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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在不言中 第一章 作者:梁鳳儀

  我通常在早上5時半左右就會醒過來。

   上了年紀的人無法多睡。

   人們總是盛讚我們這班財經巨擘精力過人,工作狂熱。

   當然,做人不勤力,辦事不投入,永遠不會成功。那些訪問我的記者小伙子,最愛探聽我發跡的方法,我重複又重複地告訴他們:  「勤力。」

   就是這麼簡單。

   什麼都得從勤出發。

   勤,自然分秒必爭。

   勤,需要堅強毅力。

   勤,容易改劣為善。

   我們出道以來,從沒有懶惰過。

   故此,幾十年的老習慣,勤力得生了根,成了癮,如何甩得掉?

   而,且,說老實話,閒下來多悶。連足夠的睡眠時間,也只不過那五六小時,總得找消遣打發打發。

   如果沒有其他更佳選擇,工餘還是工作的好。說到頭來,工作是最合乎經濟實惠原則的娛樂節剛加上,我們這班人,要找個合適玩伴去作合適消遣,談何容易?

   我老妻通常住在美國加州。不過,縱使她長伴我身邊,也起不到療治寂寞的作用。

   最近才念了一篇刊登於美國財經雜誌的文章譯稿,題為:<企業鉅子的婚姻情狀)。

   據統計結果,絕大部分成功企業家都有一段穩定而極其沉悶的婚姻。  

   對極了!  

   我,練重剛,20歲,在鄉間娶妻王正平。她比我年輕兩歲。  

   常言道:「十八無醜女:」我妻是個例外。

   然而,從來沒有人能強迫我做任何事,從小我就給自己安排一切。換言之,我是完全自願娶她為妻的。  

   娶妻固然要求淑女,因為世界艱難。我自小無父無母,在外祖父家寄人籬下,掙扎至成人,我知道我極之需要有

   親人幫助我分擔日後的生活擔子。  

   然而,親人也不是絕對信得過的。什麼都要講利害關係。我自10歲開始就從生活中吸取到實際經驗。  

   外祖父在廣州經營當鋪,家境還算差強人意。他膝下有兩女兒,各生…—個兒子,就是我和郭景彤。景彤母是我媽媽的姐姐,寡居於母家。外祖父母對孫兒平日是一般疼愛,小時候我和景彤亦如手足,一同上學、吃飯、玩耍,很算無分彼此。  

   那年我10歲,有一天,家中來了一位遠客,是專走水貨的周伯伯,外祖父的朋友,他攜來一包禮物。 

   周伯伯把禮物盒打開,裡頭裝了一枝自來水筆和一枝鉛筆。  

   他對我外祖父說:  

   「美國名廠出品,送給你的小孫子,讓他們寫好文章。」

   外祖父連連稱謝。

   客人走了以後,外祖父把我和景彤叫到身邊來,讓我們挑。

   不幸得很,景彤喜歡墨水筆,我也一樣。

   外祖父拿眼望住外祖母。

   那一刻間週遭的空氣冷得叫我有點發抖,因為墨水筆實在稀奇、可愛。

   外祖母俯下身來,拉住我的手,慈愛地說:

   「重剛,你乖,墨水筆跟鉛筆都一樣能寫出漂亮的字,外殼又都一個模樣,沒有什麼分別嘛:你是好孩子,總是聽婆婆公公的話,是吧?」

   跟著,把鉛筆塞到我手裡。

   那枝墨水筆,原封不動,放在飾盒內,遞給了景彤。

   景彤興高采烈地奔回後堂去。

   我很想跟外祖父、外祖母理論,可是,怎麼開口?他們已經讚揚我是個聽話的孩子,一頂高帽子壓下來,差點窒息!我要是辯駁,就是自認頑劣,英名掃地。

   我只能垂著頭,還輕聲地說了聲多謝以後長大,我才知外祖母這厲害的一招叫「伸手不打笑臉人」!隨時用得著的。

   當時我放慢腳步,離開大廳。背後竟聽到外祖母對丈夫說:  

   「景彤的媽小器,讓她知道,只會拉長臉大半天,夠我們受的,委屈重剛一點算了!」

   當天晚上,我睡不著。

   想念那枝自來水筆。

   我開始發覺景彤的條件比我強,最低限度,他多—個自己人撐腰,這是重要的。公公婆婆當然疼愛孫子,但要面臨抉擇,為了保護自己,不被姨母嚕囌騷擾,他們只好犧牲了我。

   我想通了這重關鍵,才朦朧入睡。

   自此,我明白過來了。說什麼都假, 自己的條件一定要勝過別人,才是第一保障。

   妻子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當年,外祖父替我討老婆,算是完成最終的提攜責任。

   從此,就是我和妻聯手打天下。

   故此我務必使她成為我的資產,決不能變成我的負累。  

   要百分之一百勝券在握,除非我的條件比她優越。當年,我家無恆產,念過10年書之外,就只有一張端正的臉。

   娶個相貌低於平庸,學識勝不過我的女人,我認為適合至極。  

   尤有甚者,史書上記載得太多英明君主,都為美色所迷,以致荒疏朝政。後宮佳麗三千人,絕對可以。但千萬別迷戀一個;浪費感情與時間,有礙政事。  

   成功企業家,絕大部分有著平穩而極端沉悶的婚姻。這是80年代的統計。而我的覺醒,早於40年前。妻子賢、愚、丑,堪稱三大美德。  

   我和妻子的關係一如白開水,從來都淡而無味,卻用以維生,非飲不可。  

   婚後,我們先移居澳門,跟那周伯伯走單幫,賺匯水。我的大兒子在水仔出世。戰後,外祖父母過世,景彤母子名正言順地接管廣州當鋪生意。我毫無爭產念頭,因為爭奪產業要花心思、想計謀,出外謀生亦然,如此又何苦平添家族怨懟?要跟人結仇,也得物有所值。況且,壓根兒,我看好香港。

   初抵香港,我就在同鄉老甘的製衣廠任事,講明不收人工,只拿紅利。工字不出頭,我決定學做生意。

   那年頭,專承製勞工階層穿用的工作衣褲,市場上絕無僅有。物以稀為貴,兩三年下來,手頭就有點積累。

   適逢1949年中國政權轉易,大批鄉里來本城謀生的勞工我靈機一觸,決定投資地產。

   道理其實淺顯至極,兩峽對峙,正如鷸蚌相爭,漁人一定得利。香港即將人口膨脹,有人就必須要有地。

   任何政局危機,都會有人壯烈犧牲,也會崛起新貴。

   我自50年代中葉開始投資房產。

   1965年暴動,我曾經危險過。當時,我只能選擇取回10多年血汗成績的1/lO。或者繼續孤注一擲。我終於決定背水—戰。

   結果,我的籌碼押對了。

   40歲開始平步青雲,扶搖直上,50歲已名滿香港,富甲一方,近年更有國際知名的趨勢。1983年香港主權的風暴,並沒有能吹散我資產的絲毫,因為練重剛的事業老早開枝散葉,以香港為基地,遍佈全球。

   我妻子完全配合我的整體行動。她生育了二子一女,由鄉下婆,進步成為知所進退的貴夫人。

   10多年前,當我仍能輕易地計算清楚我的財產數字時,妻曾有一夜對我鄭重地說:「我只堅持名分地位永遠不改,其他的我不管。」

   我原本可以答她:你要管,也管不來。

   可是我只含笑點頭。自此,妻在海外的時間極多!她認為我不會寂寞!

   究竟我有沒有寂寞時光?

   究竟工作是否是最有效的麻醉劑?

   老實講,寂寞是人類的癌症!發作起來,也只能拚命打麻醉針。藥力一過,總還是苦在心頭的。

   高處不勝寒,無敵最是孤單,哪能有例外?

   難道我不知道,最美滿的安排,應該是80%的精神時間注情事業,餘下來,最好找個稱心如意的玩伴,尋些鬆弛神經的遊戲?

   老妻既不是理想伴侶,退而求其次,指望兒女嗎?失望更大。

   代溝肯定是有的。況且,我的兩個兒子家俊與家輝,老早安排在練氏集團內擔任要職,好培養他們成為接班人。日常跟我見面的時間極多,換言之,他們受老子與老闆的管束,無日無之,下了班,雞飛狗走,是意料中事。

   女兒黛華今年28歲,長得比她母親順眼一點,已算是我練家的一重福分,只望她有自己豐富的社交圈子。硬把她留在身邊,會後患無窮。

   坦白講,這裡頭,還有最厲害現實的一重關鍵,教孩子們視我的寂寞如無睹。

   他們個個都心知肚明,我的遺囑內斷斷不會少了他們的名字。再忤逆,還是我練重剛的親骨肉。

   虎父無犬子,我自問聰明蓋世,下一代又怎會生性愚笨?他們洞悉中國人的性格,肯定我絕對不會把全副身家捐到慈善機構去,或者胡亂饋贈外姓人。

   這倒是真的。半生鹹苦,我何嘗沒有經歷人間險惡?

   倘若我栽倒,有人會肯無條件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話說回來,當年暴動,練氏名下的房產,跌至半價以下,銀行迫倉,跟我拍檔的老甘,何嘗不是自做製衣時起「同撈同褓」過好幾年,一樣撒手不管,舉家移民加拿大,留我一人收拾殘局。我差點沒跪在銀行信貸部求人網開一面。他媽的,就是我練重剛命不該絕,掌管信貸的頭頭小方跟我談條件,他若放我一馬,事過境遷之後,練氏地產割讓30%給他。我當時毫不考慮地答應了!

   我崇尚交易。交易是有商有量,雙方都有權答應,有權拒絕,有權妥協,這仍然是公平的。時至今日,我仍舊跟那吞沒了我30%產業的小方來往,因為保存下來的七成,足夠我翻身有餘!至於老甘,近年頻頻自加拿大回港找發展機會,我必定大排筵席,盛情款待,亦只此而已。

   為此,除確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我不習慣過分地照顧他人當然,善事是—定要做的。並不是沽名釣譽,亦不至於為善最樂。而是錢多起來,是應該令之起新陳代謝的作用,最低限度,納稅支持政府跟捐款輔助公益,對我而言,感覺無異,全部打人應酬費內。反正有一定數目非人公家的口袋不可。

   再說,l億幾千萬的捐款預算,已足夠慈善團體對我必恭必敬,前呼後擁。而這個小數目,我的孩子們並不在乎!

   錢通常是控制人心的靈丹妙藥。我的孩子們雖然勝券在握,極有安全感,說到頭來,本性也不算頑劣。於是,在極力爭取自由獨立生活之同時,逢年過節,或者相隔一二星期,總也循例式回家來給我作個伴。父子之間,打場網球,甚或下—盤棋之類。我就得告誡自己,應該心滿意足了。  

   在本城誰不知道老周的故事,一旦產業在生前轉到兒於名下,就遭荼毒。連那麼幾千塊的購物單子,送到自己轄下機構去付賬,那個當家的兒子也拉長了臉,問長問短。

   老周去世前,頑疾纏身經年,在床頭相伴的竟是紅顏知己,這已是他不幸中的大幸了。  

   自老周立下榜樣後,我們一班老友斷斷不敢再重蹈覆轍。  

   親生仔永遠不如近身錢,骨肉是僅次於自己最信得過及最應照顧的人,如此而已。讓他們明知有遺產,絕對勝過老早在生前過戶。  

   去年,我的另一位老友金融業鉅子馬楨祥患上胃癌。

   立即跟我商議遺囑事宜。  

   他說:  「練兄,你我手足一場,當我的遺產執行人,不會太騷擾你吧,遺囑是老早立下了的,如今需再詳細考慮細節是否需要修改!」  

   我立即安慰他:「預防萬一是分所當為之事。不過,現今醫學昌明,你何必過分憂慮。」  

   門面話說完,自然得認真地討論正經事。

   老馬劃定有部分遺產作慈善用途。我建議:「數日當然依你意思訂定,只是,最好指明由嫂夫人全權決定如何運用,萬一有這麼一天,她多花點心思在慈善事業上頭,好紀念你們的恩情。」

   老馬立即會意,連連稱是。

   對於富孀而言,最重要是可以排遣生活。孀居淒迷,多接兩個請求捐款的電話,也算熱鬧。連鎖關係,各種慈善活動,都能名正言順地參加,好使精神有托,實在重要。

   誰還會憂柴憂米?最要照顧的是寂寞。

   我還給老馬說:

   「嫂夫人捱了半輩子,最理想的下半生生活,是兒子承歡膝下。幾位世侄仍然未娶,常言有道:好仔不如好新抱,這一下,你也不可不防。」

   老馬點頭,說:

   「我會跟律師商議,基金的運用,吾妻有最高決策權。」

   這是對的。我們花天酒地是一回事,名門正娶、生兒育女、守足規矩的女人,應該備受保護。

   為妻子妥善安排作未亡人時的生活,才算對她作全面性的照顧。

   誰個上了年紀的人不顧現實?故此,我要找人於工餘作伴,認真來說,抓著自己機構內的高級職員,還比依靠兒女實惠可靠得多。

   孩子不需要應酬我,夥計可當別論。

   然而,技術上仍有相當困難。

   練氏企業,員工數個。高級職員過百。其中,跟我出身的老臣於也有好多個。我們的關係算很密切,既是賓主,也絕對是朋友。再講深一層,彼此相處兒十年,豈只清楚個性嗜好,連商業秘密也瞭如指掌,等於可以無所不談。

   原本應該是閒來十活卜最適當的同伴。

   可惜,站穩陣腳的老臣子,家資早已不菲。人一旦有了安全感,膽子就大。更不輕易委屈自己。於是乎,他們不願犧牲辦公時間以外的私人生活,理所當然。

   況且,就算老夥計願意盡量遷就我,他們家中的老妻可不易商量。

   不要說別人,單是在我集團內坐第二把交椅的周成老婆,已是極之難纏。

   我曾一連4個星期日,把周成拉了出來,先陪我游早泳,再飲早茶,跟著談「金」論「股」,兼巡視建築地盤。到第五個星期日,我依舊撥電話到周家去。

   成嫂那破鑼般的聲音,一聽是我找她老公,竟然毫不留情地拔直喉嚨嚷過來:

   「剛哥,亞成由星期一至星期六都歸你管你用,就只一個星期天,你老人家讓我們一家大小團聚,有個機會家庭樂好不好?」我都還沒有回應,她就摔掉電話。

   當年,這潑婦的老公周成是建築小工,今時今日,哪一樁練氏企業的樓宇,不是由周成負責定價打理?

   街外人排長龍,露宿,去輪青樓,只可買到周成揀余揀剩的房屋!說來說去,當然是我練重剛一手提攜。

   當年之事,何必重提?

   倘若事必要提,我也有不少不大適宜宣諸於世的故事,一班老夥計知之甚詳。

   這有什麼稀奇?百億家財,除非是祖上積累,否則跟我一起在地產業上胼手胝足的其實不只周成一個。然而他有一次建立奇功,自此就走了運。

   那是暴動後的一年,霍氏地產的頭頭猶有餘悸,老是追問我要不要頂讓近郊的一大塊地皮。

   我無所謂,反正對香港極具信心。然而,跟老霍交情深厚是一回事,一講生意,我的算盤必定的得響。他既是決定轉移陣地,我當然乘機壓價!遲遲拖著,不肯成交,希望引他發急,自動講條件,不用我出聲,就撿得便宜貨。

   世間上往往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市場風聲我練重剛有意發展近郊地皮,立即作出反應。一下子加入搶購的竟然有三家地產集團。

   我坐在辦公室內,召了兩三個親近夥計商議,除了周成,其餘的都鐵青了臉,投反對票,說:

   「分明是次貨。老霍一心想抬高價格,夾帶多一點現款往彼邦發展,於是故意在市內放聲氣,製造氣氛。」

   買者既想乘人之危,壓低價錢,又怎能怪賣者製造假象,抬高身價呢?老霍與我,素來都半斤八兩。

   我望住一直緘默的周成,問:「亞成,你認為呢?」

   周成直截了當地答:

   「閒氣少管,生意是正經。我看近郊發展是早晚間事,現在入貨,吃不了大虧。只是老霍這幅地,一旁是水渠,周圍是村屋,加上交通阻塞,公路私路,縱橫交錯,單獨—塊地皮,日後發展受制極大。這是最嚴重的顧忌……」

   我不用再聽他分析下去,就作了決定:

   「亞成,步驟是先弄清楚資料,尤其主權及該區日後發展計劃。想辦法掃除限制之後,老霍那塊地,我們志在必得。」

   結果,不及兩星期,周成回報,建議我不但要把霍氏地皮高價買入,還應積極著手收購那一區的地皮。

   周成輕聲地對我說:

   「剛哥,不好意思,今次調查資料,應酬費不菲,要照應的人與事實在多。」

   我說:

   「多少?你看占將來盈利若干?」

   「那當然是九中一毛。」

   「亞成,你聽清楚,我從來未聽過你提什麼應酬費的事。」

   我從此以後,沒有再過問任何細節,撒手給周成全權打點。我只知10年後,練氏雄霸該區整個山頭,盈利豈只百倍?

   我和那班老夥計,包括周成在內,都沒有什麼學歷。

   這在十年八年以前,還不打緊,經驗是瑰寶,再加上生性聰敏,對業務很能應付得來。

   可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我的兩個兒子家俊與家輝,都分別畢業於麻省理工和斯坦福大學。他們建議要引進學院派,我同意。

   一則這是順時勢發展之事,對集團有利而無害。現今去找個建築小工如周成般,慢慢培養成才,豈只費時失事,也太笑話了。時代不同,無法不予適應。

   二則家臣與太子,各成黨派,對於我這個仍然獨攬大權的皇帝,只有百利。單是看著他們逐鹿中原、勾心鬥角,廝殺得血肉橫飛, 就樂得我心窩發癢。由著他們上演連場都是我的自己人!哪一套方法行得通,集團都有益處!何樂而不為?

   說到公司內的那班急於進取的後生小輩,他們有一種頗為怪異的心態。

   工作上,固然是依附太子黨。可是工餘,他們下意識地避免跟著練家俊與練家輝屁股後頭走。反而,寧可被我隨傳隨到,陪著閒話,打場網球,或上酒家去吃頓佳餚不等。

   無他,我想是年輕小伙子臉皮薄之故。辦公室內各顯神通,即使太子身份特殊,仍然在才德上有平起平坐的機會。然而, 下了班, —起開車到鄉村俱樂部去,練家的孩子不是由司機用勞斯萊斯接送,就是自行開摩根或保時捷。最高級的新進職員,極其量擁有價值不超過30萬的歐陸小轎車。一講到車,男孩子就易生自卑感,再而講到女人,更是捉襟見肘。

   此所謂人比人,比死人!免得過,就不必製造比較機會了,沒有把握打勝仗,最好還是不開戰的好。

   沒有家蔭的年輕人, 自有他們說不出的委屈與苦處。

   我對他們基本上有好感,因為我們原本同屬一類出身,

   易生共鳴。在代溝方面,我跟親生骨肉還要距離得遠!說到頭來,練氏二子一女,腳頭頂呱呱,好歹算是口含銀匙而生,打從懂事開始,就不用理會世界艱難。我如何能深入瞭解他們的心態?

   然而,後生小子在工作經驗上,也真真差很多「皮」!

   初出茅廬,學識膚淺,跟他們多點接近,有時又教我氣得直跳腳。

   就以最近,處理一宗微型收購事件為例。

   本城的黃金地段,不論是商業抑或住宅用地,絕對是買少見少。故此價格越來越高昂。

   今年年初,中區寫字樓售價仍徘徊在3500港元一英尺之間。半年後,幾個相熟的朋友托練氏代為物色現貨,有意思轉手的業主已索價5000大元一英尺,黃金地段的租值自是相應提高。  

   住宅區自春季開始,有人在喊盛極必衰,預期要跌起:碼5%。時至今日,毫不見風吹草動,連我這老行尊亦不敢輕出預言。

   在無地中求地,是決勝途徑。我習慣一切從無至有,只靠心思腦筋。

   於是,一次早餐例會上,我吩咐周成:

   「投地以外,練氏要留意收購住宅地段內的陳舊單位,不用多,只須在劃定目標範圍內分散得均勻。」

   周成當然會意。他自會去布下天羅地網。一條街內儘是戰前或戰後興建的樓宇,老早殘破不堪,應該重建。但是,一聲練氏企業計劃重建某區,價格立即飛昇。這猶在其次,根本很多業主或在海外,或已去世,或故意吊高價錢,種種問題會相繼出現,還先於練氏宣佈全面收購行動。

   如今,將心目中屬意的地區,全劃在圈套之內,只消密切留意,零星地買入若干個地盤,本錢不大,就已埋下伏線,使整區的改組重建,盡在練氏手中。沒有我首肯,沒法達成協議。網中肥魚,可任由它在池塘之內稍自逍遙,總有一天,一網打盡。

   假日對我而言,通常最難打發。孩子老早通知,他們另有約會,我又不好老下臉去求舊夥計,於是叫秘書給我約定三兩個年輕新進的經理,星期六早晨到我家來,吃早餐兼打網球。

   半場下來,稍事歇息。我擦著汗,呷了一口薄荷冰水,慢條斯理地坐在園子太陽傘下,伸長了腿,休息。

   兩三個年輕夥計圍攏在身邊,我閉目養神,心頭很有種我若為王的舒暢感,問:「不必陪我,你們打球去!」

   都是一疊連聲地答:

   「不,不,坐一坐好,我們都累了!」

   我再問:

   「昨天成交了那層戰前的樓宇沒有?」

   其中一個跟周成專管物業收購的小王,搶先向我報告:

   「那層是頂樓,天台有僭建面積,我要與業主訂明,日後工務局有疑問,得由他負責……」

   我還未聽小王陳述完畢,就坐直了身子,再問:

   「成交了沒有?」

   「業主不大肯對僭建負責,律師明天會再跟他交涉我站起來,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說:

   「通知律師,明天成交」

   掉頭便走回屋子裡,吩咐管家,把個曉得按摩的菲籍女傭叫到房間內,為我作推拿服務。

   懶得再跟這幾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應酬下去。

   我承認我不高興。因為我容忍不了庸才!高手過招,再辛苦,也算刺激和樂趣。降格交流,我毫不耐煩!

   完全沒有理由這麼拖泥帶水地處理一件應該很簡單利落的事。收購殘舊樓宇,目的顯而易見,無非為了壟斷該區的業權,一旦每條街位內的各幢樓宇都有練氏物業,始終有日,三國盡歸司馬懿。到有別的地產公司聞風染指時,知道有若干地盤落在我掌握之內,還敢與虎謀皮?其餘零星的個人業主,得物無所用,買家只有我一人,他們唯有妥協一途,那時黃金地段重建,易如反掌。 

   今時今日,誰管什麼天台僭建的小事,充其量收到工務局的信,依法拆建,多用幾個子兒算得上什麼?如此推磨誤事,終會因小失大!

   尤有甚者,單是為此而要律師多花功夫。老實講,小王根本連間接支出影響成本這條數,還未識計!

   我沒有心情教育人家子女!

   所以,說來說去,要找些情投意合的人陪著消遣作伴,對從不畏難的練重剛來說,最難!  

   我絕不會遲過早上6時起床的。  

   先到花園去練太極,45分鐘後才吃早餐。

   上了年紀的人,必須勤做運動。

   我那班老友,非常注意健康。

   老鮑每天早上坐他的「乘風破浪」號, 自深水灣家中出發到中區上班,先在碧海裡泡卜半小時。老趙晨起,自行搬運古董,抹得乾乾淨淨,再行歸位,也算舒筋活胳。老方每早必在自己山頭練氣功,他家內多的是龍虎武師,傳說是少林武當幾傳弟子,天天陪在一家老小身邊練功,兼任保鏢。老鄭日日天未亮,就叫司機送他到高爾夫球場去。老黃最簡單,乾脆在馬場散步幾圈,再在六化廊吃早點,這跟老李習慣在半山繞著自己的巨宅跑上成個鐘頭,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總之,我們各適其適。世界實在太美好,誰願意輕率離場!

   尤其是我們,年輕時誰都沒有太多歡樂時光,現在有必要保重身體,以能爭取歡樂。

   城內總是在老方慷慨捐出巨額善款時,譏評他想以善事求壽!哈!這有什麼不好?一旦為王,即望長壽, 自古皆然。積極創作與傳誦這種流言的人,我批他們必然難成大器。有很多事,一眼看上去,是用不著花心思去尋根究底的,應該著緊的是成效!人生的心血時間,通通有限,沒有分寸的分配,吃虧的是自己!社會既是需要建設,你管得人家為何捐間醫院?

   每天吃早餐時,我一定狂吞報紙。

   我的英文水平差,故而只讀中文報章,如果西報當日有大新聞,我的助理會得在我吃早點的時候,搖電話至家裡來,詳詳細細地給我報告。

   閱讀的益處極大,閱報尤然。

   我閱報必讀頭版及經濟版,絕少看副刊的言情小品,心情開朗的那天,會翻運動及娛樂版!

   今天,娛樂版刊了一段新聞,一看標題,就笑得我人仰馬翻。

   這段娛樂界新聞的確娛樂性豐富。大字標題寫道:

   「新進小肉彈明妮,勉強收下企業鉅子李某1000萬支票」

   我根本就沒有興趣多花一分鐘細閱內容。

   如此新聞,對我而言,的確新鮮。

   捏造及刊登這種消息的人,怎麼不會臉紅?

   世界上絕少人不曾說過謊話。最高境界的謊言,並非毫無漏洞可言,而是令聽眾疑幻疑真,表面言之成理,沒有足夠證據予以推翻,既不敢不存疑以防範,又不敢不把故事真實性所能產生的影響力計算在內,這一著棋,叫人心上七上八落,兵荒馬亂,才能有機可乘。  

   真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有聰明人, 自然也有蠢貨!

   我敢保證,只有完全未試過接觸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才有膽捏造或相信如此幼稚的故事。  

   我們這起被譽為跟銀行界一同操縱香港經濟的華資頭頭,大半是白手興家。

   人們為什麼如此缺乏推理頭腦?財經鉅子成功之道,在於每一項支出,均須物有所值,或甚至超值。  

   我們這班人,知道自己能用一塊錢可以買得到的麵包,必定請那些索價1元l角的人免開尊口。  

   不錯,我承認,我們的第二代很有些心甘情願討小明星甚至小舞女回來,登堂人室,扛正大旗讓她們做正印,而毫不覺得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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