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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恩怨 第三章 作者:梁鳳儀

  我的厄運,昨天已經終止。

   太陽再升起來時,且看我如何應付?

   回到利通銀行去,我先把何耀基叫進主席室內密議。

   把順利簽妥富德林銀行股權移交的協議告訴了他之後,也聆聽了近日有關利通銀行的情況。

   「一切已回復正常,重上軌道,幸好,擠提風潮波及的只是一般平民存戶,我們手上的大客,全都瞭解利通的實力。

   加上胡念成律師的確幫忙,他在幾個關鍵人物之間放聲氣,說江尚賢的產業實在雄厚,為此更要費時才能整理出遺產整數,讓政府核對批准無誤,才能將大部分資產解凍。如此一來,很能起穩定人心的作用。」

   我點頭,說:

   「以後利通的業務,試行側重個人銀行業務多一點。這個長遠的方針,請予關顧。」

   之後,我直截了當地問:

   「哪一個經紀行,當日跟杜青雲聯手拋空利通銀行的股票,擠提之風一起,趁低補倉而賺了大大的一筆?」

   「福慧,往事己矣,你有必要知道。」「我臨赴多倫多前,囑你徹查,你可有眉目?」

   我絕不解釋,也不放過。

   何耀基低著頭,輕輕他說一句:

   「富達經紀行。」

   本港首屈一指的華資經紀,竟也作此勾當。

   可見金錢掛帥,就一定目中無人。

   富達經紀行,這個名字,我記住了。

   我望了何耀基一眼,似乎有很多說話,都不便跟他說。

   或許,以後有更多的步驟與安排,都不能依賴何耀基。這位跟隨了父親一輩子的老銀行家,慎重有餘,凌厲不足。

   不錯,經過利通銀行慘遭擠提一役,在肯定了何耀基忠心耿耿的同時,我是更放心把利通一般正常的業務交託到他手上去,甚至在以後的日子裡,刻意提升他的兒子,讓何家父子在穩定大局上盡他們的心力。然,也只此而已。

   我有自己的一套,不為人知的計劃,必須細心籌劃,逐步進行。

   我跟何耀基說:

   「為我物色一位行政助理,需要對商場人物與環境,相當熟識,且跟新聞界關係良好的。不妨高薪挖角。」

   「好。」何耀基答應著。

   「要快。」

   「我交獵頭公司辦去。」

   我點點頭。

   原本還有句話很想出口相問。

   杜青雲的近況如何了?

   只是,杜青雲那三個字總是出下了口,卡在喉嚨,像一管刺,只需我的口腔微微一動,就痛。

   痛楚甚而由弱而強,由模糊而清晰。

   我只能揚一揚頭,把那管刺,再硬生生地吞到肚子裡去。才能將痛楚一併吞掉。

   反正,不用心急。慢慢布下天羅地網,估量他插翼難飛。

   何耀基提我:

   「本周未朱翁擺滿月酒,你會出席吧?」

   我毅然點點頭。新承挫敗,剛剛回過氣來,站穩腳步,尤其要勉力出席這種風頭場合,免得更惹人閒話。

   好身好勢,叱吒風雲時,就算長時期躲起來,謝絕一切應酬,坊間仍不見有什麼不得體的風言風語。

   越是有大麻煩在身,像我這陣子的情況,抑或那些身犯官司糾紛的商界人物,甚至有嚴重桃色案件纏擾的主角,全都要找機會在眾目睽睽下強顏歡笑,刻意從容,企圖營造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氣氛。

   然,社會根本上是個跟紅頂白,世態炎涼的社會,實力稍遜,心頭一虛,整個人就會心驚膽震,還硬要把憂疑焦躁密密收藏起來,表示只手仍可撐天,那份壓力之大,不言而喻。簡單一句話,場面不充撐下去,面目無光。就算勉強歌舞昇平,仍然是維持表面風光,別讓人過分肆無忌憚地奚落批評,好使自己易得下台而已。誰的實況如何,各人心中有數,一定程度的白眼是受定無疑了。

   處理完一整日的公事,人本應疲累不堪,然,我卻相反,依然精神抖擻,神采飛揚。

   下了班,我並不打算立即回家去。先摸上一家健身美容院去,做了面部按摩,皮膚護理,再在指導下學習健康體操。

   運動完畢,還炬了一個蒸氣浴,才渾身光潔暢快地回家去。

   我必須生活正常健康,以維持健旺的體質,應付日後陸續要來的滔天巨浪。

   人,只有蓋棺才能定論。

   這世界顯明是個大賭場,充塞著形形式式的大小賭客,只須有賭,就未為輸。

   從前掉了的注碼,是學費。

   當然,每獵取一次教訓,代價可以不菲。然,能謹記教訓、心領神會、提高警覺、武裝自己,從前的支出只會變作投資,而非花費。

   投資有撈回老本、更添利潤的可能。

   花費呢,永無本利情還的一日。

   既是對二者之別瞭如指掌,我應該知道如何自處。

   一腳踏進家門,菲傭就給我說:

   「蔣小姐來看你。她等在書房內。」

   我點點頭。

   走到書房去,果見蔣幗眉端坐著,正在翻雜誌。

   面前這位原本跟我自小相交,其後與我父親鬧了段轟轟烈烈戀愛的好朋友,竟在我眼裡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像。我走近她,甚而坐在她的對面,仍未能一時間看清楚對方的臉。

   直截點說,對她沒由來地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而迷糊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怪異的。

   其實,從小到大,我與幗眉像對姊妹花似的親密地生活、長大,互相關懷,彼此愛護。

   幗眉比我年長一歲,似足我的大姐姐。

   妹妹既是個嬌生慣養的小姐,做姐姐的就只一味陪在身邊,當個耐心的玩伴與聆聽者,總是以我之憂為優,以我之喜為喜。

   從來;我倆都配合得天衣無縫。

   幗眉非但無姊無妹,父母還老早去世,內向的她很自然地把天生的手足深情,寄托在我身上。

   也必然是為了她從小缺乏父愛,看著我在父親的愛寵下成長,下意識地在艷羨之餘,渴望能有個像我父親似的男人去愛護她。這段忘年之戀,因而得以在我逗留於美國求學做事之際,萌芽茁壯。

   父親多年以來跟我相依為命,感情自是一股腦兒的全放到我身上。在他身邊穿來插去的異性,全部都在客觀條件上有著重重缺憾,極其量只能力他提供短暫情慾的發洩。我赴洋深造之後,寂寞的父親不期然地以溫馴委婉而親切的蔣幗眉作為替代,再把這段感情與關係稍稍變易而為男歡女愛,也真是相當合情理的發展了。

   當我看到父親給我的遺書,告訴我,他有緣遇到一位紅顏知己,使他的晚年平添甚多的舒暢溫馨與安樂時,我的確無比興奮。誰不知道孤獨難熬,淒清難忍,記得父親的遺書寫道:

   「福慧,我的女兒,請原諒我沒有在生前親自向你交代,讓你分享我的歡愉。我常想像,要是給你知道真相時,你必目瞪口呆,繼而就會歡呼雀躍,只為馴孝如你,一定比我更開心:

   「不能讓我父女倆分享這麼高義隆情的歡樂場面,實有可原諒的苦衷!

   「只為我和她相愛以誠,在過往幾年,她未曾向我提出過任何一個要求。就連我主動地為她做的、安排的,一涉及財富,就給退了回來:

   「她只狠狠地哀求我答應,今生今世,也不要直接或間接地向任何人透露她的名字與身份。故而一直不便將真情相告。

   「我最愛、最關心的人,在世上也只有你倆了!遺產原應一分為二。可惜」如果在遺囑上披露了她的名字,固然有違我的諾言,更辜負了她了。

   「慧慧,你父受惠承恩深重,無以為報,可否懇切地請求你,為愛爸爸,在以後的日子裡,萬一你有緣發現她是誰,請代為照顧。」

   當時,我感動得落淚。

   人海茫茫,無根無據,我仍拚命地去尋訪。

   就因為我楔而不捨地要感恩圖報這位父親的紅顏知己,才會不自覺地把秘密向杜青雲洩露,讓他有機可乘,串通陸湘靈,冒充真命天子,設那可怖的陷階日套,摔得我頭破血流,面目無光。

   蔣幗眉當然無法聯想到自己隱瞞真相,會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可惜,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我對蔣幗眉的怨忽,日益濃重,揮之不去。為了成全她的高潔清廉,我賠上了無窮血淚。我無論如何地不甘心。

   更令人在想深一層時,氣憤難平的是,幗眉之所以誓死不要公開她和父親的秘密,壓力竟來自我身上。

   就為了小時候,有那麼一天,父親從我千萬個洋囡囡中隨手取了一個送給幗眉,被我發現之後,呼天搶地地嚎啕大哭,吵嚷不已。旁的傭僕為著哄我維護我,而對幗眉苛斥重責,害她有一大段日子連連造著惡夢,夢見凶神惡煞的人來強搶她之所有。於是,心靈受創,印象難忘,成長後更怕跟父親的一段純情,被一總的人,尤其是我,予以蔑夷的否定。惟其蔣幗眉的心態與苦衷是如此的順理成章,合情合理,也就等於說要我多肩負一隻黑鍋。簡單一句話,無非是我的刁橫造成禍事的原回,怨不得天,尤不得人。

   有人教自己啞子食黃連,縱使無心,也成誤殺,叫我如何不心懷怨憤?說得嚴格一點,是這個眼前人,仗著她的馴善,把自身的清高雅潔建築在我的苦難之上。

   當然,我不會告訴她,我現今的想法與感受。

   她完全有權利繼續扮演純情角色,至於我,革面洗心,實行老奸巨滑。

   幗眉放下了雜誌,微笑地跟我說:「知道你已回港,想著你今天一定忙個不亦樂乎,故此也不搖電話到利通去找你了,直接到這兒候你回來。」

   我該說什麼,實在想不到有什麼值得跟她談。

   「福慧,一切順利嗎?」

   「還好。」

   「你累了。」

   「嗯。」

   那就好好睡一覺,改天我們再談。原本有件事,想來跟你商量。」

   「什麼事?」

   「你要我搬來這兒小住一個時期,陪陪你嗎?或許放工後,你要找個人閒談解悶。」

   我略怔一怔。這蔣幗眉是好意地照顧我呢,抑或她在探聽自己應得的權益?

   既然真相大自,她曾過目父親的遺書,名義上與人情上,她其實是江家遺產的另一個繼承人。

   雖說在法律上頭,完完全全沒有她的份兒。

   可是,我若說出這種話來,就是徹頭徹尾地辜恩負義,見利思遷了。

   放在眼前的,怕只有兩條路,其一是坦坦白白,二口六面地跟蔣幗眉商量遺產的分配;其二是拍拍胸膛,做足小人,裝傻扮愣,藉故推搪。

   在幗眉跟前,我似又輸了一仗。

   財富與品德二者之間,我只能擇一。沉思使我益發默默無語。

   在我未想通想透,應如何應付之前,我認為最好保持緘默。

   江湖上高手過招,多是以靜制動。非迫不得已,我不會自動出招。最好是對方沉不住氣,先行發難,我是見招拆招,吝易取勝得多。

   我斷不能老認定人會一生一世都無變。

   從前的蔣幗眉或許真的只談情愛,不尚物質。然而,請勿忘記,從前江福慧也敦品慎行,決不胡作非為。

   昨日已矣,不忍踩死一隻螞蟻的人,都有可能變作江洋大盜,殺人如麻。

   當年,若有什麼危難困擾發生在蔣幗眉身上,她最低限度依傍有人。女人最需要的無非是安全感,只要江尚賢健在,她的感情與生活上的一切都毋須張皇。自然有資格清高無求。一般豐衣足食的人,多有講究仁義,少有作好犯科,這是可以理解的。

   如今,大勢已去,靠山已逝。單是要維護一份安全感,而想到財富攤分的問題上頭,並不是太過分的事。

   況且,有些人十二分的工於心計,像杜青雲,何嘗不是處心積慮,挖空心思,考進利通來,依計行事?

   難保蔣幗眉不是自小看不得我們那白玉為堂金作馬的家勢,更羨父女情深,於是安排香餌釣金鰲。

   再說,父親當然是眉精眼企,並非善類,幗眉稍在相處之中,露了貪相,我敢擔保父親隨即警覺。如此一來,小便宜佔到一些,有何瞄頭?倒不如沉住氣,等他百年歸老,在遺產上大撈一筆,更加划算!

   可能幗眉正是在賭這一鋪。誰想到江尚賢竟會依足對方要求,連間接把紅顏知己的名字寫在遺囑上也免了?我看父親呢,基本上仍在惴惴不安,不敢確切地肯定蔣幗眉是否真的無條件去愛他,於是留下遺囑,把這個疑團交由我去解決、去處理。

   他的這個辦法完完全全地一舉兩得,既可以安撫自己良心,蔣幗眉若是真情真義,他到底算至死不忘圖報,也叫安樂了。萬一幗眉深謀遠慮,在他去世後,跑來跟我算帳,暴露了還是以利字當頭的本來面目,我自有法律保障,財產如何調動,要松要緊,權操於我。

   說到頭來,姓江的親骨肉才是當然的家業繼承人。

   別說我批評父親,他要是毫無懷疑,真心誠意地要把家產分給蔣幗眉,何須如此扭橫折曲,故弄玄虛?

   辦法簡單得很,開一個瑞士銀行戶口,將一筆龐大數目過戶,再留給蔣幗眉一封親筆遺書,正如留給我的一樣,囑她在自己去世後方可拆閱,遺書上可以這麼寫:

   「感於你的真誠摯愛,請讓我在有生之年,安排一個照顧你的方法,我已在瑞士銀行存放一筆款項,作為你下半生的用度。於你,不為任何物質而愛一個男人,值得引以為做。

   可是,於我,愛一個女人而必須負起照顧她的責任,這是否也值得我引以為慰呢?二者其實並無牴觸,你是元求而得,我是身後施予。如果你仍堅持不肯接納,那麼就以此成立基金,做一些對社會有益的善事,我同樣感到快慰!」

   是不是絕對可以這麼處理呢?我可以想出來的這個方法,父親一定也想得到。想得出,行得通的方法而沒有採用,無非是不願為、不甘為而已。

   我還見得少表面慷慨,其實吝嗇的財閥富翁嗎?

   每一分一毫的受益人,都必須是血緣骨肉,都必須名正言順,都必須物有所值。

   做善事,可以,然,一定打正旗號,以慈善換取名譽,或以捐獻收買關係,有利於長遠的個人與商業計劃。要他們暗地裡不為人知去重重回報另一個人的恩情,實在太難太難了。

   我是學乖了。對人性投最不信任的一票,以策萬全。差不多可以肯定,父親對一直無條件陪在他身邊,跟他相愛的蔣幗眉也作如此彈性處理,並沒有誓無反顧地予以絕對信任。蓋棺定論,終父親一生,他在事業與私情上是長勝將軍,就可見成功秘訣之所在。

   於是,我對幗眉提出要搬到大宅來陪我的建議,很避重就輕,不置可否。何必冒引狼入室的惡險,實在怕得出一個請客容易送客難的後果。

   江家大宅,也不需要兩個女主人。

   並不單是一山不能藏二虎,抑或相見好同住難的問題。

   只為我不喜歡每日每夜,碰口碰面,都見著蔣幗眉,無疑會觸起大多傷心激氣的往事。

   令自己的情緒過分處於不平衡的狀態下,很難冷靜處理好未來的計劃。

   蔣幗眉得不到我認可遷進江家來的答案,表面上還是一貫的歡愉,也就起身給我告辭了。

   我看她真有點深不可測。

   利通銀行人事部的辦事能力還不差。只兩三下功夫,就透過獵頭公司,為我推薦一位高級行政助理。

   是個女的,比我年輕一兩歲。

   看她的履歷,卻非常地歷練老到。

   短短六七年的江湖經驗,使她目前高踞本城年青高薪的行政人員龍虎榜之列。

   對於葛懿德之能名,我在商場上亦稍有所聞:

   而且,我預算這主席行政助理的人選,將在往後的日子裡,跟我並肩作戰,下意識地覺得女的會易於與我取得共鳴,同時較為方便。於是,我接見了她。沒有想過葛懿德的容貌如此俊秀,五官簡直精美,那道濃眉,很女中丈夫,不怒而威。

   單是有如此外表的一位行政助理陪在我身邊,已能平添架勢。

   葛懿德目前是威捷洋行的高級行政人員,管轄四個部門,包括人事、行政、公共事務、業務推廣等。近這兩年來,威捷洋行不斷得到外國各名牌子貨色的代理權,在香江別樹貴價貨式的一幟,盈利甚豐,這姓葛的女子,應居功至偉。

   江湖傳聞,她將於短期內獲升為總經理,騎在洋鬼子的上頭去當一把抓。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她還有興趣應徵來當一個女波士的行政助理。

   雖說大機構主席的行政助理,地位跟部門頭頭無疑。伴君如伴虎。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說到頭來,天子腳下的地頭最易得承恩澤,風生水起。

   然,拿獨當一面的總經理的前途來比較,打江福慧的這份工,應該並不見得大吸引。

   我開門見山地間:

   「葛小姐應徵這份職位,可有屈就的感覺了?」

   葛懿德的聲音很好聽!剛中帶柔,清晰明亮,她答我。

   「江小姐言重了。我不敢阻你的寶貴時間,此來是有誠意的。

   當然,實話實說,我在威捷洋行的前途還是不錯的。這是純指職位的高低與權力的大小問題。」

   「葛懿德如此說,等於明言,若要她搖曳蟬聲過另枝的話,必須高薪挖角。我實在有點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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