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小三就帶著兩個人到嚴思誠房裡,著手打理他的儀容;一時間,真讓嚴思誠搞不清楚狀況,所以他故作不悅地皺起眉。
「幹嘛一大早就把我叫醒!前兩天不是都讓我隨便睡的嗎?」
「少主,今天不一樣啦!」
瞧小三一臉興奮的模樣,嚴思誠不禁開始懷疑,他母親又要搞什麼把戲。
「今天怎麼了?」
「今天是天門幫一個月一次的大聚會。」
「我也要參加嗎?」
「當然啦!今天對你來說,可是個不得了的大日子呢!」小三細心地調整著嚴思誠的領帶。
「關我什麼事?」他內心一股不祥的預感。
「大姐想趁這一次的月會,當眾宣佈你是天門幫的龍頭老大啊!」小三充滿夢幻的眼神,一副陶醉的神情。
也難怪小三會興奮莫名,試想看看,原本以為永遠不會回來的死黨好友,在離開了十四年之後回國,竟然這會就要當上天門幫老大,留下來領導組織,怎不教他興奮莫名。
「太棒了!少主,你想想看,你就要成為道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帶領著幾千人橫掃整個台灣,讓天門幫像意大利黑手黨一樣,名聲響遍國內外。」
「小三,你可以改行當編劇,會很有前途的。」嚴思誠受不了地朝小三翻翻白眼。
「少主,大家對你的期望很高耶!」
沒想到,他母親居然想玩陰的!難不成以為他不敢當眾反抗。
「雖然上次和三位大老的會面不理想;不過,既然少主是大姐的兒子,他們應該也沒什麼好反對的。」
「他們沒有對我失望?」嚴思誠皺起了眉頭。
「沒有沒有!你放心啦!」小三喜孜孜地拍拍嚴思誠的肩膀。「他們說你長得一表人材、樣子高大威猛,最是適合當老大的料,只不過……」
「只不過?」嚴思誠抱著一絲希望。
「他們說少主反應慢了點,還需要多加磨練磨練!」
看嚴思誠一臉失望,小三信心十足地給他打氣。
「安啦!他們還滿看重你的。」
這樣才糟啊!小三的話扼殺了嚴思誠滿心的希望,他開始擔憂自己無法離開這個牢籠。
看不慣嚴思誠一臉頹喪,小三不禁疑惑。
從少主這十幾年寫給他的信裡,他一直認為少主是個有主見、熱情又樂觀的人,怎麼一回到組織,整個人都跟他想的不一樣。
「少主……」小三有些猶豫。
儘管自己心煩,嚴思誠仍苦笑著問:「什麼事?」
「少主,我總以為……」小三考慮半天,終於忍不住深吸了口氣說:「你可不可以有點男子氣概?你現在這副模樣很難讓人信服;至少你也該裝個樣子擺出點老大該有的氣魄,這樣大姐才比較有話說。」
哦?嚴思誠心念一動,心裡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他們終究是不希望由一個傻子來當家嘛。
「我怕我做不來。」嚴思誠緊抿著嘴。
「你是大哥和大姐的親生兒子,龍頭老大的位子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夠資格坐。」小三激勵著心意不定的嚴思誠。
不過,他萬萬沒想到,嚴思誠根本就打心裡不想待在天門幫;而且,嚴思誠已經開始思考該如何破壞待會的月會,把癡呆的一面表露無遺。
「等一下你只管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不要亂說話,專心聽大姐說話,隨時應答就行了。」小三細心地叮嚀交代。
「我會好好表現的。」嚴思誠開心地揚起笑容,心裡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領著嚴思誠走向門廳,一路上小三再三交代嚴思誠盡量少開口;因為,經過大伙精心裝扮之後,只要嚴思誠不說話、不做出奇怪的臉部表情,看起來還真有一股龍頭老大的威嚴架勢。
「到了。」小三停在兩扇大紙門前。「一定要記住!別亂說話。」
嚴思誠認真地點點頭,之後,小三立刻高聲通報;霎時,兩扇紙門立即往左右邊拉開,整個廳室瞬間映入他眼簾。
所有人分別跪坐在兩旁,中間留出信道的最終處坐著一名女子,看來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她,就是殷辰花。
哇!真沒想到有這麼多人。
嚴思誠一臉錯愕地張著嘴,呆站在門中央;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嚴思誠一下子反應不過來,他從來沒想到,原來天門幫有這麼多人,整個大廳全坐得滿滿的,少說也有兩三百人。
這些人……全靠著母親的領導過日子嗎?嚴思誠不可思議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倒是殷辰花看不下去了,直接出聲喚「愛」兒。
回過神之後,嚴思誠不好意思地走過眾人面前,走到母親身旁坐下,心情沉重了起來。
月會就此開始。
耳朵裡聽著各分處負責人的報告,只見母親針對問題一一下令、指示,說出解決的辦法;她的氣魄和果決,突然讓嚴思誠感到一陣心虛……他用不著裝傻了,因為,他根本比不上自己的母親。
「大致上,這個月沒起什麼大風波;但是,收入好像沒有比上個月多。各位得多加把勁替組織賺錢,也能讓自己有好日子過。」
眾人齊聲應是。
接下來便是重頭戲。殷辰花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宣佈散會,反而冷冷地掃視全場,接著緩緩開口。
「大哥已經死了將近一個月,繼承的問題也拖延了不少時日,雖然現在是由我掌事,不過,繼承人的問題也不能等我兩腿一伸的時候才倉促作決定。」
「大姐是已經決定了?」左孝吉明知故問。
殷辰花看了左孝吉一眼。
「最近我聽到些傳言,似乎是對我兒子有些負面的評語。」
嚴思誠一聽,沉重感頓時消失。
「應該不會的……」左孝吉態度和善,但似乎欲言又止。
「文弱、書獃子、笨蛋、傻瓜。」殷辰花一個個念出她聽過有關她兒子的評語。
沉重的低氣壓籠罩了整個大廳,所有人全無言地低下了頭,只有嚴思誠心裡是喜孜孜的。
不過,他仍然裝作一副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茫然模樣。
「是有一些話在組織裡流傳。」孫百生臉色凝重。
「那大家的意思是不希望由我殷辰花的兒子,由姓嚴的人來接手天門幫嘍?」
殷辰花的語氣和表情,讓人猜不出她此刻的情緒到底是怒是喜。
嚴思誠則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接受眾人不滿的批評。
「大姐別誤會,眾兄弟也只是說說而已!」方勇連忙解釋。
嚴思誠不悅地瞪了他一眼。
「說說?」殷辰花挑了挑眉。
「這也是事實啊!」孫百生無懼地開口。
嚴思誠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少主在組織裡的行為,確實讓人吃驚,而且訝異。他外表的書卷氣也太重了些,完全看不出一點魄力;如果代表天門幫站出去的話,恐怕會引起其它幫派的藐視,甚至挑釁的行為。」
孫百生這一番話,無疑是說出了眾人的心聲,只有殷辰花一個人仍毫不在意。
「人,是可以訓練的!」殷辰花的態度堅決。
「那--我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
什麼!?嚴思誠難以相信地瞪著左孝吉……就這樣妥協了?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
太好了!又有人要說話了。
嚴思誠懷抱著希望,正襟危坐地看著孫百生。
「在訓練的這段時間裡,少主身旁一定得派許多人跟在身邊貼身保護才行。」
嗄?
「說得也是。」殷辰花微微牽動嘴角。「不過,人多並不一定好。」
「這麼說,大姐是已經決定好人選了?」
殷辰花笑而不答。
「是誰?」
「可靠嗎?」
在眾人議論紛紛的當頭,殷辰花突然語出驚人的說出了句--
「是蝴蝶。」
「蝴蝶?」左孝吉大吃一驚。「傳說中的殺手?」
「真的是他嗎?」方勇興奮地眉開眼笑。他早就對這只傳說中的「蝴蝶」有極大的興趣。
傳說中的蝴蝶似幽靈似鬼魅,無所不在卻又不見其行跡,其殺人的手法敏捷快速又俐落。
「可以請他出來一見嗎?」方勇提議。
蝴蝶是殺手?嚴思誠無法相信,下意識地搖搖頭。
「一直以來,我不讓蝴蝶在組織裡活動,是因為不曝露她的身份會更有利於她的行動;如今情勢不同於以往,為了天門幫的未來,在訓練下一任幫主的這段期間,就由她來擔任貼身保護的工作。」
她看起來這麼清靈柔弱,不可能是她!嚴思誠又確定地點點頭。
「豹頭,去把蝴蝶帶進來!」
殷辰花對著豹頭下令,但是眼睛卻直瞪著嚴思誠,瞧著又是搖頭又是點頭的蠢兒子,不知道他腦袋裡又再胡思亂想些什麼鬼主意。
不一會,豹頭回到大廳,身後卻是一個嬌小的身影,大大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你就是蝴蝶!?」方勇睜大了雙眼不敢相信,他一直以為蝴蝶是個男人。
其實,這也不能怪方勇太過震驚,因為傳說中的蝴蝶是個殘忍冷酷,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這完全讓人想不到,傳說中的冷酷殺手,竟會是個文靜清秀、不沾惹人間煙火的靈秀女子。
「沒錯!她就是我培育了十幾年的蝴蝶。」
殷辰花自豪地揚起嘴角,但馬上又像是想到了什麼,隨即皺著眉頭,嫌惡地看向坐在一旁發呆的嚴思誠。
「大姐,我再怎麼看她,也覺得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呀!」左孝吉懷疑地微蹙雙眉。
「弱女子?」殷辰花冷冷一笑。「蝴蝶!」她輕喚了聲。
忽然,眼前的弱女子在原地消失,一閃而過左孝吉的眼前,一陣痛楚立即自他的頸項蔓延……
豹頭本想朝蝴蝶拔槍射擊;怎料,槍才一拔出,一柄飛刀隨即劃過了豹頭的右手,一時手槍掉落地面。在此同時,蝴蝶已越過眾人重新端坐回殷辰花身邊。所有的過程在短短幾秒鐘內發生。現今,只見她一徑水靈脫俗、文靜清秀,絲毫不見一點喘氣、慌亂,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左孝吉撫著流血的脖子,不可思議地看著殷辰花。
「她……」
「好敏捷的身手!」孫百生擊掌讚歎。
「是呀!」殷辰花愛憐地拉著蝴蝶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美麗、輕盈,不帶一絲危險的氣息,卻帶著一雙沾滿劇毒的翅膀。」
「由她來保護少主,是再適合不過了!」方勇頗為羨慕。
「你真的是殺手!?」嚴思誠睜大了眼,語氣有些嚴厲。
只見蝴蝶低下了頭,沉默不語。
「怎麼?派一個貌美又厲害的人在身邊保護你,你還有什麼不滿?」殷辰花不悅地轉頭看向兒子。
不能!不能在這時候發脾氣。嚴思誠盡量維持原本茫然癡呆的模樣。
「少主認識她?」孫百生問。
「思誠回來沒多久,我就讓蝴蝶跟在他身邊了。」殷辰花陰沉地注視著他。
因為嚴思誠一直用睜大的死無眼看著蝴蝶,令在場的人都為之側目。
「蝴蝶算是我送給思誠的一個禮物。」
「禮物!?」嚴思誠轉而瞪向母親質問:「你把她當禮物送給我!?」他激動地怒吼。「她是個人耶!難道黑社會就不講人權了嗎?」
「少主!」豹頭心中大驚,開口想勸他注意此時的說話。
嚴思誠只覺得心中怒火中燒,忿怒的情緒淹沒了他,完全忘了他應該維持的癡呆模樣。
「你從不把人當人看是嗎?總是一意孤行,自以為是地去操縱別人的生命!你難道不知道人是有思想的嗎?我有我的想法,我不是個傀儡!」嚴思誠大吼。
「你說夠了沒有?」殷辰花語氣平和地問道。
瞧著胸膛劇烈起伏的嚴思誠,再對比殷辰花的冷靜態度,這情景著實是太不可思議了。
當著兩三百人面前對著殷辰花大吼大叫,這種事在天門幫裡,還不曾發生過呢!眾人不禁為少主的衝動捏了把冷汗。
「這就是你在國外讀了十多年書的成果?當著眾人面前指責自己的母親?你敬老尊賢、孝順父母的道德觀念跑哪去了?」殷辰花冷冷說著。
接著,她起身走向身後木櫃,拿起擺在上面當裝飾用的武士刀,一把將刀抽出刀鞘,遞給嚴思誠。
「你覺得自己是傀儡,不想受人指使是嗎?那麼,就把操縱者殺掉。這樣一來,你就自由了。」
「大姐!」眾人驚叫。
孫百生等人連忙站起身,卻被殷辰花大聲喝止。
「全都不許動!」殷辰花難得大聲吼叫。「現在我給你兩條路走,一是你砍了我這個操縱者,二是你乖乖聽話,繼承天門幫!」
嚴思誠怒視著母親,狂燒的忿怒令他握緊的雙拳不自主顫抖。
「說!」殷辰花一步步逼向嚴思誠,手中的刀柄幾乎碰到了他的拳頭。
一瞬間,嚴思誠突然奪過武士刀,緊緊握在手中,高舉起雙手預備朝下砍……
「少主!」豹頭大吼一聲。
其它人也立時猛然起身。
蝴蝶迅速來到殷辰花面前,企圖替她承受這一刀。
豈料,嚴思誠只是用力把武士力刺向榻榻米;瞬間,武士刀的三分之一全沒入了榻榻米。
「你太卑鄙了!」
嚴思誠怒吼一聲,隨即衝出去,留下了驚愕的眾人。
「這是怎麼回事?」良久之後,孫百生才率先開口。
殷辰花輕輕推開蝴蝶,走向武士刀,用力將它拔起。
「哼!力道還不錯嘛!」
「大姐?」左孝吉和方勇異口同聲叫道。
「豹頭,這--」孫百生不解地看著他。
「少主在外多年,完全脫離了我們的生活;這會剛回來,難免會有些格格不入。更何況,少主特別放心不下他的課業--」豹頭無奈地說。
「不必說得那麼好聽!」殷辰花打斷豹頭向眾人的解釋,直接冷冷地指出:「總歸來說,他根本不打算繼承老大的位子、不想待在天門幫裡。」
殷辰花的這一番話,一時讓眾人安靜下來。
「原來是--」
「不過,」殷辰花打斷孫百生的話。「我決定的事,任何人都改變不了!」
「大姐是想--」方勇心裡已有了底。
「天門幫的威望是夠,但是卻少了個出眾的人。」
話說到這,大伙全明白了她的目的,也終於看清她的野心。
「不論使出任何手段,我一定要讓他成為台灣黑道裡的佼佼者。台灣的教父肯定要出自咱們天門幫!」殷辰花信誓旦旦地笑了起來。
在場其餘眾人,全都不安地盯著她看。
如果真要如她所願,道上肯定又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而其中最擔心的就屬豹頭。他知道,大姐對少主的期望太高了,而少主根本就沒有這種能力。少主的心太軟了。豹頭不禁輕輕歎了聲。
***
回到房間之後,嚴思誠一語不發地站在房間中央,不久,蝴蝶悄悄地站在他左後方。整個房間只有一徑沉默,似乎無邊無際地在四周蔓延……
最後是嚴思誠先開了口,但他仍舊背對著她。
「你跟著我做什麼?」嚴思誠口吻中有明顯的嘲諷。「剛才你不是還忠心耿耿地擋在她面前?」
「蝴蝶的任務是保護少主。」
「任務?」他轉身大吼。「對你們這種人來說,人命根本不值錢!如果我不是天門幫的繼承人、不是少主,你根本不會管我的死活,不是嗎!?」
嚴思誠餘怒未消,大步走向她,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臉。
「你的人性到底在哪裡!?」他不平地怒吼出聲,卻猛然地愣在當場。
令他吃驚的,並不是她純潔無瑕的美麗,而是她那隱含在眼眸深處無底的絕望。
嚴思誠驚訝地直視那眼底的兩池黑潭……絕望?為什麼?
「少主是看不起蝴蝶嗎?」
她平淡無情的音調,彷彿是首單音樂曲。
「我……」他聲音卡在喉嚨,說不出話來。
「非常抱歉,讓少主感覺不舒服;但是,殺手是蝴蝶的工作。」
她冷冽絕望的眼神,不禁讓嚴思誠心驚地收回了手,蝴蝶又順勢地低下了頭。
「你--為什麼要當殺手?」見蝴蝶一絲悔意也沒有,甚至像是沒有感情的木偶一樣。「殺人耶!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這是蝴蝶的工作。」
「工作!?」嚴思誠用手扶住額頭。「我第一次聽到有人以殺人為樂。」
嚴思誠的一句話,令蝴蝶的心抽痛了一下……怎麼啦?這種話又不是第一次聽到。
「如果我執意不肯繼承天門幫,我是不是就是你下一個目標?」嚴思誠諷刺地仰起頭。
蝴蝶不語,仍是默默地端立在嚴思誠面前。
一股自我嫌惡的感覺湧上心頭,他從來不是個會嘲諷人的人,別人的生命要怎麼過都與他無關的,不是嗎?更可況對一個跟本就不算認識的人,他為什麼要生氣,為什麼要替她感到不值?
嚴思誠閉上眼,搖搖頭道:「對不起!」
他懊悔地向蝴蝶道歉,她卻訝異地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他。
「工作不分貴賤,或許你也是情非得已。」他無奈地乾笑兩聲。「也許是這陣子壓力太大,讓我說的話變得尖銳刻薄。」
第一次有人向自己道歉,蝴蝶的心中起了一陣波動。
「少主,不需要向蝴蝶道歉,蝴蝶承受不起。」
「你……」
現在都什麼時代啦!居然還有人說這種話。
嚴思誠忍不住仔細端看眼前的女子:不過,對方似乎已經習慣了被人目不轉睛地盯視,一點害羞、扭捏的樣態也沒有。
「你的本名--可以告訴我嗎?」他試探著問。
她似乎鬆懈了一下,那一瞬間,嚴思誠看見了一絲異樣的神情閃過--蝴蝶卻沒開口。
感覺到她的為難,嚴思誠識趣地強壓住內心的衝動,假裝無所謂地咧嘴一笑。
「不說也沒關係。」
「蝴蝶並不想對少主有所隱瞞,只是怕說出來反而讓少主心中有疙瘩。」她的表情淡然,淡然得令人寒心。
這話令嚴思誠聽得一頭霧水。
「你在說什麼啊?」
「蝴蝶本是罪人,承蒙大姐厚愛,收了蝴蝶留在身邊。今生今世,蝴蝶無以回報;只求少主允許讓蝴蝶伺候你,完成大姐交代的任務,不要嫌棄蝴蝶這個罪人。」說完,蝴蝶竟伏下身乞求。
「什麼罪人、什麼嫌棄?」他伸手拉起她。「我只是想問問你本名而已,為什麼你要把自己說得這麼不值?」嚴思誠非常不高興。
「蝴蝶本來姓……」她語氣申明顯透露著不安,頭垂得更低。「姓……余。」
「然後呢?」嚴思誠耐不住性子追問。
「然後?」蝴蝶猛然抬起頭來,眸中滿是訝異。
「你的名字呀?」
「素--素儀。」
「余素儀。」嚴思誠滿意地點點頭。「很素雅的名字,跟你本人還滿相襯的。」
蝴蝶眨著一雙大眼,疑惑地看著嚴思誠。
她不懂,不懂少主為什麼能這麼平靜,尤其在知道了她的姓氏之後。
「余素儀……」嚴思誠反覆默念著她的名字。
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滿心歡喜地向她提議。
「既然你有名有姓,那從今以後,我就叫你的名字好了!反正蝴蝶只是你當殺手的代號,現在--」
「萬萬不可!」難得露出慌亂的情緒,蝴蝶忘了禮數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怎麼了?」他不解她突然轉變的態度。
「請少主忘了這個名字。」
「為什麼?」
「這是個不祥的名字,是蝴蝶的錯,不該告訴少主。」
「哪有人說自己的名字不祥。」嚴思誠不悅地皺眉。
「蝴蝶請求少主不要在本家提起這個名字。」蝴蝶神情悲淒、苦苦哀求。「求求你,忘了它吧!」
乍見冷若冰霜的蝴蝶,這會卻為了一個名字情緒失控,一臉哀淒,嚴思誠著實困惑不解。
不忍看見她悲傷,他只好點點頭答應,但他心中卻下了一個決定,他一定要弄清楚,這其中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他決不允許眼前這個清靈脫俗的女子,一生只能以代號相稱。
***
果不其然,嚴思誠不願繼承天門幫的消息,不出半天就傳遍了黑道,短短一天,什麼嚴思誠是個笨蛋,不經世事的無頭小子,從國外回來的書獃子……等等謠言到處流傳。
不出兩天,已經有人在天門幫的地盤上鬧事、砸場。
咬!黑社會的動作可比訓練有素的霹靂小組還要迅速許多啊!
此刻,嚴家大廳裡的空氣凝重,高氣壓持續盤旋,室內的氣溫倏地降到冰點。
孫百生等人端坐在大廳裡,每個人都噤若寒蟬,眼睛全盯著殷辰花;雖然她的表情一如往昔,但是在週遭冷空氣的包圍下,似乎只有她坐著的地方有團熊熊怒火狂燒。
「你們咽得不這口氣?」殷辰花沉著聲,凌厲的目光掃過在座的每一個人--尤其是她那個白癡兒子,她瞪了他足足十秒鐘。
事情是因自己而起,此刻,他也不好表示自己的意見,只有靜靜地坐在一旁。
「他們以為天門幫的人全死光了嗎!?完全不把我們放在眼裡!」方勇率先火爆大吼。
「這次是貓仔那幫人砸了我們的場,但是他是胡爺跟前的紅人;如果一動手,勢必會引發一場衝突。」孫百生理性地分析。
「是胡爺的人就能欺壓到天門幫頭上!?」殷辰花冷言說道。「是尊敬他才叫他一聲胡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他就連個屁也不是!天門幫在道上可不是混假的,敢惹就要付出代價!」她眼中殺意乍現,似乎不借一戰擊潰對方。
「大姐,現在天門幫內部還沒安定下來,這--」
「誰說還沒安定!只不過換了個老大而已,其它一切都沒變。」她立刻打斷孫百生的話,向眾人表明自己的決心。「如果我們不動聲色,豈不是遭人笑話!別人挑釁哪有不接受的道理?從今天開始,全部的場子都給我看緊點!該帶的傢伙全給我帶在身上;只要有人來犯,就全給我轟回去,不准做縮頭烏龜!」
又是一場江湖恩怨,嚴思誠無奈地呼出一口氣。
一眼瞧見他那副事不關已、不屑一顧的態度,殷辰花就不禁怒火中曉。
「全部不准手下留情!」殷辰花語氣高昂了些。
「大姐,先不要動怒。」孫百生出言勸道。「這事兒,也許沒想像中嚴重。」
「是呀!」左孝吉附和著。「誰不知道貓仔的個性是出了名的膽大妄為。他這次挑了我們的地盤,也許胡爺還不知道呢!」
「我想胡爺肯定不知道。」孫百生也贊同地點點頭。「否則他一定會阻止貓仔興風作浪。現在道上難得平靜了一陣子,誰都不想在這時候鬧事,尤其胡爺又不是個不識大體的人,更何況,跟我們天門幫扯上也沒什麼好處。」
大伙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理分析,總算令殷辰花的怒火消了一大半。
「話雖如此,天門幫也不能讓人挑了地盤還默不作聲。」
對於這話,在座的人除了嚴思誠,所有的人全部表示贊同--天門幫是絕不可任人踐踏的!
「那你有什麼好辦法?」左孝吉問。
「把胡老頭約出來,看他怎麼向天門幫交代!」
「這個辦法可行。」孫百生放鬆眉頭。「我們就跟他們約個時間地點,叫他們帶著貓仔,看看要怎麼向我們賠罪。」
「豹頭,就你去跟胡爺的人接洽。」
「是!」豹頭接下命令。
突然,殷辰花把視線定在嚴思誠身上,久久都沒移開,惹得所有人也都順著她的視線,把目光全投注在他身上。
這種情形讓一直默默靜坐一旁,半天插不上話的嚴思誠,頓時感覺如坐針氈,一股不祥的預感從背脊直竄後腦。
「媽,你--」嚴思誠欲言又止地看著殷辰花。
「你們說,天門幫該派誰出去談判比較好呢?」
說這話時,殷辰花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他,其中的意圖已經非常明顯。
「大姐心裡已經有人選了。」孫百生問。
「是有一個。」
「不知道和我們想的是不是同一個?」方勇意有所指地盯著嚴思誠。
「你們說呢?」
「嗯。」左孝吉會意地點點頭。
面對十幾隻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嚴思誠不自在地想移動身體……該不會是叫他去吧?嚴思誠微微皺起眉頭。
「思誠。」突然,殷辰花慈愛地喚著他。
嚴思誠吃驚地猛然抬頭,眼底閃著驚異。
「你現在已經是天門幫的龍頭老大,當然就是天門幫的代言人。幫裡面發生的事,你應該有責任和義務處理的,不是嗎?」
「我不要!」嚴思誠立刻拒絕。「我已經說過我不想當老大。」
「可是,這件事是因你而起。」殷辰花毫不留情地指責。「如果不是你亂吼亂叫的話,也不會有人敢這麼大膽砸天門幫的地盤!」
「不要都推到我身上來!」嚴思誠不滿地抗議。
「那你的意思是叫我這個老太婆出去和別人談判嘍?」
論道行,嚴思誠當然比不上殷辰花;一時間,嚴思誠被堵得無話可說。
「又沒說一定要你去。」
「所以,這次和胡爺的談判,我想就由你出面代表。論身份、地位也決不遜於他們。而且,也可以證明天門幫是很有誠意,十分重視這次的談判。我猜,你也不想挑起戰火吧。」
面對母親的咄咄逼人,嚴思誠有些招架不住。
「好,那就這樣決定了!」殷辰花迅速地宣佈。「豹頭,你現在就去發函,就說天門幫派新任的老大代表出席。」
***
「大姐,這樣好嗎?」
夜深時分,豹頭待在西房,不安地問著殷辰花;因為下午眼見一臉茫然的少主,他心裡實在放心不下。
「不是你說叫我多給他點時問和機會參與嗎?」殷辰花伸手拿起茶壺,將桌上瓷杯斟滿。「所以,我給他三天的時間,準備和胡爺談判。」
「胡爺的資歷高出少主太多了,恐怕--」
「別小看了思誠,他腦袋裡的計謀可多了。你看看他這幾天幹的好事,不是搞得天門幫名氣下跌,弄得連貓仔這種小癟三都敢爬到天門幫頭上!」殷辰花喃喃說道。
「大姐,少主他--」
「別說了!」她出聲喝止。接著,優雅地端起瓷杯,輕啜了一口香茗。
「那--要派多少人跟著?」
「蝴蝶一個就夠了。」
「只有一個?」豹頭大驚。
「咱們天門幫可是名氣響亮的大組織,想要當老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豹頭,你仔細想想,現在思誠只是拒絕當老大,就已經產生這麼大影響了,這事能一再在兄弟面前丟臉嗎?」殷辰花板起臉孔。「幫主一旦顏面盡失,底下的兄弟又怎會聽令服從?所以你覺得這次談判該派多少人跟在他身邊而不受影響?」
豹頭心知事態的嚴重性,不禁面露難色。
「不管談判結果如何,過程絕對不能讓自家兄弟知道,派蝴蝶去是最好的辦法!」
「可是--如果和胡爺一言不和發生衝突的話--」
「放心!保護一個人還難不倒蝴蝶。」殷辰花對自己一手栽培的蝴蝶信心十足。「無論如何,一切以天門幫為主。」
***
夜晚的竹林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嚴思誠坐在迴廊上,在清風徐徐、夜涼如水的沁涼空氣中,他緩緩閉上了雙眼,沉醉於這份寧靜氣息,暫時拋開了煩惱和不悅,忘了所有的一切。
「少主……」
朦朧中,嚴思誠彷彿聽到遠方有聲音在呼喚他。
「嗯……」
「少主,你醒醒!睡在這兒會受涼的。」
他勉強睜開雙眼,眨了眨眼,這時才看清是余素儀跪坐在他面前。
「嗯……你還沒睡呀!」緩緩坐起身,嚴思誠伸了個大懶腰。
「我看少主躺在這裡睡著了,所以過來叫醒你。」余素儀關心問道。「你很累吧?」
「是有一點。十四年沒回來了,台灣變了好多;我想,唯一沒變的,大概只有我母親了。」嚴思誠苦笑。「為了要我繼承天門幫,我知道她花了很多心思;現在居然還要我去面對一個幫派老大去和他談判。」發了一陣子牢騷,嚴思誠有點無奈地垮下肩。
疑視著他的側臉,余素儀瞭解地安慰著。
「少主別擔心,蝴蝶會隨侍在側保護少主。」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我是怕我回不了美國。」
余素儀無語地垂下雙眼。
「因為我根本不適合幫派生活,硬要將圓形的東西塞入方格子裡,只會兩敗俱傷。」嚴思誠輕歎一聲。
「大姐對少主的期望很高。」
「所以失望也很大嘍。」嚴思誠歪了一下頭。「不過,這次她出了狠招。她明知我不想繼承,卻又叫我獨挑大樑;她瞭解我的個性,知道我絕對不敢亂來。所以,不論結果是好是壞,我都輸了。」他把頭往後仰,用雙手支撐著身體。
「胡爺並不是別人說得那樣明理,他是個很情緒化的人,但還識大體。少主跟他談判的時候,可以天門幫的名號當靠山,諒他也不敢怎麼樣。」
她盡責地替嚴思誠分析,卻半天等不到他的響應,余素儀不禁抬起頭來。
想不到一抬起頭,就迎視他的雙眼。不自覺,她心驚了一下,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這樣看著自己。
「你很傷心嗎?」
「為什麼這麼問?」余素儀刻意揚起嘴角。
「因為你連笑起來的時候都好像隱含著悔意,一點都不快樂,這裡……」他輕撫上她的眉心。「永遠都有個結似的,為什麼?」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沒有人像少主這樣溫柔待她,余素儀霎時茫然了。
在余家,她是遭人強暴的下女所生下的私生女,一生下來,就注定她不公平的待遇,面對的是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和指令。
自從遇上了大姐,大姐施予她嚴格的訓練,她才算走出了一條生路,但仍然沒有人溫柔待她;因為,大姐曾對她說過,殺手的世界裡不能有弱點、不許有慈悲。
對於大姐,她是心存感激的。
見余素儀久久不說話,嚴思誠很想告訴她:沒關係!別說了。但是,內心卻強烈地希望她能開口,能告訴他她心裡的苦衷;她總是嚴謹的表情、小心翼翼的態度到底是為什麼。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有靜靜地看著她。
余素儀並沒有別開頭,只默默承受著嚴思誠對她的凝視……她突然覺得害怕,害怕一說出心中的秘密,嚴思誠看她的眼神,就不再像現在這般清澈、憐惜,而會蒙上一層鄙夷的色彩……這種害怕的感覺是她從不曾有的。
「素儀……」嚴思誠忍不住輕聲喚她。
她知道,上次當她說出自己的姓名,嚴思誠沒有絲毫反應,那是因為他長年待在國外,根本不理會組織裡的是非,所以才不知道她姓氏在組織裡所代表的意義;一旦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他對她的溫柔相待肯定……
「素儀?」
嚴思誠的擔心,拉回了她的思緒。
「蝴蝶--並非代表著美麗,在本家--蝴蝶只是個罪人,背負著那場錯誤剩下來的唯一--罪人。」余素儀無奈地揚起嘴角。
沒有任何解釋,余素儀轉頭凝視著深夜的竹林,沙沙聲響帶給她勇氣,說出一段塵封已久的陳年往事……