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磅──乒乒乓乓……
「雲儂?」電話線那頭傳來關切。「你那邊發生什麼事?」
「沒……」哎喲喂呀──「三更半夜接到你的電話,一劈頭就是你要結婚的消息,害我不得不用滾下床、撞到床頭櫃、踢到床角來表示我的錯愕,好痛!依依,想越洋謀殺也別玩這一招。」
「還好嗎?」
「頭上腫了個包,沒事。」嘶,好痛!「把話說清楚,你說你要結婚?」
「嗯。」
「新郎是──」
那頭輕輕歎息:「除了君霆,還有誰?」
一股氣自丹田提升,趕走剩餘的惺忪。「雷君霆?他真把你當成童養媳、某大姐,硬要娶你?」
混蛋!當年信誓旦旦說要娶她,還一副「非娶不可」的氣勢。
嘖,騙人嘛!
放羊的小孩,還好那時她沒當真。
「他事先徵詢過我的意見,我答應了。」
「什──你答應?等等,讓我先想一想,你跟──」
「結束了,就當是過去式。我覺得很累,總是一頭熱的感情沒有意義,還會帶給對方負擔,我早就應該看開,所幸現在還不遲。」
「所以答應嫁給他?」不會吧?「依依,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你不能因為最愛的飯店今日公休就改去自己並不怎麼喜歡的飯店勉強住下。」
「君霆算得上五星級。」
還有心情跟她扯淡。「幾顆星不是重點,重點是你愛不愛他。」
「也許──」彼端的遲疑像在思考接下來的話語:「撇開男女感情不論,像家人一樣的相處才能長久,我跟君霆已經一同生活十幾年,今後就照同樣的模式過下去也未嘗不可;你知道的,君霆現在是台灣炙手可熱的黃金單身漢。」
「是啊是啊,金童轉世、投資天才,台灣的華倫.巴菲特。」頭肩合作夾住話筒以便鼓掌。「好了不起啊。」
嘲諷的掌聲讓夏依發笑:「你人在法國,對台灣的消息還是很靈通。」
「還好啦!」只是會特別注意而已。
這不是為他哦,絕對不是。
試探的詢問在敷衍的虛應後提起:「你在乎他娶我?」
「哎喲!」
「雲儂?」又滾下床了?夏依猜測。
「沒、沒事。」她的屁股啊……「我、我理他啊!我關心的是你,你不能嫁一個你不愛的人。」
「無妨,君霆對我有恩,而且遣事早在十幾年前就已定下,結或不結端看君霆的意思;現在他決定結婚,我就結婚。」
「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宿命?雷君霆不能這麼霸道,你有你的人生。」她堅決反對。
「別光為我想。」夏依先不著痕跡為她戴上高帽,再婉轉說明雷君霆的處境。「站在君霆的立場想想,黃金單身漢的稱號讓他成為社交圈諸千金、商業大老垂涎的獵物,提議聯姻者眾,不堪其擾。」
「結婚讓女人跌價卻會使男人升值,你懂不懂?愈有挑戰性愈讓人覬覦,這年頭離婚跟喝水一樣容易,就算他不再單身,也不代表能終結來自四方的垂涎,他的魅力不會因為結婚而減損好嗎!」
「你對他的評價很高。」
「誰啊!」心虛否認:「那是他自己長得一臉桃花,我只是點出事實。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自己埋進沒有愛情基礎的婚姻。」
更何況,這手帕交有極高的可能性是她大哥的心上人。
「你還是老樣子,不管對誰都很關心,不會因為距離遠近改變。」
「當然,不管多遠,你都是我最好的姐妹,關心你是天經地義的。結婚的消息公開了?」
「還沒,但已有默契。」
所謂「默契」,就是眾人皆知,只差沒有搬上檯面召告天下而已。
「……我回台灣。」
那頭傳來訝異的反應,彷彿是──意料之中。
「你確定?」這聲質疑隱含刻意造作。
陸雲儂沒有發覺,注意力被可能的紅色炸彈盤據。「嗯,天一亮我就去訂機票。等我,等我回台灣再說,在這之前設法壓住消息。」
「這件事並不是我能掌控的。」
「那就跟他說!只要你開口要求,他會聽的。」
「能影響他決定的人不是我。」是你啊。夏依差點笑出聲。
不加深思,陸雲儂直覺就說:「那就跟他說要是敢發佈結婚消息,我就打爆他屁股,死孩子!」
「他二十三歲了。」
「照打不誤!等我,拜。」
「叩」一聲斷線結束對話,夏依放下話筒,回想起她別腳的威脅笑出來。
背後一身俊挺西裝的男人以乾淨的男低音詢問:「她怎麼說?」
「大概明後天就回來。」轉身靠坐桌緣,頗有興味地看著年輕的頂頭上司。「她說,如果你敢發佈消息她會打爆你的屁股,最後附帶一聲死孩子。」
筆直如劍的濃眉往中央攏起。「死孩子?」
「也許在她的印象中你還是八年前的少年模樣。」
她是不是應該再打個電話提醒雲儂,提防眼前這個男人?
或者別多事,靜觀其變就好?
「在想什麼?」
「八年了,你是感情放得太重才會施計引她回來,還是憤恨她逃開你,想騙她回國好略施薄懲?」
年輕的男人有超乎自身歲數的沉穩,連笑容都內斂淺淡。「若我存心報復,就算她人在南極,我也有辦法讓她難過。」
夏依會意,學他唇角輕揚:
「我開始期待雲儂回國了。」
「相信我,沒有人比我更期待她的歸來。」
多等的六年,他會討回來的。
「大哥!」
甫出入境大門的陸雲儂一見到熟悉臉孔,立刻衝上前,只差沒跳過隔開入境旅客與接機者的欄杆抱住親親兄長。「好想你!」
回家了!成為浪子之後愛上回家的感覺,那瞬間的幸福甜美如醇蜜。
「小心點。」還是一樣莽撞。「都幾歲了,還像個小孩子。」
「我是你永遠的小妹啊。」隔著欄杆並行,陸雲儂將手提的行李交給兄長,自己拖著行李箱。「爸媽呢?沒一起來?」
「爸陪媽去參加紐約時裝展,現在家裡只剩我跟雲鵬,雲妮──」
「不用說,一定又先我一步出國對不?哥,你說我們一家人上輩子是不是遊牧民族?大家都喜歡當空中飛人跑來跑去,沒個定點。」
「或者說我們都有逃離的壞習慣,除了雲鵬。」
「那是因為二哥有懼高症好不好。」噗哧!「真好笑,二哥的名字有個鵬字,鵬是展翅高飛的大鳥,他卻有懼高症,不敢坐飛機。」
陸雲槐笑歎縱容小妹的放肆。「這次回來有什麼計劃?」
「我接了些台灣的工作,不過這是順便,最主要的原因是──哥,依依要結婚了。」說話時,陸雲儂注意兄長的反應。
「……是嗎?」
有反應了,好現象。「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依依跟雷君霆的婚約嗎?」
柔笑僵了僵。「沒什麼印象。」
騙人,她大哥最不會的就是說謊。
「哥認為兩個不相愛的人結婚會幸福?」
「只要兩人有心經營,日久生情也是可能的。」
「如果有一方心裡已經認定某人,之所以答應結婚只是為了報恩呢?」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機場外的收費停車場。
陸雲槐看著小妹,因為找不到話搪塞陷入沉默。
「大哥?」
「上車。」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代她關上的車門擋住進一步的詢問,坐進駕駛座,他率直的小妹還是緊追不放:「你覺得呢?」
「那是她的選擇,任何人都無權干涉。」這是他的答案,也在提醒自己。
是的,他無權涉入。
對於那個高傲倔強的美麗女孩所作的任何決定──
他只能等待。
依約來到茶館,陸雲儂四處探看。
有人從座位上站起來,朝她招手。
走近,西裝筆挺的男人的臉似曾相識。
「啊,是你!你是張……」
「張有亮。」有禮回握,張有亮隨即送上名片。
名片上的職稱讓她傻眼。「我以為你會繼續往體育界發展,成為田徑國手。」
「在台灣當一名運動選手很難不餓死,運動只是我的興趣;再說我是獨生子,接管家業是我的責任。坐,想喝什麼?」他招來服務生。
「普洱茶,謝謝。」服務生頷首離開後,陸雲儂回頭看著校友:「我還在想我跟『璀璨』接洽時只有電話聯絡並沒有正式會晤,怎麼會約在外頭見面咧。璀璨的總經理親自接待,讓我備感壓力。」
「當我知道合作對象是你,就從下屬手中把CASE搶過來,我不否認沒有私心。我想看看你,高中畢業之後你就離開台灣沒有消息,讓我很擔心;設計部門將企畫呈上之後,我才知道這幾年你人都在法國,從事珠寶設計,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還不錯。」陸雲儂輕鬆帶過。
其實,一點也不輕鬆。
當浪子是有壓力的。
這句話她原先是不懂的,直到自己成為浪子一族,才深切體悟個中真味。
看似瀟灑的自助旅行,要對抗的事物竟然如此多,像是語言的掛礙,氣候的差異、人文的適應、自身的安全問題……
然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對抗自心底竄升濃得化不開的寂寞。
剛開始在青年宿舍獨處的夜晚,因為新鮮還無暇意識到心底的聲音;隨著時間過去,寂寞的感覺像雪夜裡冷卻的咖啡,酸澀冷冽的滋味揮之不去,纏得她好幾次哭濕枕頭;一個人漫步在羅馬的卡比托利廣場,踩在星芒的圖案上,更覺得只有自己一個人。
原來,浪子的壓力來自於熒立的孤單,又因為是自己選擇的,找不到遷怒埋怨的對象。
而這種孤獨對身邊總圍繞著朋友談笑的她來說很難習慣,真不知道大哥怎麼會以此為樂。
所幸那只是前一年的事,之後到法國找當時在巴黎進修的姊姊,跟著一起在法國唸書,畢業後從事珠寶設計,混了幾年也算小有成就。
「別光提我。你呢?」
深深看著她。「我──還單身。」
這暗示太明顯,不能打哈哈帶過。「你對我──」
「欣賞,也喜歡。」
陸雲儂笑得尷尬。「承蒙你這麼──」算癡心嗎?她不想太抬舉自己。「看重我。」這詞合用吧?
張有亮搖頭笑著解釋:「這段期間也跟其他對像交往過,只是心裡多少有遺憾──你是我的初戀,不曾有過完成式的感情總讓人難忘。」
「啊?呃……」傷腦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考慮是否該拒絕璀璨公司的邀約。
「我不是假公濟私的人,這並非追求。只是我認為把話說清楚,以後在公事上相處起來你我會比較輕鬆,我不諱言自己依然欣賞你、喜歡你,但我也清楚跟你只能是朋友。」
「謝謝。」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說什麼。
張有亮晃手要她別在意。「你回國,雷君霆知道嗎?」
心一慌。「怎麼突然提到他?」
寬肩輕聳。「提到你,不知怎地就會聯想到他;我記得高中三年,你跟他的關係曾有過一段時間的揣測和流言。」
「是這樣啊……我不知道,八年沒聯絡了。」
在國外生活的期間,她不是沒有回過台灣,只是礙於學業及工作都只是來去匆匆,沒有時間跟其他人聯絡,許多朋友都疏遠了,只有夏依,常會經由越洋電話互通有無。
也間接知道一些關於他的消息。
最近一次見到他是在上個月的華人新聞,記者訪問他如何使尚華集團在亞洲金融風暴下逆向操作獲利呈正成長。
那張臉成熟了許多,也更好看了。她想。
動搖的目光不經意掃到左前方,忍不住多看幾眼。
那是一名穿白色套頭針織衫、米色休閒褲搭配駝色休閒鞋的男人,挺拔的身影深深吸引茶館大多數人的目光。
這樣的搭配應該會適合雷君霆──
等一下!移開的目光掃回被她品頭論足的男人,鎖定大門猛眨眼。
男人似乎沒有發現她的視線,眼中只有身邊的性感尤物,兩人親密地笑談,自成一片天地。
「怎麼了?」張有亮轉身朝她的目光巡了巡。「要去打個招呼嗎?」
「不用。」他腦袋裡裝了什麼啊!說要娶依依,又跟另一個女人在公開場合這麼親密。「搞什麼鬼,那個女人是誰?」
「褚真。」
「咦?」瞇眼認真看。「真的是她。」
「你離開台灣太久,不知道是當然的,褚真是社交圈內有名的交際花,傳言雷君霆是她最新的入幕之賓。」
「可是他已經說要娶依依,怎麼可以在外頭偷吃?」難不成真像依依說的,結婚只是為杜絕商業聯姻的麻煩,至於婚後──
天馬行空的腦袋瓜湧上陳舊橋段,苦命的女主角縮在角落啜泣,對於丈夫的外遇礙於積欠的恩情除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外,無能為力。
愈想愈氣!沒想到他長大後會是這德性,跟時下仗著自家有錢有勢,玩弄女人的紈褲子弟有什麼兩樣!
張有亮疑惑地看著她。
雷君霆娶夏依?
他怎麼沒聽說?
熱茶燙嘴,褚真捂著唇,壓抑痛呼。
對桌的男人立刻體貼地移到她身邊,拉下她的手,審視燙紅的唇瓣。
如果這體貼是真的,也許她會因此醺然,芳心就此沉淪也不一定。
不得不承認雷君霆有當花花公子的本錢。
「她在瞪你。」眼角餘光掃掃左後方才回來。「她知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表情就叫妒婦臉?」
「不知道。」以她的思考模式來推斷,最多把怒氣解釋成是在為好友抱不平。
「那我就想不出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了。」雙手搭上他的肩,褚真不介意當眾扮演熱情如火的花癡角色。
她只是順應社交界賦與她的標籤而已。
「十五分鐘前撇開還在洽談的併購案,把我從公司拉出來陪你演這場戲──故意在女主角面前跟別的女人親熱挑起她的嫉妒,讓她意識到自己愛上男主角的事實──這不是你的目的?」
不是。但雷君霆也不想坦承真正的心思。
他怎麼能承認自己是在接到負責跟蹤她的徵信社傳來她與張有亮見面的消息,想起高中時代在他防範下另一尾漏網之魚的行徑,深怕死灰復燃,連忙拋下公事,拉就近的現成女伴,跑來這氣她一氣?
她回國一周有餘,卻沒有主動聯絡他,沒有!
原以為他在她愛為他人牽腸掛肚的心裡多少佔有一席之地,結果是令人失望的沒有!
高傲的自尊心豈容他坦率承認內心濃稠的醋酸勁和被冷落的忿怒,最多是用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順著褚真的話題攀爬。
「能依照古老的公式推演我也樂見其成,只可惜你錯估她在感情上的遲鈍。」
「那麼……」腦袋一轉。「你只是單純地想氣她?」
「你很聰明。」
「既然如此,找琳琳不是更好?她絕對比我更能勝任愛慕你的花癡角色。」
「我要的是一個不會涉及私情、假戲真作的女演員。」
「這麼說,你知道琳琳對你的心意卻一直視而不見?」更有甚者──「不要告訴我,你在高中的時候就知道琳琳對你的感情。」
雷君霆回以深不可測的微笑。
「琳琳愛上你是她瞎了眼。」
「在感情上,看不開的人注定是輸家。」說得無情,卻是鐵錚錚的事實。「除非是我要的,否則我沒有必要回應每一份送到面前的感情。」
「換句話說,你也是輸家?」琳琳追著他、他追著陸雲儂,單向的三角關係裡,窮追不捨的人都是輸家。
英挺的臉因怒氣黯沉。
「我厭惡你的伶牙俐齒。」
「正如我厭惡你的不擇手段,彼此彼此。」螓首偎進肩窩。「借你的肩膀擋擋,我不想成為你的代罪羔羊。」
雖然陸雲儂責備氣忿的眼神並沒有針對她而來,但她坐的角度會讓自己不經意掃見她,仍然不自在。
然陸雲儂的反應還是很出人意料之外,完全違反抓奸在床定律──丈夫沒錯,會外遇是狐狸精的錯,是狐狸精壞心勾引人家丈夫,丈夫也是受害者。
她的目光很直接,就是對準摟抱她的雷君霆。
「接下來呢?你不會這樣就算了吧?」女人的直覺告訴她,這男人心裡還有其它的譜。
「借你的唇一用。」
「什麼?」
男人的薄唇不由分說壓住褚真的疑問,在旁人眼裡,那是一對俊男美女絕艷的親熱戲,賞心悅目。
只是站在當事人的角度,沒有投注感情的唇瓣貼觸就像初見的兩人依禮握住對方的手一樣空虛沒有意義。
然而,在一根腸子直到底,世界非黑即白的陸雲儂眼裡──
「鏘」!
她摔破一隻陶杯,錯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