是自己把話說出口來之後,渾身燙熱,有著明顯的不安。
這份不安究竟是象徵對姜寶緣舊情復熾?抑或是發覺對樂秋心不起,連英嘉成自己部攪不清楚。
姜寶緣沒有答,剛剛汽車已抵步了,她乘機向英嘉成道了晚安,就匆匆走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