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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金箋 第七章 作者:梁鳳儀

  我帶著耀暉回到金家去,一屋子都烏雲蓋頂、愁眉苦臉,像知道了可能發生的大事似。

   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差不多一聽我回來就疾走到大堂上接我。

   她們都齊聲喊了一聲:「大嫂!」

   然後各自攙扶著我,問:

   「信暉的意外,你知道了?醫院已經搖了電話給我們。」

   三姨奶奶這麼說,「我可還沒有聯絡上旭暉,這孩子不知往哪兒跑了,真教人擔心。」

   「不用擔心嘛,發生意外的車子,香港警方說只坐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二姨奶奶這樣說。

   三姨奶奶趕緊白了她一眼,這個表情更似利刃,直扎我的胸膛,血如泉湧。

   一男一女兩個人坐在車子上,生了交通意外。

   事情就這麼簡單嗎?

   還有更複雜難纏之事在背後,將會對我構成沉重的打擊,也將引起所有其他人的訕笑嗎?

   三姨奶奶如今白了她的拍檔姊妹一眼,是為了不好意思在我有危難之際,仍把關心的重點放在旭暉身上,抑或已洞悉內裡的乾坤?

   完全不得而知。

   「大嫂,見你回來,我們安心多了,現在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我說:

   「我現在回來拎幾件衣服,就到香港去。」

   「好,快去,快去,總得有個親人在信暉身邊才好。」二姨奶奶說。

   「那麼,派個什麼人陪著你一道走?」三姨奶奶想一想,就說,「我看請店上的老劉陪你走一趟,他對香港比較熟悉。」

   我答:

   「不用了,老劉店上的事,也是蠻多的,我就囑我妹子惜如一起跟我上道吧!」

   有一種第六感覺,我要面對的困擾,不會是老劉所能幫得了的忙。反而是日漸成長的惜如,說到底是骨肉,且是女性,比較容易溝通扶持。

   萬一真的證明一個妹妹已然背叛我、出賣我、陷害我,總還有另一個妹妹在身邊扶助自己。

   那時我的想法是很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的,不能說我仍然天真,只不過還看不透原來人生甚難逆料,世情多變而已。

   年輕時也不相信命運這回事,誰會想到命中注定我跟我的兩個妹子怕是前生有九重恨怨,都待今生討償。

   買到了翌日往香港的火車票後,我差人到娘家去把惜如接過金家來,準備一起啟程。

   既然還未到流淚的時候,就把要做的事一件一件地辦妥才上道吧!

   我首先通知九叔,我要見他。

   九叔一見我,就拚命地眨眼睛,分明是把一泡淚水壓下去似,我說:

   「九老爺,你別擔心,信暉會平安回來。」

   「大嫂,平安就好,是否回來,可不必介懷。」

   我聽了,微微一怔。

   「大嫂,別見怪,這是我心裡頭的話,外頭世界可能更合年輕人闖。況且,大嫂啊,你年紀輕輕,何必夫妻分離,在這大宅內扶老攜幼地過日子,誰又會欣賞你,感激你了?」

   「九老爺,謝謝你對我的提點與照顧。」

   九叔點點他那只花白白的頭顱,輕歎,似還有很多話。

   我忽然的那麼捨不得九叔,心內有說不出的感激,自嫁進金家來,沒有聽過一句半句為我設想、對我關懷的說話。

   這大家庭內的人,最好的操守也不過是各自為政而已,絕對不會有關顧別人的言行舉止與心意。

   九叔是個非常的例外。

   我走進臥室,從首飾箱的底層摸了一個錦袋,裡面都是我前些時找換回來的小小的一錠一錠金元寶。我拿了一個,捏在手內,再把首飾箱鎖上,才重回小小偏廳去,把那小元寶放到九叔的雙手上,再幫他合攏起來。

   我說:

   「九老爺,你保重,好好地替我們管這頭家。」

   「盡力而為吧!但,大嫂,這,你留著用。」

   「是信暉與耀暉送你的紀念,急時才用吧,但望永遠做個紀念品。」我說,仍不肯再把小金元寶接回去。

   跟九叔道別之後,忽爾心血來潮,跑到女兒的房間去,詠琴一見我,就張開雙手,「媽媽、媽媽」地亂叫著。

   這女兒,從來都是我裙腳下的一個孩子,有事沒事只管要我維護,自己沒有好好地獨立過。

   是天生的性子,也是命運。

   我緊緊地抱住詠琴,說:

   「好女兒,我決定把你帶在身邊,帶你去看爸爸去。」

   九叔給了我很大的啟示與靈感,或者這次出去,我就不要再回廣州來了,非得把詠琴帶在身邊不可。

   如果信暉安然無恙,他要回鄉,我才隨他回來好了。一個小家庭不要再被什麼環境拆散,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於是立即囑咐牛嫂,把詠琴的一些衣服用品都收拾一下、,才打點好了,就見詠琴的房門口,站了另外一個小人兒,默默地望住我。

   我喊:

   「耀暉,你過來。」

   就為了心煩意亂,竟然整天都忘了小叔子這個人。

   耀暉慢慢地走到我跟前來,微垂著頭,沒有造聲。

   我安慰他:

   「耀暉,別難過,我們要有信心,你大哥會度過危險時期,康復後就回廣州來與一家暢敘。」

   耀暉的聲音很小,說:

   「你把詠琴也帶在身邊。」

   「她太小,我不放心。」

   然後,耀暉抬起頭來,幾顆晶瑩的淚珠就掉下來,他問:

   「你就放心我嗎?」

   耀暉看我的眼神很特別,很難形容,很怪怪的,是一種依傍、眷戀、愛敬,也是一種羞怯、慚愧、無奈。

   怎麼年紀如此小的一個人兒,會有這麼複雜的表情?

   太不可思議、太耐人尋味。

   當然,以後的很多年,謎團打開了,一切都真相大白。

   只是,當時耀暉的表現稍稍令我迷惆而擔掛。

   我拖起了小叔子的手,放在兩掌之間輕輕摩挲,並柔聲地安慰他說:

   「你比詠琴大得多了。」

   「可是,我比詠琴更需要你。」

   「傻孩子!」我輕歎。

   「大嫂,我說的是心裡活,你想想,就明白。詠琴只不過是吃飽了便睡;睡醒了便吃的娃仔。在這大宅內不會有人對她肆意欺侮,她都根本聽不懂人們的說話……」

   「好,好,我明白了。」我拍著耀暉的手,道,「我把你一起帶到香港去。」

   耀暉一聽,幾乎是歡呼著一把擁抱住我。緊緊地抱著不肯放,誠恐我跑掉了不理會他似。

   「事實上,自從耀暉喪父亡母、兄長遠離之後,我的確是他眼中的唯一親人。」

   尤其耀暉人甚靈敏,他的感觸怕是比同年紀的小孩還要多,故此,更加速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對我而言,小叔子有如我子我弟我友,也真是閨中的一個可溝通的良伴。相信有他在旅途,會有幫助。

   表面上,我是攜了幾個都比自己年紀小的人兒上道,在面對巨大艱難之際,還添肩上的擔子是非常吃力的事,但,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責任大了,反而更需精神奕奕地關顧一切,不能胡亂傷心氣餒放棄。

   光是一條身子到香港去,遇到有什麼不測的事,難於應付,只要環顧身旁的這幾個尚需我提攜的孩子,就會有勇氣能力把再艱難的日子過下去。

   這個預測與準備,及後證明是非常正確的。

   在火車上,我以為自己可以小睡一會,補充昨夜未眠的疲累,卻連假寐也辦不到,光瞪著眼看著沿途的田野景色,心不知浮蕩蕩到哪兒去。

   我知道自己的神經開始似一條橡筋扯得很緊很緊,什麼時候再承受不住壓力了,不得而知。

   如果可以入睡,就能舒緩,當然,這證明是空想。

   傍晚時分,我們終於到達香港。連牛嫂在內,一行五人,立即趕赴醫院。

   接待我們的是值班的護士長,她仔細地打量了我和身邊的一總人,問:

   「都是親人?」

   我連連點頭,說:

   「是我們的女兒,我的妹妹和小叔。姑娘,可以讓我們這就去見信暉嗎?」

   護士長稍作沉思,道:

   「金太太,在帶你到病房去見金先生時,你得有個心理準備,他傷勢非常重,根本還沒有度過危險時期。」

   那閒閒的幾句話似是五雷轟頂,把我的每一根神經都震裂。

   耀暉慌忙走前兩步,握著我的手。

   惜如倒沒有他這般細心,只見她管自咬唇,微垂下了頭。

   我說:

   「謝謝你,姑娘,就請你帶我們進去看他。」

   「不方便全部人都去,你獨個兒先去瞧瞧金先生吧!」

   我點頭,跟著護士長走過長廊,來到了金信暉的病房。

   走進去,一股清冷近乎寒蒼的氣流在室內竄動,令我渾身的不舒服,有種皮肉以至內臟都被刀片輕輕割裂的感覺。

   這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緩步走近床前,看到了一張我不認識的臉。

   金信暉完全沒有了他的英挺俊秀,只不過是普通的一個男人,無助而蒼白地靜靜地躺著。

   頭上纏著的白紗布教人看出了他曾有過的狼狽。白被單蓋著的身子一定很瘦,瘦得會引人誤會,以為蓋著的不是身體而只是床褥。

   這種感覺恐怖得令人打冷顫。

   我並沒有衝動地撲上前去,只默默地站在床前。這令原本在我身旁戒備的護士鬆了一口氣。

   她對我說:

   「你守護著他一會,我轉頭再來。」

   我點頭,問:

   「他會醒過來說話嗎?」

   「不知道,你試試告訴他,你來了,看他會不會反應?」

   當護士引退之後,我回望床上的丈夫,心忽然地緊縮起來,我沒有伸手去撫摸他,反而緊緊地抓住了自己胸膛的衣服,幫我重新暢順地呼吸,然後倒抽一口氣,才輕輕地說:

   「信暉,信暉,我來了,我是心如。」

   沒有反應,當然的沒有反應。

   我繼續努力,再多喊了幾句:

   「心如來了,來看你,看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

   這最後的一句話說出來後,我渾身抖了一下,通體儘是涼意。

   「信暉,心如來了,你說吧,我在聽,我會聽。」

   我又這樣情不自禁地說著。

   忽爾金信暉緊閉的眼皮微敝地扯動,他開始掙扎著要睜開眼睛似,連那兩片薄得見不了唇的嘴的都在翕動。喉嚨裡發出了一聲聲呼嚕呼嚕的聲響,只是講不成話。

   是他知道我來了。

   「信暉,你講話吧,我在聽著,心如在聽著。」我下意識地試試謠撼他的手,幫他清醒過來。

   「信暉,請聽著,心如是你的妻,是你結髮的,你有什麼話要給我說的,你儘管說啊!我承受得起刺激,我肯接受命運挑戰。如果是既成的事實,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想知道真相,你必須坦白地告訴我,在這個時刻,再隱瞞是對我更大更切的侮辱。信暉,你聽見我的說話嗎?」

   我看到了,千真萬確的有兩行淚水自信暉的眼角滲出來,向臉頰滑落。

   信暉有知覺,他聽得見,因此他流淚。

   「信暉,告訴我,健如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是不是你同時在使我們姊妹倆懷有你金家的血脈?是不是?你必須向我坦白,金信暉,你說,你說,我要你說,立即對我說。」

   我開始沒有了理性地拚命搖撼他,把這些日子來心上的憂戚與恐懼都一股腦兒傾洩出來,不再忍耐、不再沉默、不再容納、不再猜測。

   我要找尋答案。

   在這個我意識到可能是最後的機會裡尋找我一直以來需要知道而又不敢碰觸的答案。

   今時不同往日。

   當另一個女人懷了自己丈夫的血脈時,是一種對我極難忍受的打擊和侮辱。

   我從來沒有過心理準備,在我的婚姻上要承認第三者。

   對於一個可以同時令兩個女人懷孕的男人,我不會愛,只會鄙夷,只會仇恨,只會輕蔑。

   金信暉要在這次車禍中喪生的話,隨天意吧!

   可是,他必須在離開人間前向我坦白。

   不必求我寬恕,因為我不會。

   不能解釋為什麼剎那間我的強橫自尊非常有效地、誓不低頭地控制了我。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在每事上都忍讓,都無所謂,但在情愛上頭竟如此的執著,頑固的執著。

   士可殺不可辱。

   丈夫的背叛對我就是至大的侮辱。

   把我放在廣州去承擔家累、寂寞、勞苦,他在燈紅酒綠、繁花盛草的香江,享受他的齊人之福。

   他甚至助紂為虐,站到我親妹子的一邊去與她合作撕我的臉皮。

   這種黃皮樹了哥,專挑身旁的親友下毒手,尤其可恨。

   我並不曉得原來積壓下來的愁與怨,可以是一盆乾柴,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發出熊熊的火光。

   我並不打算妥協。

   我拚命搖撼信暉,狂喊:

   「你坦白告訴我,健如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金信暉的喉嚨在上下蠕動,像竭盡他身上最後的一分力量,企圖回答我,他的確在說話。

   但聲音太細小了,我聽不到,只好把耳附到他唇邊去。

   信暉在說:

   「灑金……灑……金……」

   「什麼?信暉,我不明白。」

   「灑金……紙上……給弟弟……的信……」

   老天,我急道:

   「信暉,你答非所問。我在問你,你是否愛健如有甚於我?你跟她有關係嗎?是不是你使她懷孕了?你說,你說啊,不要再瞞我。」

   我歇斯底里地啼哭叫喊。

   然而,我沒有得到答案。

   一番凌厲的呼喊與搖撼之後,金信暉人那輕微的喉嚨抖動都停止了。我握著他的雙臂,活像是兩枝沒有了生命的木棍。

   天!我忽然急急退後幾步。

   沒有了生命了!

   這個意念驟然闖進我激動的腦海裡,混淆著其他的思慮翻騰。

   我害怕地尖叫了一聲,房門就打開了。

   衝進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圍攏到病床前去。

   我呆立著。

   直至看到其中一位醫護人員拉了那條白色的被羊蓋過了金信暉的頭。

   醫院的護理人員讓我在另一間病房內休息了一個晚上,說是給我注射了鎮靜劑,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

   翌晨,陽光一灑進病房來,我就醒了。

   除了那些一眠不起的人,所有人都必須在太陽升起來時面對世界。

   我並沒有金信暉的福氣,攪出了一個爛攤子,撒手不管就遠去。

   由著我這未亡人去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想起惜如、耀暉與詠琴,匆匆下了床,要求護士告訴我他們的去向。

   「放心!他門跟了另一位親戚走了。」護士這樣答「親戚?誰?」

   我們金家還有親戚在香港嗎?

   「是我,大嫂。」

   回頭一望,只見旭暉帶領著惜如等幾人走進病房裡來。

   對啊,還有他。我急問:

   「旭暉,我們聯絡不上你,以為你到美國去了。」

   「是要去的,幾個星期後吧!」

   沒有見旭暉一段日子,他是驟然長高了、成熟了,成長後的男孩子是會剎那間脫離稚氣的。

   「昨天晚上,我聽到消息,趕來醫院,他們說你需要鎮靜,最好留院一個晚上,於是我把惜如他們一併帶回我的住所去。」

   我點頭,沒有回話。

   一時間,我都不知道下一分鐘應該怎樣應付局面。

   「大嫂,你節哀順變。」旭暉這樣說。

   重新提點了我的新身份,讓我重新環顧自己的新責任。

   金信暉原來是個如此不負責任的傢伙。

   有很多事,他可能解決不了,於是撒手不管就算。

   「你見過健如沒有?」旭暉問。

   我搖頭。

   「醫生沒有把她的情況給你說?」

   「沒有。她現今也在醫院?」

   「對。健如沒有大礙,她原本只是輕傷,只不過驚痛過度暈倒了,才誤傳了是昏迷不醒。我帶惜如去看望過她。」

   我把眼光調過來,望住惜如。

   這妹子怯怯地說:

   「二姐說,她希望見你。」

   「嗯,我是會去看她的。」我咬咬下唇,「現在就去吧!」

   不是醜婦終須見家翁,而是鷸蚌相爭,獲利的漁人己渺,我們是不是還要鬥下去,抑或有重新的安排?都必須面對。

   今日是方氏姊妹的重新開始。

   健如住的病房離我住的不遠,我先辦了出院手續,就由著一行人陪我去訪健如。

   健如分明是在極度哀傷約情緒之中跟我們相見的。

   她那姣好的臉老早變得扭曲而浮腫,一定是狂哭不止,苦苦掙扎於創痛之後的結果。

   原本像兩盞火力充足的探射燈似的眼睛,疲累無神至差不多瞇成一線。

   見了我們一干人等,竟又不能自控地重新哭起來。

   惜如跟上前去,緊緊地擁抱著她二姊。

   我只木然地站在床邊,對於一個為自己丈夫死去而比自己表現得更傷心的妹子,我的感覺難以形容。

   過了好一會,健如稍稍控制了自己,我才對各人說:

   「你們到外頭去坐一會,我有話要跟健如講。」

   惜如問:

   「連我都得出去?」

   我點頭,說:

   「只一會就講完了,等我。」

   當病房內只剩下鍵如和我時,氣氛比剛才更蒼涼。

   健如一開口,就如發一枝直貫我心田的利箭,她問:

   「金信暉臨終,給你說過了什麼話沒有?」

   她的這句話,與她的口氣等於肆無忌憚地對我坦承了她的新身份,默認了她與信暉的關係。

   該怎麼回答?該怎麼應付她?

   金信暉臨終時根本沒有給我說上半句話,可是,把真相坦白告訴健如,對我有利嗎?

   我稍稍有著疑慮。

   個,不能不捏一些武器在自己手上。

   分明的,金信暉跟我說過什麼話,都可以加強我的威勢與憑借。

   我是絕對絕對的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於是,我淡淡然地答:

   「有,說了很多話。」

   「他說了很多話,對你說了很多話?」健如的語氣充滿疑竇。

   於是我繼續若無其事地答:

   「怕是迴光返照的表現,我趕去看他時,他出乎意料之外的清醒。這也好,總可以向我交代很多要緊事。」

   「他向你交代了什麼要緊事?」健如迫切地問。

   我忽爾在心內冷笑,道:

   「健如,都是些關於金家的事。」

   言下之意,跟不是金家的人就無關了。

   健如聽我這麼一說,立即煞白了臉。

   然後,又由白轉紅,她才鼓著雙腮說:

   「大姐,信暉應該告訴你,我也算是金家的人。」

   我並不打算示弱,於是回應:

   「當然,是我的妹子,也算是金家的親人。」

   「不,大姐,信暉應該給你交代我和他的情事。」

   「你們的什麼情事?」我故作驚駭。

   事必要從今日起,就跟她肉帛相見了。

   怕是在這些年這方健如耍的把戲也是夠多的了,該輪到我一顯身手的時候了吧!

   本是同根而生,相煎何太急。

   老實說,彼此都是方家女兒,潛質不會偏離太大,都是半斤八兩吧!

   我並不相信我會輸給她。

   最低限度,從今日開始,我不會。

   健如無疑立即在我跟前矮了一截,她心目中的理想怕是金信暉在臨終時,還戀戀不捨地惦記著她,憂慮這段婚外戀情,恐怕健如的身份不被承認,爭取她肚子裡的孩子在我跟前合法化。

   然後,金信暉最後的一個願望就是要我把健如和她的孩子承認下來,甚至承擔下來:

   簡直做她的春秋大夢。

   我並不會愚昧到讓健如得償所願。

   這個妹子,在我心目中是萬死不足以蔽其污,千斃不足以洗其罪。

   就算把她碎屍萬段,也不能抵消了她這些日子來處心積慮地把她的姐夫誘惑到手的凶狠。

   我可以接納一千一萬一億個金信暉的女人,也不可能接受她。

   從小到大,我如何的對弟妹們呵護備至,如何的善待手足之情,如何的敦品從善做好我的本分。別人與我毫無關係、毫無認識、毫無恩義,事必要強搶我的所有,也不算是太在情理之外。誰在大太陽下不是想盡辦法獲得自己喜愛的一切。

   但不擇手段總沒有不分親疏來得恐怖。

   廣東人的一句俗話說得再坦率不過了:

   「找食也應該走遠一點。」

   世界之大,男人之多,她方健如要偷人,有什麼必要非偷姐姐的丈夫不可?一刀把我戳得鮮血如泉般湧出來,她卻張開自己的血盆大口得意地哈哈大笑嗎?沒這麼容易永遠讓她佔不該占的便宜。

   健如無疑是在極端悲痛之中,有可能金信暉的死,帶給她的哀傷有甚於我。

   對於一個證實對自己不忠的丈夫,我有另外的一番看法與感受。

   或者我要感謝金信暉,他以一個犧牲自己聲望尊重的方式,挽救了我為他離去可能牽起的悲慟。

   如果他沒有健如,怕我今天根本就傷心而軟弱得再站不牢了。

   對的,我承認,仇恨令我變得頑強。

   在以後的日子裡,為了不要輸給意圖把我欺凌侮辱的人,我一直越戰越勇,直至雄霸天下。

   是慈禧太后說過的一句話:

   「我不殺人不是不可以,只怕他們就來殺我了。」

   健如聽到我反問她的話,猶如被我重重地掌摑一下。

   她的臉漲得紫紅,說:

   「大姐,金信暉應該向你坦白說出我們的關係,我肚裡的孩子是他的親骨肉。」

   「健如!」我喝止道,「說話不可以亂講,這對你、對死去的金信暉的名聲都不好。」

   「大姐,有什麼好與不好,是千真萬確的事。」

   「健如!」我故意坐到妹子身邊來,給她溫言柔語地說:

   「你鎮靜點,未婚生子所承受的壓力很大,這個我明內,如果是為了你被人家欺騙了、遺棄了,而抓著如今的這個機會,要信暉給你做個擋箭牌,我還是明白你的,但,必須從長計議,讓我們這陣子傷心過後,再看如何安排一切。」

   「大姐!」健如近乎咆哮,「你說這番話不對,我的孩子的確是金信暉的。」

   「可是,健如,信暉沒有向我交代,你要不要我發毒誓,他的確沒有。他在臨終時講的話都是另外一套,我不騙你。」

   「他講什麼?信暉究竟講什麼?」健如近乎瘋狂地叫嚷。

   「他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

   『心如,我捨不得你,捨不得詠琴,還有我們未出世的孩子。』」「信暉甚而吃力地掙扎著,伸手撫摸我的腹部,說:

   『心如,讓我接觸他,怕這一胎是個男孩吧,記得我們說過要琴、棋、書、畫,再加詩、詞、歌、賦的生下去嗎?』」「我聽到他說這話,人都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是這樣七情上面的訴說故事。

   很驚駭我說謊的能力與技巧竟然這麼上乘。

   我是越編造故事越興奮,越不能自己。

   我繼續說:

   「我真不要信暉說下去了,我安慰他,一定會康復過來的,他只是搖頭,竭力地說:

   『心如,我沒有時間了,你聽我講,有很多事,必須要讓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讓我說。』」「哪些事他要你知道得一清二楚?」健如急問。

   「就是有關金家財產物業生意的情況,他要我瞭解,以便在他去世之後把持大局。」

   這麼一說出口來,我心上就覺不妙。

   信暉在香港的業務與產業我一竅不通,如果說信暉給我說清楚,而實在又懵然不知的活,就露了馬腳了。

   廣州方面的情事可不同,我約略知道一二。且還有九老爺在,有查詢的目標對象。

   於是又急急補充說:

   「信暉把大陸的生意情況講光,又要向我交代香港的。

   事實上,我已六神無主,聽不進耳裡去了,只不住地飲泣。」

   「信暉看我哭個死去活來,也就把話停住了,只長歎一聲,對我說了另外一番我聽得很清楚、很入腦,會牢記一生的話。」

   果然不出所料,健如一聽就急問:

   「什麼話?什麼使你記牢一輩子的話?」

   「他說:

   「『心如,世界上有很多事是力不從心,也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例如我現在要離開你了,就是一例,還有別的例子,都不知該從何說起。可是,心如,請記著,在我清醒的理智與能力控制範圍之下,我只愛你一個,由從前,直到現在,也無法不是直到永遠了。希望你會原諒我的無能為力,接受我的軟弱固執,相信我的真情摯愛……』」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健如就歇斯底里地喊:

   「出去,出去,我不要見你,永遠不要,你是魔鬼,你是魔鬼!」

   健如失常的吶喊與舉止,驚動了醫護人員,他們衝進來,一邊安撫她、制止她,一邊勸我出去。

   我呢,放著一臉擔憂及驚駭的表情,用很慈祥的語調說:

   「可是,我不放心呀!你是我妹妹呢,我得照顧你呀!」

   我越是這麼說,健如的哭叫聲更慘厲。

   終於醫務人員把我勸了出去。

   老實說,就在那一刻,我心上有前所未有的快感。

   像翳悶多時的悶熱天,忽然地下了一場大雨.舒暢了。

   我開始記住了這個感覺,這個把欺負我的人整治了,那涼爽清快的感覺。

   在見到旭暉之後,我當然沒有透露實情。

   旭暉把我們幾個先帶回他灣仔的住處。

   那是一層唐樓的四樓,地方相當寬敞,有三房一廳,客廳外頭還連著一個大大的騎樓。

   旭暉對我說:

   「大嫂,先在這兒安頓了,我們再去料理大哥的身後事。」

   我點頭,這才猛地想起要面對的事情多得很。

   於是我把一家人都齊集在客廳內,商量著辦。

   「是把大哥的遺體運回廣州?」耀暉問。

   我隨即搖搖頭:

   「算了,早早入土為安,在廣州設個靈位也是一樣吧。」

   我當時就有個感覺,要在香江建家立業似。

   「好,我托朋友到殯儀館去,委託他們辦理認屍及購買墓地的事。」旭暉倒是有主見的。

   我慌忙問:

   「你的朋友?」

   「對,我的未婚妻傅菁。」

   答這話時,旭暉臉上一紅,眼睛向室內其他各人一掃,稍稍停在惜如的臉上。

   惜如呢,沒有什麼表情,只微微咬著下唇,眼光不知掉到哪兒去似。

   「對,我們要跟她見個面吧!」我說。

   「先別介意,反正是會碰面的,你們且休息,讓我辦好事情再說。」

   「你一個人奔波很費勁,」我想想說,「惜如,你幫著旭暉做點路腿兒的工作,好嗎?我想多呆在家,人很覺疲累。」

   「自然,大姊,你要休息,肚子裡還有未生兒。」惜如這樣說。

   我才猛地覺醒,就快要出生的孩子,竟是可憐的遺腹兒。

   一想,眼眶就含淚。

   回心再想,立即強逼淚水往回跑。

   不值得傷心呢,這世界上懷有金信暉的兒子的不只一個女人。

   凡不是唯我獨尊,就表示不矜貴了。

   翌日,惜如和旭暉回來向我報告,信暉的後事辦得很妥當,再過三天就可以把屍體認領送至殯儀館去舉喪。

   「大嫂,還有要我辦的事嗎?」旭暉問。

   「就煩你跟廣州家裡頭通個訊,把情況報道一下,喪事辦完了,我再把去向定奪。」

   「大嫂,別回去了,情勢這幾天變動得快。」

   我會意,說:

   「再說吧!」

   問題也不是這麼簡單,金家在廣州的產業如何處理和解決呢?

   沒想到我的這個憂疑在不久之後隨著大陸解放,要擔憂也實在無從擔憂,總之,一切化為烏有。

   旭暉回他的房裡之後,惜如跑進來,坐著,竟沒有講話。

   倒是我先開口說:

   「累了呢,睡吧,明天起來要辦的事還多。」

   「對,我們最低限度要接二姐出院。」

   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總不能這樣子就扔下她一個人在醫院不顧,這就未免欲蓋彌彰,更令人起疑心了。

   「她明天能出院了嗎?」

   「我下午請旭暉搖個電話到醫院去問了情況,醫生說,二姐已平靜不少,看情勢,她的情緒只要安穩下來,身體是沒有什麼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會善待二姐?」惜如竟這樣問。

   這是令我委屈的問題,活脫脫像怪責我是個不顧念親情的人似。

   「我幾時有不照顧你們的打算?我還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

   「信暉雖歿,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姐肚子裡的遺腹子是詠琴的親弟妹。」

   「這是什麼話?」我憤怒地苛責,「誰叫你相信這些謠言。」

   「當事人口述的也算謠言?」

   「孩子是要兩個人合作才生得下來的,另一個的口供在哪兒?」

   「大姐,你堅持不肯承認這個事實,對大家一點好處都沒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邊來欺壓我了,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們儘管來吧,我有什麼好怕的?」

   「對,如果真的是光著一條身子子做人,有什麼顧慮呢?

   沒有後顧之憂,就沒有什麼可怕了。」

   真沒想到,惜如的遠見如此獨到而厲害。

   她的話要叫我想深入一層才知要點秘訣所在。

   於是我想到了詠琴,想到了肚子裡的未生兒,甚至想到了耀暉,這些人都是我的顧慮,可是,想不出這跟我把健如接受與否有何關連。

   還未待我開口相問,惜如就已洞悉我的問題似,自動奉上答案,說:

   「要提攜孤小,就得有家當,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產業與現款情況嗎?」

   我呆往了。

   不只是驚駭於一針見血的說話內容,更絕對奇怪為什麼只惜如會聯想到這問題上去。

   當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動向我解釋:

   「今午跟旭暉辦事時,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這也是命定的,惜如從一開始就心甘情願地當金旭暉的跑腿。

   還是那老話,我的兩個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當時,我只直覺地往問題的正面想去,便問惜如:

   「信暉還有什麼話要你提我?」

   「他建議你們就金家在港的產業上坐下來談一談。」

   這建議是要被接納的。

   金旭暉天生是商業人材吧,他一談起資產及生意來,倒像是一本正經的,他對商業的興趣與年齡不配襯,當然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比較早熟。

   「大嫂,問題的嚴重性在於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兒,他經手買下的產業以及父親在生前給他調動到香港來的錢如何處理,還有,除了他,有別人可以簽名取用嗎?

   凡此種種都是一個疑團,也是難題。因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況告訴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暉其實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大哥臨終有沒有交代什麼?」

   我只能把曾經出口的話堅持到底說: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關香港產業的。」

   「那就麻煩了。」

   金旭暉沉默半晌,再昂起頭說:

   「大嫂,現今是要緊關頭,請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處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談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業安排和活動的一個人。」

   「信暉在香港開設的公司總有親信吧!」我這樣說,企圖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觸。

   「大哥的車禍一發生了,我就意識到事態嚴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誰都說他們並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級的掌櫃楊伯,對我說:

   「『待方健如小姐康復後問問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們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這麼一句話,宛如五雷轟頂,原來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暉的事由健如來管。

   這令我意識到一條非常重要的道理:一個女人要掌權,跟一男人要授掌權,毫無分別!必須要知道錢放在哪裡。

   因為錢之所在,權之所在。

   我原本以為可以把健如壓一壓,我有的是身份地位,我不承認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錢。

   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來我無法不讓步。

   尤其當夜,石破天驚的又傳來另一個訊息。

   小叔子旭暉叩我的房門,我趕忙披衣而起,問:「什麼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裡的電話,你知道她家裡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說有很多線索情報,廣州城已經開始受控制了。我們家的綢緞莊不能再做生意了,聽說要充公,跟其他事業一樣改為國營。我設法跟老劉聯絡,沒有聯絡得上,連大宅的電話都不靈光。」

   我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曉得喊:

   「天!我娘不知如何了?」

   「大嫂,再糟糕也不會是一兩天內能解決的事。唯其國內的情勢急轉直下,我們更需要在此作好準備。大嫂,你明白我的意思?」

   旭暉真是個有本事的人,他在達到個人目的,或稱之為商業目的上,手腕從來都直指要害,不尚拖泥帶水。

   我往後的做事法則,很多還是從他的身上偷師回來。

   當然,我要青出於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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