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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雪 捕雨 作者:梁鳳儀

  已過下班時分了。

   夏惜真因沒有人約黃昏後,依然在辦公室內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東大會召開後的工作檢討報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審閱。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書部最辛苦就是這一陣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後,自應論功行賞。

   秘書程小琪的聲音從對講機傳過來,說:

   「夏小姐,剛才霍太來電話,問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約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問:

   「小琪,你怎樣回答她?」

   程小琪的聲音是輕鬆而愉悅的,她答:

   「我查看過你的日記簿,你這一連幾晚都沒有約會。我看公司的股東週年大會已於昨天開過了,你也應該歇一歇,今兒個晚上輕鬆耍樂去。」

   夏惜真問:

   「這就是說,你已代我答應了霍太的邀約。」

   對講機內沒有實時傳來聲音,程小琪有點尷尬,聽夏惜真的語調,就知道有點不對勁。

   程小琪跟在這女上司身邊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對方的眉頭眼額。然,也未必百發百中,因為夏惜真的脾氣不是容易猜測的。

   程小琪訥訥地說: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還未聽完小琪的解釋,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話:

   「我並不打算赴她的約。」

   「可是,我已告訴霍太,你今兒個晚上有空。」

   「那麼,就請告訴她,我今晚沒有約會,也不等於要赴她的約。」

   「這……」

   「此事也教訓你,不要自以為是。世界是瞬息萬變的,尤其是人情與人際關係。」

   說罷,夏惜真按熄了對講機,站起來,緩步走到窗前去。

   透過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來竟下著雨,把個明麗的香江,罩在一片朦朧中。不過,很快就會萬家燈火,飛躍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細雨之中,仍能撩動著人的心。太多人仍願意在默默苦幹營生了一整天之後,不管天氣如何,拖著疲累至極的身軀,展開徵歌逐色、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縱使在日間如何威風八面,叱侘風雲,到了晚上,還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願寂寞。

   同時,她又寧可寂寞。

   與其跟一些不值得來往的無聊人等應酬,以排遣時間,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這副硬脾氣,什麼時候都害慘了自己。

   每個人都必須為個性與言行付出肯定的代價。其間的苦衷,可又不足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歎一口氣,也許連跟在身邊多年的秘書小琪,都會以為她不可理諭,動輒在發她的老姑婆脾氣。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為夏惜真安排節目,誰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曉得如何向小琪解釋前因後果,就算要說,也實實在在不知從何說起。

   霍義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團,主理法律與秘書部之前,夏惜填服務於建新企業,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淵緣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實是個好秘書,她對夏惜真幾個來往得較密的熟朋友都了如此掌,一直都應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這最近發生的幾樁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過是上個月的事,韻姿時裝店來電話通知,有一批冬裝已經運抵本城,為夏惜真留了幾套。

   夏惜真正為股東週年大會忙得頭大如斗,也懶得去試穿新衣,只囑咐小琪把信用卡號碼轉告服裝店,然後請對方把新衣服送到辦公室就可以了。

   兩天之後,夏惜真跟本忘了這件事。直至少琪說,韻姿的經理馮太來電話,堅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緊事,她才記起,名店還未把新衣服送上門來。

   「夏小姐,真的對不起,要阻你的寶貴時間。是這樣的,霍太跟一兩位女友剛到店裡來,左挑右揀還是不滿意,卻偏偏看中我們頇留給你的兩套套裝……」

   夏惜真習慣處事明朗快捷,還未等對方說完,就輕快地答說:

   「不相干,不相干,就讓霍太拿去好了,我們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馮太一疊連聲地應著,分明是意猶未盡,仍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

   夏惜真是個眉精眼企的人,立即問:

   「還有未解決的問題?」

   那馮太先行乾笑幾聲,大概是為掩飾窘態,才答:

   「是這樣的,霍太只把衣服拿走,並沒有簽信用卡或填寫支票。」

   夏惜真覺得對方有點太緊張了,於是說:

   「這有什麼要緊呢,我不是已經把信用卡的號碼告訴了你們嗎?請你把賬算到我的戶口上去就成了。」

   馮太喜過望,一疊連聲地說:

   「對的,對的,這就是說夏小姐認這筆賬。」

   當然了,夏惜真認為不該如此小題大做。她年中送給好朋友的各款衣服鞋襪,不知凡幾。那兩套套裝,充其量也不過是過萬元而已,難得朋友喜歡,更難得自己負擔得起,拿去穿就是了。

   夏惜真的個性是異常豪爽而又慷慨的。

   她五歲開始,就有孟嘗之風。差不多每天放學後,都帶同小朋友回家去喫茶點。睡房的門永遠打開,所有玩具都陳列出來,任君選擇。小同學最喜歡到夏惜買家玩,只為絕少有空手而回的。

   真是三歲定八十,長大後,夏惜真豪邁如故。相熱的老朋友到夏惜真的香閨來,經常老實不客氣的,拉開衣櫥,打開鞋櫃,試穿試戴,有如踏進名店去的氣氛,唯一的不同是毫無壓力可言。不合用的,下次請早;合用的話,夏惜真微笑著,差點還多加一個恭謹的鞠躬。多謝對方賞面,收受禮物。

   在家裡頭歡宴女友一次,散席時,少了一兩雙新皮鞋,缺了兩三套衣裙,真是等閒事。

   跟夏惜真從小到大一起相處的一位老同學單仿如,就不斷嘀咕:

   「惜真,你太闊綽,划不來。」

   「為什麼呢?漂亮的對象製作出來,在市面銷售,無非是希望獲得真正識貨欣賞的人拿去享受罷了。誰用,又有何相干呢?」

   「不是人人都值得饋贈,這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她們每月的薪金跟你不相伯仲,這種便宜就算佔了,心上記住了,也還可以。可惜,我賭她們不會。」

   「天。」夏惜真拍拍頭,連這麼一個自己花用得起的小數目都斤斤計較,自尋煩惱,還要活不要活呢!惱人的煩惱還不夠多嗎?

   況且,友誼萬歲,多難得才有機會逗朋友開心,怎麼能動輒就想到感恩上頭去。

   單仿如是個會計師,也許鬧的是職業病,她是習慣了小心翼翼,銖錙必計的。在這問題上,單仿如的確無法跟夏惜真取得協調。

   夏惜真曾嘗試領受這老同學的好意,笑著說:

   「得了,得了,總之但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於願足矣。」

   單仿如依舊嗤之以鼻,罵道:

   「老天真!肯定你事與願違。時代已經進步到就算你敬人一丈,人家都不會還以半寸了。你還活在夢中!」

   不幸言中,單仿如在這人情的測量上頭有若生神仙。

   霍常日虹在拿了夏惜真那兩套新衣之後兩個星期,夏惜真的一個小表妹何燕湘登門求見。

   還未開聲說話,漂亮的何燕湘就寬容至極地笑,露出了一排白皚皚的貝齒,再加上兩個小梨渦,弄得夏惜真心神開朗,皆自陶醉。

   夏惜真想,青春無敵,就像小表妹,現今快大學畢業,渾身都富彈力,整個人都充滿朝氣,前途如花似錦,無可限量。跟這種小妮子走在一起,才叫做享受。自己這種三十開外年紀的女人,再有韻味,再具姿色,也仿似美麗迷人的花都,太多人有過到此一遊的經歷,還怎麼會稀罕。

   忽然這樣子想遠了,思想兜回來,剛好聽到何燕湘甜得發膩的聲音說:

   「好表姐,請幫個忙,為我推銷一疊慈善獎券,是大學學生會籌款,既可以行善,又能助我勇奪籌款冠軍,光光彩彩地出一次勁鋒頭。」

   夏惜真笑,就是喜歡何燕湘這種老實而坦率的性格,這也是新一代崇尚自然,完全不做作、不掩飾的處世待人態度,直接、簡潔、講求效率,令對方無比暢快。大概當他們這起年輕人坐到高位上去時,世界必然更明快便捷,更得心應手了。

   夏惜真說:

   「善舉充塞社會,不一定要挑你的那一個予以支持,然而,幫助你從心所欲,倒是責無旁貸的。你要多少捐款?」

   「悉隨尊便。你尊重我,我尊重你,世界上沒有勉強得來的善事。每疊獎券一百大元,你大小姐是女強人,要掏一大疊「金牛」出來予我,或只是「紅底」乙張,我一樣感激。」

   「會說話的人是有福的。」夏惜真掏了支票簿出來,寫下了一張五位數字的萬元支票,先在小表妹跟前搖晃,說:

   「足夠你榮登慈善小姐的寶座而有餘了吧!」

   何燕湘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夏惜真立即阻止,說:

   「慢著,再過多三五十年,才完成另外兩個鞠躬好了。」

   「表姐,生死有命,富貴由天,你少迷信。」

   「別在得到好處之後,就板起臉孔來教訓長輩,還有什麼要求,快說快說,我還有十萬九十七件公事等著辦。」

   「來來去去也是那樁事,有沒有知心好友,給我說兩句提攜的好話,讓我登門推銷獎券去?」

   夏惜真想了一想,給了何燕湘兩個名字,最後又多加了常日虹一名,並且鄭重地說:

   「你且用我的名字去招搖吧,但千萬別要人家太多饋贈。你答應我,要懂得適可而止。」

   「有沒有規定銀碼?」

   「兩百元起,五百元止,不可過分騷擾。她們是我多年相交的好朋友,怕她們太賣賬,我於心不忍。」

   結果呢,夏惜真完全估計錯誤。三天之後,何燕湘在電話裡很認真的對她說:

   「好表姐,叫你丟臉的人決不是我。你的大名打動了其中兩位善長仁翁的芳心,各捐一百大元。另外的那位霍常日虹女士,給我非常認真的說:

   「「你表姐這個脾性真是要改的,直腸直肚,動輒就以為人家跟她一般心意,這怎麼得了。下一次吧!下一次我給你支持。」」

   夏惜真聽罷報告,心頭掠過一陣涼意,沒有做聲。

   本來嘛,購買這些慈善獎券真是芝麻綠豆的小事,應酬與否都無傷大雅。然而,動用了自己的情面與名字,連那一百幾十都討不到,難免太傷自尊心。

   夏惜真完全不敢將心頭這口煩悶與不解的苦水,向單仿如傾吐。

   她怕對方塞自己一句「咎由自取」。

   幾天過後,秘書程小琪跑進來,向夏惜真報告完公事之後,就說:

   「剛才霍太來電話留下口訊給你,說她要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拿到了就通知一聲,或請信差送過去。」

   夏惜真點了點頭,示意知道此事,也沒吩咐什麼,就讓小琪引退了。

   一定是霍常日虹追得急,程小琪沒法子應付,於是把她的電話搭進來給夏惜真。

   「惜真,你那秘書怎麼稿的?叫她提你,我要拿四張水妮演唱會的票子,完完全全的石沉大海,她忘了告訴你?」

   「沒有。」夏惜真答說:「只是我不是水妮。」

   「你是她的朋友。」

   「她的朋友不只我一人。」

   「拿四張票子去捧她的場,連這個人情你也沒有資格取到手,這算什麼朋友。」

   「有便宜可佔才算得上朋友嗎?」

   「我們不是白佔什麼便宜的,會得代她宣傳,口碑很重要。」

   夏惜真在心內苦笑,紅透半邊天的歌星需要不住送贈券請人家賞面,抑或歌迷需要撲飛看表演呢?

   「買票子捧場吧!水妮會感謝每一位認真地掏出真金白銀來聽演唱會的觀眾。」

   「你的這番說話,真是食米不知價,現今演唱會的票子二百元一張,要安排一晚節目,動輒一千元不翼而飛。能劣則省。」

   夏惜真很想響應一句:現今的服裝、鞋子也頂貴,何只動輒千元呢!然則,這條數又怎樣計了?

   過得了人,過得了自己。唉!

   終於,夏惜真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掛斷了電話線。

   在來往的朋友名單中,又一個要報銷了。

   夏惜真這一晚的情緒是極端低落的。

   尤其是霍常日虹的電話,令她憶起了這個至為傷感的心路歷程。

   為什麼人家事必要把自己的大方與慷慨磨損至白骨嶙峋,了無餘剩,才肯收手,非逼得人心灰意冷,鳴金收兵而後已?

   相識滿天下,莫道知己有幾人。能夠好好地經常維持門面相處者,都不多見。

   很多人或許可以對自己裝聾扮啞,有本事跟自己不喜歡的人繼續往還,以圖日中有個伴。

   夏惜真從來不是這塊料子。

   否則,也不至於孤苦至今了。

   曾經有過多少次,跟她走在一起的男人,都肯談婚論嫁。然而,夏惜真三思之後,悄然引退。

   無他,夏惜真對形形式式的感情都執著、堅持,不肯輕率,不敢草莽,不要馬虎。

   她需要找到一個真正值得自己敬慕的男人,心甘情願為他燒飯洗衣,才肯嫁。如果單單為了在下班後,有個人長期陪吃飯,晚上枕畔有均勻的鼻息以增加安全感,那可不必了。

   單仿如結婚之後,說了幾句令夏惜真不寒而慄的話:

   「嫁後至大的成就,便是每逢晚上與週末,都不用顛來撲去的找朋友吃飯搓牌。一旦落了空,便整夜整日的覺得孤苦伶仃,不是味道。雖然兩個人困在屋子裡沒有對話,但心上也有種沒由來的、穩定的平靜。」

   聽罷這嫁後宣言,夏惜真有幾晚睡不好。

   找一個讓自己可以由敬而生愛的男人,在這年頭,說有多難就有多難。

   社會栽培了女性的事業,卻折損了女性的婚姻。因為男人們都心生錯覺假象,一廂情願地實行他們心目中的男女平等。將所有家庭責任,不論是經濟負擔,抑或體力勞動,統統擱起碼一半份量在女性的肩膊上。

   他們以為她們背得起?

   夏惜真是個驕傲的女人,她並不輕易讓一個男人把她養起。然而,她也自負得不認為要分擔一個男人對女人應付的所有責任是項榮耀。

   她寧願忍受寂寞。

   當工作繁忙時,夏惜真的煩惱的確比較少,因為她投入工作,熱愛事業,精神與體力都有寄托。

   但像今晚,公事告一段落,再沒有開夜工的必要,煩惱立即出現。

   長夜漫漫,如何打發?

   像常日虹這種缺亦無妨的朋友,跟她見面只會徙惹傷感。像單仿如呢,算是可以來往的,但又怎好意思騷擾人家。

   幾次撥動了電話號碼,最終還是提不起勇氣給對方說:

   「仿如,出來吃頓飯如何?」

   此言一出,等於披露寂寞。對方越諒解,自己就越難堪。

   做事硬朗的女人,做人反而脆弱。

   夏惜真再無神緒逗留在辦公室內沒事找事做,她挽起了公文包就走。

   難得的準時下班,還可以湊一湊中環的黃昏熱鬧。

   就在走過小巴站時,她看到了一位女同事方銘芬,挽了幾大袋東西在手,肩側背彎的苦苦追趕小巴,結果還是額滿見遺,氣餒地把那些超級市場的膠袋放到地上,稍稍喘一口氣。

   一眼瞥見了夏惜真信步走過來,方銘芬有點難為情地漲紅了臉。彼此打過招呼後,方銘芬不期然地解釋:

   「菲傭約滿回老家去,這陣子忙個半死。下班後還要買菜燒飯,真要命。」

   夏惜真隨意地答:

   「為什麼不乾脆在外頭吃了飯才回家去?」

   「外子不喜歡酒樓的味精,且他還要追看電視節目。又怕孩子們心野,因在家裡看管他們飯後溫習,才比較放心。」

   夏惜真點點頭,道別了。

   她一邊走在路上,一邊想,像方銘芬的這種生活好嗎?有一個喜歡在家吃飯看電視的丈夫和幾個要自己像看賊般看牢的孩子,是莫名的喜悅嗎?

   夏惜真茫然。

   出租車上落的地方,聚集了極多人。尤其天仍灑下細雨,街上就更覺混亂。這情景對夏惜真頗為新鮮,只為她很少在這個時候下班。晚至八時左右,中環是不難截到街車的。

   分明一輛出租車停在自己身邊,左右兩旁會得霎時間跳出幾名大漢,奪寶似地飛撲上前,強行拉開車門,就坐上去。一連串快速的動作,把夏惜真嚇得發呆。

   怎麼這個都會連乘搭一輛街車都像打仗似?

   夏惜真苦笑。

   一個孤苦無依的女人,連搶搭街車都如此無能為力。

   她一直站在那兒整整二十分鐘,完全的不得要領。對於有心承讓的人,一般的待遇都是吃虧到底,無人會付予援手和同情的。

   雨下得不密也不大,然而,兒過這一句鍾有多的時間,夏惜真的頭髮已開始濕濡。也就是說她有了一點狼狽。

   好幾輛紅彤彤的出租車開走之後,剎地在夏惜真跟前停下來的是一輛奶白色的平治。

   「上車吧!」車門打開來,司機歪著頭跟夏惜真說話。

   天降福星!

   夏惜真火速鑽上車去,坐定之後才曉得道謝。

   「中環的下班時分原來如此亂紛紛。」夏惜真說。

   尤其是下雨天。

   「你很久未曾試過在這個時分下班吧?」歸浚華問。

   對方既是同事,當然知道夏惜真的工作習慣。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工作能力,或者是眼高手低之故。」

   「不,你的勤奮是有目共睹的,且公司秘書及法律部的功夫頂多。」

   「多不過你的計算機部門吧,且也不見得你是個懶散人。」

   歸浚華是計算機部主管,信德集團是本城數一數二的財務基金機構,全盤電腦化的成績在行內早已起著帶頭作用,傲視同儕。

   「你這番話,我要看成是讚美之辭了。」

   「實至名歸呢!」夏惜真倒是誠意的。

   「謝謝,請你吃頓晚飯以報知遇之恩如何?相請不如偶遇。」

   夏惜真絕少跟集團內的男同事有私交,平日在辦公室內有說有笑、有商有量是另外一回事,下了班就各散東西,不尚往還。

   如今坐在人家的車子裡頭,多少有點受人恩惠之感,要把人家的拳拳盛意推卻,有點覺著難為情。

   尤有甚者,夏惜真是個一說假話,就會渾身忸怩不安、面紅耳赤的人。

   她之所以要把霍常日虹擦出生活圈子之外,也無非是沒有本事再對這曾付予深情的朋友,說假話,處以委蛇。

   如今她是沒法子可以胡亂編做一個自己今晚已然有約的借口,推卻對方的邀請。

   於是,夏惜真想了一想,就答應下來。

   反正回家去,獨個兒也是閒得慌。

   書是偷閒看,才最有味道;音樂也是在忙中聽來,始倍覺怡情的。自己躲在閣樓,也不過是在千尺的公寓內踱來踱去,過日辰而已。

   想不到歸浚華會途長路遠的,把夏惜真帶到淺水灣餐廳去。

   一坐下來,叫了酒菜,歸浚華就問:

   「可喜歡這兒?」

   「我們這個日暮途窮的政府,最厲害的招數就是假借尊重民意,實行自把自為。有不少人受了感染,有樣學樣。如果我現在說這餐廳不好,是否你就肯移師他往?」

   一場同事,他們是太習慣善意的針鋒相對了。

   「我若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話,也真是東施效顰了。夕陽政府不會有機會讓民意得到響應,提出意見尚可以,付諸實行就休想了。」

   「那我們還是安於此吧!」

   「無論如何,在這兒曾經有過一個美麗而浪漫的愛情故事!」歸浚華竟然這麼說。

   說話像一支利箭,直射夏惜真的心。

   什麼意思了?

   夏惜真立即坐直身子,管住自己,千萬不要在眉梢眼角之間,浮泛起一些令人誤解的表情。切要,切要!

   歸浚華仍然落落大方的說:

   「我想你是個喜歡閱讀的人,我意思是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你一定念過。」

   迫不得已,夏惜真只好嫣然一笑,當作響應。

   叫她說什麼好呢?難道對方在暗示自己是白流蘇,最終可以得成正果?

   想到哪兒去了?夏惜真心頭一驚,立即找一些門面話來沖淡尷尬的氣氛。

   「這陣子中英關係外弛內張,投資氣候極難揣測,年底我們的花紅未必理想了。」

   「你又沒有家室,無非是賺錢買花戴,實在不用緊張。要擔心的是我這種人而已。」

   「你太客氣。」

   「不,我說的是真心話。太太沒有做事,現今孩子的日常用度又不比成年人遜色。」才說了這兩句話,歸浚華就立即住口:「對不起,吃一頓飯就要聽我發嚕囌,即使沒有破壞了你的心情,搶俗了氣氛,我也自覺不得體。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什麼,這都是人人皆有的難題。」

   「男人就沒有資格提出來。」歸浚華竟這麼說。

   「你是有心成全男女平等,還是兜一個圈子,顯示男人的優越感?」

   「優越感由責任感而來,這個要請你明白。我如果是個不負責任的男人,就不能自負,不配驕傲了。一時間控制不住,吐一些不值得吐的苦水,我慚愧。」

   夏惜真不曉得回答了,她覺得對力的談吐,極為吸引,唯其如此。才引起自己一陣接住一陣的心驚膽跳。

   「你的那塊牛扒,是否熟了一點?」歸浚華問。

   「啊,不!我這人吃牛扒是廣東俗語所謂的「不熟不吃」。」

   歸浚華開懷地大笑,然後望住了夏惜真,說:

   「你原來可以如此幽默。」

   「怎麼,我是在一反常態嗎?」

   「跟寫字樓裡的夏小姐完全是兩回事。你的高跟鞋踩到哪裡,便都鴉雀無聲,埋頭苦幹,夏小姐工作起來豈是鬧著玩的。」

   當下,歸浚華很自然地模仿夏惜真那個拉長了臉的肅穆表情,古怪得不像話,連夏惜真忍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多謝,多謝,到今天我才真正照到一面明亮的鏡子,知道自己的廬山真面貌,原來如此嚇人。」

   「那極其量是你的表面。」

   往下的一句話,應該是:

   「我知道你內心並不如此。」

   如果對方說出口來,那就是太尷尬,也太孟浪了。

   就算如今隱晦地有此意思在,都教夏惜真情不自禁地瞟了對方一眼。

   不望猶可,這一望,竟發現歸浚華的眼神有一剎那的關注與深情在。

   「要明白一個人,瞭解一個人,可能窮畢生之力,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不知多少結婚二十載的夫婦鬧離異,只為一朝醒來,發覺枕邊人豈只並非吾愛,更是個無法捉摸的陌生者。」

   夏惜真聽了這番話,私下揣度,跟那句「我太太不瞭解我」比較起來,是算表達得大方得體含蓄而又具感染力了。

   太陽底下無新事,全是舊的瓶,新的酒。

   夏惜真開始驚覺,有些微坐立不安。

   閒閒的一頓飯,是絕對可以吃出一個禍來的。

   充塞著整個大都會的怕儘是那些不求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的男女關係。

   一間大機構內,少說也有百分之十的人,在刻意求助,製造浪漫,催谷愛情,以平衡緊張的生活,以滋潤各樣人生。

   夏惜真見得太多了。

   「你是不是一個敏感的人?」

   歸浚華看著對方沉默了好一會,於是有此一問,也真不愧是個聰明人。

   「對工作,是的。」夏惜真答。忽然之間像個回復知覺的人,連說一句半句話都非常小心謹慎。

   當然,夏惜真明白做事敏感,是伶俐;待人敏感,是多疑。這二者不但有分別,且有高下之分。

   尤有甚者,年輕女孩呢,做人多是大情大性而不分好歹的;年紀大的人呢,豈可同日而語。

   一念至此,夏惜真心靈翳痛。

   不過是幾句閒話,就惹來一場驚慌與感慨,也只有老姑婆的脾氣才會如此吧!

   「我們開開心心的吃一頓飯吧,別多想。」歸浚華小心建議,差不多是等於輕輕地揭起了夏惜真的瘡疤,分明知道她心裡頭曾有過一個涉及男女私情的雜念,且作觀望憧憬。

   成年人每天每夜都是在玩著形形式式的勾心鬥角的遊戲。

   人人都在作某程度上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之角逐戰。

   夏惜真突然間有點氣憤。對方真是高手一名,虛晃了一招,就叫自己差些兒下不了台。

   她賭他根本就渴望今晚能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只是不動聲色。

   夏惜真當然不會相信以自己的色相品貌,不能有一夕的風流,以慰寂寞至乾枯的心。

   她歪起心腸來,忽然間想把這遊戲玩得徹底一點,於是用極其老土的方式作出試探:

   「你今晚出來吃飯,太太不會責怪你嗎?」

   對付恆古常新的男女私情,不必過分思考新鮮法門。

   這麼一句話正正是廣東俗語所謂的「賊佬試沙保」,就算得著個不理想的結果,也無傷大雅。否則,此言一出,差不多就等於大開中門了。

   果然不出所料,歸浚華提供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我太太的精神與時間並不完全寄托在我身上。」

   得了!

   要適可而止,但求彼此半斤八兩的話,就應該在此打住,免生日後更大的狼狽與尷尬。

   否則,往下去的發展,是太順理成章了。

   良宵苦短,有心人更應珍惜分秒。

   夏惜真釋心細想,整個人就在下一分鐘氣餒下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最新詮釋是,對方是自己「朝見口晚見面」的同事,辦公室內的浪漫史往往是事業山埃,不可不防。

   拿自己目前用慣用熱的飯碗來交換另一隻新飯碗,尚有值得考慮的地方。何況,斷了口糧,卻沒有長期飯票予以支持,是否冒險得過了分了?

   一刻風流千載恨,最划不來的莫如是以肯定的資產投資在前景不明朗的事務上頭。

   不管眼前人是如許的倜儻不凡,連眼神都潛藏著一份屬於知識分子的、含蓄的多情,還是要抵安得住引誘才好。

   怕只怕短時期療治寂寞之後,有一大段日子,在辦公室內會得相見時難別亦難,那就太淒惶了。

   還是老話,一個年紀相當的女人,小事都能引起她重重疊疊的顧慮。

   夏惜真知道自己沒有膽量闖這一關。她只好替自己,也替對方打圓場,說:

   「是的,現今的賢內助益發難當了,動輒要看牢孩子的起居與功課,整個人、整個心都得投入在家庭內,完全是另一番難能可貴的事業。」

   這番漂亮的話,非但堵塞了歸浚華已然躍躍欲試、蠢蠢欲動的心,更截住了夏惜真曾有過的一陣子外騖的遐想。

   她原本是可以選擇說:

   「怎麼這樣出色的丈夫,也捨得擱在一旁不管呢,不怕危險?」

   這就是對彼此再進一步的鼓勵了。

   畢竟夏惜真是個謹慎的人。

   歲月不但磨損豪情,年代也逼使人們作出不同的言行反應。

   當今的中年女性,誰不是站在道德淪亡與否的歧路上,不知何去何從。

   如果夏惜真年輕十歲,如果夏惜真是西方人,如果夏惜真不是在事業上涯出頭來,她早就已挽起了這個叫歸浚華的男士,作一夕之歡去了。

   夏惜真想,回望再上一輩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得多。最低限度她們沒有太多誘惑、太多考驗、太多挑戰。

   婦女等閒不會拋頭露面,應酬應對應付這一起野心勃勃的異性,是很少有的機會。

   夏惜真既已收手,歸浚華就立即響應:

   「謝謝你賞面吃這頓晚飯,夜了,待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淺水灣道上奔馳時,夏惜真心亂如麻。

   她想到冷冰冰的一張床,正等待著收容自己,直至天光大白,其間的歷程是淒苦與無奈得不足為局外人道。

   當車子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前時,還有一個最後機會,只要夏惜真對歸浚華說:

   「長夜正盛,到我家喝一杯咖啡如何?」

   故事就可以立即改寫了。

   這個思想是極具誘惑的。

   或者辦公室的生活太枯燥無味,零點刺激也未嘗不好。

   單是最低限度能證明夏惜真除了在工作上頭有充分魅力之外,還有另外撫媚嬌柔、教異性想入非非的一面。

   怕那姓歸的太太會找到公司來算帳?過慮了吧!人要面,樹要皮。對方也丟不起這個臉。況且,不是說但願曾經擁有,並非天長地久嗎?現代家庭主婦大概已做足心理準備,讓枕邊良人偶然在外頭曾經擁有了。

   試一試被男人擁抱著的感受,無論如何是好的,是不枉此生的。

   才這麼一想,夏惜真就看著歸浚華緊握著軑盤的手。

   心頭微微的抽動,令她滿臉通紅。體內立時間有千萬億只小螞蟻在血液中爬動,難受得令她昏昏然,要迷失知覺般。

   如果要快速成事,其實只消伸手過去,緊握著對方的,就可以了。

   在淺水灣道上似已走了半個世紀。

   夏惜真痛恨自己怎麼會搬到司徒拔道來,她需要更長的車程,更多的時間去思考、去掙扎、去定奪。

   她還沒有想到自己被強而有力的臂彎緊緊環抱著之後的下一步會是什麼時,那勞什子車子就已停在自己居住的大廈門口了。

   那句請上樓用茶的話,是說還是不說?

   人,是留還是走?

   行動,是應該還是不應該?

   千百萬個問號盤踞在腦海裡,叫她頭昏腦脹,搖搖欲墜。

   終於歸浚華開口說話:

   「你疲累了,趕快回家休息吧,改天我們再聚。」

   他起身,轉過她那邊,打開車門,讓她下車。

   隨即把汽車開走。

   或者,歸浚華也是在掙扎邊緣,所以快刀斬亂麻,急促來個了斷,免夜長夢多,萬劫不復。

   雨仍下著,夏惜真明知有雨,她還下意識地在歸浚華車子開走時,向外疾走幾步,站在大廈門外。

   雨似乎比以前下得急了,夏惜真雙手合起來,承接了一些雨水,然後再以濕濡的雙手往臉上擦,一陣清涼的感覺,教她整個人輕快起來。

   夏惜真挺一挺胸膛,回頭就走進大廈去,她自覺仍有力量去應付漫漫長夜。

   以下的兩個是遠在二十年前寫成的短篇小說,如今看來,羞愧得很,不論文風思維都與我八九年開始積極從事寫作之後的作品截然不同。

   之所以收錄在本書內,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使我曾寫過的短篇有一個整體亮相的機會,前後期作品成為一本小合集,對我很有意義。其二是有些讀者與朋友喜歡我的近作,對舊模樣也有興趣一看,圖個一笑,也是好的,故而也收在本書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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