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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無情 第七章 作者:梁鳳儀

  我可以舒服地躺著,愜意地胡思亂想,刻意地浪費時間,享受著奢侈行為所帶來的快感。

   世勳通常在早上9時多就回到我身邊來。他有個可愛的習慣,喜歡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我睡覺。

   「我知道你回來了呢!」我依然閉著眼,浸浴在自覺的幸福當中。

   我從被窩裡伸出手來,讓他握著。

   「要不要起來吃早餐?」世勳溫和地問。

   我搖搖頭。

   「要不要到外頭走走?陽光正好呢!」

   「要不要陪你去逛超級市場,買點食物回來?」

   「要不要在高爾夫會所訂個位置吃午飯?」

   他不住地問,我不住地搖頭。

   心情回復到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光景,像個被人寵著的小頑童。

   自從大學畢業,生活裡頭儘是刀光劍影,只有被害的份兒,哪兒會有被寵的可能,

   物以稀為貴:

   天地間沒有比知道自己能在另外一個人心目中有惟我獨尊的架勢更暢快:

   可是……

   我睜開眼睛來,望住世勳。疑慮頓生,我真是他心上惟一的女人嗎?

   現在流行的術語,都說志不在天長地久,但願曾經擁有。

   這是酸葡萄心理的最佳包裝與粉飾,

   人性的佔有慾強勁無比,哪有甘願跟自己愛的人分手,承受創痛的道理?

   如果問我,答案也許是:如非天長地久,但願不曾擁有。

   然而,沈寶山分明是難逃劫數,事與願違!

   「寶山,你在想什麼?」世勳問。

   「想你在英國的妻兒!」我直言不諱。

   世勳垂下頭來,輕拍著我的手:「別胡思亂想!」

   「世勳,她知道我們的事嗎?」

   「我沒跟她提起。」

   「離開英國之前的那個晚上,她沒有大興問罪之師?」

   「蕙菁並非那種吵鬧的女人!」

   「於是,你很輕而易舉地自圓其說!」

   孫世勳一直望住我出神。

   他沒有回答我。

   於是我再問:「你欺善怕惡,就這樣瞞她一生一世?」

   「慧菁要不是如此單純,我老早跟她實話實說。我寧願她是那種張牙舞爪、跟我談判,分我身家產業的女人,那還好辦!只要有數得計,問題容易解決得多!」

   我靜靜地聽世勳解釋。

   「這40多年來,母親不住對我說,她其實感謝孫廖美華,因為她窮追猛打地騷擾吵嚷迫害我們,反而平衡了母親心頭的一份歉疚的情緒,療治她長期自悲的抑鬱。若曾有欠負廖美華的,都以她承受的苦難抵償過來了。」

   我不能開口贊同世勳的這種思想,否則,更是助紂為虐,益發令他覺得目前的相得益彰,是可以持續下去的。

   然而,我其實欣賞世勳的想法。

   今日世界甚難找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的合理交易,全都是欺善怕惡的行徑。只要你有本事狠下心,死纏爛打,逼到最後關頭,對方最低限度要承讓三分。誰還管那些謙謙君子?難得受了一次害還不吭半句聲,就乾脆把一干吃虧事件都放在那人肩膊之仁,社會流行一面倒的落井下石,並無分擔苦難的習慣。

   故而,能夠憐憫仁厚弱者,原本是值得鼓勵之忠厚事!

   在世勳和我的事件中,蕙菁撿了個柔弱而楚楚可憐的仁人君子角色來演,她的「遇害」,連我都差點要付予同情,這是她不幸中的大幸。至於我,兩條簽握在孫世助手裡頭,蕙菁先抽了長的一條,輪到我, 已設有選擇的餘地。

   整個故事中,歹角也許只有一個,世勳在扮演著,愛情故事中,當然是一心二用的人最該死。他不應該同時擁有兩個女人, 且有長此下去的觀念,尤其恐怖。

   世勳看我不造聲,艱難地答一句:「總有解決的一天的,你耐心點!」

   「對!」我翻身而起,披了睡袍,望出窗外,一片平靜無波,澄淨如鏡的海灣,綴上幾點風帆,我想起一句俗話來,回頭給世勳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是嗎?」  

   很多嚴肅的事,不能走錯半步棋子,否則要回頭,已是百年身,我正是此例。

   每逢跟世勳吃過晚飯,坐在客廳露台外,一邊吃水果,一邊看天上的星星。

   「數年後,我們能否在一起水果照吃,星早照看呢?」

   我問,把一塊剝好了的橙,放進世勳嘴裡去。

   「天上的星星,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都看得到!」

   「你沒有問題,可我誰知道會不會被你拋棄呢?」

   「無人有資格捨棄你,只要你爭氣!」

   「此話當真?」

   世勳當然是個有靈氣的明白人,說的話都總是志氣軒昂,不屈不撓。

   我說:「能累積至億萬家財,能走的路自然多,問題在於自己再爭氣,也未必事事可以拿足100分。」

   「孫氏前景很好.你如今又有股權,一切自當別論!」

   世勳愈說愈興奮:「相信章伯的董事總經理位置,非你莫屬。」  

   「今非昔比呢?」

   「我不明白,」

   「你們兄弟倆才是真命天子,章尚清能穩坐當家位置,不單為那6%的股權,而是他跟在孫家一輩子的恩情,況且孫崇禧兄弟生前的重托,成了上方寶劍,當然他也有本事!豈可同口而語!」

   「世功和我,入行的時間還比你長?」

   「他的各種條件加起來,勝我幾籌?」

   「我投你一票!」

   我忽然冷笑:「世勳,城裡有個經年流行於上流社會的謠言,說當今首屈一指的女強人,能在財經企業內叱吒風雲,因為她與剛回英國老家的政經界頭頭有特殊關係,你可曾子聞此事?」

   「微有所聞!」

   「不認為我應該感慨?甚至警惕?」

   「無此需要。廟街的妓女,縱使艷如桃李,又跟全城顯貴搭上重重關係,也連坐上孫氏營業部經理的位置都沒有資格,遑論入主跨國企業的董事局。才華蓋世,仍須有造就英雄的時機與關係!請別忘記,男人要冒出頭來,一樣會遭遇到相當的委屈!」

   世界上多的是似是而非的理論,各人又都選合用的觀點去處理!

   「寶山!」世勳環抱住我的腰:「我們頭上有星星!可以讓我們在這良辰美景,起一個小小的願望,」

   我伏在世勳胸前,輕聲地說一聲「好」!

   過一陣子,他問:「想過許什麼願了嗎?」

   「嗯!」我點點頭:「你先把心願說出來!」

   世勳仰望長空,很虔誠地說:「但願我們倆能永不分離,攜手令孫氏企業發揚光大!」

   我在心內長歎一聲:  

   這麼的一個願,完完全全表達大男人的心意!

   「寶山,你的心願呢?」  

   我?我希望能為孫家生育第四代,讓他在明正言順的家庭環境下成長,  

   然而,把這心願告訴世勳?真是很不必了。  

   心願總歸是虛無飄渺的一回事。  

   現實環境裡頭,真是今日不知明日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誰不在見步行步?

   人生的是福是禍,要真光臨府上,也不由人不照單全收。

   心願?理想?唉!

   一旦百感交集,夜裡就睡得不安寧。有時甚至過分敏感,憂慮叢生,誠恐有重大災難禍殃降臨身上似的。

   孤軍作戰的女人全都嚴重缺乏安全感,局中人才會明瞭其中苦處。

   是敏感也還好一點,有時夜裡驀地心驚肉跳,翌日就真的有麻煩事出現!

   早晨一回孫氏,我就立即預感到會有什麼不愉快的重大事故要發生了。

   因為孫世功已從日本回來,並且大清早就跑回辦公室去,千叮萬囑他的秘書,只要看到世勳和我上班,就立即通知召開緊急會議。

   會議室的門一關上,我就不期然地打冷顫,因為孫世功容光煥發得近乎飛揚跋扈。  

   我差不多是緊貼著世勳坐下來。

   世勳奇怪地看我一眼,干日在孫氏,我老是巴不得離開他十萬八千里;今日一反常態,就是因為我敏感地覺得緊急會議是衝著我們來的:

   世勳顯然不知不覺,他神態自若地問:「日本之行可有收穫?」

   世功高興得吟吟地笑出聲來:「收穫極豐,出乎意料的順利,老弟,我們可以跟松田集團攜手合作了!」

   松田集團是日本百貨業翹楚,擁有東京、橫濱等地的若干幢百貨大廈,單是物業本身就價值連城。

   現今只要在任何一個國際名城的心臟繁盛地帶擁有一小片土地,立即安枕無憂。

   年來東京地產雄據世界各大金融商業中心之榜首。日本機構對員工士氣極為重視,各種福利都盡善盡美之餘,獨缺供應高級職員房屋津貼一事。並非日本僱主孤寒,而是任何鼓勵置業的福利制度,都對員工起不了輔助和刺激作用。就因為地產價格跟人民生活能力根本脫節,即使受雇機構提供職員低息貸款,房屋首期的數目實在過巨,非一般單靠節蓄始有盈餘的高級打工仔能負擔得起,於是各大機構的員工房屋津貼制度,名存實亡。  

   松田集團是上市公司,我去年翻閱他們的年報,從百貨業上所得的盈利,跟全球百貨業的趨勢有雷同之處,亦即是說生意額與盈利數目絕不相稱,雖不至於笑著虧蝕,卻是名符其實的本大利小。松田資產值保持直線上揚,純是各類非經常性收益所導致,地產乃是最強勁獲利的一環。  

   我曾多次想跟世勳商議,今後孫氏的發展方針亦應叫松田為鑒。  

   香港地產市道,我仍持長期看好態度。  

   中國不可能重建上誨,單是戰時各國租界內所設置的地下水道渠道,縱橫交錯,烏煙瘴氣就已使城市翻新改建計劃不得不束之高閣。城市的包裝與內涵都有霉氣,如何能感動吸引人心,以圖興旺?況且既為國際城市,外觀必須符合外國人士的眼軌。  

   香港現成的大都會條件,實在已達國際水準,有理由相信中國要好好保存它,以之作為對外貿易的門戶。

   世勳同意我的觀點,他說:「政治家應該懂經濟。」

   我最怕討論政治,故而無心深究下去。

   國家政治,固然複雜無情,我怕連公司政治亦骯髒陰險得令人反胃。

   孫世功無端端提出孫氏會與財雄勢大的松田集團合作,且別驚喜,也許是一幕別具用心的政治把戲。

   自從他向章尚清建議過將孫氏賬目更改以謀長遠利益之後,我就提高警覺,總覺得他的歪念不會偶一為之,早晚尋著機會發展他之所「長」。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

   孫世功慢條斯理地說:「松田集團跟我多次接觸,願意以非常非常理想的價錢,收購孫氏……」

   世勳還未待對方講完話,整個人驚駭得自沙發上彈起來:「世功,你別開這種玩笑,」

   「我像言不由衷?」

   「誰說我們有意思出讓孫氏?」

   「竊窕淑女,君子好述,」世功非常刻意地望我和世勳一眼,嘴角霎時間往上稍提,露了個全世界人都看得出的猥瑣笑容。我立即滿臉發燙,心頭的怒火,直升到頭頂上去。

   「我有比喻錯了嗎?」孫世功依然得戚:「孫氏實力雄厚,潛質可觀,擁有的地產人才、商業聯繫、社會聲望,全部極具吸收力,正是別家財團收購的難得目標。」

   「孫氏絕不出讓!」世勳斬釘截鐵地答。

   「孫世勳,你都未聽我報導價錢,就拴上後門,未免魯莽。雖然,世界上仍然有的是講心而不講金的所作所為,但欣賞受惠者易,行之維艱,你別高估自己,」

   我蹬住孫世功,很留神很留神地傾聽。這場家族大混戰一定不簡單,一定把我也牽涉在裡頭。他的每一句說話都有重要深意,毒針一根根迎頭向他老弟打來,其中一管的毒素大有可能是我和世勳的特殊關係。

   「2億美元,購入孫氏股份75%。」孫世功洋洋得意:「松田無須作價如此高昂,是他們對孫氏有信心,才有此舉。我們孫氏家族也應以絕好價格盡量售出手上股份以獲厚利。」

   如果有心出售孫氏,松田集團的條件是絕對算大手筆了。

   孫氏並非上市公司,無須受公開收購的條件限制,只要能操縱孫氏5l%,已經足夠把持大局,為所欲為。至於原來股東既已喪失主權,當然寧可趁高價把持有的股份盡量出售套現,另行發展,無可否認,這是正常生意下的一著好棋。

   然而,出售孫氏的念頭,世勳家族想都沒有想過。

   「世功你簡直在語無倫次了!」世勳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孫氏是無論如何不落入他人之手,尤其不落人日本人之手。」

   「語無倫次的是你!孫氏為什麼不賣?用以紀念先人?孫氏的根在上海,香港實在無根,要留個紀念的話,你孫世勳母子可以拱著先人神主牌,拿筆資金,返回上海去打天下。為感情而付出太多,是愚蠢之極的行為,這種仍然心甘情願活在舊時代的人應該是女人,包括你我母親……在內。」

   孫世功飛快地瞥我一眼。

   我當然明白他的所指,應該把我也包括在內。

   「孫世勳,你如要堂堂正正地做個男子漢,請跟時代的步伐—致,跟社會的浪潮配合。在商必須言商。孫氏企業前途似錦嗎?百貨業再興盛亦不外乎那低到無可再低的利錢,你自己細心想想,計清楚數目!」

   若真要計數的話,孫世功所言甚是。

   百貨業盈利佔不到過億元之龐大生意額的10%。這還未把自置物業,可以絕對控制租值的支持因素計算在內。

   道理是最顯淺不過的了,今時今日,將整幢孫氏企業大樓以及在新界的貨倉地皮以時值出租或者出售套現所生的銀行利息,已高高凌駕於經營百貨業所可能獲得的利潤之上。  

   百貨業如此,部分工業的情況亦如此。大都會之內,若然時勢穩定,各行各業的生意才會有所發展,地產就必會瘋狂上揚。相反,地產價格低賤有可能顯示社會經濟衰退,根本就連生意都難以維持。說來說去,我始終是土地的崇拜者。

   世勳當然不會從正途去審度孫氏企業的前景。孫氏百貨是他母子在孫家身份的代表,是孫氏家族長存的象徵。

   他由震驚而至微微發怒,顯然辭鋒不及孫世功的凌厲。基本上,兄弟雖是同根而生,性情氣質卻絕對迥異。

   「世功,通世界的錢,我們搵之不盡,何苦咄咄逼人,更何況逼的是自己人,是親生骨肉?」

   「你說得對,通世界的錢,何其多,惟其如此,我務必要盡量搵,機不可失,否則再多也跟你我無關,」  

   「母親這一關你過不了!孫氏股權仍在老人家手上,」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世勳提及有關孫氏產業權的情況。真沒想到,過盡數十年,主權仍在老太太手上,孫崇業的遺產承繼人會是妻子而不是兒子嗎?好生奇怪,  

   孫世功聞言,連連冷笑:「那要看是哪一位母親了!」

   此言一出,世勳的臉頓呈紙白,一種罕有的、傷心欲絕的眼神散發開來,感染得一室冷漠。  

   我清清楚楚地說第一句話,企圖力挽狂讕:「恕我直言,孫氏股權一半在孫世怡女士手上,非你們兄弟二人所能定奪。」  

   松田集團即使要求半數以上的控股權,而孫世功那個房又願意全部拱手相讓,也要得到孫世怡那方面的勢力助陣,方可以成事。如今依照世功所言,松田集團要求控制75%,那麼孫世怡45%的股份再加孫廖美華母於的22.5%,還欠7.5%。孫氏歷年來對股份緊緊控制於家族範圍以內,只有10%,以獎勵員工方式,配送給對孫氏百貨有貢獻的老臣子,包括占6%的章尚清在內。如今章氏股份一分為二,傳給了世勳和我,換言之,松田集團要完成收購,必須將這10%之中的7.5%都包括在內,好夢方圓。

   據我估計,孫氏其他已退休的重臣,不會拒絕出售手上股權,事實上每年所派的那麼一點點紅利,怎麼及得上一大筆真金白銀放在自己口袋裡好?今時今日,及早將動產套現,誠一大喜訊,簡直町以媲美中了六合彩。  

   然而,就算我肯把承繼的3%出讓,仍舊湊不上75%之數,就差那麼o.5%,非要取自世勳的一份不可,那大概無異於與虎謀皮:怎好算呢?

   天,為什麼我的思路急轉直下,竟然由擔心孫世勳招架不住,變成了擔心孫世功不能大功告成?

   我連連冷顫,覺得人性恐怖,自己更恐怖。

   一旦接觸到錢銀問題,就立即心猿意馬,蠢蠹欲動。

   松田集團要是收購成功,3%的股權價值600萬美元!

   有2400萬港幣身家的香港人為數實在很多,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然而,不怪是一回事, 自己無緣問津又是另回事,凡人皆有老病死,可是人人都想爭取不老不病甚至最好不死,

   我原來並不例外。

   不自覺地羞慚無地。

   孫世功竟然自以為是到有一臉激昂之氣,回答我的問話:「沈小姐你心水清。最重要的決定性關鍵操於孫祟禧一房,孫世怡已被通知,與松田代表團於明天抵港商議!

   「你一手擺佈!」世勳咬牙切齒。

   「聰明之士自己安排命運,愚頑之徒才任人魚肉,」

   孫世功又拿眼看我。的確工於心計!

   「明天孫世怡抵港,一切自有分曉,當然,有了大股東的同意,還需要小股東的支持。世勳你若識時務,回家去跟你母親商量, —齊把股份按照比例賣給松田集團,大家均有好處,如果各執—辭,後果一樣會一拍兩散!」

   「這其實是你母親多年的心願,是嗎?」

   認識世勳以來,這算是我聽見的第—句沒有禮數、缺乏教養的刻薄說話。

   迫虎跳牆,後果堪虞就是這番道理。

   想不到孫世功毫不迴避.答:「你知我知,50年來的委屈,她要一朝清雪,把孫氏賣給當年炸死丈夫的日本人,結束孫氏王國,再把你們母子驅逐於孫家形象以外!」

   何必為虎作倀?

   當然,切肉不離皮,孫世功由她母親茹苦含辛地養育成人:世功與世勳各為其主,妥協的機會極微了。

   我陪世勳走回他的辦公室。

   二人默然坐下,心浮氣躁,不知如何是好!

   「世勳,先別擔心,孫世怡未必肯出讓她的股權,她是孫崇禧的獨生女,不至於不念父女之情,將家族形象代表的孫氏百貨出讓他人!」

   「現時代的人不講感情,就算講,也有一個極限,」

   話溜出了嘴,我們立即敏感地對望一眼。

   世勳急急補充:「我當然希望有例外。」

   做人真難:今時今日,不顧情誼行事,落得個無情無義,冷血心腸的惡名, —旦顧念恩情,既有被譏評為戇居愚蒙的可能,且必然吃定啞巴虧!

   我沒有正面回答世勳,只勉力從另一個角度開解他:

   「孫世怕縱使不顧及父女家族的深情,也應該考慮到把企業賣給日本人,到底心上不好過!」

   吃過日本軍國主義苦頭的中國人,不容易遺忘家仇國恨吧!

   孫世怡年過50,她孩童時代經歷過戰爭,希望不愉快的回憶能起一點作用!

   翌日一早,世勳自舂坎角母家驅車來淺水灣接我上班。他滿眼紅絲,顯然昨夜跟他母親一直商議,竟夕末眠,加上憂心忡忡,難以寬懷,才累成一臉的落寞憔悴。

   「伯母知道了孫氏要面臨被收購一事,情緒可激動?」

   我問。

   「還好。出乎意料之外的冷靜,只有一句話令我難過。」

   「什麼話呢?」

   「母親望住先父遺照說: 『你妻子仍然不放過我!』」

   奪夫仇恨,真會如此深切嗎?

   我立時間想起了英國的蕙菁.渾身有點發冷。伸手關熄了車內的冷氣。

   世勳會意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回到辦公室去還未到9點,一直無心工作,等孫世怡駕到。

   孫世功親自到機場迎接,世勳不欲跟他爭取這種逢迎機會,我是絕對贊成的,過分有失尊嚴的強求,得了手也覺得不自在。

   孫世功接回孫氏百貨的,竟不是孫世怡,而是她的長子查理荷蘭沙先生。

   查理慇勤地分別跟我和世勳握手,並且以英語解釋:「我母親身體荏弱,囑我全權代她決定松田企業收購孫氏的建議我一直任職美國的商人銀行信貸部,希望能以經驗及專業知識深入瞭解這個收購行動的情況,一定為我們這方面尋求公平而有利的解決方針。」

   世勳和我都在勉強的陪笑。  

   大勢顯然已去。  

   孫世怡將決策權完全交給第二代,自己不聞不問,顯然不欲再介入孫崇業這一房的經年恩怨是非之內。只要她一出現,最低限度要應付兩位嬸娘,老一脫的人多少講輩分禮數,她何必在今時今日還招惹無謂煩惱?顧得哥情失嫂意,再深的情仇恨怨,也是孫家二房的事,孫世怡何等聰明,決不來淌這次渾水!  

   由有商界經驗的兒子出面,名正言順地在商言商,有利可圖, 自然出售。孫世怕的第二代姓荷蘭抄,多年以前移民至美國定居的德國人種,希望他瞭解中國家族的恩怨,明白中國人如何遭受日本帝國的荼毒,簡直異想天開!早一陣子, 日皇去世,布什才親往送殯,美國再強,還要禮讓日本三分,力求美日衷誠合作,減少外貿赤字,美國人連珍珠港一役都刻意放在遺忘之列,佩其他?  

   我們由著世功悉心招待查理荷蘭沙,意興闌珊地走回世勳的辦公室去。  

   我試圖找寬慰的說話講:「只要你母親能咽這口委屈氣,其實在此時出售孫氏,並非一面倒的壞事!」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尤其是當人能有溫飽之際,齷齪氣是頂難下嚥的,看著母親垂淚到天明的淒苦,尤其替她難過!」

   「鍾氏百貨對她如此重要?」老實講,我很有點不明所以。

   業勳望我一眼,欲言又止,分明地逃避向我解釋他母親的心態。

   我關心的問題也不只此,於是我追問世勳:「看目前情勢,孫氏的收購戰,我們輸了一大截!」

   世勳沉默半響,緩緩地答:「只是我輸了一大截!」

   「這有分別嗎?」

   「有的。」世勳艱難地點點頭:「我們各自擁有孫氏股權3%,賣與不賣,可以是決定性因素。」

   「我一直以為我們有義務共同進退!」

   「有義務,就需要有權利。我既沒有給你後者,就無權向你要求前者了。」

   我呆住了。到此時此刻,孫氏危在旦夕,世勳原來還沒有想過當我是孫家的一分子,更明顯地表白,最低限度於短期內不作如此打算。

   我微微昂起頭,有心挑戰:「團結就是力量,糾集孫世怡、廖美華及其他老臣子的股份,總數只不過是71.5%,松田集團未必肯將就,我們還有一線生機!」

   「寶山,我欠你的情已經太多了!」

   話是最坦白不過,欠情欠債太多,既不打算償還,就無謂再借下去了。

   「昨天我還側聞松田集團很欣賞你的才幹,打算邀請你在新的行政組織內擔當要職,穩住大局,你大可以一展所長!」

   「所以,你不敢叫我放棄高官厚祿的前途,換回鬼鬼祟祟的情婦身份是嗎?」

   女人—旦狠下心撒野,言語就會肆無忌憚。

   「二者比較,高下立見,我無話可說。」

   「只要你願意,自可扭轉乾坤。」

   世勳根本不答我。

   「你還是不願意提出離婚?」我斬釘截鐵地問。

   話才出口,很覺得自己在乘人之危,落井下石。

   然而,商場歷練,使我習慣把握時扎爭取自己的每一分利益。

   「這是交換你不出賣孫氏股權的條件?」

   「公道嗎?」

   「一就名正言順地跟孫世勳做患難夫妻,一就靠自己的才能際遇執掌乾坤。當然是公道的。」世勳很平靜地望住我。

   「我還沒有得到答案。」

   既已出手,只好抗戰到底,不斬樓蘭誓不還。

   「我不能左右你的自由與機會。章伯給你的股權,聲言不附帶任何條件,你自己作主好了!」

   就像熱辣辣的一巴掌,摑到我臉上來,登時痛心欲絕,面目無光。

   我氣得一臉青白:「這麼說,我沈寶山要留下來為松田服務,你孫世勳仍然撒手不管?」

   世勳望住我,絲毫不見激動,緩緩地說:「是的。」

   我近乎咆哮:「我要你留下來呢?」

   世勳堅決地搖搖頭。

   「你走到哪兒去?」

   世勳不答。

   「回英國去?是嗎?」我力竭聲嘶地嚷:「你怎麼不答我?」

   「是的,回英國去!」

   孫世勳在香港,在孫氏百貨中要演的戲一完,撒手就走。由始至終他根本只把我看成這出短劇的對手,從沒有視我如現實生活裡頭可共患難的紅顏知己,更遑論是生死同心的配偶:

   我恨得從牙縫裡拼出決絕的說話來:「我老早想到有此一日。」

   「寶山,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哈哈!我跟孫世勳大概要言盡於此了。

   我掉頭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內,關上門獨自震怒。

   還沒有回過氣來,孫世功就來找我。

   他開門見山:「松田集團的行政總裁現在城內,很希望跟你見面,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並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理由。」

   心上有火,加上鬼影憧憧,言語額外的不見得體。

   「見面前,能先讓我跟你談一些與世勳意見相左的事嗎?」

   「可以。世界上應該事事都有商量餘地,尤其是生意。」

   「果然名不虛傳。我以為這些日子來,你改變作風了?」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松田收購若然成功,他們極希望你能在駕輕就熟之餘,再悉力發展。」

   「條件呢?」

   我素來談生意,都斬釘截鐵,

   「名正言順的董事總經理,年薪比現在的增加300%,當然是紅股另議!」

   「你呢?我當了老總,是全權執掌,向松田總部負責,那麼你角色如何?」

   「我?實不相瞞,我跟松田有過協議,此單交易若然成功,不論我是否全數出讓我這一房的股權,收購成功後的5年我仍代他們掌管董事局!我就讓你這位勤勞苦幹的女強人代我打江山,我當個不用出死力而又光彩的副主席,只分紅利,坐享其成!」

   這跟孫世勳的如意算盤豈非一樣?

   我心裡盤算著,卻沒有問出口來。

   孫世功果然是只有道行的狐狸,竟說:「這裡頭的文章不同。我們相交一年,不妨實話實說。如果外頭的風言風浯是真,你幫世勳的忙,在這兒當上一把抓,人家會把你辦事的才幹低估,而只會對你的色相致敬。我和你,身家清白,兩不相干。每一個你替自己、替我、替新舊集團躇回來的錢,都顯示你的能力幹勁,無人能批評半句。我放著大好人才不用乎?」

   從來打蛇都須打在七寸之上,一定要擊中要害,才能有效。

   孫世功分明有把握,知道我刀槍不入,但也有死門在!

   我沉住氣,問:「有什麼交換條件?」世界上哪兒有免費午餐?

   孫世功很審慎地望住我,說:「松田堅持要取得孫氏75%的股權,他們打算在香港百貨業內別樹一幟,大展拳腳,太少股權,變成出了力,回報有限,不能引起興趣……」

   我沒有等他解釋下去,立即問:「那即是說,要我出讓自己的3%,再負責遊說孫世勳起碼出讓o.5%去湊數。」

   孫世功吃吃笑:「沈小姐,聰明絕頂。我們有把握全部小股東都會出讓股權,董事局點頭批准這項交易更不成問題,只差那3.5%, 由你和世勳作比例性出售,就更理想!」

   「很多謝你為我設想!」

   這倒是真心話,把我的3%全數出讓,以後在孫氏就回復復高級打工仔身份,到底不及還有股權在手,來得從容。

   最低限度,在松田新架構之中,我這董事總經理的位置坐得更名正言順,要應付習慣惟我獨尊的日本人,這是對自己的一層保障。

   難得孫世功為我設想得如此周到。可見他對出售孫氏,是如此的孤注一擲,義無反顧。

   「請恕我直言。」我看住孫世功,要從他的眸子探索另一份奧秘:「如此積極打散孫氏家族形象的企業,你真的不後悔?」

   孫世功仰天長笑:「何悔之有?你既如此冰雪聰明,其實好應以此事為戒。不值得把自己的自尊與信譽孤注一擲在一個男人的情愛上頭。」

   「多謝你的各個建議,我會逐一考慮!」

   話雖如此,我還能考慮什麼?

   除非我對自己發誓,甘願一輩子無名無分地跟在孫世勳屁股後頭走,藏匿於不見天日的金屋樓頭,永無怨言。

   否則,就只有選擇歸附松田,亦即孫世功的一邊,從此官高祿厚,叱吒風雲。

   代價是枕冷襟寒,無人與共,午夜夢問,讓辜負章尚清的慚愧,出賣孫世勳的羞恥,蠶食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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