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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金箋 第一章 作者:梁鳳儀

  今夜,金家,金碧輝煌。

   是一個滿城傳誦的豪門盛宴之夜。

   因為金家的長子成親了。

   我,跟四十多年前一樣,整裝以待。

   我微微轉過身來,從妝台的鏡子裡瞟了自己一眼。

   是老了。

   四十多年,不是個短日子。

   我拿手輕輕托一托綰在腦後的那個髮髻,皺一皺眉,有點不滿意。

   那專替我梳頭髮的上海師傅阿源,手藝真是一等一的,只是,他怕也老了,這近年,也偶有失手,尤其有什麼家喻戶曉的盛典,他就更慌了手腳。

   越是緊張成敗,越不能從容,於是越發容易落敗。

   這條道理,是日子浸淫出來的,阿源不應該不懂。

   他跟我大概是差不多歲數了吧!

   那年頭,他在跑馬地那間大上海理髮店任「洗頭仔」時,我也是初到貴境,彼此是年輕人,多談了幾句,交情就額外地好起來。

   又是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今夜的新郎官、我那寶貝兒子金詠棋,那年頭只不過在襁褓之中。

   今夜,他新婚了。

   中國最後一個皇朝的祖宗家法規定,守寡的皇太后,含辛茹苦,捱盡悠悠歲月,不知多少夕的孤寂淒苦,以日理萬機的勞苦去填塞莫可明言的空虛痛楚,以貪慕權位、愛戀榮華的惡名密密遮掩著誠惶誠恐,怕被取代、瓜分、殺戮、宰割的危機,才能代皇帝兒守住了江山,保得了帝位。之後,皇帝長大了,為他選了後,挑了妃,舉行了大婚,就得把皇權皇位正式交還。皇太后就得再被送回深宮內苑,跟一班完全不懂世事、不見外頭天日的宮娥太監搓搓麻將、養魚弄鳥、栽花種樹地過掉餘下來的日子了。

   現代人名之為退休。

   洋鬼子在退休時,還開一個盛大的派對,各人都喝得酪酊大醉,實情有可能是憐己憐人。

   就在月前,本城的布政司勞啟國宣佈退休,參加他那個送別酒會的人並不多。可是,我去了。

   狐假虎威的階段告終,吃馬鈴薯的日子重現,有哪些人有這個空、有這個心去跟他握別?

   我呢,無所謂,單是再一次證實人性的涼薄,已是一場好戲。

   從小愛看戲的我,何必錯過?

   幸好去了,布政司大官人榮休回國後,還未撈到個上議院議席,擺一擺假威風,就已忽然去世。

   我的心態似乎是酸溜溜的、虛偽的、涼薄的。

   對,我不否認。

   這跟我本性毫不相似。

   是仇外?

   從來,仇外與媚外均不可取,然,在於世紀末的今天,外總比仍媚外勝一籌吧,一念到政府內還有些人不遺餘力地殘害本城的中國人,布下他們自以為是的天羅地網,企圖把殖民地勢力千秋萬世的延伸下去,就怒不可遏,決不認為仇外是不可原宥之事。

   我的火氣,並不因我的年紀而稍減。

   跟在我身邊多年的女傭牛嫂就經常對我說:

   「你怎麼吃了那麼多下火的湯水,心火還這麼盛?」

   怎麼向她解釋呢?

   慈禧太后當年的偏頭痛,成因當然不只是國事凋零,令人煩憂,也有另外一個不便宣諸於口的隱衷,明者自明。

   我呢,情況也是大同小異。

   本身有苦衷之外,當然也為了在過渡期內的種種港事,的確令人煩心。

   話說回來,退休後不久,就與世長辭者為數不少,尤其是曾在本城威風凜凜過一陣子的洋鬼子,更甚。

   也不是不驚心的。

   是我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吧?

   抑或還應該繼續垂簾聽政?

   在沙場上馳騁慣了的老兵,一朝發覺無仗可打,會悵然若失。

   我是老兵無疑。

   四十年征戰,幾許縱橫血淚,盡染征袍,要把它卸下,實有千萬重捨不得。

   外頭還未聞有喧天的鼓樂。這年代,不流行了。

   任何人的新婚,再威煌,再架勢、再大體,都難及四十多年前的廣州上下九絲綢大王金勝祥討媳婦。

   我一樣是那場折子戲的女主角。

   風頭並不比如今稍遜。

   現在,我以身份地位取勝。

   過去,我以年輕貌美壓倒全場。

   誰不瞪大眼睛看我這新娘子是何等相貌風采的一個姑娘?

   不是我這做娘的到今時今日還要講酸氣話,事不離實,金詠棋的妻在各方面都萬萬及不上我!

   當然,坊間士女有多少個能跟我並駕齊驅、等量齊觀?

   不說我本身的條件,單說當年金詠棋父親,亦即金勝祥兒子金信暉娶妻的場面,就是廣州城的一宗使人歷久不忘、津津樂道的佳話。

   我和信暉的婚禮足足籌備了大半年,從過文定到成婚,比拍一部長篇肥皂劇還要花功夫。

   單是母親在接受了金家的聘禮之後,要籌劃的功夫,就已經多到了不得。

   其時年方十八歲的我,除了怕事羞澀,還只是怕事和羞澀,一天到晚躲在房內傻想,根本不曉得做任何事。

   一切的擺佈都由人。

   母親忙得頭昏腦漲,那到底是她第一次嫁女,因著沒有經驗,益發興奮。

   也是為了我的出嫁,是父親去世後,方家的第一宗大喜事,更要弄得輝煌熱鬧一點,以驅走家裡頭的陰森與冷寂。

   也難得母親肯關懷,苦苦經營,不論是為了她的寄托與榮耀,抑或純是為了我,都值得感謝。

   金家的這頭婚事,是母親給我許下的,若知道信暉會英年早逝,她寧願我嫁個窮措大,也下會讓女兒年紀輕輕就守寡終生。

   況且,一入豪門,原就深似海。

   更何況,金家的明爭與暗鬥,犀利及恐怖超過二十世紀末的任何先進科技與武器,我挨的苦,也非母親所能預料。

   老以為嫁到大富之家,會長享富貴,是一個絕不成熟的思想。

   當年,我們母女倆就不曾想過,富甲廣州城,一條上下九,有過半的產業捏在手上的金家長媳,曾有過極端困苦的日子。

   嫁前,我謹記了金信暉寫給我的那情深款款的一句話:

   「心如,我這一生一世也得好好照顧你了。」

   我深信他的誠心。

   我迷戀他的誠意。

   我認定他一言九鼎,不會反悔。

   金信暉一向在其父金勝祥的廣發綢緞莊任事,跟先父是很早就認識的。

   這其中的關係有兩層。其一是我們合興行一直在做廣發綢緞莊的生意。廣州城上下九的綢緞莊聞名全國,不但有極品衣料,且有一流手工,國內怕只有上海一地,才能跟它媲美。

   裁縫師傅附設於綢緞莊內,其門如市。他們需要的各式精巧花鈕、絲線、捆邊花樣等,都可由我們合興行供應。

   從前金信暉未學成歸國,一直由金家老夥計馮七跟父親打交道,及後聽說太子爺留學美國回來了,就改由他打點驗貨了,換言之,一切入貨的工作,金老爺還是交回自己親人手上去。

   買辦幾時都是肥缺。

   金信暉是挾著留學生的名銜與威望出現於上下九商場內而成為城內商界的熱門話題。

   金老爺顯然以有一位留過學的兒子而高興,不但栽培他在店內管要事,且把他引薦入商會內成為年輕而賣力的一員。

   他們當時的商會是結集各行商人的一個聯誼會,不但交通商界中人的情誼,且起守望相助、互惠互利的作用,一方面鞏固自己,防範外商的經濟侵略;另一方面又打算以現有條件,吸引外資,加強合作。

   吾父剛好是商會的主席,金勝祥的兒子成為會員之後,就被前輩門委任為義務秘書之職,故此信暉跟父親更熟諳。

   誠然,那個時候,父親並沒有想過金信暉會成為他的女婿。

   我跟信暉的緣分始於父親歿後。

   就是因為跟在母親身邊任事,因而跟這位金家大少爺打過招呼。

   猶已得,我當時穿一件寶藍色的背心連褲,內罩一件白恤衫,長髮分兩邊用橡筋束起來,撥在腦後,完完全全是一副苦幹實幹的打扮。

   事實上,我正緊張地核對著一大疊的賬單,看這幾天到期的數有多少。

   「對不起,騷擾你!」金信暉走近來這樣說。

   我猛地抬起頭來,說:

   「沒關係,沒關係!」

   「方太太病了?」

   「是的!」

   這之後,他看著我,我看著他,話題接不下去了。

   當然是尷尬的。

   於是又一齊張口講話,說話彼此疊著了,糾纏不清,更添狼狽。

   我只知道自己問:

   「你找娘有事嗎?」

   金信暉回一回氣,答我:

   「沒緊要事,我可以改天再來。」

   「好。」我說。

   「或者,你認為我方便代表家父到府上去問病嗎?」

   「不敢當。」

   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連自己都弄不清楚,心卻怦怦開始亂跳。

   真怪!

   「我明天黃昏來,請轉告方太太。」他這樣說。

   那一天時間怎樣度過,不知道。

   總之,翌日黃昏,方家果真來了客人。

   無法不由我招待。

   我把金信暉帶到母親的房間去,讓他在小偏廳坐。

   我的兩個妹妹方健如與方惜如,正好都圍在母親床前,陪著她說話。

   那是金信暉跟健如和惜如的第一次見面。

   健如比我小兩歲,惜如更小,才十三歲,她們中間還有小弟方康如。

   記得金信暉禮貌地伸出手來跟健如和惜如打招呼,兩個小丫頭還不曉得回應。

   惜如有點怕生,慌忙扯住了我的手,躲到我身後去,可又捨不得那份好奇的感覺,仍探頭偷望這位好看的稀客。

   至於健如,年紀較長,不至於對陌生客人害怕,卻也因為世面見得少,不曉得作得體的反應,她只瞪圓了眼睛,瞪著金信暉。

   在日後,我曾問過信暉,他當時對兩位妹妹的印象,信暉想了想,答我:

   「健如那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最像你了。惜如呢,樣子很精靈,將來長大了,怕是個絕頂聰明、有城府的人!」

   信暉他,倒真留意她們倆。

   緣與分,都是前生訂的。

   甚至冤與孽,亦復如是。

   完全的無奈。

   從見到健如的第一眼,信暉就已上了心,這也真是命了吧!

   表面上,日子是正常地過,聽母親說,婚期最快也得在六個月之後,金家娶媳,方家嫁女,都不是一頭半個月能弄妥的事。

   各人都在忙於備辦這次想是全城轟動的喜筵。

   我仍到店上去做工,倒是母親說:

   「心如,你別分心到店上來了,讓他們金家人看到也不好,活像我把個女兒用到最後一分一秒再送出門去。好好地休息,候著做新娘就好。」

   母親一點都不明白,乾坐著等的滋味其實不好受,但,母命難違,奈何。

   如果金信暉可以來探望我,彼此出去走走,那日子就過得不可同日而語了。

   然而,沒有。竟一直沒見過金信暉出現,聽三婆講:

   「既是訂了親了,按老規矩就不要見面了。從前清朝的大戶人家,女兒一受聘禮,除家眷以外,所有異性親朋都不得見面,專心一致地成為夫家的媳婦,不再屬於任何人。」

   大抵是為了這個風俗,金家又是詩禮傳家,故而金信暉不曾露臉。

   我當然不好意思問。

   這樣牽掛了三個月左右,有一天,吃過中午飯,我正要跑回房去,在迴廊上碰到健如和惜如在玩小小沙包的遊戲,我剛駐足,健如就忽然抬起頭望我一眼,道:

   「知不知道你的金信暉到香港去了?」

   聽到健如這麼一說,我呆住了。

   我的表情,洩露了秘密。

   對於金信暉的行蹤,真的一無所知。

   他到了香港去嗎?

   幾時?為什麼?

   又何以連健如都知道一清二楚的事,我會懵然不知。

   健如於是又對我說:

   「你知道香港是個什麼地方?」

   她的語氣相當權威,這使我更焦躁為難。

   唯一的反應是搖搖頭。

   「香港是繁華至極的都市,比上海更甚。繁華即是墮落,那個城鎮是魔鬼住的。」

   健如這樣興奮地述說著,竟然還拿兩隻手放在嘴角邊,扯動唇旁的肌肉,伸出了舌頭來,裝了個難看的鬼臉,虛張聲勢。

   「還有,」健如把臉俯過來,幽幽地又說,「香港那鬼地方有很多很多漂亮女人,她們樣子像天仙、身材像魔鬼,把男人迷惑個透。你的金信暉也許會難逃劫數。」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然後才曉得站直身子,以不悅而堅強的語調,跟妹子說:

   「你別胡亂搬是弄非,小小年紀一張嘴,好的不說,偏要說人家的不產,這樣要折福的。」

   「我以為你會關心金信暉的行止。大姐,你不怕這個俏郎君偷戀隔牆花去/」「健如,你別用這些太老成、太肉麻的語句好不好?你若不警惕著改過來,將來長大了要吃虧的。」

   我說罷,也不再管她,就回到房間裡去。

   像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不得抒發似,隱隱作痛。

   健如這小鬼頭,真不知從哪兒來的消息與資料,教我心上一下子七上八落,老不著地。

   金信暉真的忽然到香港去了嗎,為什麼都不通報一聲,害人家牽掛。

   回心一想,這是不能責怪的,他憑什麼在現階段就向我報告行蹤呢?況且,就是說了也是白說,他有他的自由。將來成了親,我還有可能對他的行動多一點過問,現在嘛,是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自是事不成,不成的事,追問何益?

   男人要賴皮、要撒野、要放肆、要拚死無大害、要誓不返顧,女人是無奈其何!

   這番活無疑是霸道的,但不能硬說它完全無理。

   在往後的日子裡,我是不是也要做一個聾掉了半邊耳朵,閉上了一隻眼睛的妻子,別去管金信暉太多外頭的事?

   不可以吧!

   這樣輾轉想著,又有好幾晚睡得不安穩。

   都是健如那小鬼害的事。

   金信暉這一陣子真的沒消息,我當然不好厚著臉皮追問。

   只在有一夜,吃過了飯,母親就把我叫進她的睡房去,用手指一指梳妝台上的一盒禮物,說:

   「金信暉從香港給你帶來的禮物。」

   我驚喜地睜大眼睛看牢那禮盒,一時間不曉得反應。

   還是母親提醒我,說:

   「把禮物拆開來看看嘛!」

   她是說了這話,我才曉得笨手笨腳地把禮物紙撕開,從盒子內取出了一個紅色的皮手袋,一時間高興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探頭看了一眼說:

   「怕是來路貨。」

   「那個款式,我們廣州市沒有。」

   「嗯,他們全家什麼也要搶在人前,走先幾步以顯身價。」母親越說越覺得沾沾自喜,「這一次信暉跑了香港一趟,就是為著要辦一些應用的大婚之物。」

   母親這句話,解了多日以來的憂悶。

   信暉到香港去,原來是為了辦喜事。

   我吶吶地問:

   「娘,他有告訴你到香港去嗎?」

   母親點頭:

   「那天他不產上我們家來嗎?說是要到香港去,既為金家奶奶開列了一張清單,要他把一干物品買回來應付大喜需要,也為金老爺在香港有不少的物業,打算作進一步的發展,於是順帶就要信暉打探一些商場消息,跟香港的世叔伯打個招呼,信暉這孩子倒是禮數周全的,專成來問我們有什麼需要,碰巧你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囑健如走進來通傳,她說滿屋子都不見人影,信暉看不著人,這才走的。」

   我愕然,是幾時的事了?

   我會不在家嗎?

   搜索枯腸,仍想不出個究竟來。

   反正已成過去了,就算。

   看到那個摩登的皮包,實在太高興了。

   那是信暉送給我的第一份禮物,無法將之保存至今,乃是憾事。

   「娘,還有什麼事要囑咐嗎?」我問,看著時間不早了,這陣子母親是應該額外疲累的,既為我的婚事,也為店上乏人幫忙,總得叫她早點休息,盡量爭取睡眠。

   誰知母親煞有介事地說:

   「心如,你坐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只好如言坐下。

   母親很認真地看我一眼,就講:

   「日子是定下來了,下個月的初九過文定,再到二十九就是大婚了。都選九字,取其長長久久之意,你意思怎麼樣?」

   我傻瓜兮兮地答:

   「娘,你替我拿主意就成。」

   「怎麼我替你拿主意,你自己的事得自己管。」

   我看母親有點莫名其妙的不耐煩,於是慌忙答說:

   「就這兩天吧!我看是好的。」

   「就是嘛,做娘的總也不知道你哪一個日子是月事之期,怎好給你胡亂把大婚之期訂下了。」

   母親這麼一說,我才恍然,臉立即滾燙地紅起來。

   「怎麼了?」母親看我一眼,會意了,說:「是成長的時候了,從無知、無牽、無掛的少女到為人妻、為人媳、為人母,是很重要的階段。你得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娘,我什麼都不懂。」

   「不懂就細心聽著我給你逐宗逐件的數說好了。從前我嫁進方家的前夕,沒有人指點過我什麼,鬧的笑話,可真太多了。那個年頭,父母長輩對於一些閨閣中事,都不大肯開腔跟後生講,現今呢,時代不同了,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也是教育的一種。」

   時代是的確日益進步的,從我嫁作人婦,到我把別家女兒討進來為媳,一晃眼就是幾十個寒暑。

   從前的我們,懂人事、顧人情都是靠父母的教導。

   如今呢,肯被老一輩耳提面命者,真是太少太少了。

   我的女兒,未嫁出去,男女關係就弄得亂七八糟,哪兒會是我年輕時那副循規蹈矩的樣子!

   或者,在方家之內,一直守足禮教規矩做事的人,都只得我一人,健如和惜如都是傳統道德的叛徒。

   從小就是。

   那一夜,我端坐在母親跟前,細心地聽著她的每一句教誨,全都帶著令人興奮的激素,我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母親教下的十八般武藝使出來,好做金家一位曉得相夫教子,善盡本分的大少奶奶去。

   坊間在我們大婚之前有著各種熱鬧的傳言,都說金家老爺奶奶送給新娘的首飾,是價值難以估計的珍珠翡翠。單是姓金的各房遠近親屬,準備送大少奶奶的金飾,加起來怕有十萬八萬。

   這個傳言使母親也稍稍亂了陣腳,慌忙把三婆拉著,說:

   「我們給心如辦的嫁妝是否足夠?」

   想想,又不放心:

   「我到二馬路的大觀金鋪去跟陳掌櫃商量那對龍鳳鏈時,已經叫他門別在份量上省,就是頸鏈套到脖子上去,有沒有重量質感,明眼人一看就看出來的。」

   三婆一味安慰她:

   「你別緊張了,單是心如祖母留下來的那對翡翠玉鐲,不就已經很醒目、很能壓陣了?」

   以當時的眼光而論,是毫無異議的。

   三婆又說:

   「我擔心的倒是心如嫁過去,身邊沒有個近身的親人照顧,再多的嫁妝都未必對她起到保護作用。」

   這番話,連一直站在一旁,不敢參加什麼意見的我都注意了,很自然地擔心著。

   「三婆,你跟我到金家去。」我乘機撒嬌,她到底是帶大我的人,除了母親,我跟她最是親近。

   「快是人家的老婆了,還說這稚氣話呢,三婆這麼老,不堪重任了,哪像當年之勇。我隨你娘進方家時,誰膽敢欺到我們姑娘頭上去,光要問准我,過我這一關。」

   說這活時,三婆的興奮竟是溢於言表,人人想當年都有點凜凜威風可見。

   「三婆,你看真要找個人陪陪心如是不是?」

   「現在才去物色,也未必有理想的。不相不熟,只不過雇回來盡責,那又跟他們金家府上的婢僕何異?我看,」三婆沉思一會,「倒有一人可能比較適合。」

   「誰?」母親問。

   我也關切地瞪著眼等三婆講答案。

   真是急驚風遇著慢郎中,我越急,三婆越慢。

   她還拿手攏一攏腦後的髮髻,把那條銀簪兒拔出來,再重新別在髻上,重複做了兩次這個動作,再清一清喉嚨,才說:

   「我看,健如頂適合。」

   「健如?」我情不自禁地怪叫起來,真是難以認同,那小鬼頭專做些只有破壞,沒有建設的事,把她帶到夫家去,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

   我的語氣顯然有如一窩冰水,直往三婆頭上澆去,淋得她木無表情,一時間自覺沒趣而又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母親挺身而出,打了圓場。

   她按住了我的手,輕拍兩下,表示要我少安無躁,然後就說:

   「你先不要叫嚷,三婆或有她的道理。」

   母親這麼一說,就是為三婆開了路,她立即點頭,拚命地點頭,說:

   「對呀,我當然有我的看法。」

   「你且說來聽聽,大家好商量。」

   於是三婆捶一捶腰骨,就說:

   「我看呀,健如的年紀雖小,她可是個懂事的姑娘,別看輕她啊,她知道的人情世故還真不少。而且,她有個心如沒有的好處。」

   「什麼」我立即問,心裡頭難免有點不忿。

   「健如膽子大,勇敢,且肯把心裡話說出口來、這個品性呀,頂有用,尤其是在大家庭當中,有這種近身,在人家欺侮到頭上來時,挺身而出,出口甚而出手相助,非常有用。大姑娘,」這是三婆一向對母親的稱呼,「你也是知道大家族內人多嘴雜,姨媽姑爹、翁姑嬸母一大堆,是是非非必然不可勝數,初歸新抱是無論如何要吃一些啞巴虧的,若有個像健如的人在身邊,一則可以視她年幼無知,直言不諱也叫做情有可原,那就好幫忙辦事了。二則既是親骨肉、自己人,就是言行直率一點,婆家總要讓三分薄面,處置方面自不同於一般傭僕丫環。老實講,健如代為投訴或埋怨一句,要是跑回娘家來訴苦,他們金家的面子往哪兒放?三則……」

   三婆又賣關子了,拿起了她的水煙斗,咕嚕咕嚕地吸著,然後才抬起那雙半瞇著的眼說:

   「健如這孩子的腦筋靈活,有一點點敢作敢為的男孩子氣概,這就補了心如柔弱的不足了。我告訴你,她很多時輕描淡寫的,或言出無心,就收了一言驚醒夢中人之效。」

   母親聽罷了三婆的意見,沉思一會,抬起眼來說:

   「那怎麼跟金家奶奶說呢?」

   「還不容易麼?」三婆答,「就說健如跟心如的感情極好,姊妹倆一時間分開是很捨不得,就當妹子送嫁,在姐夫家陪姐姐住一個小時期,也是說得通嘛!」

   母親既有此一問,自然就等於對這個建議已經動心。

   跟著她又說:

   「不知心如的意見怎麼樣?」

   「對她有百利而無一害,幹什麼反對?健如最差的也不過是有一點點調皮,反而住到姐夫家去了,跟陌生人相處,人就自然要禮貌客氣檢點小心起來。是既給心如做伴,也迅速自行成長,你說,有什麼不好?」

   經三婆這麼一說,似乎真的沒有什麼不好。

   然,心上總覺得不可以一下子軟比而答應下來。

   忽爾人急智生,我竟曉得施緩兵之計,對母親說:

   「娘,讓我認真地想清楚才決定好不好?」

   母親想了想答:

   「當然,要是你嫌健如礙著你的話,也不能勉強,你就好好地想一想吧!這個時代已非從前,不再流行有陪嫁侍婢了。不然,也不需要妹子充撐這個場面。」

   母親才說完了,又多加一句:

   「你考慮清楚,時間實在無多。到你肯了的時候,可能又要花唇舌去給健如講道理,以便遊說她。你說,我這做娘的可也真勞累。但望早點的把你們姊妹三人嫁掉了,我好安樂。」

   母親的埋怨,使我頂難受,有一點覺得自己難纏和不孝。

   對健如,我或許只是在近日才有些少誤會,引致不高興,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並不是故意排斥她呢。

   事情就這樣擱著兩天。

   就在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剛從睡房走出後花園,在迴廊上,看到了健如拖著惜如,兩人手裡抱滿了在園子內種的各式花朵,興高采烈地朝我的方向走過來,並且口中叫嚷:

   「快,快,把花朵擺到大姐的妝台去,她會歡喜到了不得。」

   我有一點點奇怪,於是叫住了她們:

   「健如、惜如,你們要到哪兒去」兩個小妹妹止住了腳步,回頭看我,健如先堆了一臉笑容,趨前說:

   「惜如和我想,不知送大姐什麼作結婚禮物好,你知道我們沒有錢,不能跑到街上去買點什麼實用的東西。想著想著,發覺大姐人比花嬌,給大姐送一大束新鮮的花,豈不是好?」

   惜如沒有說什麼,她一則年紀小,二則向來是個沉靜的小姑娘,不大愛開腔說話。

   這下,她也慌忙點頭贊同,已算是很明顯甚而是強烈的表示了。

   真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一聽了健如的那番話,心腸立即騷軟,還下意識地拿手摸摸臉,很有點自豪的意思。

   現今回想起來,直情認為自己當年幼稚得可以。

   我是打算把兩位妹妹手上的花接過來了,可是,健如說:

   「大姐,你拿不了這許多的花,我們幫你。」

   說罷,大踏步就領先走了。

   惜如和我跟著她後頭走。

   果然,在健如的安排下,閨房之內一下子生氣勃勃,真是滿室芬芳。

   「大姐,你看喜歡不喜歡?」

   我點點頭,欣悅地答:

   「多謝你們。」

   「舉手之勞而已,日後嫁到金家去,姐夫會每天給大姐摘花插花,要是他忘了,我見著他就提點他去。」健如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說。

   我開心透了,一聯想到健如的話有日實現,真是太難得、太幸福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心情額外好的緣故,我覺得這天是健如近日來最乖巧、最得我心的。

   我忽爾笑起來,心想,自己怕是太敏感了:其實妹子是親骨肉,同根而生,哪會有什麼開罪我的意思?以前偶有不對勁的地方,都是無心之失,孩子氣的言行,完全作不得準吧!

   一時間,對健如和惜如很是珍愛。

   健如回頭對惜如說:

   「來,來,我們今天硬要大姐跟我們一道玩樂吧,不久將來嫁出去了,見面就難,怎麼似如今姊妹朝夕相對?」

   說著說著,健如竟低下頭去。

   我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說:

   「傻孩子,大姐嫁了還是你們的大姐,況且我會回娘家來看你們的。」

   「好久才會回來一趟嘛!」說著,健如眼睛通紅了。

   看著妹子這景況,我倒真不忍,衝口而出道:

   「快別這樣,傻孩子,如果你捨不得大姐的話,那就跟著我到金家去,小住一個時期吧!」

   健如瞪圓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一臉驚喜,道:

   「大姐,真的嗎?」

   「嗯!」我點頭。

   「那太好了。」

   「你捨得惜如嗎?」我問。

   「惜如陪康如、我陪你,或住上一段日子,我回家來,交換惜如到金家去給你做伴,這豈不是好?」

   健如的這番話似乎是有很大的友善意思在。

   我無法不欣悅接納。

   當晚,我給母親說:

   「就讓健如陪我金家去起碼一段時期吧!」

   母親點頭,道:「這也好。你是想過了,我也放心。」

   事情就是這樣決定下來了。

   這以後的大半個月,健如比我更忙於張羅到金家去需要準備的服飾與用物。她顯然情緒高漲。

   嫁娶真是頂忙碌的一回喜事,人來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實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幾晚,開始憂起心來。

   喧鬧的日子終歸是要過去的,待我嫁後三朝回了門,親戚也必四散,那陣子方家將會是寂靜一片,由璀璨而歸平靜,母親會怎麼樣?

   父親才去世不久,這個未亡人總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擔心。

   找著一個母親較空閒的時間,我忽然一把擁抱著她,低聲地喊了一句:

   「娘。」

   「怎麼?心如?」母親問,拍拍我的背。

   「我捨不得你,還有幾天功夫,我們就見不著面了。」

   三婆剛在一旁聽見,立即叫嚷:

   「心如,快別亂說話,什麼還有幾天功夫就見不著娘的面了,你還是要回娘家來的,我們也會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別迷信兼多心。」

   「當然迷信,我們中國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靈驗的,才會一代傳一代繼續迷信下去。

   「心如、你記著三婆的話,寧可信其有。好像,以後給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萬別跟他分著一個梨子吃,分梨即是分離。還有,他要手絹兒用,叫他拿錢自己買,決不要送他手帕,也是會分離的。至於梳頭用的梳呢,千萬別把它折斷了,萬一折斷了,就得立即拜神許願去。」

   「三婆,我怎麼記得這許多規矩?」我嗔說。

   「大姐,放心,我給你記住,屆時提點你好了。」健如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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